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收徒
天地空阔。黄土飞扬。
急密爽快的马蹄声,有如一首振奋人心的鼓乐,教鞍上骑者都觉得身躯轻快,像要乘着奔势起飞。
荆裂、燕横、虎玲兰、童静四骑,正迎着东方灿烂的晨光奔驰,离开西安而去。
燕横略回头,瞧见那西安府的城墙已经变得很小。
连场激战才不过是昨天的事,身上的伤也还在刺痛。可是燕横心里感觉,仿佛这场西安之战已经过了许久。
——或者反过来说,他经历过这一战之后,长大了许多。
燕横把头转回来,看见正在前方策骑的三人背影。
与同生共死的伙伴在广阔天地一起策骑,纵横万里,自由无羁,如此快事,人生难求。
燕横轻叱一声,催马加紧蹄步,追上同伴去了。
四人一直往东而行,准备出关,但此后往何处去,还没有打算。
武当掌门姚莲舟立了五年不战之约,荆裂这个“武当猎人”一时也就失去了追猎的目标,惘然没有主意。
“不如就像在四川时一样吧。”童静提议:“一边随处游历,一边一起修练。那个时候很快乐啊。”
想到在四川江上那段日子,其他三人也都笑了。没有异议。
四骑出了城后,在空寂的官道上走了才没有多少里,荆裂却突然放缓马儿。
继而是虎玲兰。燕横和童静则奔前了一段才勒马回头。
荆裂跟虎玲兰互相看了一眼。虎玲兰随即把背上的长弓取下来。
“什么事……”童静骑着马儿踱过来。她看见兰姐的凝重神情,知道是什么一回事:他们正被人跟踪。
“难道是……武当……”
——假如姚莲舟的五年之约不过是个圈套,趁着各门派散去,心情也松懈下来后,才以伏兵逐一追击报复……这未尝不是一条狠辣的妙计。
“不。”燕横却断然说:“他不是这样的人。”
——明明是人生最大的仇敌,但燕横对姚莲舟的个性,却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了解和信任。
荆裂游历各方,应对过的奸险之徒和匪盗不计其数,也曾经在不少诡计陷阱之下险死还生。这些经历教会他一件事:
永远不要低估人心的险恶。
更何况武当“兵鸦道”的刺客,的确曾在成都伏击过他。昨日重遇那个江云澜,一双细目射来的恨意,并未因时日减退半点。
——我又何尝不想杀他,为峨嵋派的战友报仇?……
荆裂伸手搭在腰间的刀柄上。
跟踪的人不久就在道路后方的尽头出现了。只有单骑。
远远可见在阳光底下,那骑者戴着一个大竹笠遮掩面目,一身满是花纹的衣服,乘着速度猎猎飘扬。身上和马鞍旁,挂着各样大小长短的物事,其中有的反射着金属的光华。
那骑者姿态异常勇猛,骑术身手极是高超,飞快接近过来。
荆裂和虎玲兰都放松下来。虽未看见面目,但从衣服、兵器和身手就辨出来,正是昨天曾经助过他们一臂的崆峒掌门练飞虹。
飞虹先生远远看见四人停住了,似乎有些愕然,也勒住马儿停下来。他伸手摸摸花白的胡子,姿态似在犹疑,久久没有上前去。
“啊!是练掌门……”燕横轻呼:“昨天我们还没有好好向他道谢,不如……”
“别理会他。”荆裂却拨转马首。
“荆大哥,这不合礼数……”燕横意外地说。
“听我的就好。”荆裂夹腿催马前行,同时神秘地微笑:“有你的好处……”
其他三人都不解,也只好继续东行。
一看见四人起步,练飞虹亦驱马前进,但始终跟他们保持一段距离。
如此走着,荆裂四人偶然停下,练飞虹也停;四人一继续上路,练飞虹又跟着来。
——就好像一个小孩子,看见其他几个孩子在玩,自己明明很想加入,却又害羞不好意思,只好一直远远看着。
还没到中午时,突然又有另一骑的急激蹄声,自练飞虹后头响起来。
练飞虹和荆裂四人也都停下来警戒。
来骑在这条东行的唯一官道上急奔,不一会儿就出现眼前,可见骑士背上有摇晃的刀柄,单以一只右手持缰,身手极稳。
五人都看见,原来是心意门高手戴魁,那条被姚莲舟打折的左臂用布巾悬在胸前。受这样的重伤,却策马如此之急,本应甚为痛楚,但戴魁似是全无感觉。
戴魁认出崆峒掌门来,见他竟也在此,很是意外,经过时略将马儿放慢,朝飞虹先生点头致意,却没停下来,仍向荆裂四人奔过去。
荆裂看见戴魁赶来,眼睛闪出异样的光采,立时跃下了马鞍。其他三人亦一一下马。
戴魁在他们前方数步外勒住了马,顺着势就从马背跳下来。这激烈的举动又震动左臂伤患,他略皱了皱眉。
“荆兄……追到你们,真的太好了……”戴魁微微喘气,一张围满胡须的嘴巴却咧开大笑:“我……我……”
“戴兄,有话慢说。”荆裂上前抱抱拳。
“客套的话我不会说。也就开门见山。”戴魁深吸了一口气,又说:“这次一战,我心意门,真可说一败涂地!还出了颜清桐这个丢脸的家伙,实在……唉,武当派,真是结结实实的打败了我们……”
他说着时瞧了瞧左上臂处缠着的一条麻布。是为了记念这次战死的心意同门。
燕横看见,戴魁包裹着的受伤左臂已经溢出血迹,伤口因为策骑赶路而再次破裂了。他急忙从马鞍旁的行囊里找出布带与伤药。
“戴兄……我先给你换药包扎……”燕横上前为他解去布巾。他念着戴魁对自己和青城派敬重有加,又曾见他不顾门派名声去救那位中毒的妓女,因此对这好汉一直心存好感。
“燕老弟……我派那个姓颜的混蛋,也有份诬谄你,你却……”戴魁说时声音有些哽咽。
“都过去了。”燕横细心地解除那包缠的药布。“我不是还好好活着吗?”
站在后面的虎玲兰和童静也都笑了。
“名门之后,果是不同。”戴魁欣赏地瞧了瞧燕横,又向荆裂说:“昨天傍晚,荆兄在屋顶上说的那番话……昨晚我一直都在翻来覆去的想……破门户之见,互相参详武技,一起创出更强的武学。实在说得太好了。”
“可惜……”荆裂皱眉叹气:“没有人听得进耳朵。”
“有!”戴魁朝自己鼻头竖起拇指:“这儿就有一个!如蒙不弃,戴某希望跟各位同行一段时日,互换武艺,一起琢磨修练!
“说句老实话,戴某这样想也不无私心,全是为了本门的将来:昨日之战已可见,武当派武功之霸道,我心意门与他们相比,差距不可以道里计……现在虽然有这个休战五年的约定,但这段日子本门武功若不能突飞猛进,以后也必定不是武当派的对手,结果亦不过多苟活几年!
“戴某这次要求换技,实是想借镜各位的心得要诀,并带回本门去,以助改进心意门的武功。五年之后,即使仍不足与武当一战,至少要他们多付些代价!”
戴魁这一番豪气的话,听得燕横热血上涌。他瞧瞧荆裂。
“我有拒绝的理由吗?”荆裂灿烂地笑着说,伸出手来与戴魁一握。
荆裂这笑容,燕横早就见过了。就在最初于青城山相识的时候。
——真正拥有共同志向的同伴,一个就够了。
如今,又多了一个。
燕横替戴魁的手臂换药,重新再包扎止了血。先前童静跟戴魁还没有正式结识,这时互相见了个礼。
戴魁并不知道童静的底细,只在昨天听她说过正在跟燕横学剑;可是“盈花馆”一战却赫然看见,童静使出了一招连燕横也不能的截击,一剑废掉武当派“兵鸦道”的剑士。戴魁好生好奇,但对着这么一个娇滴滴的少女,又不敢多问。
——难道她另有名师?……
荆裂高兴地拍拍戴魁肩头。戴魁比荆裂年长大概十年,武林上的名声也要响亮得多;在“麟门客栈”比试时,他曾在众目睽睽之下,栽在荆裂手上,如今却毫不避忌地投奔而来,确是一个豪迈的好汉。荆裂武功虽胜于他,但心里不由生起敬重。
“好了,快上马。”荆裂拉住马儿的辔口:“我已经饿了,快到下个镇子去吃午饭。”
戴魁回头看看仍停在远处的练飞虹。“练掌门怎么也在?……我们不先去跟他打个招呼吗?”
“别管他。”荆裂先上了马。戴魁不解地抓抓胡子,但既然不清楚他们先前发生了什么事,也就只好听荆裂的,也踩上了马蹬。
“等……等一等!”
练飞虹一边高呼,一边策马急急赶过来。荆裂看见不禁笑了。
飞虹先生勒住马缰,随即取下斗笠,露出一头花白的乱发,几根串着珠子的小辫子扬动起来。
“我……我跟他一样……”练飞虹指一指戴魁:“也要跟你们同行!”
“为了什么呢?”荆裂微笑着问。
练飞虹的眼睛不住瞧着童静,却又说不出话来,就好像男孩看见心仪的女孩子而不敢表白。
童静被这老头瞧得很不自在,皱紧眉头。
练飞虹终于鼓起勇气,下了马走到童静跟前。
“做我的徒弟,好吗?”
燕横和戴魁听了都愕然。荆裂却似乎不感意外。
童静眼睛瞪大了一下,上下打量练飞虹一阵子,接着便摇摇头。
“不行。”
练飞虹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等……等一会儿!”他焦急的说:“你大概还不知道我是谁吧?”
“我听荆大哥说了。是崆峒派的掌门吧?”
“现在已经不是了……”练飞虹喃喃自语,接着又像发觉说错话般急忙说:“对对对!就是崆峒派!天下‘九大门派’之一,与少林武当华山青城峨嵋齐名的崆峒派!”
说着练飞虹就跳开来,在空旷的官道中央摆起一个架式。
五人聚精会神地瞧着他。
然后突然有种眼花缭乱的感觉。
只见练飞虹穿着铁片拳套的左掌一劈出去,招式未老,右手已然反手拔出腰间的弯刀,自下向上撩击;刀势未尽,左手又已打开一柄铁扇在胸前舞动;乌黑的扇影翻飞之际,刀已回鞘,他右手指间夹着两柄飞刀朝天抛去;铁扇收起插回腰带;双手接住堕落的飞刀,左右收入背后皮鞘。
一呼吸间,练飞虹双手连换几种兵器,快拔快收,收式时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刚才一切只是幻术,那手法速度潇洒得很。
戴魁早闻崆峒派“八大绝”的威名,但因崆峒偏处关西,还没有机会见识过。现在看到掌门飞虹先生随意露这一手,果是名不虚传,心里更加庆幸这次赶来加入荆裂一伙。
——要是飞虹先生也跟我们同行,也就有机会学习崆峒派武学,对我心意门一定大有助益!这样的机会,要我折寿十年来换都甘心!
荆裂看了这表演,也是心头一动,但他没有在脸上表露出来,还是一贯那不大在乎的微笑。
“娃儿,怎么样?”练飞虹得意地瞧着童静:“看了这个,很想学吧?还不快拜师?”
童静却还是决绝地摇摇头:“不可以。”
练飞虹听了简直如雷轰顶,双手抓着头发。他无法相信,世上有任何一个喜欢练武的年轻人,会这样一口拒绝学崆峒派的武功——还要是由我飞虹先生亲自教授啊!
“为什么呢?”练飞虹的声音好像快要哭出来:“跟我学有什么不好……”
“那不是好不好的关系。”童静指一指荆裂和燕横。“我已经跟着他们学武,当然就不能再拜其他师父了。”
“什么?”练飞虹怪笑,展颜露齿笑起来:“就只是这么简单的理由?那好办!”
他伸手按住左右腰间的刀剑柄子:“现在我就在你面前把他们两个打倒,如何?只要证明我比他们强,那我就比他们更有资格当你师父了!”
燕横看见,这位身份地位远高于自己的前辈,竟突然要跟自己交手,不由紧张得胃囊都缩起来。
坐在马背上的荆裂倒是不以为意,一副“随时放马过来”的模样,但又似乎全无动手的准备。
练飞虹瞧着荆裂和燕横,又说:“不打也行,只要你们识趣,准许这娃儿也拜我为师,我也不难为你们——当然了,三个师父里,我是‘大师父’!”
童静急急上前,拦在练飞虹跟前,跺着脚说:“这跟谁比较强没有关系!我跟他们学武,是一早说好的约定!就算他们同意你当我师父,我也不会拜!约定就是约定!明白吗?别说是你,就算换了那个天下无敌的姚莲舟,我也不会拜他为师!”
练飞虹仿佛给一盆冷水照头顶淋下来,刚才的气势瞬间消失无踪。
“小静,你不可以这样说话!”燕横这时忍不住斥责她:“怎可以对练掌门这样无礼?昨天他还救过你啊!”
童静这时想起,昨天“盈花馆”屋顶的大战,若非这个崆峒掌门及时掷出飞刀,她一双眼珠子很可能已被焦红叶废掉;又看见练飞虹此刻沮丧的样子怪可怜的,刚才那样说话确是不该。
但是燕横如此当着众人斥骂她,她要是当众道歉,岂非显得好像对燕横很听话?她只觉羞怒,脸蛋涨红,哼了一声,就自行跨上马背催马前行。
虎玲兰见她这脾气只觉好笑,随即上马去追了。荆裂朝练飞虹摆出个爱莫能助的表情,也跟着前去。
燕横见练飞虹如此泄气,却又不知该如何安慰他,上前抱拳说:“前辈,我这……同伴得罪了,不要见怪。昨天前辈曾经帮助我们,还没有机会向你道谢……不如去前面的镇子,一起吃一顿饭好吗?其他的事情……之后再说。”
“不错。”一旁的戴魁也说:“相请不如偶遇,练掌门请赏光。”
练飞虹长叹了一口气,却也登上马鞍,随两人前去了。
童静在马背上回头,却见后面练飞虹也跟了在燕横后面。她猜到一定是燕横请他一起来的,这分明就是叫她难堪。童静更气了,驱使马儿奔得更快。
刚在正午时分,一行六骑就到了灵台镇,此地正在西安与临潼间的道路半途,旅客甚多,茶寮馆子都有不少。童静挑了比较像样的一家饭馆就停下来。六人在二楼占了一张大桌。
“有什么最贵的东西都拿来!”童静一肚子闷气无处发泄,大小姐脾气又来了,掏出一锭银子重重拍在饭桌上。
“也拿酒来。”荆裂说。
童静觉得奇怪,因荆裂并不是特别好酒,平日上路,日间从来不喝。
“有新朋友嘛。”荆裂解释说。童静看着戴魁,这才恍然,又自觉在这个新同伴面前失态,腼腆地向戴魁笑了笑。
大家都是武林中人,并不拘礼,酒菜一到就大吃大喝起来。荆裂等人也都向戴魁敬酒。戴魁喝了两杯,也就情不自禁跟荆裂讨论起昨日两人桌上那场比试来。
“荆兄那记……真的妙!”他比划着手肘:“是什么招式?”
“不是中原的武功。”荆裂微笑:“是在南面叫‘暹罗’的小国学来的。”
“‘暹罗’……没听过……真的要跟荆兄学学。”戴魁又再模仿那招,然后苦笑:“我那时已经拼着不要一条手臂去挡了,要不是荆兄留了手,我这骨头不用等姚莲舟……”
说到这儿戴魁摸摸骨折的左臂,沉默了下来。自然是因为想到死去的师弟李文琼。
荆裂把一碗酒奠在地上。
“这一碗,敬给心意门战死的好汉。”
戴魁猛地点点头,也奠了一碗。其余的人都被感动了,亦一一奠酒。只有练飞虹,自顾自在呆想什么,压根儿没有听他们说话。各人都见识过他行事说话带点痴狂,也不怪他。
“练前辈……”燕横在旁轻声问:“听说你跟我师父是多年的朋友,不知道……”却见练飞虹似仍充耳不闻,问到一半就说不下去了。
童静固然鼓着闷气,死也不肯瞧练飞虹和燕横那边一眼;练飞虹又不知正在想什么;戴魁则因念及同门之死而喝着闷酒。席上气氛颇是奇怪。
荆裂吃饱了,捧着酒碗走到二楼的一列窗子前,俯视下方城镇街道的景色。
燕横趁这机会走过来。
“荆大哥为什么不说一句?”燕横指一指练飞虹:“这事情怎么办?”
“不用心急。”荆裂呷一口酒。“他很快就会过来。”
果然,练飞虹已经站在他们旁边的另一扇窗前,倚着窗垂头叹气。
“前辈。”燕横不禁问:“你为什么一定要收小静作徒弟呢?”
练飞虹眯着眼睛,用一种“你这也不知道?”的表情瞧着燕横:“当然是因为昨天她刺那一剑呀。”
“就只是……一剑?”
“我飞虹先生沉迷武道数十年,绝不会看走眼的。”练飞虹远远瞧向童静。童静因为他离席而放轻松了,正在大吃大嚼,也跟虎玲兰说起笑来。
“就凭那一剑,我敢说,她是百年难得的武学奇才。”
“百年难得的武学奇才”这形容,在武林中早已经给用得滥无可滥。但是出自名动关西的崆峒派前掌门之口,却自有一股不同的份量。
“姓荆的。”练飞虹盯着比他年轻了三十几年的荆裂:“你肯教她,也是因为看上了她的天分吧?”
“没有。”荆裂这时并没有笑,而是很正经地回答:“最初我只是给她的热诚打动。昨天那一剑,我也是意外极了。我得承认,自己看走了眼。”
燕横看见荆大哥的表情,知道是认真的。他不禁也瞧瞧童静。他当然也看见昨天她那剑,还想是不是幸运。但假如荆大哥和练掌门都这样说,那就绝不假了——童静隐藏着非常了不得的才能。
想到这儿,燕横不禁流出冷汗。
——要是由我来教她,岂非浪费了?
这时练飞虹的视线落在燕横脸上。
“我自知这一生,都当不成最顶尖的高手——从我认识你师父何自圣,见过他的剑法之后就知道了。”练飞虹说时收敛了平素的狂态,却也没有不忿或悲哀,只是很冷静地陈述一个事实:“如今年纪老了,武功气力就更比盛年时退步。唉,余下的这些日子,我再也不能在武功上追求些什么了。”
他如此毫不隐瞒地说出自己的遗憾,令荆裂露出敬佩的表情。
——一个武道狂迷,看见了自己天分的顶峰,又敌不过岁月的消磨,实在是一种深沉的悲哀。
“所以从十几年前开始,我就立下了决心:在我有生之前,要培育出一个绝顶的崆峒传人!”练飞虹又继续说:“那么我飞虹此生,就算不能以顶尖高手之名,留存在武林史上,也好让人记得有我这个名师!可惜,甘肃平凉一带地广人稀,我也收了几个好徒儿,但他们并非我要找的材料……直到昨天看见这娃儿……”
练飞虹以充满盼望的眼神,瞧着正在努力吃饭的童静。
“她是一块未经雕琢的旷世美玉。崆峒派的‘八大绝’奇技,有一天就在她手上完成!”
燕横听见练飞虹这豪言壮语,大受感动,马上就要去劝童静。
荆裂这时却说:“我们也没办法呀……虽然只是认识了她几个月,她那硬性子,倒是很了解。就算我用师父的身份下令,她也绝不肯屈服……”
“那要怎么办?……”练飞虹猛抓头发,抓得发髻都乱了。
“我们两个都很希望帮助你。”荆裂故意苦笑摇头:“可惜真的想不出办法来呀……”
“你们两个……”练飞虹瞧着两人,一边喃喃地说,突然眼睛泛出异样的神采。“有了!有了!”
桌子那头的童静听见他如此怪叫,不禁疑惑张望过来。练飞虹怕给她听见,搭着荆裂和燕横的肩头,把他们硬拉到更远的角落。
“她虽然不肯跟我学崆峒派的武功……可是她愿意跟你们学呀!”练飞虹压低声音说:“只要我把崆峒绝技教给你们,再由你们传授给她便行了!”
“不!这怎么行?”荆裂皱眉:“你要教的是她呀,我们又怎可偷学呢?崆峒派武功应该是不轻传外人的吧?何况我跟燕横都各自有所属门派,燕横更是名门正派青城的传人,又怎可胡乱学别派武功呢?……”
燕横一听荆大哥所说,和平日主张破除门户之见的说法相反,知道他是在故意说反话。此刻燕横恍然大悟:
——荆大哥一直对练前辈爱理不理,就是要他自愿教我们崆峒派的武功!
荆裂知道这老头性格古怪,直接求他公开武技,恐怕会给拒绝,正好利用这个机会。
“怎会不行?”练飞虹急忙反驳,完全不知道正在自投罗网:“我好歹是崆峒派掌门——不,前任掌门,要教谁人,哪个敢反对?”
他凑近燕横的脸又说:“我啊,跟令师可熟得很。我看你的‘雌雄龙虎剑’还没有学全吧?我见识过何自圣不少的剑招,这方面也可以指点你一二啊。”
燕横双眼一亮。
除了武当派之外,曾经亲睹何自圣‘雌雄龙虎剑法’而又仍然活着的人,恐怕世上已经极少;当中能有崆峒掌门这等份量和眼光的,更可能只此一人。燕横依稀听过吕一慰师叔说,师父还未接任掌门时,曾在外游历颇久,说不定练飞虹与师父曾经相处一段不短的时日,对他的剑法了解甚详。
——而且是三十来岁正当巅峰的何自圣。
对于一心还原青城派绝学的燕横来说,这是无可抗拒的诱惑。
“好!”燕横冲口而出。“感谢前辈恩德!”
练飞虹转头看看荆裂。
荆裂摸摸下巴的胡碴子。
“唉,既然你这么恳求,我也就勉为其难帮你一把吧。”荆裂以充满笑意的眼神瞧着燕横:“不过有言在先,我们不归属崆峒派,也不会叫你师父的呀。”
“哼!以为叫我师父是这么容易的事情吗?”练飞虹冷冷说:“连什么‘前辈’也别喊!叫我‘飞虹先生’或者‘先生’就好了!”
他拍拍大腿,转眼脸容变得狂喜,偷偷瞧了瞧童静,又高叫:“刚才半点胃口都没有,现在可饿坏了!店小二!再多拿些吃的来!还要酒!”
练飞虹飞也似的跳回自己的座位上。
燕横看着他的背项,眼里发出光芒。
这位名宿前辈,给了燕横一个意想不到的希望:能够跟已死的师父和已失落的“雌雄龙虎剑”,重新连系起来。
大道阵剑堂讲义·其之二十三
崆峒派之根据地于位甘肃省平凉崆峒山。西部地区因气候严酷,地广人稀,故此民风强悍,自古就有民间带刀练武护身的传统,渐渐发展出当地的古武术,远至秦汉时代的古辞书《尔雅》,已经有记载“空同之人武”这句子;崆峒地区也是西出关外的主要驿站,成为兵家必争及商旅必经之地,远来的外地军士旅人,甚至是西域外族人士,又把各种武斗技法传播进去;再加上崆峒山为宗教胜地,儒、释、道三教合一的修练之处,许多宗教的修道养生之法,诸如静坐吐纳之术,又与武术相结合,终于形成别具风格、刚健深厚的崆峒武道。
崆峒派真正开宗立道,乃是始于大约一百六十余年前,一代宗师飞云子集崆峒山上下以至平凉一带流传武术之大成。飞云子本是一名道士,但开山立派后,第二代弟子就已是俗家,兼收男女,传至练飞虹为掌门时是第七代。
崆峒武术最以门路繁杂而著名,拳术与刀剑枪棒等术自然齐备,更因为受到军事和异族文化影响,奇门与冷门兵器特多,软兵器及飞行暗器亦甚普遍。其中以八门武技器械最为杰出,合称“八大绝”,计有:“通臂剑”、“日轮刀”(糅合了西域回回人弯刀之法)“花战捶”(徒手拳术)、“挑山鞭”(短棒鞭杆)、“乌叶扇”(铁扇术)、“摧心飞挝”(铁链飞爪)、“送魂飞刃”(飞刀术)及“摩云手”(摔跤扑跌之术),为历代掌门必修之最高武学。
崆峒武道之特殊技法有二:一称为“花法”,就是在连续战斗中,不断变换各种兵械和打法,甚至左右不同兵器同时夹杂运用,以迷惑敌人眼目心神,出奇制胜;同时“花法”因为困难复杂,也有锻炼身、手、眼灵活准确的功效。
另一个是“飞法”,就是不管任何刀剑兵器,在运用时能够突然脱手飞射,在较远距离突袭对方,防不胜防。练“飞法”不只是“飞”,更要懂得脱手后又马上迅速拔出另一样兵器(这手法与“花法”相通),才能尽情发挥崆峒派武者身带多样兵器的长处。
崆峒派虽为一方豪雄,位列“九大门派”之一,但由于偏处西部,甚少高手在中原地带走动。这令崆峒武术格外神秘,他派人士不知其底蕴,在与人交手时自然占了好处;但这同时也令崆峒派名声难扬,至今并未有出过真正天下公认的绝顶高手,在中原亦不及八卦门或心意门这些广泛传承的门派有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