上篇 瑶姬 第二章 大江翻澜神曳烟

她在高唐庙住了五年。

高唐庙在郢都城的北边,倚着北段城墙有一个狭小的院落。寻常人从院子边上走过,根本不会注意这个地方。大门永远是关闭着的,只有角落里一扇小门用皮绳带着,偶尔有人进出。从那个小门进去,巷子里转几个弯,正屋里供奉着不知名的神灵。后院是一座奇异突兀的塔,巷陌里穿行的人们,抬起头来可以看见黢黑的塔顶以及一两只飞鸟。那座塔极尖锐极狭小,看不见窗户,不像是有生气的样子。

偶尔有知道的人,会说这其实是王族的地产。王家的离宫别苑很多,这么一个不起眼的小地方,年久失修,怕是早被遗忘了。高唐庙并不是一个真正的庙宇,也没有香火。瑶瑶猜想这大概是湘夫人用来关押监视秘密人物的监狱,特别是针对懂得术法的囚徒。她一眼就看出来,这座不起眼的黑塔使得整个高唐庙都成为一个禁界。塔是镇压的宝剑。而她自己就是被宝剑钉死的凤鸟。如此一来,她和那些凡人毫无二致了,两个门卫就可以限制她的自由。

湘夫人把她列入宫女的名册。她名义上是这间庙宇的看守人,照管庙中的藏品。古庙有什么藏品呢?其实就是一些书籍和祭器,放在黑塔的底部。

为什么不怕麻烦地关押她?对于湘夫人的这一举措,瑶瑶作过多方面的猜测。然而时间一年一年地过去,再也没有任何的消息。于是她的所有猜想都落了空。也许那个女人,根本就没有什么目的。

不过,瑶瑶早就知道,这个女人手腕有多么的精明。湘夫人亲自抚养的庶子清任,长大后却成为她自己的死敌。每当想到这一点,瑶瑶心中就浮出一缕宽慰。没有人可以用完美来凌驾别人。

是否死过一两回的人,更容易心灰意冷呢?经历过那样惨痛的挫败,如今虽然被禁锢在高唐庙里,但也算衣食无忧。瑶瑶拭去书籍上面的灰尘蛛网,把它们收拾好,一如许多年前在阳台庙里陪伴馨远公主时所做的那些事情。平静的生活总有些相似的味道。

刚刚进入高唐庙的时候,她为逃跑作过很多努力,一一失败。后来就不再逃跑了,因为她发现自己的身体起了变化。某个夏日的早晨,她头晕目眩地跌倒在楼梯上,并且吃不下东西,走不动路。最初她以为是黑塔的魔力,后来才明白是另一回事。当时的她只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女,但已经能够敏感地想到,正是那噩梦般的一夜,使她怀上了青王武襄的孩子。

她手足无措。本来那个夜晚的凌辱,还可以当作一时不慎沾染了污血,只要自己投入忘川水中浸泡一会儿,就可以假装遗忘掉,不再受它烦扰。可是这个孩子的到来,无疑是给她的耻辱,加上了一个无限期的延长。

这段时间里,她回想了自己的全部知识,又翻阅了高唐庙里的书籍,希望找到一种秘术,能够让这个不期而至的孩子在腹中化作一汪清水,一切了无痕迹。然而无论是冰族的巫术,还是青夔的秘法,在这方面都是一片空白。

相反的,在这个过程中,她倒是发现了一些别的东西,并且在心中孕育起某种令人惊骇的计划。

很多年以后,她已经无法回想起,当初自己心中是否有过挣扎和煎熬。似乎真的没有过。当那个可怖的计划如魅影一般在心底升起时,这个十五岁的少女,立刻就被复仇的甜蜜所征服。那时候,她的整个思想都被恍然大悟的惊喜感所满涨,毫不犹豫地做出了决定。

“我不爱也不能爱所有的人。”

她兴奋地跑到塔顶,站在窗台上,对着路过的风、天上的云还有自由的鸟大声宣誓:“那些折磨过践踏过我族的人,愿我的影子永远跟着他们,让他们永远记得曾出力把我拉开故土,杀死我,让他们身上永远染着我的血。”

于是,她抛开了烦恼和绝望,迅速冷静下来,期待着孩子的降生。她做好了周密准备,并严密地隐瞒了此事,没有对任何人提起——尤其不能让湘夫人知道。当她的身形已经无法掩饰的时候,恰好冬天来临。她披上了大氅,躲在暖阁里不出来,并且刻意限制自己日渐增大的胃口,不让人从她的食量变化上看出端倪。

如此过了很久。

某一个月朗星稀的夜晚,婴儿终于降生了。

剪断脐带之后,她长吐了一口气,倒在了血泊之中。

她把产房选在了黑塔的地下室。在那个书库后面有一间狭小的储藏室,里面只有一盏满是灰尘的油灯。地上还留有一本关于秘术的古籍。书页的一部分已经被扯坏了,散落一地。泛黄的书页上,溅落着她自己的血液。

临产前她仔细阅读过相关的书籍,并在心中把整个的过程冥想过一遍又一遍。然而现在,过度的疲劳和痛楚,使得她早已笃定的决心忽而又无力了。那个婴孩又瘦又小,扯着嗓子不停哭泣。他的母亲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仿佛根本没有听见。她呼吸着自己的血腥气,一对漆黑的大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即将熄灭的一点白烛光。她还在犹豫着。初次生育带来的异样感觉,仍然强烈地震撼了她,使她浑然无措,头脑空空,只想借着这点倦意睡死过去。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婴儿似乎睡着了。房间里的寂静提醒了她。她忍耐着痛楚爬起来,把浑身是血的婴儿拉到身边,被惊醒的孩子忽然发出一阵尖锐的啼声。

她吓了一跳,才意识到声音可能引来旁人。她下意识地拿起了手边备好的东西,飞快地,娴熟地,做出了在内心演练过很多遍的那个动作

——将尖刀刺入了婴孩的心脏。

鲜嫩的血液喷薄而出,溅到了她的脸上,像一只扑火的蝴蝶。

她浑然无觉,只忙着抓取地上的旧书纸,卷成笔状,插入喷血的伤口。纸卷像一条饥渴的蛇,饱吸了婴儿的温热的心血,粗大起来。

她扶墙爬起,用蘸血的纸卷在白墙上涂画。殷红夺目的血,就像最娇艳的胭脂、最瑰丽的鸡血石,从落笔的那一刻,就开始绽放热辣逼人的魔力。画完之后,她退开几步,端详一阵,又上前修补了几笔,就像一个精心完成作品的画师——是鲜血刺激了她的某种狂热。这时的她,甚至感觉到浑身发烫。这咒语神秘莫测,深藏地下,无人知晓它们的形状,无人知晓它们的存在。她亲手画下了它们。它们就像魔窟里放出的第一个噩梦,必将席卷天下。

脚下踩到了一个柔软的东西。

是婴孩的尸体。她俯身捉住了婴孩的手,将他提了起来。这时候,她才留意到,这是一个男婴。他本该是青夔国的王子。婴孩的手很小,在她的掌心里,似乎还残留有一点温暖。

这点温暖,却忽然令她的情绪冷却下来。

她第一次端详了婴孩。那张已经没有生命的小脸,淤血而铁青。

不知何处来风,灯光一晃一晃的。莫名的恐惧和寒意从脚底升起。她不由得尖叫一声,冲出了那个小房间。就在这一刻,油灯终于熄灭了,那些白墙血书的咒语永远淹没在了黑暗里。

她一只手提着婴孩的尸体,漫无目的地在塔中晃荡。明明疲累不堪,却无法停下脚步来。有那么一会儿,她觉得自己快要发狂了。

最后她来到了塔顶的阁楼上。

乌云很重。细劲的天风,似从云层的缝隙中吹来,绕着黑塔打圈儿。东方的地平线泛着青白色,仿佛婴孩冰冷的脸。天快要亮了。

她坐在塔顶的窗孔边,苍白的脸上纵横交织着干涸的血痕。倘若这时有人看见她,必然以为是宫廷的冤魂出没,而不会想到是活生生一个人。婴孩的尸体放在膝头,他的心口不再淌血了,安静得像是在睡觉。她木木地伸出手,似乎出于好奇,要尝试着抱一下那个孩子,但却始终不敢触碰这个婴灵。

就这样呆坐到自己的身体也像死一样的冷。

最后,破晓的鸡啼声惊起了她。她猛然站了起来。于是婴孩的尸体从她的膝上滑落,坠入浩荡天风之中,像一张被抽打的纸符,翻腾,远去。

她不该那么伤感,以致于会目送这孩子随风飞远。婴灵的形象消逝前的那一刹那,她看见他,竟然睁开了眼睛,露出一个纯洁无瑕的微笑!

于是她一声惨叫,向后仰倒,晕厥了过去。

她在阁楼上睡了很久。

不停地做梦。形形色色的噩梦就像不请自来的客人,轮番登门造访,竞相用最离奇的语言刺激她、羞辱她,令她头痛欲裂。

她梦见女娃的脸从武陵溪的冷水中浮起,笑得娇痴懵懂、肆无忌惮,猛然狰狞地一拧,化作了万千条猩红的鱼,呼啦啦把溪水都染成一片血红。她梦见天光窗外的满月变成了一支铮亮的箭镞,旋转呼啸,向她的胸口直刺过来。她无法正常地思考。一度地,她以为自己再也不可能从噩梦中醒来。她使用了过于强烈的诅咒,这样会反噬巫师自身。

这就是她的报应么?

而每当她好不容易从梦中逃出来,就会看见婴灵最后睁大的那双眼睛,血淋淋地挂在高高石墙上,目光纯然无辜而又意味深长。她去看另一面墙,那双眼睛就跟着移到那一面墙上。她掉转视线,去看阴暗的墙角,那双眼睛就在墙角一闪一闪。她索性把目光投向窗外的天空,于是那双眼睛就浮在缥缈的云流之上,缓缓摇荡。

他始终,默默地、坚持地与她对视着。

如果大雪纷飞,他的眼睛就像雪花一样不停拂过她的窗前。如果雪霁天晴,夜幕降临,漫天的繁星都是他的眼睛,无时无刻不在注视着她。这时她只有再度闭眼,回到睡眠怀抱中,与噩梦再度厮杀,直到精疲力竭。

她想,她活不了多久了。

然而她居然一直未死。

冬天过去了。清甜的风灌满了小小的阁楼。

她看见窗台上长出了一枝薜荔,暗自奇怪。这是天阙山阳台庙里独有的仙草之一,为什么会在这里生根呢?她下意识地伸出手指,触碰草叶。仙草纤细而冰凉的触觉,通过指端,一直传入脑髓,通透全身,使得她有一种起死回生之感。

“当心,公主,不要碰坏了它。”陌生的声音自背后响起。

她一惊,蓦然回首。

在墙边的暗影里,影影绰绰地看见一个绿衣青裳的女子,想来说话的就是她。她揉了揉眼睛,那女子的影像非但没有消失,反而愈加清晰,形容身段似曾相识。

“你是谁?”

那女子从暗影中走了出来,朝她谦卑地微笑。

她惊得说不出话。那女子清瓷一样温婉的脸儿,分明就是她的姑母,冰什弥亚已故的馨远公主。她方要脱口唤出,又顿住了。虽然貌似馨远,然而却又有种种不类之处。漫说年貌不同,其眉目神情,又分明还有另外一个人的痕迹。明明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一个影子,偏偏说不出来她究竟是谁。

“你究竟是什么人?”

“公主,难道你不认识我了吗?”那女子的声音听上去虚无缥缈,仿佛并不是由她自己口中发出,而只是一个回音而已。

她迟疑着摇摇头。

那女子点头道:“我是你的傀儡。”

“傀儡?”她迟疑道,“我不记得我为自己造过傀儡。”

“我并不是你造出来的呀,公主。”傀儡微笑道,“是我自己从你的身上走出来的——在你生病的时候。”

“那么,”她问,“我睡觉的时候,是你在看护我了?”

“是的,公主,你受了那么多的苦,却没有人照顾你。所以我就自己出来了。”傀儡爱怜地看着她,“从今往后,我会一直陪着你,像影子一样跟着你。我会永远顺从你的意愿。你想做而做不到的事情,我都会帮你去做。”

“真的么?”

“真的。你可以叫我薜荔,就是那株草的名字。但其实我是你的另一半——我就是你,瑶瑶。”美丽的傀儡向她伸出了一只温暖的手。

“薜荔……我……太孤独了。”她捉住了傀儡的手,紧紧攥着,积蓄多年的泪水喷薄而出。

她无法解释薜荔的出现,但傀儡给她带来了内心的安宁。恐惧的红眼睛,被薜荔安详的目光代替。傀儡深褐色的眼睛,有如明镜一般清亮,映出她自己的身影,纤毫毕现。

她们并肩坐在塔顶的天窗上。从这里可以一直看到郢都城中心的集市,再往远处是皇宫内苑。城外是一片广漠的绿野,一直铺到江离山脚下。有的时候,她会悬想很多年前,江离山下的那个有月光的夜晚。但她的思绪会自动止于午夜飞行的那一刻,不再往下延续。时光的变迁使人麻木,最初的想法变得遥远而模糊,连刻骨的痛楚都被慢慢淡化。

傀儡是静止的,回忆是静止的,水是静止的,风是静止的,时间是静止的。所以,牢笼是静止的。

第三年的时候,她从一本旧书中得到了领悟。黑塔的禁咒是可以通过某种方法来解除的,并无太大难度。她从此宽慰,知道自己终有一日可以恢复法力。

如此可笑,瑶瑶几乎不能忍受这种可笑。既然湘夫人是个极其精明的女人,没有什么不在她的算计之中吧?所以才设了黑塔来镇压她。湘夫人知不知道,解除封印重获法力的方法,偏偏也就藏在塔里面呢?这么一来,这个黑塔岂不是太矛盾了?可是瑶瑶宁愿相信,湘夫人是不知道的。这个发现是她自己意外获得,是上天对她的垂怜。

但是同时也陷入了另一种烦恼,看似简单的方法,却几乎无法完成,她又能找谁来帮助她呢?

只要她从塔顶跳下来,坠落的风会重新吹生她的羽翼。

然而黑塔之高,自上而坠,几乎不可能不摔死。

瑶瑶相信这个解法不无道理,绝然赴死的动作可以冲破某些禁咒。然而,禁咒冲破了,人也就死去了,真是可笑。

薜荔说,当你跳下的时候,能有人在塔下面接住你,就可以救你性命了。瑶瑶问,你能去接住我吗?薜荔苦笑着说,我也是被禁锢的傀儡。

何况,虽然瑶瑶身体轻盈,要接住从天而坠的她,也非得是膂力过人者,否则两条胳膊都会被撞断的。

“我宁愿一辈子走不出这座塔,也不要落入什么人的股掌之中。”瑶瑶有些愤恨地说。

薜荔淡然道:“不必这么快就下断言吧,总有一个人是可以救你的。”

于是,下意识地,她们开始留心出入高唐庙的各色人等。

每个月都会有一两个人进入这个庙中,查看藏书或者是取用祭器。来看书的人多半是些下层的官员,奉命查阅失传的文献,也有做学问的人风闻此地有关于巫术的书籍而前来猎奇。巫术在青夔,远远不像在冰什弥亚或是九嶷这些国家那么普遍。一般夔人对于巫术一无所知,常常有一种强烈的好奇和神秘心理。

这些来到高唐庙的人,都会被这个神秘的少女所迷惑。她高高地坐在塔顶,天窗上吹进来的风,掀动着她的衣襟。而她的一头长发在清亮如水的天光下发出隐隐的柔光。

他们总会忍不住猜测,这样一个绝色美人,怎么会被发落到这里来,难道是宫廷斗争的失败者?在她背后应该有很多秘密吧。他们一边垂涎三尺,一边远远避开。

她惟一的出路,却是在这些人当中寻找她的解救者。瑶瑶厌恶这些人。这世上所有男人,无一例外地给她强烈的不洁之感。她总是坐在离他们很远的地方,高高在上。如果可以的话,她甚至不想看见他们。

她从地下室众多的祭器之中,翻出了一个绿玉的面具,扣在脸上。她躲在面具后面观看这些人,只有这样才能稍微减轻恶心的感觉。

其实,瑶瑶只要开口求人帮忙,一切迎刃而解。但是瑶瑶从未那么做。也一次次曾盘算着要找一个人来解除封印,但事到临头,却总是放弃。

只要走出这一步,轻轻的一步,她就可以重获自由。然而那一步却无论如何无法走出去。她对自己说,既然湘夫人都未曾让她低头,她不愿向一般的青夔国人祈求。她的眼中,这些人如同墙角的蝼蚁一般卑微。

或者,长久的禁锢、缺乏希望的生活使她心灰意冷。如果薜荔曾经用任何一种言语敦促她,讽谏她,可能她也不至于如此。可是傀儡从来不违拗她最原本的心意。长此以往,另外一种想法反倒在瑶瑶心里生根,术法会随着施咒者的死亡而自动结束。就算没有人帮助她解开封印,反正湘夫人总有一天会死去。到那时她就自由了。她只要等下去就是了。只是,湘夫人什么时候会死呢?万一她活不过这个女人呢?

有时她还会想,术法的解除,总是需要一个“缘”的。而这个“缘”,像某种珍稀植物,需要时间的栽培,焦灼的手法会让它无法开花结果。这个“缘”是她命中的关卡。她甚至会舍不得把这样一个缘,轻易地交付出去。

时间流水一样过去,把过往的悲欢荣辱都冲洗褪色。她所走不出去的,只是她自己。她所畏惧不已的,依然是她自己。

幽闭五年之后,她依然处在一种茫然无措的状态中。她看到镜中的自己总是那张戴着青玉面具的鬼脸。时日一久,渐渐快要忘了自己原来的模样了。

这时候她注意到某个常客,她猜想他是想研究巫术的,因为他几乎飞快地读遍了这里的书。很奇特的是,那个人也戴了个面具,似乎刻意隐藏自己的身份。他的面具是青檀木的,木雕脸谱是青夔国上古传说中的日神东君,一个有着明朗威仪容貌的神祗。

对于瑶瑶而言,虚无缥缈的神祗的容貌,要比人的容颜更值得信赖。或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青檀木面具下的那个访客,并没有像旁人那样引起她的极度厌恶。

他们第一次交谈时,他曾经向她请教过招魂术的要义。坐在那里,就可以感觉到,他抬起头,正撞见她的目光。她发现,她甚至喜欢看见从青木雕纹中泄露出来的、他的一点点目光。呆板的傩面遮住了彼此的真面目,反倒带来了暧昧的隐喻的亲近。

他也许是个重要的人物。她猜测过他的身份,也许出身高贵门第,也许是一个正在学习中的巫师。他勤奋、颖悟,虽然气宇不凡,声音却相当年轻。他到这高唐庙中偷学巫术,想来是避着外人耳目的。因为他从来都是半夜披星而至,又趁着日出前的最后一缕黑暗飘然而去。她甚至曾经幻想过,他不是凡人。

基于这样的揣测,当她开口向他讲述招魂仪式的种种时,竟然怀着某种莫名的惊异和紧张。

“需要一件死者的旧衣,然后巫师爬上高处……”她机械地回答着。虽然语气还能是一贯的波澜不惊,然而声音飘荡在空荡荡的高塔中,仿佛根本不是发自她的唇舌。

招魂术是最宏大的术法。即使他是一个极其有悟性的巫师,也不可能在这样的年纪就熟练地为人招魂。何况,他竟然想知道如何破解招魂之术。

破解么?瑶瑶的语声似有不满。

“不是的。”他低声道,“我不想亲自去做这种事情。只想知道,招魂术是否真的灵验?那种能够改变帝王生死、改变人心所向,甚至改变天下大局的术法,是否真的存在?”

瑶瑶思忖许久,道:“抑或只是我年纪轻轻,道行太浅,无法参透术法的真谛。以我所见所闻,只感到术法做不到的事情有很多,巫师纵有一身技艺,每每也只能对时事徒叹无奈。”

“那么说术法是没有什么用处的了。但为何人们依然笃信不疑?”

“因为术法力量无边。”

“这与你刚才所说的,似乎有矛盾。”

“术法之所以有强大的力量,正是因为有人愿意相信它。换而言之,是人的信愿赋予术法的成就,巫师的技艺不过是察觉和利用人的信愿。假如信愿广大无边,那么巫师就能够制造奇迹。而假如并无信愿存在,那么再卓著的巫师也不能改变时局。”

“不知这么说,你可否明白?”末了她歉然一笑。

虽然隔着面具,他似乎也感觉到了她的笑容,颔首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瑶瑶在心底长叹一声。这样的话,任何一个巫师也不会亲口说出,除了她的姑母馨远公主。语言不过是一个神秘的楔子,思绪却如同蛛网般慢慢地铺扯开来。她以为她早已忘记了公主的教诲,没想到事隔多年,某时某刻,这样的话在一个离奇场景下脱口而出。

当年不解的机锋,如今好似亲身痛悟一般。自槐江帝起,冰什弥亚上下都陷入了混乱的欲望之中。他们迷失在自己的“术”里,连巫姑亦死于帝王的野心。人心散乱,信愿不归,国破家亡,流离失所。

这些源自馨远公主的言语,这个年轻人真的能够懂得么?迷失和歧途本是生之必由,无论贵贱,无论贤愚。即使一开头就明明白白的,到头来依然堕入迷茫。所以说,明白了如何,不明白又如何呢?瑶瑶自己又能够参悟多少?

她不愿多想,这只是个宁静的夜晚。两只面具烁烁相对,恍若长天里最后两颗零落的星。

很多年之后,她依然会怀念起苍白失神的少女时代中,那些水色的夜晚。最初的最初,月光有着水晶般虚幻的光泽。这些光泽,甚至不留神照亮了她某一部分的依旧稚嫩的情绪。

然而在那之后不久,他就消失了。

虽然他从未提过自己什么时候再来,但当她数到第一百日,他的身影仍旧不曾出现在高唐庙狭小的门廊上,她就将记数的绳结扔进了火盆里面。

同时她越发不会注意塔里的其他来访者,甚至开始无视薜荔。他不再来以后,她有了一个新的习惯——在有冷风的夜晚,不睡觉,整夜整夜地坐在塔顶。

冬天到来,高唐庙之外,天空地旷,惟有白雪。

“公主,你爱上他了?”薜荔试探着问。

她的主人恼怒地瞪了她一眼。傀儡立刻低头,躲到了墙角的暗影里,显得身影模糊。

“或者你应该尽快解开自己的束缚,从这里逃出去——”停了一会儿,傀儡继续建议着。她的意思是,逃出去了,你就有可能找到他。

“我没有爱上他。”瑶瑶清楚地打断了傀儡。她对自己,也对薜荔说,她根本就不懂得什么是爱情,也永远不需要懂得。爱情,那本来就是骗人的东西。

她并无痛楚失落,只是在寂寞的时候,会想念他,会回味他的形影话语。白雪皑皑,掩盖了天地的界限,掩盖了时间的变迁,掩盖了一切情感和真相。她想她所有的情绪,只是源自对自身的寂寞的同情,就像同情冰的冷,同情雪的白,仅此而已。

而当这一切渐渐远去之后,冰雪消融,大地复苏。这时候她远望空桑岭,大扶桑木上,金乌鸣叫了。于是她得知了青王武襄驾崩的消息。瑶瑶坐在高塔之上,看见天边一颗淡蓝色的明星卒然陨落,心里一面如释重负,一面却稍嫌空虚。长久的等待,使得快意也变得淡薄了。青王后湘夫人应该也去世了吧?继位新王清任,不会在宫廷中为湘夫人留下位置。

——但是,她的封印竟然还在。她还是不能张开翅膀,飞离这个牢笼。而此刻,她隐隐地,是多么希望自己能离开。难道她最初的猜测竟然是错误的?如果湘夫人的死都不能给她带来自由,她还需要等到什么时候?

那一刻,瑶瑶再次绝望如死。她卧倒在高唐庙背后的一间阴暗的阁楼里,再次陷入无日无夜的睡眠中。每一次睁开眼,或者是白天,或者是黑夜,都只看见薜荔的眼睛,蒙着一层浓郁的忧伤。

半年之后某一日,她发现那个人又来了。

她坐在塔顶往下看,正好看见他漆黑的发辫。穿堂风吹进来,把他的青色长袍鼓起,仿佛幽夜里绽开了一朵暗的花。他进得门来,四处张望,最后终于看见了高处的她。依旧是那张青檀木的面具,忽然间好像被什么东西点燃了,竟显出了灿如日光的表情。

她怔了怔,忽然庆幸自己坐在逆光的地方,他看不清她的反应。没有像往常一样跳下去接待他,她只是静静坐着,不知道自己是该生气还是该不在意。

他发现,他上次来看的一些书,还留在一边的案几上,连翻过的页数都不曾改变。外界已是天翻地覆,这个小小的院落里,空气依然沉静如水。而他自己的到来,却像一块石子,击破了一池止水。

他抬起头,正撞见她的目光。呆板的傩面遮住了她的真面目,令人不敢公然直视。但他是多么喜欢捕捉面具后面,偶尔闪露的一线灵动的眼光。

“你还好么?”到底还是他先开口问候了。

“很好。”她惊疑不定,机械地回答着。

“我来,是想请教你一件事情。”他说。

“请讲。”虽然目光游疑着避开他的脸,那语气竟然还能是一贯的波澜不惊。

“你愿意离开此地么?”

瑶瑶吃了一惊,犹疑道:“我奉命看守此地,不能够离开的。”

“不能够,”他微微笑道,“那么说,你还是想了。”

她不作回答。并不是不知道怎么说谎,只是不知道——怎么在此时此地说谎。

沉默了一会儿,他忽然说:“我带你走可好?”

她垂头不答,心中越发地惊疑。这时她想起来,她连他是谁都不知道。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呢?是真的要带她走?走到哪里去呢?

“湘夫人已经去世了,现在我可以带你走了。”他慢慢地说,“你不愿意吗?还是你不相信我?”

是不相信他,但她不能这么说。她一边思考着,一边看了他一眼,就在这时,他忽然揭开青檀面具。

毫无准备地,瑶瑶看见了他的容貌。像是被什么东西击中了要害,她心里一慌,还没有想清楚,自己就从塔顶落了下来。

有什么东西,在挣扎着,破体而出,令她浑身痉挛。风掠过两肋,头脑一片空白。

当她醒悟过来时,已经被那人稳稳地拥入了怀中。

面具下的那张脸,这时离她不到一指远,明朗的眉眼被这意外的喜悦照亮了。而她却是五味杂陈,想不到踌躇了这么久,最终还是这样了。她终于破开了湘夫人的禁咒,虽然依旧有些不甘,然而心底一个声音却不停地叫着:“就是他,就是他了。”

他却不虞有它,自然而然地摘下了她的傩面。面具下的容颜,以一种幽秘而抑郁的美丽压迫着他,令他窒息。他端详许久,深吸了一口气,像是下定决心似地抱紧了她。

瑶瑶感觉得到,她的身体里,被束缚已久的灵魂猛然惊醒,四处奔突,令她神思恍惚,站立不稳。她听见他用焦灼的语调,在倾诉着什么。可她想要细听,却无法听得明白。他低头吻她的额、她的唇。年轻男子的气息,犹拂过春天草原的青色的风,陌生而炙热,紧紧裹住了她。曾有那么一会儿,她下意识地觉得不妥,但却根本无法拒绝。

他的吻小心谨慎,却又因为抑制不住的浓烈渴望,而不停地颤抖。一种奇特的悲欣交集的滋味,几乎揉碎了她的肝肠。她惟一能做的,就是同样炽热地回吻他,就好像她从很早很早之前,就已经等待着这一刻了。

薜荔小心地在黑塔里面巡视,锁紧了所有窗牖,放下了所有的帷幕。当缠绵的叹息声消失之后,她悄悄回到塔底,躲在帘幕之后窥探。

那年轻人守在榻前,默默地注视着熟睡的瑶瑶,良久方站起,从地上拾起自己的深衣、袍服和衣带,一一装束起来。穿戴已毕,忽又顿住,将青袍又褪了下来,轻轻覆在瑶瑶身上,又看了一回,这才蹑手蹑脚地出去。

“等一等,别跑。你不是要带她走么!”薜荔慌了,追了上去。她想要留住瑶瑶的情人,不由得伸出手去拉他。

然而她的手从他的身体里穿了过去。他根本无知无觉。

薜荔呆了呆。

再一抬头,那人已经消失在拂晓的风中了。

薜荔满腹失落地回来。瑶瑶还没醒,洁白而纤细的身体横在榻上,有如一束素帛。那件青色的袍服只披了一小会儿,就滑落到地上了。而瑶瑶的命运,却已经再次被颠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