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征服者
金黄的温暖阳光从窗口射进来,透过无数浮游微尘,映入叶辰渊那双带着符文刺青的眼睛。
叶辰渊左手捧着一卷甚是古旧的典籍,盘膝独坐在宁静的房间地上,身体凝止有如雕像,就连灰白的长发也无一丝扬动。他略垂着头,细读书页上每一行墨迹久远的文字:
“有劈枪者 贵坐膝 枪头起不过五寸而下 后手一出 以击其手 有缠枪者 先虚搭 彼转下 我从上转右而下 复下转左而拿之 有流枪者 龙来或左或右 我身稍退 随其左右而劈之 待龙老直捣其主 有击枪者 左右击之 即继以缠 入死龙之法也”
叶辰渊偶尔伸手揭开下页,又马上回到有如入定的姿态。如此良久,终于读完最后一页,这才双手轻轻把那典籍合上,闭目吐了一口气。
书册的封皮上,有古雅的大字,写着《峨嵋大手臂传习录》。
这一部峨嵋派秘籍,叶辰渊已是第四次读完。在他身边的地上,还堆叠着数十部相似的古籍,大多他都仔细读过,只有一些内容太过粗浅的,又或是有谱而无招的目录,他略翻一回后就搁到一角。
叶辰渊放下那部《大手臂传习录》站了起来,走到房间的窗子前眺望。
此地为前峨嵋派——现在已成了武当派峨嵋道场——的总本山“铁峰楼”顶层经书阁,位处峨嵋山伏虎山麓,窗外就是有名的虎溪禅林,一眼看去,几许参天古树,在太阳下泛着翠绿的光华。
自从降伏峨嵋派至今,不觉已过了半年。
先前武当派四出远征,吞并收纳了他派之后都不久留,只是将门派招牌换掉也就了事;少数较有实力的道场,也都只留三两个资深的“兵鸦道”弟子处理接收事宜。
可是峨嵋乃是历来首个被武当吞并的“九大门派”之一,自然非同寻常。叶辰渊与四川远征军一直驻留在“铁峰楼”,首要之务是稳住原峨嵋派上下师长弟子,防止他们生起叛脱之心,并在这段时间将峨嵋派已投降的消息向外广传,断了他们的后路。
峨嵋派毕竟扎根数百年之久,在成都一带以至四川一省,出山弟子甚为众多。尤其峨嵋派擅长枪棒,最适合军旅战阵使用,有军籍的峨嵋弟子为数不少,关系和势力不容忽视,要是容让他们聚集可不易对付。最好的防止方法,就是将峨嵋派不战而降之事大加传扬,尽毁其门派尊严,令他们失去号召徒众的名份。
这却并非叶辰渊最关心的事——峨嵋要反叛,也就随他们吧。已经征服过一次的对手,他有随时战胜的绝对信心。
叶辰渊如此长留峨嵋,甚至听闻了姚掌门独入关中的消息,也没有赶回武当山去,为的是另外两件事情。
第一是要吸收、参详峨嵋派的积聚数十代的武功精华。这是任何好武之人都不愿错过的黄金机会,更何况像叶辰渊这等为剑而生的狂热武者。半年来他每天都至少花一个时辰在这经书阁里,仔细研读峨嵋派历代留传下来的枪谱拳经和心法要诀。
只是阅读谱籍当然还远远不够——武道,是依靠人传承的,没有一代接一代活生生的习武者,什么高级的秘笈都不过是废纸一堆。
在叶辰渊命令下,峨嵋前掌门“神龙八枪”余青麟及以下资深弟子,都轮番演示了本派各种武学。要将无价的本门秘技,巨细无遗地披露在征服者眼前,他们自然不情不愿。可是又有什么选择呢?自余青麟大开山门迎接武当远征军那一天,他们已经再没有抗拒的余地。
峨嵋派不愧为屹立武林数百载、历史比武当更悠久的顶尖大派,其枪棒之术,不论劲力运用和招式战术都极为独到。掌门余青麟的武功,虽与同属四川的青城派何自圣仍有一段距离,但一手峨嵋大枪的功法,仍教叶辰渊看得赞叹。
——峨嵋败给武当,输的是意志。
叶辰渊虽然只精于剑法,武当派也非主修枪术,但任何武学都有相通之处。这半年里他尽力吸收、领会峨嵋武道的精要,是要带回武当山,以助武当派武功更上层楼,成全“天下无敌”的霸业。
叶辰渊观看峨嵋众弟子演武,除了参详武功,同时也为了第二件事情:从中挑选具有潜质的年轻弟子,带入武当山门墙。
这是武当征服他派之后的一贯做法。过去臣服的都只是些小门派,值得挑选的人才寥寥可数;但像峨嵋这等大门派,能拜入山门,而又坚持数年而不被刷下来的,自都是千挑万选、拥有“先天真力”的好材料。其中有的已届中年,对峨嵋感情深厚,难令他们全心转投武当,因此叶辰渊只选年纪轻的。
不过潜质与年纪都还是次要。要拜入武当山,还得有一个更必要的条件:执意追求“最强”的火热欲望。
如今叶辰渊已经选定了其中十三个前峨嵋弟子,他们也都一一答允了——武当山上,从来没有一个被迫进门的人。
叶辰渊看窗外树林风景,心里默想:差不多是时候回去了……
这一面窗户正好向着北方。相隔数百里,当然不可能真的看见青城山,但叶辰渊极目远眺,心中又再怀想那教他心弦震动的身影与剑光。
何自圣。那一战的每一时刻,每一记交锋,叶辰渊都清晰记忆在心里,每天都总有个时刻会在眼前的虚空处重现。有的时候是在睡觉时,醒来的他浑身发烫。
数年前挑战姚莲舟掌门之位失败后,叶辰渊以为此生都不会再有另一位如此震撼的对手。想不到在自己的剑士生涯已经到达顶峰的末期时,还会遇上一个。这是死而无憾的幸福。
叶辰渊心里从来没有认为自己打赢了何自圣。
——我只是杀死了他而已……
他许多次暗里想象比较:何自圣若无眼疾,跟姚掌门对决,胜负将如何?始终他都没有答案。
然后他蓦地明白:试图比较两个在自己之上的人,那是多么可笑的事情。
叶辰渊脸朝天空,那平日冷峻如剑锋的眼神,此刻有种仿佛看破的空灵。
他已决定从此封剑。四川远征乃是他最后一仗。何自圣是他最后一个对手。回武当山之后,就把远征的任务交回给师星昊或者姚掌门主持吧。
——我这余生,将在心里继续与何自圣的幻影战斗。
这时经书阁的房门外有人轻敲。
“进来。”叶辰渊从深沉的思考中醒来。
推门而入的是个身材修长、脸皮白净的年轻人,名叫杨真如。
“副掌门,打扰了……”杨真如拱了拱拳行礼。“‘兵鸦道’的师兄们说有要事禀告,请副掌门到楼下内堂。”
叶辰渊没有答应,只是负着手走出房门去。杨真如把门带上,就随在叶辰渊身后走。
这个杨真如唤“副掌门”时甚是自然,但他并非武当“兵鸦道”远征成员,而是原峨嵋派弟子,更是前掌门余青麟亲传。如今已经被叶辰渊选定为十三名带回武当山的人才之一。
叶辰渊在“铁峰楼”二楼的廊道走着,途中遇上峨嵋道场的人,都朝他敬畏地行礼。
“铁峰楼”本有峨嵋武者二百余人,而武当“兵鸦道”不过三十来个。与数倍的臣服者同居一地,其实并不安全。可叶辰渊在“铁峰楼”里外出入,不单没带弟子,连“坎离水火剑”都没携在身。
最初“兵鸦道”的弟子劝告副掌门小心。但叶辰渊只是冷冷回答:“如果他们以为用暗算手段能够复兴峨嵋派的话,就尽管给他们来吧。”
叶辰渊这等气度,反倒令峨嵋好些年轻弟子折服。比起窝囊的余青麟,他们真心感觉不如跟随这个征服者更好。杨真如就是其中一个如此相信的人。这几个月来他已成了叶辰渊的近身,安排调度其起居。
杨真如默默跟在叶辰渊身后走,不言不语。虽然已经决意随同副掌门去武当山,但看见一个个从前的峨嵋派同门,向叶辰渊及其他武当弟子卑躬屈膝的情状,他心里还是有些刺痛。
——本来,我们是傲视蜀中的峨嵋派啊。
杨真如也知道,有的同门在背后怎样骂他是背祖忘宗的叛徒。这一点他倒是没有半点愧疚:向武当派投诚,又不是他的决定。假若当天掌门师尊决意拿起枪杆一战,他愿意为门派而死;又或者他的师父并不是余青麟,而是师叔孙无月,他也会甘心离开峨嵋山门追随而去……
杨真如轻轻摇头。再想这些还有什么用?都过去了。自己还有将来啊。今年才二十七岁。而且峨嵋派既已正正式式成了武当派峨嵋道场,我去武当山也就只是转移到本派的总馆深造而已,又有何背叛可言?……杨真如心里不想再留在这充满败丧气氛的“铁峰楼”半刻,恨不得今天就出发离去。
叶辰渊虽未回头,却似感应到杨真如心中思绪。
“我们快要走了……你都准备好了吗?”
“弟子没有什么要准备的。”杨真如恭谨地回答:“只带一人一枪就行了。”
叶辰渊没有回应,只是略略点头。杨真如知道这已经是副掌门最大的赞赏。
两人下了楼梯,穿过“铁峰楼”那仍然供奉着大金枪的厅堂。堂上原本有一块挂了超过八代的古老牌匾“玄空妙技”,半年前就给换成了“武当派”三个大字,左下角再写了“峨嵋道场”小小四字。
他们走到内堂,这儿本来是峨嵋掌门与派内长老师范商议事情及接待外来贵宾的重地,如今已被武当“兵鸦道”弟子占用。
叶辰渊一进入,堂内三个穿着“兵鸦道”黑衣的弟子马上肃立行礼。其中一人四十出头,脸容方正,额顶上有三道脱了发的创疤,腰间佩着双刀,是远征军中较资深的弟子秦少芳,取代了江云澜成为叶辰渊的副手。
叶辰渊看看堂内的大桌子,只见上面排满了兵刃,有几管是峨嵋派收藏的独特古枪,其余都是先前攻灭青城派后,火焚“玄门舍”前掠得的青城宝剑。
“副掌门。”秦少芳上向禀告:“我们听你的吩咐,收拾行装预备随时出发回武当山。可就在整理兵器时,从这物事里有所发现……”
秦少芳说着走到桌前,伸手拍拍桌上一个大木匣。那匣子甚古雅,内里衬丝,装着一长一短两个造形优雅的剑鞘。
叶辰渊自然一眼认出来:这正是收藏青城派至宝“雌雄龙虎剑”的木匣,两柄宝剑虽被燕横带走下落不明,但叶辰渊仍非常珍视这遗下的匣子和剑鞘,着弟子从青城山带走。
“就在我拿起剑鞘检查时,发现这匣子底下有个小小的暗格,打开来就发现了这东西。”
秦少芳拿起桌上一本比手掌大不了多少的薄薄册子,双手捧到叶辰渊面前。那册子封面用皮革所制,没有写任何字,并以皮绳十字绑着。
“我们不敢打开来看,先等副掌门过目。”
平时脸容冷傲的叶辰渊,露出极罕有的兴奋表情,一把将册子取过,急急解开绳结。封皮一揭开来,映入眼睛的就是一行接一行的蝇头小字:
“斯技乃天师张道陵伏妖降魔之剑 其神妙处 龙虎交会 雌雄相济 长纵短横 顺逆自如 其形其势合于唯一 虽万鬼莫能当 今记谱诀如下”
叶辰渊以微微颤抖的指头,急忙翻过下页。“兵鸦道”众弟子从未见过,副掌门如此情急的样子。
叶辰渊一直翻过去,看见的尽是“蹈云”、“震山”、“拂爪”、“抖鳞”、“潜极海”、“穹苍破”……等等招式名称。叶辰渊与何自圣交手之日,虽并不知道对方出招的名字,但他毫无疑问的肯定:
——这是“雌雄龙虎剑”的剑谱!
日夜回忆的最强敌人,那绝艺的秘要此刻就握在手上,叶辰渊感到浑身血脉沸腾。
他本来早已断绝了跟姚莲舟争夺掌门的念头,但此刻仿佛又有一道意想不到的门户就在面前打开。
——假如……我能够吸取何自圣剑法精要之一、二,未必就不可能再挑战他……
可是再细看那剑谱,叶辰渊顿时失望。连刚刚渗出的热汗都好像冷却了下来。
每一式剑招下的描述,都是这样的文字:
“三五合于四十二 步走四八 左剑接七十三 敌势自破 敌剑若应以偏身下抹 我步复走一九 回之以六二 应手必中”
叶辰渊翻过一页接一页,所有招势的说明,全都带着这样一堆不明数字,根本没有一招看得明白。
叶辰渊掩卷叹息。
——是暗号。
堂里的四个弟子,都不知道叶辰渊在看什么,只是好奇地瞧着副掌门那一阵红一阵青的脸色。
叶辰渊把剑谱紧握掌中。
——难道……真的得物无所用吗?……
——不对。写这剑谱的人,自然已经懂得“雌雄龙虎剑法”,他写这东西决不是只给自己看的,也为了传给他人看……
——有资格看这剑谱的,当然就是青城弟子……也就是说,这种暗号的写法,青城弟子看得懂!
希望之火在叶辰渊心里重燃,因为他知道,世上至少还有一个青城弟子活着,也知道这一刻他在哪儿。
叶辰渊将“雌雄龙虎剑谱”贴身收进衣襟内,回复了往日如冰的表情,向弟子下达了命令。
“明天,起程回武当山。”
“小英,等等我呀!”
一个年轻的声音在林间响起。枝叶纷飞,一条身影随即从树丛里冲出,在石上跑了好几步才停下来。
那只有十四岁的少年浑身都在淌汗,脸皮血色通透,散发出一种躁动不安的年青能量。
少年出林之后左右看看,又抬头瞧瞧上方的山岩,却寻不着同伴的踪影。
“小英,你在哪儿呀?”少年跺跺脚。在这场山林竞跑中输了给同伴,他本已十分不忿,现在发现输得连对方的影儿都看不见,更是气得脸红。
“不玩了!快出来呀!”少年把手掌罩在嘴旁,仰天高声呼喊。
“在这儿呀。”
一个同样年轻,语气却老成得多的声音来自上方。少年一抬头,在一棵大树的横杈上,看见了侯英志的身影。
“你别下来!”少年鼓起腮,就从树干攀上去。已经习武六年的手腿,灵活有如猿猴,三数下攀越跳跃,就已经上了去,并肩坐在侯英志的身边。
“我怎么会输的?……”少年还是不服气:“我知道,一定是你抄了什么近道!我猜的对不对?”他说时指着侯英志的鼻子。
侯英志微笑,一把打去少年的手指,却咬着下唇不肯说。少年把手指化为拳头,半开玩笑一拳擂向侯英志肩头,但给侯英志伸臂挡过,侯英志顺势把少年的颈项挟住,两人出力挣扎,几乎就要一起摔下树去,这才双双住手,互相看着哈哈大笑。
侯英志笑完叹了口气,身体倚着树干,远眺山岩外武当山奇峰竞起的景色。
少年见侯英志收起笑容,好奇问他:“你在叹什么气?”
“没什么……”侯英志仰视云端看不见的金顶:“我只是想,来了武当山,实在太幸运了。”
本来以为投入武当派修练,将会是日复一日的地狱生涯,但并不尽然。虽是带技投师,武当派的众多师兄,从第一天起就像把他当成了家人。在练武场上,没有人因为想要试试他的青城派剑法而刻意敌视,授武的师兄也不因他有别派的背景而不肯用心教导。许多“镇龟道”的师兄更不理会什么辈份,特别来请他示范青城剑法的要诀,以参详改进本身的武当技艺。每天练武的早、午两课,虽然严厉认真得令人想起都呕吐,但课余起居,门派上下都是有说有笑。几个月来,侯英志只见过同门为武术见解争辩得脸红耳热,却从没有一次看见有人为私人的事情而吵架。
——因为大家都是共同追求单纯志向的同伴。
就如此刻身边的这少年,不是别人,正是副掌门叶辰渊的儿子叶天洋。侯英志是在跟他相交许久之后,才发现这件事的——在这少年身上,从来没有看见什么“副掌门之子”的架子,身边所有人也从未因此对他有任何厚待。
侯英志毕竟有六年多的青城剑道底子,入了武当山门之后,只用了一个半月就通过师兄的考核,离开那最初阶的“苍云武场”,晋升高一级的“玄石武场”。就在那儿的第一天,侯英志第一场对剑的对手就是叶天洋,自此就成了好朋友。
侯英志和叶天洋自己都无法解释,为什么两人会这么投缘。快将十九岁的侯英志,年纪跟叶天洋其实不算很相近。两人的出身更是两个极端——侯英志的父亲是个学艺不成的窝囊废,叶辰渊则是天下闻名的武当剑豪。唯一可说相近的是,两人的母亲缘都很淡泊。侯英志的娘亲在他小时就出走了;叶天洋的娘,则是个目不识丁的农妇,到儿子八岁开始习武之后,就搬回山下的村子去住,母子俩一年见面没有几次。
这又是令侯英志对武当派感到意外的第二点:还以为武当山是一片禁绝女色的修行之地,原来有妻眷的精锐弟子竟是不少。
可是后来他才明白,这么多武当弟子娶妻生子的原因,是为了延续武者的优秀血脉,继续壮大武当派。因此他们要的媳妇,并不是什么名门大家闺秀,全都是在武当一带村落挑选出来身体健壮的女子,并查明前两、三代都没有患什么严重的疾病,然后用聘礼“买”下来。与其说这是婚嫁,不如说与马儿配种无异。
这种方法倒是令侯英志难以认同。要追求最强,拼了命去修练也就行了,有必要做到这个地步吗?要连身为人的感情也都放弃吗?侯英志心里决定,将来师长也要许配这么一个妻子给自己的话,他绝不会应允。
更何况侯英志根本就不相信,练武才能是靠代代遗传——看他的父亲就知道了。
“再过一阵子就是午课了。”叶天洋这时说着,拍拍侯英志的肩头:“回去吧。”
侯英志点点头,也就跟叶天洋一起爬下树去,从来路回“玄石武场”。
平日功课虽是刻苦,课后一身疲劳,但两人毕竟是精力充沛的少年,又因为长期服用“雄胜酒”,情绪经常奋亢,故此课余还是爱通山奔跑游玩,消磨那股仿佛没有尽头的躁动感觉。
叶天洋拿着一根树枝,在前面拨开树叶前进。侯英志默默跟随在他身后。看着叶天洋的背影,他不由想起燕横。不知道是怎样的巧合,叶天洋就跟从前小六和小梨一样,习惯唤他作“小英”。每一次听见叶天洋这样呼唤,侯英志心里既有一阵暖意,也有一丝苦涩。
——他们……还在生吗?……
侯英志不否认自己是一个自私的人。在那天决心改投武当派,跟踪着叶辰渊的四川远征军时,他压根儿没有一次想起两个好朋友。他一心想着的都只是自己的未来。
现在侯英志在武当山安定下来之后,才渐渐怀念自己失去了什么。
侯英志只记得,那天在“玄门舍”教习场外展开大厮杀时,宋梨已经昏倒了;至于燕横,最后看见他带着“雌雄龙虎剑”逃入山里。两个都生死不明。
——也许小六还活着,而且找到小梨。两个已经不知在哪儿双宿双栖,努力忘记发生过的事情……
——小六,你最好不要想报仇……假如你来这儿看一眼就会明白,那是不可能的事……
“小英,你今天好古怪啊。”
侯英志这才从沉思中醒来,看见叶天洋正停下步来,回头看着自己。必定是因为刚才自己露出了哀伤的表情吧?
“没什么……想起一些旧事而已。”侯英志苦笑回答。
两人继续走着。侯英志知道再想往事无益,不如珍惜眼前的同伴。
可是看着叶天洋,侯英志又生起另一股哀愁。
叶天洋又是另一个例子,证明了才能不一定能遗传。叶辰渊是世所公认的剑术天才;但他这个独生儿子,升上“玄石武场”,表现已经开始有些勉强了,很明显没有继承到父亲那种天分。
侯英志想,叶天洋再这样下去,早晚要在严峻的武当派练武场上伤残,甚至丢掉性命。他相信不只是自己,武当派的众师兄,甚至叶辰渊也都看得出来。但似乎没有任何一个人要阻止这事情发生。
他想起入门那天,桂丹雷师兄带他去看的那片坟冢。
——这是必得承受的悲哀。
侯英志蓦然感叹:就算曾经最亲近的人,总也有一天留不住。人到了最后仍然孤独。
——人生唯一可以依凭的,只有掌握在自己手里的力量。只有剑。
侯英志随手折下身边一根树枝,在空中比划着这几个月所学的武当剑招。他自觉比从前在青城山时修练得更要拼命——武当派规模之大、弟子之众,那份感染力实在太强。而且在“雄胜酒”的帮助下,练习后的伤疲更容易复原,全力锻炼就更加毫无顾忌了。
“小英。”叶天洋回头看他问:“将来要是有机会入选,你是想当‘兵鸦道’,还是‘镇龟道’呀?”
“‘兵鸦道’。”侯英志毫不犹疑地回答。南征北讨,用剑锋扬起血风,以战斗证实最强——这才是他心目中最理想的武者之道。
“我也是呢。”叶天洋微笑回答:“我可不只是因为要继承爹啊。”
侯英志苦笑。他心里清楚,这个好友不会有机会穿上“兵鸦道”的黑衣。
他不要再想这件事了,很想转换话题。这时他记起心里一个疑问。
“对了,有件事情我想问很久的了……常常看见有伤残的师兄,拿着饭菜和换洗的衣物,走往‘遇真宫’后面的树林。那是为什么呀?”
叶天洋一听,本来红润的脸突然变得苍白。侯英志看见,知道自己问了个极不寻常的问题。
“小英你难道不知道……我们武当派,有三位副掌门?……”
“我知道的。”侯英志答。叶辰渊他当然知道;另一位副掌门师星昊个多月前从京师回了武当山,他也都见过。只是第三位,他从来没有一次听见师兄谈起。侯英志虽然已给武当的长辈们视如亲人,但毕竟自觉入门尚浅,这事又不关乎练武,也就没有问。
“那饭菜衣服,就是送给第三位副掌门的。”叶天洋说时,语声略带颤震。“听说他就住在‘遇真宫’后面一个山洞里……自从六年前,姚掌门继任之后……”
侯英志的双眼发亮。一个与叶辰渊具有同等地位的男人。说什么他也想多知道一些。
“为什么会隐居在宫后呢?……这位副掌门叫什么名字?……”
叶天洋一听急忙摇手:“不可提!这是那时就立下的本派禁令,武当弟子此后都不得再提这位副掌门的名字!”
侯英志大奇,猜想其中一定涉及某些武当派的秘密。
——是跟姚掌门登位同时发生的事情?……难道是权争吗?……
“这位副掌门……是给囚禁了吧?”侯英志问:“因为跟姚掌门争位失败?”
“这事情发生时我还小,详细的我不是很清楚。”叶天洋回答:“爹也从来不肯对我说。不过以前隐约听过几个师兄提及这事情,大概就是这样。”
侯英志虽猜中了,却又感到不妥:第一天上武当山时他就知道,武当派有“殿备”的公开制度,人人都可以挑战掌门,在武当派里用实力夺权并不是罪,失败了也不该受到惩罚……这位副掌门何以会被囚禁?
“你自小在武当山长大,必定见过他吧?”侯英志说。“他是个怎样的人?”
“已经太久了,我连他的样子也不记得……只是隐隐记得有这么一位叔叔。他身边常常都跟着一群师兄。在他住到山洞之后,那些师兄也都不见了……还记得,这副掌门叔叔,还有那些师兄里的一、两个人,穿的是褐色的道袍。”
侯英志眉头一扬。他见过武当山有人穿这颜色的制服:樊宗。
“是‘首蛇道’里的‘褐蛇’!”
叶天洋点点头。“此外我记得的就不多了。对了,还有几年前有一次,我听过桂丹雷师兄谈起他,说他是武当派的……‘叛徒’。”
侯英志感到奇怪。武当本来就是走在极端之道的武斗集团,规则戒条极少;这位副掌门,能够干得出什么事情,或是有什么主张,竟连武当派也难以接受,要冠上“叛徒”这么严厉的罪名?侯英志实在费解。
假如是连叶辰渊或师星昊都要顾忌的人物……侯英志极想看一看这个人。但是他又感觉得到这是武当派内的绝大禁忌,自己可不想因此被赶出武当山——虽然桂丹雷说过,武当从不会将弟子逐出门派,但涉及这位副掌门的事似乎是例外。
此人既是被囚禁的叛徒,为何却仍没有给革除副掌门之位?这一点侯英志倒非常明白:“副掌门”不仅仅是职位,也是一个象征实力的称号,因此也只能够用实力夺取。直到今天仍未有一个武当弟子做得到这件事。
就在侯英志想象这个人物想得浑身热血沸腾时,山下方传来一记接一记的鸣声。叶天洋一听就知道。是“遇真宫·真仙殿”旁的那口大铜钟。
侯英志上山以来都没听过这钟鸣。因为这口钟只有在宣告发生重要事情时才会敲打,以呼召山上各处正在练武的弟子。
叶天洋和侯英志急步往本派的总本部奔跑下去。武当派断非发生了什么危急事情。那么鸣钟的原因他们只想到一个。
“快!”叶天洋一边跑一边高呼:“小英,你还没有见过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