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回 法门猛叩无方便 疑网重开有譬如
忽然远处出现了一团亮光,缓缓移近,韦小宝大惊,心道:“鬼火,鬼火!”那团亮火越移越近,却是一盏灯笼,提着灯笼的是个白衣女鬼。韦小宝只想拔步逃走,但给章老三点了穴道,连移动一根脚趾头儿也难,只得闭住眼睛不看。只听得脚步之声细碎,走到自己面前停住。
他吓得气不敢透,全身直抖,却听得一个少女的声音笑道:“你为什么闭着眼睛?”声音娇柔动听。韦小宝道:“你别吓我。我……我可不敢瞧你。”
那女鬼笑道:“你怕我七孔流血,舌头伸出,是不是?你倒瞧一眼呢。”韦小宝颤声道:“我才不上你当,你披头散发,七孔流血,有什么……什么好看?”那女鬼咯咯一笑,向他面上吹了口气。
这口气吹上脸来,却微有暖气,带着一点淡淡幽香。韦小宝左眼微睁一线,依稀见到一张雪白的脸庞,眉弯嘴小,笑靥如花。当即双目都睁大些,但见眼前是张清静秀丽的少女脸孔,大约十三四岁年纪,头挽双鬟,笑嘻嘻地望着自己。韦小宝心中大定,问道:“你真的不是鬼?”那少女微笑道:“我自然是鬼,是吊死鬼!”
韦小宝心中打了个突,惊疑不定。那少女笑道:“你杀恶人时这么大胆,怎地见到了吊死鬼,却又这么胆小?”韦小宝吁了口气,道:“我不怕人,只怕鬼!”
那少女又咯咯一笑,问道:“你给人点中了什么穴道?”韦小宝道:“我知道就好啦!”那少女在他肩膀后推拿了几下,又在他背上轻轻拍打三掌,韦小宝双手登时能动。他提起手臂,挥了两下,笑道:“你会解穴,那可妙得很。你不是吊死鬼,是解穴鬼!”
那少女道:“我学会不久,今天才第一次在你身上试的。”又在他腋下、腰间推拿了几下,韦小宝跳起身来,笑道:“不行,不行,我怕痒。”就是这样,他双腿被封的穴道也已解了。他见这小女鬼神情可爱,忽然胆大起来,伸出双手,笑道:“你呵我痒,我得呵还你。”说着走前一步。
那少女伸出舌头,扮个鬼脸。但这鬼脸只见其可爱,殊无半点可怖之意。韦小宝伸手去捏她舌头。那少女转头避开,格格娇笑,道:“你不怕吊死鬼了么?”韦小宝道:“你有影子,又有热气,是人,不是鬼。”那少女双目一睁,正色道:“我是僵尸,不是鬼!”
韦小宝一怔,灯火下见她脸色又红又白,笑道:“僵尸的脚不会弯的,也不会说话。”那少女又笑起来,道:“那我一定是狐狸精了。”韦小宝笑道:“我不怕狐狸精。”心中有些犯疑:“莫非她真是狐狸精?”转到她身后瞧了瞧。那少女笑道:“我是千年狐狸精,道行很深,没尾巴的。”韦小宝道:“像你这样美貌的狐狸精,给你迷死了也挺好。”那少女脸上微微一红,伸手指刮脸羞他,说道:“也不怕羞,刚才还怕鬼怕得什么似的,这会儿却来说便宜话了。”
韦小宝第一怕僵尸,第二怕鬼,至于狐狸精倒不怎么怕。眼见这少女和蔼可亲,说的又是一口江南口音,和自己的家乡话相差不远,比之方怡、沐剑屏,尚多了几分令人亲近之意,笑道:“姑娘,你叫什么名字?”那少女道:“我叫双儿,一双的双。”韦小宝笑道:“那很好啊,就不知是一双香鞋,还是一双臭袜。”
双儿笑道:“臭袜也好,香鞋也好,由你说吧。桂相公,你身上湿淋淋的,一定很不舒服,请到那边去换干衣服。就只一件事为难,你可别见怪。”韦小宝道:“什么事为难?”双儿道:“我们这里没男人衣服。”韦小宝心中打一个突,登时脸上变色,心想:“这屋中都是女鬼。”
双儿提起灯笼,道:“请这边来。”韦小宝迟疑不定。双儿已走到门口,回头等他,微笑道:“穿女人衣服,你怕不吉利,是不是?这样吧,你睡在床上,我赶着烫干你衣服。”
韦小宝见她神色间温柔体贴,难以拒绝,只得跟着她走出房门,问道:“我那些同伴们呢,都到哪里去了?”
双儿落后两步,和他并肩而行,低声道:“三少奶吩咐了,什么都不能对你多说,待会你用过点心后,三少奶自己会跟你说的。”
韦小宝早已饿得厉害,听得有点心可吃,登时精神大振。
双儿带着韦小宝走过一条黑沉沉的走廊,来到一间房中,点亮了桌上蜡烛。那房中只一桌一床,陈设简单,却很干净,床上铺着被褥。双儿将棉被揭开一角,放下帐子,道:“桂相公,你在床上除下衣衫,抛出来给我。”韦小宝依言跳入床中,除下了衣裤,钻入被窝,将衣裤抛到帐外。双儿接住了,走向门口,说道:“我去拿点心来。你爱吃甜粽,还是咸粽?”韦小宝笑道:“肚里饿得咕咕叫,就是泥沙粽子,也吃他三只。”双儿一笑出去。
韦小宝见她一走,房里静悄悄的,瞧着烛火明灭,又害怕起来:“啊哟,不好,女鬼请人吃面吃馄饨,其实吃的都是蚯蚓毛虫,我可不能上当。”
过了一会,韦小宝闻到一阵肉香和糖香。双儿双手端了木盘,用手臂掠开帐子。韦小宝见碟子中放着四只剥开了的粽子,心中大喜,实在饿得狠了,心想就算是蚯蚓毛虫,老子也吃了再说,提起筷子便吃,入口甘美,无与伦比。他两口吃了半只,说道:“双儿,这倒像是湖州粽子,味道真好。”浙江湖州所产粽子,米软馅美,天下无双。扬州有湖州粽子店,丽春院中到了嫖客,常差韦小宝去买。粽子整只以粽箬裹住,韦小宝要偷吃原亦甚难,但他总在粽角之中挤些米粒出来,尝上一尝。自到北方后,这湖州粽子便吃不到了。
双儿微感惊异,道:“你真识货,吃得出这是湖州粽子。”韦小宝口中咀嚼,一面含含糊糊地道:“这真是湖州粽子?这地方怎买得到湖州粽子?”双儿笑道:“不是买的,是狐狸精……嘻嘻……狐狸精使法术变来的。”韦小宝赞道:“狐狸精神通广大。”忽然想到章老三他们一伙人,加上一句:“寿与天齐!”
双儿笑道:“你慢慢吃。我去给你烫衣服。”走了一步,问道:“你怕不怕?”韦小宝心中恐惧早消去了大半,但毕竟还是有些怕,道:“你快点回来。”双儿应道:“是!”
过不多时,韦小宝听得哧哧声响,却是双儿拿了一只放着红炭的熨斗来,将他的衣裤摊在桌上,一面熨衫,一面相陪。
四只粽子二咸二甜,韦小宝吃了三只,再也吃不下了,说道:“这粽子真好吃,是你裹的么?”双儿道:“是三少奶调味配料的,我帮着裹。”
韦小宝听她说话是江南口音,心念一动,问道:“你们是湖州人吗?”
双儿迟疑不答,道:“衣服就快熨好了。桂相公见到三少奶时,自己问她,好不好?”这话软语商量,说得甚是恭敬。
韦小宝道:“好,有什么不好?”揭起帐子,瞧着她熨衣。双儿抬起头来,见他裸着上身,向他微微一笑,道:“你没穿衣服,小心着凉。”韦小宝忽然顽皮起来,身子一耸,叫道:“我跳出来啦,不穿衣服,也不会着凉。”双儿吃了一惊,却见他一溜之下,全身钻入被底,连脑袋也不外露,不由得吃吃笑了出来。
过了一顿饭时分,双儿将熨干了的衣裤递入帐中,韦小宝穿起了下床。双儿帮着他扣衣钮,又取出一只小木梳,给他梳了头发,编结辫子。韦小宝闻到她身上淡淡的幽香,心下大乐,说道:“原来狐狸精是这样的好人。”双儿抿嘴笑道:“什么狐狸精不狐狸精的,难听死了,我不是狐狸精。”韦小宝道:“啊,我知道了,要说‘大仙’,不能说狐狸精。”双儿笑道:“我也不是大仙,我是个小丫头。”韦小宝道:“我是小太监,你是小丫头,咱俩都是服侍人的,倒是一对儿。”双儿道:“你是服侍皇帝的,我怎能跟你比?一个在天,一个在地。”说话之间,结好了辫子。
双儿道:“我不会结爷们的辫子,不知结得对不对?”韦小宝将辫子拿到胸前一看,道:“好极了。我最不爱结辫子,你天天能帮我结辫子就好了。”双儿道:“我可没这福气。你是大英雄,我今天给你结一次辫子,已经是前世修到的了。”韦小宝道:“啊哟,别客气啦,你这样一位俏佳人给我结辫子,我才是前世敲穿了十七八个大木鱼呢!咚咚咚,咚咚咚,现下再敲!”
双儿脸上一红,低声道:“我说的是真心话,你却拿人家取笑。”韦小宝道:“没有,没有,我说的也是真心话。”双儿微微一笑,说道:“三少奶说,桂相公要是愿意,请你劳驾到后堂坐坐。”韦小宝道:“好,你三少爷不在家么?”双儿“嗯”了一声,轻轻地道:“故世啦!”
韦小宝想到了许多间屋中的灵堂,心中一寒,不敢再问,跟着她来到后堂一间小小花厅之中,坐下来后,双儿送上一盖碗热茶。韦小宝心中打鼓,不敢再跟她说笑。
过了一会,只听得步声轻缓,板壁后走出一个全身缟素的少妇,眉清目秀,端庄大方,说道:“桂相公一路辛苦。”说着深深万福,礼数恭谨。韦小宝急忙还礼,说道:“不敢当。”那少妇道:“桂相公请上座。”
韦小宝见这少妇约莫二十六七岁年纪,不施脂粉,脸色苍白,双眼红红的,显是刚哭泣过来。灯下见她赫然有影,虽阴森森的,却多半不是鬼魅,心下忐忑不安,应道:“是,是!”侧身在椅上坐下,说道:“三少奶,多谢你的湖州粽子,真正好吃得很。”
那少妇道:“亡夫姓庄,三少奶的称呼可不敢当。桂相公在宫里多少年了?”韦小宝心想:“刚才黑暗之中,有个女人来问杀鳌拜之事,我认了是我杀的,他们就派了个小丫头送粽子给我吃。看来这一宝是押对了。”说道:“也不过一年多些。”庄夫人道:“桂相公手刃奸相鳌拜的经过,能跟小女子一说吗?”
韦小宝听她把鳌拜叫作“奸相”,更加放心。好比手中已拿了一对至尊宝,不论别的两张是什么牌,翻出牌来,总之是有杀无赔,最多是和过。当下便将康熙如何下令擒拿、鳌拜如何反抗,众小监如何一拥而上,却给他杀死数人,自己如何用香炉灰迷了他眼睛这才擒住等情说了,只是康熙拔刀伤他,却说作是自己冷不防在鳌拜背上狠狠刺了一刀。
庄夫人不发一言,默默倾听,听到鳌拜杀了不少小太监,韦小宝被他打倒,康熙逃入桌底,神情大为紧张,待听到韦小宝如何撒香炉灰迷住鳌拜眼睛、刀刺其背、搬铜香炉砸头而将他擒住,不由得轻轻吁了口气。韦小宝听惯了说书先生说书,何处当顿,何处当扬,关窍拿捏得恰到好处。何况这事他亲身经历,种种细微曲折之处,说得甚是详尽,再加上些油盐酱醋,听他说这故事,比他当时擒拿鳌拜的实况,只怕还多了好几分惊心动魄。
庄夫人道:“原来是这样的。外边传闻,那也不尽不实得很,说什么桂相公武功了得,跟鳌拜大战三百回合,使了绝招将他制伏。想那鳌拜号称‘满洲第一勇士’,桂相公武功再高,终究年纪还小。”韦小宝笑道:“当真打架,就有一百个小桂子,也不是这奸贼的对手。”
庄夫人道:“后来鳌拜却又是怎样死的?”
韦小宝心想:“这三少奶十之八九不是女鬼,那么必是武林中人。不必扯谎之时就不可扯谎,以免辛辛苦苦赢来的钱,一铺牌又输了出去。”于是据实将康熙如何派他去察看鳌拜,如何碰到天地会来攻打康亲王府,自己如何错认来人是鳌拜部属,如何奋身钻入囚室,杀了鳌拜等情一一说了,最后道:“这些人原来是鳌拜的对头,是天地会青木堂的英雄好汉。他们见我杀了鳌拜,居然对我十分客气,说为他们报了大仇。”
庄夫人点头道:“桂相公所以得蒙陈总舵主收为弟子,又当了天地会青木堂香主,原来都由于此。”
韦小宝心想:“你都知道了,还问我干什么?”说道:“我却是糊里糊涂,什么也不懂的。做天地会青木堂香主,那也是有名无实得紧。”他不知庄夫人与天地会是友是敌,先来个模棱两可再说。
庄夫人沉思半晌,说道:“桂相公当时在囚室中杀死鳌拜,用的是什么招数,可以使给我看看吗?”
韦小宝见她眼神炯炯有光,心想:“这女子邪门得紧,我如胡说八道,大吹牛皮,多半要拆穿西洋镜,还是老老实实的为妙。”当下站起身来,说道:“我又有什么屁招数了?”双手比划挺匕首戳鳌拜之背,说道:“我什么功夫也不会,当时我吓得魂不附体,乱七八糟,就是这么几下子。”
庄夫人点点头,说道:“桂相公请宽坐。我叫双儿去拿些桂花糖来请桂相公尝尝。”说着站起身来,向韦小宝万福为礼,走进内堂。
韦小宝心想:“她请我吃糖,自然没有歹意了。”终究有些不放心:“这三少奶虽然看来不像女鬼,也说不定她道行高,鬼气不露。”
只见双儿捧了一只青花高脚瓷碟出来,碟中装了不少桂花糖、松子糖之类,微笑道:“桂相公,请吃糖。”将瓷碟放在桌上,回进内堂。
韦小宝坐在花厅,吃了不少桂花糖、松子糖,只盼快些天亮。
过了良久,忽听得衣衫簌簌之声,门后、窗边、屏风畔多了好多双眼睛,在偷偷向他窥看,似乎都是女子的眼睛。黑暗之中,难以分辨是人是鬼,只看得他心中发毛。
忽听得一个苍老的女子声音在长窗外说道:“桂相公,你杀了奸贼鳌拜,为我们众家报了血海深仇,大恩大德,不知何以报答。”长窗开处,窗外数十白衣女子罗拜于地。
韦小宝吃了一惊,忙跪下答礼。只听得众女子在地下咚咚磕头,他也磕下头去,长窗忽地关了。那老妇说道:“恩公不必多礼,未亡人可不敢当。”但听得长窗外众女子呜咽哭泣之声大作。
韦小宝毛骨悚然,过了一会,哭泣之声渐渐远去,这些女子便都散了。他如梦如幻,寻思:“到底是人还是鬼?看来……看来……”
过了一会,庄夫人从内堂出来,说道:“桂相公,请勿惊疑。这里所聚居的,都是为鳌拜所害忠臣义士的遗属,大家得知桂相公手刃鳌拜,为我们得报大仇,无不感恩。”
韦小宝道:“那么庄三爷也……也是为鳌拜所害了?”庄夫人低头道:“正是。这里人人泣血痛心,日夜只盼复仇,想不到这奸贼恶贯满盈如此之快,竟死在桂相公的手下。”韦小宝道:“我又有什么功劳了,也不过是刚刚碰巧罢了。”
双儿将他那个包袱捧了出来,放在桌上。庄夫人道:“桂相公,你的大恩大德实难报答,本当好好款待,才是道理。只是孀居之人,颇有不便,大家商议,想送些薄礼,聊表寸心,但桂相公行囊丰足,身携巨款,我们乡下地方,又有什么东西是桂相公看得上眼的?至于武功什么的,桂相公是天地会陈总舵主的及门弟子,远胜于我们的一些浅薄功夫,这可叫人为难了。”
韦小宝听她说得文绉绉的,说道:“不用客气了。只是我想请问,我那几个同伴都到哪里去了?”庄夫人沉思半晌,道:“既承见问,本来不敢不答。但恩公知道之后,只怕有损无益。那几位恩公的朋友,我们自当竭尽所能,不让他们有所损伤。他们日后自可再和恩公相会。”
韦小宝料想再问也是无用,抬头向窗子瞧了瞧,心想:“怎地天还不亮?”
庄夫人似乎明白他心意,问道:“恩公明日要去哪里?”韦小宝心想:“我和那个章老三的对答,她想必都听到了,那也瞒她不过。”说道:“我要去山西五台山。”庄夫人道:“此去五台山,路程不近,只怕沿途尚有风波。我们想送恩公一件礼物,务请勿却是幸。”韦小宝笑道:“人家好意送我东西,倒是从来没有不收过。”
庄夫人道:“那好极了。”指着双儿道:“这个小丫头双儿,跟随我多年,做事也还妥当,我们就送了给恩公,请你带去,此后服侍恩公。”
韦小宝又惊又喜,没想到她说送自己一件礼物,竟然是一个人。适才双儿服侍自己,熨衣结辫,省了不少力气,如有这样一个又美貌、又乖巧的小丫头伴在身边,确是快活得很。但此去五台山,未必太平无事,须得随机应变,带着个小丫头,却十分不便。说道:“庄夫人送我这件重礼,那真多谢之极。只不过……只不过……”要推却不要吧,一来人家送礼,岂可不收?二来这样一个好丫头,也真舍不得不要。只见双儿低了头,正在偷看自己,他眼光一射过去,她急忙转过了头,脸上一阵晕红。
庄夫人道:“不知恩公有何难处?”韦小宝道:“我去五台山,所办的事多半很……很不容易,带着这位姑娘,恐怕不大方便。”庄夫人道:“那倒不用担心,双儿年纪虽小,身手却颇灵便,不会成为恩公的累赘,尽管放心便是。”
韦小宝又向双儿看了一眼,见她一双点漆般的眼中流露出热切的神色,笑问:“双儿,你愿不愿意跟我去?”双儿低下了头,细声道:“三少奶叫我服侍相公,自然……自然要听三少奶的吩咐。”韦小宝道:“那你自己愿不愿呢?只怕会遇到危险的。”双儿道:“我不怕危险。”
韦小宝微笑道:“你答了我第二句话,没答第一句。你不怕危险,只不过夫人将你送了给我,你心中却是不愿意了。”双儿道:“夫人待我恩德深重,相公对我庄家又有大恩,夫人叫我服侍相公,我一定尽心。相公待我好,是我命好,待我不好,是我……是我命苦罢啦。”韦小宝哈哈一笑,道:“你命很好,不会命苦的。”双儿嘴角边露出一丝浅笑。
庄夫人道:“双儿,你拜过桂相公,以后你就是桂相公的人了。”
双儿抬起头来,忽然眼圈儿红了,先跪向庄夫人磕头,道:“三少奶,我……我……”说了两个“我”字,轻轻啜泣。庄夫人抚摸她头发,温言道:“桂相公少年英雄,年纪轻轻便已名扬天下。你好好服侍相公,他答允了待你好的。”双儿应道:“是。”转过身来,向韦小宝盈盈拜倒。
韦小宝道:“别客气!”扶她起来,打开包袱,取出一串明珠,笑道:“这算是我的见面礼!”心想:“这串明珠,少说也值得三四千两银子,用来买丫鬟,几十个都买到了。可是几十个丫鬟加在一起,也及不上这双儿可爱。”
双儿双手接过,道:“多谢相公。”挂在颈中,珠上宝光流动,映得她一张俏脸更增丽色。
庄夫人道:“双儿的父母,也是给鳌拜那厮害死的。她家里没人了,她虽给我们做丫头,其实是好人家出身。”韦小宝道:“是,她斯文有礼,一见便知道。”
庄夫人道:“恩公去五台山,不知是打算明查,还是暗访?”韦小宝道:“那自然是暗访的了。”庄夫人道:“五台山各丛林庙分青黄,尽有卧虎藏龙之士,恩公务请小心。”韦小宝道:“是,多谢吩咐。不过你叫我恩公,可不敢当了。你叫我小宝好啦。”
庄夫人道:“那可不敢当。”站起身来,说道:“一路珍重,未亡人恕不远送了。”向双儿道:“双儿,你出此门后,便不是庄家的人了。此后你说什么话,做什么事,一概和旧主无涉,你如在外面胡闹,我庄家可不能庇护你。”说这句话,神色之间甚是郑重。双儿应了。庄夫人又向韦小宝行礼,走了进去。
眼见窗纸上透光,天渐渐亮了。双儿进去拿了一个包袱出来,连韦小宝的包袱一起背在背上。韦小宝道:“咱们走吧!”双儿道:“是!”低下了头,神色凄然,不住向后堂望去,显是和庄夫人分别,颇为恋恋不舍。她两眼红红的,适才定是哭过了。
韦小宝走出大门,双儿跟在身后。其时大雨已止,但山间溪水湍急,到处都是水声。韦小宝走出数十步,回首向那大屋望去,但见水气弥漫,笼罩在墙前屋角,再走出数十步,回头白濛濛的,什么都看不到了。
他叹了口气,道:“昨晚的事,真像是做梦一般。双儿,夫人最后跟你说那几句话,是什么意思?”双儿道:“三少奶说,我以后只服侍相公,不管说什么、做什么,都跟她庄家没干系。”韦小宝道:“那么,我那些同伴到底到哪里去了,你可以跟我说啦!”
双儿一怔,道:“是。相公那些同伴,本来都给我们救了出来,章老三跟他那些手下人也给我们逮住了,但后来神龙教中来了厉害人物,却一古脑儿地都抢了去。三少奶说,咱们是女流之辈,不便跟那些野男人打斗动粗,再说,也未必斗得过,暂且由得他们,另行托人去救你那几位同伴。神龙教的人见我们退让,也就走了,临走时说了几句客气话。”
韦小宝点点头,对方怡和沐剑屏的处境颇为担心。双儿道:“三少奶曾对神龙教的首领说,决不能伤害你那几位同伴。那人亲口答允了的。”韦小宝叹道:“神龙教这些家伙,只怕说话如同放屁,唉,可也没法子。”又问:“三少奶会武功么?”双儿道:“会的,不但会,而且很了得。”
韦小宝摇了摇头,道:“她这么风也吹得倒的人,怎么武功会很了得?她要是真的武功了得,三少爷又怎会给鳌拜杀死?”双儿道:“老太爷、三少爷他们遇害之时,几十家人没一个会武功。那时男的都给鳌拜捉到北京去杀了,女的要充军到宁古塔去,说什么给披甲人为奴。幸亏在路上遇到救星,杀死了解差,把我们几十家的女子救了出来,安顿在这里,又传了三少奶她们本事。”韦小宝才渐渐明白。
其时天已大亮,东方朝暾初上,一晚大雨,将山林间树木洗得青翠欲滴。韦小宝直到此刻,才半点不再疑心昨晚见到的是女鬼。问道:“你们屋子里放了这许多灵堂,那都是给鳌拜害死的众位老爷、少爷?”
双儿道:“正是。我们隐居在深山之中,从不跟外边人来往。附近乡下人有好奇的过来探头探脑,我们总是装神扮鬼,吓走了他们。所以大家说这是间鬼屋,近一年来,谁也不敢过来了,想不到相公昨晚会来。三少奶说,我们大仇未报,一切必须十分隐秘才好。灵堂牌位上写得有遇难的老爷、少爷们的名字,要是外人见了,可大大的不便,相公昨晚问起,我不敢说。不过三少奶说道,从今以后,我只服侍相公,跟庄家没了干系,自然是什么都不能再瞒你了。”
韦小宝喜道:“是啊。我跟你说,我的真姓名叫做韦小宝,桂公公什么的,却是假名。你是我韦家的人,不是桂家的人。”双儿甚喜,道:“相公连真名也跟我说了,我决不会泄露。”韦小宝笑道:“我这真名也不是什么大秘密,天地会中的兄弟,就有许多人知道。”
双儿道:“神龙教那些人跟你们一伙动手之时,三少奶她们在外边看热闹。见到他们会念咒,嘴里叽哩咕噜地念咒……”韦小宝笑道:“‘洪教主神通广大,寿与天齐。’这种咒语,我也会念。”双儿道:“三少奶说,他们嘴里这么念咒,暗底里一定还在使什么别的法术,否则不会突然一念咒,手底下的功夫就会大增。后来那个章老三跟你说话,三少奶在窗外听,别的人就弄熄了大厅上灯火,用渔网把一伙人都拿了。”
韦小宝一拍大腿,叫道:“妙极!用渔网来捉人么?那好得很啊。”双儿道:“三少奶说,那章老三的武功也没什么了不起,就是妖法厉害,因此没跟他正面动手,一引他出来,就熄了灯火,渔网这样一罩……”韦小宝道:“捉到了一只老王八。”
双儿嘻嘻一笑,道:“山背后有个湖,我们夜间常去打鱼。我们在湖州时,庄家大屋靠近太湖,那湖可大了。那时候我们庄家渔船很多,租给渔人打鱼。三少奶她们见过渔人撒网捉鱼的法子。”
韦小宝道:“你们果然是湖州人,怪不得湖州粽子裹得这么好吃。三少爷到底怎么给鳌拜害死的?”
双儿道:“三少奶说,那叫做‘文字狱’。”韦小宝奇道:“蚊子肉?蚊子也有肉?”双儿道:“不是蚊子,是文字,写的字哪!我们大少爷是读书人,学问好得很,他瞎了眼睛之后,作了一部书,书里有骂满洲人的话……”韦小宝道:“啧啧啧,了不起,瞎了眼睛还会作书写文章。我眼睛不瞎,见了别人写的字还是不识,我这可叫做‘亮眼瞎子’了!”双儿道:“老太太常说,世道不对,还是不识字的好。我们住在一起的这几家人家,每一位遭难的老爷、少爷,个个都是学士才子,没一个的文章不是天下闻名的。就因为做文章,这才做出祸事来啦。不过三少奶说,满洲鞑子不许我们汉人读书做文章,我们偏偏要读,偏偏要做,才不让鞑子称心如意呢。”
韦小宝道:“那你会不会做文章?”双儿嘻地一笑,道:“相公真爱说笑话,小丫头怎么会做文章?三少奶教我读书,也不过读了七八本。”韦小宝“哗”的一声,说道:“你读了七八本书!那比我行得多了。我只不过识得七八个字。”双儿笑道:“相公不爱读书,老太太一定喜欢你。她说一到清朝,败家子才读书。”
韦小宝道:“对!我瞧鳌拜那厮也不大识字,定是拍马屁的家伙说给他听的。”双儿道:“是啊。我们大少爷作的那部书,叫做什么《明史》,书里头有骂满洲人的话。有个坏人名叫吴之荣,拿了书去向鳌拜告发。事情一闹大,害死了好几百人,连卖书的书店老板、买书来看的人,都给捉去杀了头。相公,你在北京城里,可见过这个吴之荣么?”
韦小宝道:“还没见过,慢慢地找,总找得着。双儿,我想拿你换一个人。”双儿吃了一惊,颤声道:“你……你要拿我去送给人?”韦小宝道:“不是送给别人,是换一个人。”双儿眼圈儿早已红了,急得要哭了出来,道:“什么……什么换一个人?”
韦小宝道:“你三少奶将你送给了我,这样一份大礼,可不容易报答。我得想法子将吴之荣那厮捉了来,去送给你三少奶。那么这份礼物也差不多了。”
双儿破涕为笑,右手轻轻拍胸,说道:“你吓了我一跳,我还道相公不要我啦。”
韦小宝大喜,道:“你怕我不要你,就急成这样。你放心,人家就是把金山、银山、珍珠山、宝石山堆在我面前,也换不了你去。”
说话之间,两人已走到山脚下,但见晴空如洗,万里无尘,韦小宝回想昨晚大雨之中走向“鬼屋”避雨的狼狈情景,当真大不相同。只是徐天川、方怡、沐剑屏他们失陷被擒,不知能否脱险,凭着自己的本事,无论如何救他们不得,多想既然无用,不如不想。
行出数里,来到一个市集,两人找了家面店,进去打尖。韦小宝坐下后,双儿站在一旁侍候。
韦小宝笑道:“这可别客气啦,坐下来一起吃吧。”双儿道:“不成,我怎么能跟相公一桌吃饭?太没规矩啦。”韦小宝道:“管他妈的什么规矩不规矩。我说行,就行。等我吃完了你再吃,多耽搁时候。”双儿道:“相公一吃完,咱们就走。我买些馒头,一面走一面吃就行了,不会耽搁的。”韦小宝叹道:“我有个怪脾气,一个人吃东西,肚子一定作怪,倘若没人陪着一块儿吃,待会儿肚子疼起来,那可有得受的了。”
双儿嫣然一笑,只得拉张长凳,斜斜地坐在桌子角边。
两人吃完了面,韦小宝说道:“你穿女装,路上很多人都瞧你,因为你生得太好看了。到得前面市镇之上,你可得改装,这串明珠也得收了起来。”双儿道:“是。我改什么装?”韦小宝微笑道:“你改了男装吧。”
取出一块碎银子,叫面店中一名店伴去雇一辆大车,车行三十余里后,到了一座大市镇。韦小宝遣去车夫,赴客店投宿,取出银子,命双儿去购买衣衫改装。双儿买了衣衫回店,穿着起来,扮作了一个俊俏的小书僮。
不一日来到直晋两省交界。自直隶省阜平县往西,过长城岭,便到龙泉关。那龙泉关是五台山的东门,石径崎岖,峰峦峻峭,入五台山后第一座寺院是涌泉寺。
韦小宝问起清凉寺的所在,却原来五台山极大,清凉寺在南台顶与中台顶之间,自涌泉寺前去,路程着实不近。
这晚韦小宝和双儿在涌泉寺畔的卢家庄投宿,吃了一碗羊肉泡馍,再吃糖果。心想日间在涌泉寺问路,庙里的和尚见自己年轻,神情冷冷地不大理睬,不答去清凉寺的路径,反问:“道路又远又不好走,你去清凉寺干什么?”一副讨厌模样,倒有七分便似扬州禅智寺中那些势利的贼秃。到清凉寺中去见顺治皇帝,只怕挺不容易,须得想个法子才好。
他嘴里吃糖,心中寻思:“有钱能使鬼推磨,叫和尚推磨,多半也行吧。曾听说书先生说《水浒传》,鲁智深到五台山出家,一个什么员外在庙里布施了不少银两,鲁智深在庙里乱闹一通,又喝酒又吃狗肉,老和尚也不生气。是了,我假装要做法事,到庙里大撒银子,再借些因头,赖着不走,慢慢地找寻老皇爷,老和尚总不能赶我走。”
但入山之后,除了寺庙之外便没大市镇,一张五百两银子的银票也找兑不开,只得再出龙泉关,回到阜平,兑换银两,和双儿俩打扮得焕然一新。心想:“我要做法事,可是什么也不懂,只怕一下子便露出马脚来,先得试演一番。”
当下来到阜平县城内一座庙宇吉祥寺,向佛像磕了几个头。知客和尚取出缘簿笔砚。韦小宝挥手道:“布施便布施,写什么字?”取出一锭五十两的元宝,送了过去。那和尚大惊,心想这位小施主乐善好施,世间少有,当下连声称谢,迎入斋房,奉上斋菜素面。
韦小宝吃面之时,方丈和尚坐在一旁相陪,大赞小檀越仁心虔敬,必蒙菩萨保佑,日后金榜题名,高中状元,子孙满堂,福泽无穷。韦小宝暗暗好笑,心想你拍我什么马屁都好,我只字不识,说我高中状元,那不是当面骂人吗?说道:“老和尚,我要到五台山做一场大法事,只是我什么也不懂,要请你指教。”
那方丈听到“大法事”三字,登时站起身来,说道:“施主,天下庙宇,供奉的佛祖、菩萨都是一般。你要做法事,就在小寺里办好了。包你一切周到妥贴,不用辛辛苦苦地上五台山去。”
韦小宝摇头道:“不行,我这场法事,许下了心愿,一定要上五台山做的。”说着又取出五十两银子,说道:“这样吧,你给我雇一个人,陪我上五台山去做帮手。五十两银子是给他的。”老和尚大喜,道:“那容易,那容易!”他有个表弟,在庙里经管庙产,收租买物全由他经手,却不是和尚,当下去叫了他来,和韦小宝相见。
此人姓于,行八,一张嘴极是来得,有个外号叫做“少一划”,原来“于”字下面加一划,变成个“王”字,于八便成王八了。三言两语之间,韦小宝便和他十分投机。这等市井小人,韦小宝自幼便相处惯了的,这时忽然在阜平县遇上一个,大有他乡遇故知之感。
韦小宝再向方丈请教做法事的诸般规矩,那方丈倒也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韦小宝心想:“和尚们的规矩倒也真多!”又多布施了二十两银子。
韦小宝带了于八回到客店,取出银子,差他去购买一应物事。于八有银子在手,办事十分快捷,不多时诸般物品便已买齐,自己也穿得一身光鲜,说道:“韦相公,你是大财主,我做你亲随,穿着也该得有个谱儿,是不是?这套衣服鞋帽,不过花了三两五钱银子。”韦小宝心想不错,又叫他去衣铺替自己和双儿多买几套华贵衣衫。
三人兴兴头头地过龙泉关,后面跟着八个挑夫,挑了八担斋僧礼佛之物,沿大路往南。
一入五台山,行不数里便是一座寺庙,过涌泉寺后,经台麓寺、石佛庙、普济寺、古佛寺、金刚库、白云寺、金灯寺而至灵境寺。当晚在灵境寺借宿一宵,次晨折而向北,到金阁寺后向西数里,便是清凉寺了。
那清凉寺在清凉山之巅,和沿途所见寺庙相比,也不见得如何宏伟,山门破旧,显已年久失修。韦小宝微觉失望:“皇帝出家,一定拣一座最大的寺庙,只怕海老乌龟瞎说八道,老皇帝并不在这里做和尚。”
于八进入山门,向知客僧告知,北京城有一位韦大官人要来大做法事,斋僧供佛。知客僧见这一行人衣饰华贵,又带着八挑物事,当即请进厢房奉茶,入内向方丈禀报。
方丈澄光老和尚来到厢房,和韦小宝相见,问道:“不知施主要做什么法事?”
韦小宝见这澄光方丈身材甚高,但骨瘦如柴,双目微闭,一副没精打采的模样,更加失望,说道:“弟子要请大和尚做七日七夜法事,超渡弟子亡父,还有几位亡故了的朋友。”
澄光道:“北京城里大庙甚多,五台山也是庙宇众多,不知施主为什么路远迢迢的,特地上五台山来,到小庙做法事?”
韦小宝早知有此一问,事先已和于八商量过,便道:“我母亲上个月十五做了一梦,梦见我死去的爹爹,向她说道,他生前罪业甚大,必须到五台山清凉寺,请方丈大师拜七日七夜经忏,才消得他的血光之灾,免得我爹爹在地狱中受无穷苦恼。”他不知自己父亲是谁,更不知他是死是活,说这番话时,忍不住暗暗好笑,又想:“他妈的,你生下了老子,就此撒手不管,下地狱也是该的。老子给你碰巧做七日七夜法事,是你的天大运气。”
澄光方丈道:“原来如此。小施主,俗语说得好: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梦幻之事,实在是当不得真的。”
韦小宝道:“大和尚,俗语说得好: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就算我爹爹在梦里的言语未必是真,我们给他做一场法事,超渡亡魂,那也是一件功德。如我爹爹真有此言,我们却不照他的做,他在阴世给牛头马面、无常小鬼欺负折磨,那……那……我总有点儿不大好意思吧?再说,这是奉了我母亲之命。我母亲说五台山清凉寺的老方丈跟她有缘分,这场法事嘛,定是要在宝刹做的。”心想:“你跟我妈妈有缘分,这倒奇了,你到扬州丽春院去做过嫖客吗?”
澄光方丈“嘿”的一声,说道:“施主有所不知,敝寺乃是禅宗,这等经忏法事,是净土宗的事,我们是不会做的。这五台山上,金阁寺、普济寺、大佛寺、延庆寺等等都是净土宗,施主还是移步到那些寺庙去做法事的为是。”
韦小宝心想在阜平县时,那方丈抢着要做法事,到了此处,这老和尚却推三阻四,将送上门来的银子双手推将出去,其中必有古怪。他求之再三,澄光只是不允,跟着站起身来,向知客僧道:“你指点施主去金阁寺的道路,老衲少陪。”
韦小宝急了,忙道:“方丈既然执意不允,我带来施舍宝刹的僧衣、僧帽以及银两,总是要请宝刹诸位大和尚赏收。”
澄光合十道:“多谢了。”他眼见韦小宝带来八挑丰盛礼物,竟然毫不起劲。
韦小宝道:“我母亲说道,每一份礼物,要我亲手交给宝刹每一位大和尚,就算是火工道人、种菜的园子,也都有份。带来共有三百份礼物,倘若不够,我们再去采购。”澄光道:“够了,太多了。本寺只五十来人,请施主留下五十六份物品就是。”韦小宝道:“可否请方丈集合寺僧众,由我亲手施舍?这是我母亲的心愿,无论如何是要办到的。”
澄光抬起头来,突然间目光如电,在韦小宝脸上一扫,说道:“好!我佛慈悲,就如施主所愿。”转身进内。
瞧着他竹竿一般的背影走了进去,韦小宝心头说不出的别扭,讪讪地端起茶碗喝茶。
于八站在他背后,低声道:“这等背时的老和尚,姓于的这一辈子可还真少见,怪不得偌大一座清凉寺,连菩萨金身也破破烂烂的。”
只听得庙里撞起钟来,知客僧道:“请檀越到西殿布施。”韦小宝到得西殿,见僧众络绎进来,他将施物一份一份发放,凝神注视每一名和尚,心想:“顺治皇帝我没见过,但他是小皇帝的爸爸,相貌总有些相像。只要见到是个大号小皇帝的和尚,那便是了。”可是五十多份施物发完,别说“大号小皇帝”没见到,连跟小皇帝相貌有一二分相似的和尚,也没见到一个。
韦小宝好生失望,突然想起:“他是做过皇帝之人,那是何等的身份,怎会来领我一份施舍的衣帽!我这计策可笨得很。”问知客僧道:“宝刹所有的僧人全都来了?”知客僧道:“个个都领了,多谢檀越布施。”韦小宝道:“每一个都领了?恐怕不见得,只怕还有人不肯来取。”知客僧道:“檀越说笑话了,哪里会有此事?”韦小宝道:“出家人不打诳语,你如骗我,死后要下拔舌地狱。”知客僧一听,登时变色。
韦小宝道:“既然尚有僧人未来领取,大和尚去请他来领吧!”知客僧摇头道:“只有方丈大师未领,我看不必再要他老人家出来了。”
正在这时,一名僧人匆匆忙忙进来,说道:“师兄,外面有十几名喇嘛要见方丈。”跟着低声道:“他们身上都带着兵器,磨拳擦掌的,来意不善。”知客僧皱眉道:“五台山青庙黄庙,自来河水不犯井水,他们来干什么?你去禀报方丈,我出去瞧瞧。”说着向韦小宝说道:“少陪。”快步出去。
忽听得山门外传来一阵喧哗之声,一群人冲进了大雄宝殿。韦小宝道:“瞧瞧热闹去。”拉着双儿的手,一齐出去。
到得大殿,只见十几名黄衣喇嘛围住了知客僧,七嘴八舌地乱嚷:“非搜不可,有人亲眼见到他来清凉寺的。”“这是你们不对,干吗把人藏了起来?”“乖乖地把人交了出来便罢,否则的话,哼哼!”
吵嚷声中,澄光方丈走了出来,缓缓问道:“什么事?”知客僧道:“好教方丈得知,他们……”他“方丈”二字一出口,那些喇嘛便都围到澄光身畔,叫道:“你是方丈?那好极了!”“快把人交出来!要是不交,连你这寺院也一把火烧个干净。”“岂有此理,真正岂有此理!”“难道做了和尚,便可不讲理么?”
澄光道:“请问众位师兄是哪座庙里的?光临敝寺,为了何事?”
一名黄衣上披着红色袈裟的喇嘛道:“我们打从青海来,奉了活佛之命,到中原公干,岂知有一名随从的小喇嘛给一个贼和尚拐走了,在清凉寺中藏了起来。方丈和尚,你快快把我们这小喇嘛交出来,否则决计不能跟你干休。”
澄光道:“这倒奇了。我们这里是禅宗青庙,跟西藏密宗素来没瓜葛。贵处走失了小喇嘛,何不到各处黄庙去问问?”那喇嘛怒道:“有人亲眼见到,那小喇嘛是在清凉寺中,这才前来相问,否则我们吃饱了饭没事干,来瞎闹么?你识趣的,快把小喇嘛交出来,我们也就不看僧面看佛面,不再追究了。”澄光摇头道:“倘若真有小喇嘛来到清凉寺,各位就算不问,老衲也不能让他容身。”
几名喇嘛齐声叫道:“那么让我们搜一搜!”澄光仍是摇头,说道:“这是佛门清净之地,哪能容人说搜便搜。”那为首的喇嘛道:“若不是做贼心虚,为什么不让我们搜?可见这小喇嘛千真万确,定是在清凉寺中。”
澄光刚摇了摇头,便有两名喇嘛同时伸手扯住他衣领,大声喝道:“你让不让搜?”另一名喇嘛道:“大和尚,庙里是不是窝藏了良家妇女,怕人知道?否则搜一搜打什么紧?”这时清凉寺中也有十余名和尚出来,却给众喇嘛拦住了,走不到方丈身旁。
韦小宝心想:“这些喇嘛摆明了是无理取闹,这庙里怎会窝藏什么小喇嘛?莫非他们的用意和我相同,也是要见顺治皇帝?”
只见白光一闪,两名喇嘛已拔尖刀在手,分抵澄光的前胸后心,厉声道:“不让搜就先杀了你。”澄光脸上毫无惧色,说道:“阿弥陀佛,大家是佛门弟子,怎地就动起粗来?”两名喇嘛将尖刀微微向前一送,喝道:“大和尚,我们这可要得罪了。”澄光身子略侧,就势一带,两名喇嘛的尖刀都向对方胸口刺去。两人忙左手出掌相交,啪的一声,各自退出数步。余人叫了起来:“清凉寺方丈行凶打人哪!打死人了哪!”
叫唤声中,大门口又抢进三四十人,有和尚、有喇嘛,还有几名身穿长袍的俗家人。一名黄袍白须的老喇嘛大声叫道:“清凉寺方丈行凶杀人吗?”
澄光合十道:“出家人慈悲为本,岂敢妄开杀戒?众位师兄、施主,从何而来?”向一个五十来岁的和尚道:“原来佛光寺心溪方丈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得罪,得罪。”
佛光寺是五台山上最古的大庙,建于元魏孝文帝之时,历时悠久。当地人有言:“先有佛光寺,后有五台山。”原来五台山原名清凉山,后来因发现五大高峰,才称五台山,其时佛光寺已经建成。五台山的名称,也至隋朝大业初才改。在佛教之中,佛光寺的地位远比清凉寺为高,方丈心溪隐然是五台山诸青庙的首脑。
这和尚生得肥头胖耳,满脸油光,笑嘻嘻地道:“澄光师兄,我给你引见两位朋友。”指着那老喇嘛道:“这位是刚从青海来的大喇嘛巴颜法师,是活佛座下最得宠信、最有势力的大喇嘛。”澄光合十道:“有缘拜见大喇嘛。”巴颜点了点头,神气甚是倨傲。
心溪指着一个身穿青布衫、三十来岁的文人,说道:“这位是川西大名士,皇甫阁皇甫先生。”皇甫阁拱手道:“久仰澄光大和尚武学通神,今日得见,当真三生有幸。”
澄光合十道:“老僧年纪老了,小时候学过的一些微末功夫,早已忘得干干净净。皇甫居土文武兼资,可喜可贺。”
韦小宝听这些人文绉绉地说客气话,心想这场架多半是打不成了,既没热闹瞧,又少了个混水摸鱼、找寻老皇帝的机会,心下暗暗失望。
巴颜道:“大和尚,我从青海带了个小徒儿出来,却给你们庙里扣住了。你冲着活佛的金面,放了他吧,大伙儿都承你的情。”澄光微微一笑,说道:“这几位师兄在敝寺吵闹,老衲也不跟他们一般见识。大师是通情达理之人,如何也听信人言?清凉寺开建以来,只怕今日才有喇嘛爷光临。说我们收了贵座弟子,那是从何说起?”巴颜双眼一翻,大声喝道:“难道是冤枉你了?你不要……不要罚酒不吃……吃敬酒。”他汉语不大流畅,“敬酒不吃吃罚酒”这话,却颠倒来说了。
心溪笑道:“两位休得伤了和气。依老衲之见,那小喇嘛是不是藏在清凉寺内,口说无凭,眼见为实。就由皇甫居士和贫僧做个见证,大伙儿在清凉寺各处随喜一番,见佛拜佛,遇僧点头,每一处地方、每一位和尚都见过了,倘若仍找不到那小喇嘛,不是什么事都没有了?”说来说去,还是要在清凉寺中搜查。
澄光脸上闪过一阵不愉之色,说道:“这几位喇嘛爷不明白我们汉人的规矩,那也怪不得。心溪大师德高望重,怎地也说这等话?这个小喇嘛倘若真是在五台山上走失的,一座座寺院搜查过去,只怕得从佛光寺开头。”
心溪嘻嘻一笑,说道:“在清凉寺瞧过之后,倘若仍找不到人,这几位大喇嘛愿意到佛光寺瞧瞧,那也欢迎之至,欢迎之至。”
巴颜道:“有人亲眼见到,这小家伙确是在清凉寺中,我们才来查问,否则的话,也不敢……也不敢如此……如此昧冒。”他将“冒昧”二字又颠倒着说了。澄光道:“不知是何人见到?”巴颜向皇甫阁一指,道:“是这位皇甫先生见到的,他是大大有名之人,决不会说谎。”
韦小宝心想:“你们明明是一伙人,如何做得见证。”忍不住问道:“那个小喇嘛有多大年纪?”
巴颜、心溪、皇甫阁等众人一直没理会站在一旁的这两个小孩,忽听他相问,眼光都向他望去,见他衣饰华贵,帽镶美玉,襟钉明珠,是个富豪之家的公子,身畔那小小书僮也是穿绸着缎。心溪笑道:“那小喇嘛,跟公子是差不多年纪吧。”
韦小宝转头道:“那就是了,刚才我们不是明明见到这小喇嘛么?他走进了一座大庙。这庙前写得有字,不错,写的是‘佛光寺’三个大字。这小喇嘛是进了佛光寺啦。”
他这么一说,巴颜等人登时脸上变色,澄光却暗暗欢喜。巴颜大声道:“胡说八道,胡说九道!”他以为多上一道,那是更加荒谬了。韦小宝笑道:“胡说十道,胡说十一道,十二道,十三道!”
巴颜怒不可遏,伸手便往韦小宝胸口抓来。澄光右手微抬,大袖上一股劲风,向巴颜肘底扑去。巴颜左手探出,五指犹如鸡爪,抓向他衣袖。澄光手臂回缩,衣袖倒卷,这一抓就没抓到。巴颜叫道:“你窝藏了我们活佛座下小喇嘛,还想动手杀人吗?反了,反了!”
皇甫阁朗声道:“大家有话好说,不可动粗。”他这“粗”字方停,庙外忽有大群人齐声叫道:“皇甫先生有令:大家有话好说,不可动粗。”听这声音,当有数百人之众,竟是将清凉寺团团围住了。这群人听得皇甫阁这么朗声一说,就即齐声呼应,显是意示威慑。饶是澄光方丈养气功夫甚深,乍闻这突如其来的一阵呼喝,方寸间也不由得大大一震。
皇甫阁笑吟吟地道:“澄光方丈,你是武林中的前辈高人,在这里韬光养晦,大家都是很景仰的。这位巴颜大喇嘛要在宝刹各处随喜,你就让他瞧瞧吧。大和尚行得正,坐得稳,光风霁月,清凉寺中又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大家何必失了武林中的和气?”
澄光暗暗着急,他本人武功虽高,在清凉寺中却只坐禅说法,并未传授武功,清凉寺五十多名僧人,极少有人是会武功的。刚才和巴颜交手这一招,察觉到他左手这一抓的“鸡爪功”着实厉害,再听这皇甫阁适才朗声说这一句话,内力深厚,也是非同小可,不用寺外数百人帮手,单是眼前这两名高手,就已不易抵挡了。
皇甫阁见他沉吟不语,笑道:“就算清凉寺中真有几位美貌娘子,让大伙儿瞻仰瞻仰,那也眼福不浅哪。”这两句话极是轻薄,对澄光已不留半点情面。
心溪笑道:“方丈师兄,既是如此,就让这位大喇嘛到处瞧瞧吧。”说时嘴巴一努。巴颜当先大踏步向后殿走去。
澄光心想对方有备而来,就算阻得住巴颜和皇甫阁,也决阻不住他们带来的那伙人,混战一起,清凉寺要遭大劫,霎时间心乱如麻。长叹一声,眼睁睁地瞧着巴颜等数十人走向后殿,只得跟在后面。
巴颜和心溪、皇甫阁三人低声商议,他们手下数十人已一间间殿堂、僧房搜了下去。清凉寺众僧见方丈未有号令,一个个只怒目而视,并未阻拦。韦小宝和双儿跟在澄光方丈之后,见他僧袍大袖不住颤动,显是心中恼怒已极。
忽听得西边僧房中有人大声叫道:“是他吗?”
皇甫阁抢步过去,两名汉子已揪出一个中年僧人出来。这和尚四十岁左右年纪,相貌清癯,说道:“你抓住我干什么?”皇甫阁摇了摇头,那两名汉子笑道:“得罪!”放开了那和尚。韦小宝心下雪亮,这些人必定是来找顺治皇帝的。
澄光冷笑道:“本寺这和尚,是活佛座下的小喇嘛么?”皇甫阁不答,见手下人又揪了一个中年和尚出来,他细看此僧相貌,摇了摇头。韦小宝心道:“原来你认得顺治皇帝。”又想:“如此搜下去,定会将顺治皇帝找出来,他是小皇帝的父亲,我可得设法保护。”但对方人多势众,如何保护,却一点法子也想不出来。
数十人搜到东北方一座小僧院前,见院门紧闭,叫道:“开门,开门!”
澄光道:“这是本寺一位高僧坐关之所,已历七年,众位不可坏了他的清修。”心溪笑道:“这是外人入内,并不是坐关的和尚熬不住而自行开关,打什么紧?”
一名身材高大的喇嘛叫道:“干吗不开门?多半是在这里了!”飞脚往门上踢去。
澄光身影微晃,已挡在他身前。那喇嘛收势不及,右脚踢出,正中澄光小腹,喀喇一声响,那喇嘛腿骨折断,向后跌出。巴颜哇哇怪叫,左手上伸,右手反捞,都成鸡爪之势,向澄光抓来。澄光挡在门口,呼呼两掌,将巴颜逼开。
皇甫阁叫道:“好‘般若掌’!”左手食指点出,一股劲风向澄光面门刺来。澄光向左闪开,啪的一声,劲风撞上木门。澄光使开般若掌,凝神接战。
巴颜和皇甫阁分从左右进击。澄光招数甚慢,一掌一掌地拍出,似乎无甚力量,但风声隐隐,显然劲道又颇凌厉。巴颜和皇甫阁的手下数十人呐喊吆喝,为二人助威。巴颜抢攻数次,都给澄光的掌力逼回。
巴颜焦躁起来,快速抢攻,突然间闷哼一声,左手一扬,数十茎白须飘落,却是抓下了澄光一把胡子,但他右肩也受了一掌,初时还不觉怎样,渐渐的右臂越来越重,右手难以提高。他猛地怒吼,向侧闪开,四名喇嘛手提钢刀,向澄光疾冲过去。
澄光飞脚踢翻二人,左掌拍出,印在第三名喇嘛胸口。那喇嘛“啊”的一声大叫,向上跳起。便在这时,第四名喇嘛的钢刀也已砍至。澄光衣袖拂起,卷向他手腕。只见巴颜双手一上一下,扑将过来。澄光向右避让,突觉劲风袭体,暗叫:“不好!”顺手一掌拍出,但觉右颊奇痛,已让皇甫阁戳中了一指。澄光这一掌虽击中了皇甫阁下臂,却未能击断他臂骨。
双儿见澄光满颊鲜血,低声道:“要不要帮他?”
韦小宝道:“等一等。”他旨在见到顺治皇帝,何况对方人多势众,有刀有枪,双儿一个小小女孩,又怎打得过这许多大汉?
清凉寺僧众见方丈受困,纷纷拿起棍棒火叉,上前助战。但这些和尚不会武功,一上来便给打得头破血流。澄光叫道:“大家不可动手!”
巴颜怒吼:“大家放手杀人好了!”众喇嘛下手更不容情,顷刻间有四名清凉寺的和尚遭砍,身首异处。余下众僧见敌人行凶杀人,都站得远远地叫唤,不敢过来。
澄光微一疏神,又中了皇甫阁一指,这一指戳在他右胸。皇甫阁笑道:“少林派的般若掌也不过如此。大和尚还不投降么?”澄光道:“阿弥陀佛,施主罪业不小。”
蓦地里两名喇嘛挥刀着地滚来,斩他双足。澄光提足踢出,胸口一阵剧痛,眼前发黑,这一脚踢到中途,便踢不下去,迷迷糊糊间左掌向下抹,正好抹中在两名喇嘛头顶,两人登时昏晕。巴颜骂道:“死秃驴!”双手疾挺,十根手指都抓上了澄光左腿。澄光支持不住,倒下地来。皇甫阁接连数指,点了澄光的穴道。
巴颜哈哈大笑,右足踢向木门,喀喇一声,那门直飞了进去。巴颜笑道:“快出来吧,让大家瞧瞧是怎么一副模样。”
僧房中黑黝黝的,寂无声息。
巴颜道:“把人给我揪出来。”两名喇嘛齐声答应,抢了进去。
注释:
本回回目一联是佛家语。“方便”是“权宜方法”之意。释迦牟尼说法,以闻者不解,多用“譬如”开导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