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人淡如菊

狄云随着丁典走出铁店。他乍脱铐镣,走起路来轻飘飘的,十分不惯,几次头重脚轻,险些儿摔倒,然见丁典脚步沉稳,越走越快,当下紧紧跟随,生怕黑暗中和他离得太远。片刻之间,两人已来到那放置花盆的窗下。丁典仰起了头,犹豫半晌,似乎想要进去,却又拿不定主意。狄云见窗户紧闭,楼中寂然无声,道:“我先去瞧瞧,好么?”丁典点点头。狄云绕到小楼门前,伸手推门,发觉门内上了闩。好在围墙甚低,一株柳树的枝了从墙内伸了出来,这时琵琶骨中的铁链既去,内外功行便能使出,他微一纵身,抓住枝了,翻身进了围墙。电面一扇小门却是虚掩着的。狄云推门入内,拾级上楼,黑暗巾听得楼梯发出轻微的吱吱之声,脚下只觉虚浮浮的,甚不自在。他在这五年多之中,整日整夜便在一间狱室中走动,从未踏过一步梯级。

到得楼顶,侧耳静听,绝无半点声息,朦胧微光中见左首有门,便轻轻走了进去,房中连呼吸之声也无。隐隐约约间见桌上有一烛台,伸手在桌上摸到火刀火石,打火点燃蜡烛,烛光照映之下,突然间感到一阵说不出的寂寞凄凉。

室中空空洞洞,除一桌、一椅、一床之外,什么东西也没有。床上挂若一顶夏布白帐子、一床薄被、一个布枕,床脚边放着一双青布女鞋。只这一双女鞋,才显得这房间原为一个女子所住。

他呆了一呆,走到第二间房中去看时,那边竟连桌椅也没一张。可是瞧那模样,却又不是新近搬走了家生用具,而是许多年来一直便如此空无所有。拾级来到褛下,每一处都去查看了一遍,竟一个人也无。

他隐隐觉得不妥,出来告知丁典。丁典道:“什么东西也没有?”狄云摇了摇头。丁典似乎对这情景早在意料之中,毫不惊奇,道:“到另一个地方去瞧瞧。”

那另一个地方却是一座大厦,朱红的大门,门上钉着碗口大的铜钉,门外两盏大灯笼,一盏写着“荆州府正堂”,另一盏写着“凌府”。狄云心中一惊:“这是荆州府凌知府的寓所,大哥到来作甚?是要杀他么?”

丁典握着他手,一言不发地越墙而进。他对凌府中的门户甚是熟悉,穿廊过户,便似是在自己家中行走一般。过了两条走廊,来到花厅门夕卜,见到窗纸中透出光亮,丁典突然发起抖来,颤声道:“兄弟,你进去瞧瞧。”

狄云伸手推开了厅门,只见烛光耀眼,桌子上点燃着两根素烛,原来是座灵堂。他一直在担心会瞧见灵堂、棺材或是死人,这时终于见到了,虽早已料到,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凝目瞧那灵牌时,见上面写着“爱女凌霜华之灵位”八个字,突觉身后风声飒然,丁典抢了进来。

丁典呆了一阵,扑在桌上,放声大恸,叫道:“霜华,你果然先我而去了。”

霎时之间,狄云心中想到了许许多多事情,这位丁大哥的种种怪僻行径,就在这抚桌一哭之际,令他全然明白了。但再一细想,却又有种种难以索解之处。

丁典全不理会自己是越狱的重犯,不理会身处之地是知府大人的住宅,越哭越悲。狄云心知难以相劝,只有任其自然。丁典哭了良久,这才慢慢站直身子,伸手揭开索帏,帏后赫然是一具棺木。他双手紧紧抱住棺木,将脸贴着棺盖,抽抽噎噎地道:“霜华,霜华,你为什么这样忍心?你去之前,怎么不叫我来再见你一面?”

狄云忽听得脚步声响,门外有几人来到,忙道:“大哥,有人来啦。”

丁典用嘴唇去亲那棺材,对于有人来到,全没放在心上。

只见火光明亮,两个人高举火把,走了进来,喝道:“是谁在这里吵闹?”那两人之后是个四十五六岁的中年汉子,衣饰华贵,一脸精悍之色,他向狄云瞧了一眼,问道:“你是谁?到这里干什么?”狄云满腔愤激,反问道:“你又是谁?到这里干什么?”手执火把的一人喝骂道:“小贼,这位是荆州府府台凌大人,你好大朋子,半夜三更到这里来,想造反吗?快跪下!”狄云冷笑一声,浑不理会。

丁典擦干了眼泪,问道:“霜华是哪一天去世的?生什么病?”语音竟十分平静。

凌知府向他看了一眼,说道:“啊!我道是谁,原来是丁大侠。小女不幸逝世,有劳吊唁,存殁同感。小女去世已五天了,大夫也说不上是什么病症,只说是郁积难消。”

丁典恨恨地道:“这町遂了你的心愿。”凌知府叹道:“丁大侠,你可忒也固执了,倘若早早说了出来,小女固然不会给你害死,我和你更成了翁婿,那是何等的美事。”丁典大声道:“你说霜华是我害死的?不是你害死她的?”说着向凌知府走上一步,眼中凶光暴长。

凌知府却十分镇定,摇头道:“事已如此,还说什么?霜华啊,霜华,你九泉之下,定要怪爸爸不体谅你了。”慢慢走到灵位之前,左手扶桌,右手拭泪。

丁典森然地道:“倘若我今日杀了你,霜华在天之灵定然恨我。凌退思,瞧在你女儿份上,你折磨了我这七年,咱们一笔勾销。今后你再惹上我,可休怪姓丁的无情。狄兄弟,走吧。”

凌知府长叹一声,道:“丁大侠,咱们落到今日的结果,你说有什么好处?”丁典道:“你清夜抚心自问,也有点惭愧么?你只贪图那什么‘连城诀’,宁可害死自己女儿。”凌知府道:“丁大侠,你不忙走,还是将那剑诀说了出来,我便给解药于你,免得枉自送了性命。”

丁典一惊,道:“什么解药?”便在此时,只觉脸颊、嘴唇、手掌各处忽有轻微的麻痹之感,同时又闻到了一阵淡淡的花香,这花香,这花香……他又惊又怒,身子摇晃。

凌知府道:“我生怕有不肖之徒,开棺辱我女儿的清白遗体,因此……”

丁典登时省悟,怒道:“你在棺木上涂了毒药?凌退思,你好恶毒!”纵身而起,发掌便向他击去。不料那毒药当真厉害,霎时间消功蚀骨,神照功竟已使不出来。

凌知府凌退思侧身闪避,身手甚是敏捷,门外又抢进四名汉子,执刀持剑,同时向丁典攻去。丁典飞起左足,向左首一人的手腕踢去,本来这一脚方位去得十分巧妙,那人手中的单刀非给踢下不可。岂知他脚到中途,突然间劲力消失,竟然停滞不前,原来毒性已传到脚上。那人翻转刀背,啪的一声,打在他脚骨之上。丁典脚骨碎裂,摔倒在地。

狄云大惊,惶急中不及细想,纵身就向凌退思扑去,心想只有抓着他作为要挟,才能救得了典。哪知凌退思左掌斜出,呼的一掌,击在他胸口,手法劲力,均属上乘。狄云早豁出了性命不要,不封不架,仍然扑上前去。凌退思武功不低,这一掌明明击中对方胸口,却见狄云毫不理会,他不知狄云内穿“乌蚕衣”宝甲护身,还道他武功奇高,一惊之下,已给狄云左手拿住了胸口膻中穴。

狄云一袭得手,俯身便将丁典负在背上,左手仍牢牢抓住凌退思胸前要穴。那四个汉子心有顾忌,只是喝骂,却不敢上前。丁典喝道:“投去火把,吹熄蜡烛。”执火把的汉子不敢不从,灵堂中登时一团漆黑。

狄云左手抓住凌追思前胸,右手负着丁典,快步抢出。丁典指点途径,片刻间来到花园门边,狄云踢开板门,奋力在凌退思的膻中穴上猛击一拳,负着丁典便逃了出去,黑暗中一脚高一脚低地狂冲急奔。他苦修神照经两年,虽还说不上有什么重大成就,但内力也已非同泛泛。他击向凌退思这一拳情急拼命,出力奇重,正好又击中了对方胸口要穴。凌退思中拳后,闷哼一声,往后便倒。他手下从人与武师惊惶之下,忙于相救,谁也顾不得来追赶丁狄二人了。

丁典手脚越来越麻木,神志却仍清醒。他熟悉江陵城中道路,指点狄云转左向右,不久便远离闹市,到了一座废园。厂典道:“凌知府定然下令把守城门,严加盘查,我中毒已深,是不能出城了。这废闶向来说是有鬼,无人敢来,咱们且躲一阵再说。”

狄云将他轻轻放在一株梅树之下,道:“丁大哥,你中了什么毒?怎样施救才是?”丁典叹了口气,苦笑道:“不中用了。那是‘金波旬花’的剧毒,天下无药可解,挨得一刻是一刻。”

狄云大吃一惊,全身犹如堕入冰窖,颤声道:“什么?你……你是……是说笑吧?”心中却明知丁典并非说笑。丁典道:“凌退思这‘金波旬花’毒性厉害之极,嘿嘿,我以前是闻得几下,便晕了过去。这一次是碰到了肌肤,那还了得?”

狄云急道:“丁大哥,你!……你别伤心。留得青山在……唉……女人的事,我……我也是一样,这叫做没法子……你得想法子解了毒再说……我去打点水来给你洗洗。”心中一急,说出来的话全然语无伦次。

丁典摇摇头,道:“没用的。这‘金波旬花’之毒用水一洗,肌肤立时发肿腐烂,死得更加惨些。不去理它,它倒发作得慢。狄兄弟,我有许许多多话要跟你说,你别忙乱,你一乱,只怕我漏了要紧话儿。时候不多了,我得把话说完,你给我安安静静地坐着,别打断我话头。”

狄云只得坐在他身旁,可是心中却又如何安静得下来?

丁典说得很平稳,似乎说的是别人的事,是个和他不相干的旁人。


“我是荆门人,是武林世家。我爹在两湖也算是颇有名气的。我学武的资质还不错,除了家传之学,又拜了两位师父。年轻时爱打抱不平,居然也闯出了一点儿小小名头。后来父母去世,我家财不少,却也不想结亲,只勤于练武,结交江湖上朋友。

“那是十五年前的事了,我乘船从四川下来,出了三峡后,船泊在三斗坪。那天晚上,我在船中听得岸上有打斗声音。我生性爱武,自是关心,从船窗向外张望。那晚月光明亮,照在那几人脸上,是三个人在围攻一个老者。这三人都是两湖武林中的出名人物,我倒都认得。一个是‘五云手’万震山。(狄云插口道:“啊,是我师伯!”)另一个是‘陆地神龙’言达平。(狄云叫道:“是我二师伯,不过我没见过他老人家。”)第三个人使一口长剑,身手甚是矫捷,那是‘铁锁横江’戚长发。(狄云跳了起来,叫道:“是我师父!”)

“我和万震山曾有数面之缘,知他武功不弱,我药时远不及他,见他们师兄弟三人联手攻敌,想来必操胜算。那老者背上已经受伤,不住流血,手中又没兵刃,只以一双肉掌和他三人相斗,功夫却比万震山他们高出太多。那三人不敢逼近他身旁。我越看越不平,但见万震山他们使的每一手都是杀着,显然要置那老者于死地。我一声也不敢出,生怕给他们发觉,祸事可不小。这种江湖上的仇杀,若给旁人瞧见了,往往便要杀人灭口。

“斗广半天,那老者背上的血越流越多,实在支持不住了,突然叫道:‘好,我交给你们。’伸手到怀中去掏摸什么。万震山他们三人一齐拥七,似乎生怕给旁人先抢到了手。突然之间,那老者双掌呼地推出,三人为掌力所逼,齐向后退。老者转身便奔,扑通一声,跳入了江中。三人大声惊叫,赶到江边。

“长江从三峡奔泻下来,三斗坪的江水可有多急?只一眨眼间,那老者自然是无影无踪了。但你师父仍不肯死心,跳到我船上,拔了竹篙,在江中乱捞一阵。这三人既逼死了那老头,该当欢喜才是,但三人脸色都极可怕。我不敢多看,将头蒙在被中,隐隐约约听得他们在争吵什么,似乎是互相埋怨。

“我直听得这三人都走远了,才敢起身,忽听得后艄上啪的一声响,艄公‘啊’的一声,叫道:‘有水鬼!’我侧头看去,只见一个人湿淋淋地伏在船板上,正是那老者。原来他跳入江中后,钻入船底,用大力鹰爪手法钩住船底、凝住呼吸,待敌人退走后这才出来。我忙将他扶入船中,见他气息奄奄,话也说不出来了。

“我心里想,万震山他们如不死心,定会赶向下游寻觅这老者的尸体。也是我自居侠义道,要救人性命,便命船家立即开船,溯江而上,回向三峡。船家当然不愿,半夜中又没纤夫,上三峡岂是易事?但总而言之,有钱能使鬼推磨便是了。

“我身边带得有金创药,便给那老者治伤。可是他背上那一剑刺得好深,穿通了肺,这伤是治不好的了。我只有尽力而为,什么也不多问,一路上买了好酒好肉服侍。我见了他的武功,亲眼见他跃入长江,钻入船底,这份胆识和功夫,便值得我丁典给他卖命。!

“这么治了三天,那老者问了我的姓名,苫笑道”很好!很好!’从怀中取出一个油纸包来交给我。我道:‘老丈的亲人在什么地方?我必给老丈送到,决不有误。’那老者道:‘你知我是谁?’我道:‘不知。’他道:‘我是梅念笙。’

“我这一惊自然非同小可。什么?你不奇怪?梅念笙是谁,你不知道么?是‘铁骨墨萼’梅念笙啊。你真的不知道?(狄云又摇摇头,说道:“从来没听见过这名字。”)嘿嘿,是了,你师父自然不会跟你说。‘铁骨舉萼’梅念笙,是湘中武林名宿,他有三个弟子,大弟子名叫万震山,二弟子叫言达平,三弟子叫……(狄云插口道:“丁……丁大哥,你……你说什么?”)他三弟子是戚长发。当时我听他自承是梅念笙,这份惊奇,跟你此刻一模一样。我亲眼见到月夜江边那场恶斗,见到万震山师兄弟三人出手的毒辣,只有比你更加震骇。

“梅老先生向我苦笑着摇摇头,道:‘我的第三徒儿最厉害,抢先冷不防地在我背上插了一剑,老头儿才逼得跳江逃命。’(狄云颤声道:“什么?真是我师父先动手?”)我不知说些什么话来安慰他才是,心想他师徒四人反目成仇,必有重大之极的原因,我是外人,虽然好奇,却也不便多问。梅老先生道:‘我在这世上的亲人,就这么三个徒儿。他们想夺我一部剑谱,不惜行刺师父,嘿嘿,好厉害的乖徒儿!剑谱是给他们夺去了,可是没有剑诀,那又有什么用?连城剑法虽然神奇,又怎及得上神照功了?这部《神照经》,我送了给你,好好地练吧。此经如能练成,威力奇大,千万不可误传匪人。‘连城诀’是这样的,你牢牢记在心里,有好大的用处。’《神照经》和‘连城诀’,就是这样来的。

“梅老先生说了这番话后,没挨上两个时辰便死了。我在巫峡江边给他安葬,当时我全不知‘连城诀’如此事关重大,只道是他本门中所争夺的一部剑术诀谱,因此没想到须得严守隐秘,便在梅老先生墓前立了一块碑,写上‘两湖大侠梅先牛念笙之墓’。哪知道这块石碑,竟给我惹来了无穷烦恼。有人便从这石碑的线索,追查石匠、船夫,查到这碑是我立的,梅老先生是我葬的,那么梅老先生身上所怀的东西,十之八九是落入了我手中。

“过不了三个月,便有一个江湖豪客寻到我家中来。来人礼貌周到,说话吞吞吐吐地不着边际,后来终于吐露了来意,他说有一张大宝藏的地图,是在梅老先生手中,这时想必为我所得,请我取出来,大家参详,如找到宝藏,我得七成,他得三成。

“梅老先生交给我的,其实是一部修习上乘内功的秘经,还说了几句剑诀,说是什么‘连城诀’,那不过几个数目字,此外一无所有,哪里有什么宝藏的地阁。我据实以告,那人不信,要我将武功秘诀给他看。梅老先生郑重叮咛,千万不可误传匪人。我自是不允交出,那人怏怏而去。过不了三天,半夜里便摸到我家里来,跟我动上了手,他肩头带了彩,这才知难而退。

“风声一泄漏,来访的人越来越多。我实在应付不了,到得最后,连万震山也来了。我在荆门老家耽不下去,只有一走了之,隐姓埋名,走得远远地,直到关外牧场去干买卖牲口的勾当。这么过得五六年,再也听不到什么风声了,心中记挂着老家,便改了装,回到荆门来瞧瞧。不料老屋早给人烧成了一片白地,幸好我也没什么亲人,这么一来,反而干净。”

狄云心中一片迷惘,说要不信吧,这位丁大哥从来不打诳语,何况跟他亲如骨肉,何必捏造一番谎言来欺骗自己?要信了他的话吧,难道一向这么忠厚老实的师父,竟是这么一个阴险狠毒之人?只见丁典脸上的肌肉不住轻轻颤动,似乎毒性正自蔓延,狄云道:“丁大哥,我师父跟太师父的事,咱们不忙查究。你……还是仔细想想,有什么法子,能治你所中的毒。”

丁典摇头道:“我说过叫你别打岔,你就静静地听着。

“那是在九年多之前,九月上旬,我到了汉口,向药材店出卖从关外带来的老山人参。药材店主人倒是个风雅人,做完了生意,邀我去看汉口出名的菊花会。这菊花会中名贵的品种倒真不少,嗯,黄菊有都胜、金芍药、黄鹤翎、报君知、御袍黄、金孔雀、侧金盏、莺羽黄。白菊有月下白、玉牡丹、玉宝相、玉玲珑、一团雪、貂蝉拜月、太液莲。紫菊有碧江霞、双飞燕、剪霞绡、紫玉莲、紫霞杯、玛瑙盘、紫罗伞。红菊有美人红、海云红、醉贵妃、绣芙蓉、胭脂香、锦荔枝、鹤顶红。淡红色的有佛见笑、红粉团、桃花菊、西施粉、胜绯桃、玉楼春……”

他各种各样菊花品种的名称随口而出,倒似比武功的招式更加熟习。狄云有些诧异,但随即想起,丁大哥是爱花之人,因此那位凌小姐的窗槛上鲜花不断。他熟知诸般菊花的品种名称,自非奇事。

丁典说到这些花名时,嘴角边带着微笑,神色甚是柔和,轻轻地道:“我一面看,一面赞赏,和药店主人谈论,说出这些菊花的名称,品评优劣。我观赏完毕,将出花园时,说道:‘这菊花会也算是十分难得了,就可惜没绿菊。’

“忽听得一个小姑娘的声音在我背后说道:‘小姐,这人倒知道绿菊花。我们家里的“春水碧波”、“绿玉如意”,平常人哪里轻易见得?’

“我回过头来,只见一个清秀绝俗的少女正在观赏菊花,穿一身嫩黄衫子,当真是人淡如菊,我一生之中,从未见过这般雅致清丽的姑娘。她身旁跟着一个十四五岁的丫环。那位小姐见我注视她,脸上登时红了,低声道:‘对不起,先生别见怪,小丫头随口乱说。’我霎时间呆住了,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我眼望她出了园子,仍怔怔地不会说话。那药店主人道:‘这一位是武昌凌翰林家的小姐,咱们武汉出名的美人。她家里的花卉,那是了不起的。’

“我出了园子,和药店主人分了手,回到客店,心中除了那位凌小姐之外,再没丝毫别的念头。到得午后,我便过江到了武昌,问明途径,到凌翰林府上去。倘若就此进去拜访,那是太也冒昧,我在府门外踱来踱去,心里七上八下,又欢喜,又害怕,又斥骂自己该死。我那时年纪已不算小了,可是就像初堕情网的小伙子一般,变成了只没头苍蝇。”他说到这里,脸上现出一股奇异的光彩,眼中神光湛湛,显得甚为兴奋。

狄云感到害怕,担心他突然会体力不支,说道:“丁大哥,你还是安安静静地歇一会儿。我去找个大夫来给你瞧瞧,未必就真的没法子治。”说着便站起身来。

丁典一把抓住他衣袖,说道:“我们俩这副模样出去找大夫,那不是自寻死路么?”顿了一顿,叹了口气,道:“狄兄弟,那日你听到师妹嫁了别人,气得上吊。你师妹待你无情无义,实在不值得为她寻死。”

狄云点头道:“不错,这些年来,我也已想穿啦。”

丁典道:“倘若你师妹对你一往情深,终于为你而死,那么,你也该为她死了。”狄云突然省悟,道:“那位凌小姐,是为你死的?”丁典道:“正是。她为我死了,现下我也就要为她而死啦。我……我心里很快活。她对我情深义重,我……我也待她不错。狄兄弟,别说我中毒无药可治,就是医治得好,我也不治。”

蓦然之间,狄云心中感到一阵难以形容的伤心,那当然是为了痛惜良友将逝,可是在内心深处,反而在羡慕他的幸福,因为在这世界上,有一个女子是真心诚意地爱他,甘愿为他时死,而他,也是同样深挚地报答了这番恩情。可是自己呢?白己呢?

丁典又沉浸在往日的回忆之中,说道:

“凌翰林的府门是朱红的大门,门口两只大石狮子,我是个江湖人,怎能贸然闯进去?我在门外踱了三个时辰,直踱到黄昏,自己也不知道到底在盼望什么。

“天快黑了,我还是没想到要离开。忽然间,旁边小门中出来一个少女,悄步走到我身边,轻声说道:‘傻瓜,你在这里还不走?小姐说,请你回家去吧!’我一看,正是凌小姐身边的那个了头。我的心怦怦乱跳,结结巴巴地道:‘你……你说什么?’

“她笑嘻嘻地道:‘小姐和我赌了东道,赌你什么时候才走。我已赢了两个银指环啦,你还不走?’我又惊又喜,道:‘我在这里,小姐早知道了么?’那丫鬟笑道:‘我出来瞧了你好几次,你始终没见到我,你灵魂儿也不见了,是不是?’她笑了笑,转身便走。我忙道:‘姊姊!’她说:‘怎么?你想什么?’我道:‘听姊姊说,府上有几本名种的绿菊,我想观赏一下,不知行不行?’她点点头,伸手指着后园的一角红楼,说道:‘我去求求小姐,要是她答允,就会把绿菊花放在那红楼的窗槛上。’

“那天晚七,我在凌府外的石板上坐了一夜。

“到第二天早晨,狄兄弟,我好福气,两盆淡绿的菊花当真出现在那窗槛之上。我知道一盆叫作‘春水碧波’,一盆叫作‘碧玉如意’,可是我心中想着的,只是放这两盆花的人。就在那时候,在那帘子后面,那张天下最美丽的睑庞悄悄地露出半面,向我凝望了一眼,忽然间满脸红晕,隐到了帘子之后,从此不再出现。

“狄兄弟,你大哥相貌平庸,非富非贵,只是个流落江湖的草莽之徒,如何敢盼望得佳人垂青?只是从此之后,每天早晨,我总是到凌府的府门外,向小姐的窗槛瞧上半天。凌小姐倒也记着我,每天总是换一盆鲜花,放在窗槛上。

“这样子的六个多月,不论大风大雨,大霜大雪,我天天早晨去赏花。凌小姐也总风雨不改地给我换一盆鲜花。她每天只看我一眼,决不看第二眼,每看了这一眼,总是满脸红晕地隐到了帘子之后。我只要每天这样见到一次她的眼波、她脸上的红晕,那就心满意足。她从来没跟我说话,我也从不敢开口说一句。以我的武功,轻轻一纵,便可跃上褛去,到了她身前。但我从来不敢对她有半分轻慢。至于写一封信来表达敬慕之忱,那更是不敢了。

“那一年三月初五的夜里,有两个和尚到我寓所来,忽然向我袭击。他们得知了消息,想抢《神照经》和剑诀。这两个和尚,便是‘血刀门’五僧中的二僧,其中一个我已在牢狱中料理了,那日你亲眼瞧见的。可是那时我还没练成神照功,武功及不上他们,给这两个恶僧打得重伤,险些性命不保,我躲在马厩的草料堆中,这才脱难。

“这一场伤着实不轻,足足躺了三个多月,才勉强能够起身。我一起床,撑了拐杖,挣扎着便到凌府的后园门外,只见景物全非,一打听,原来凌翰林已在三个月前搬了家。搬到什么地方,竟谁也不知。

“狄兄弟,你想想,我这番失望,可比身上这些伤势厉害得多。我心中奇怪,凌翰林是武昌大名鼎鼎的人物,搬到了什么地方,决不至于谁也不知。可是我东查西问,花了不少财物气力,仍没半点头绪。这中间实在大有蹊跷。显然,凌翰林或许为了躲避仇家,或许另有特别原因,这才突然间举家迁徙,不知去向,凑巧的是,我受伤不久,她家里就搬了。

“从此我不论做什么事都是全无心思,在江湖上东游西荡。也是我丁典洪福齐天,那日在长沙茶馆之中,无意听到两个帮会中人谈论,商量着要到荆州去找万震山,说要他交出那部《连城剑谱》来。我想那日万震山师兄弟三人大逆弑师,为的就是这本剑谱,到底那剑谱是副什么样子,倒不妨瞧瞧。于是我悄悄跟着二人,到了江陵。这两个帮会中人委实是不自量力,一到万家去生事,就给万震山拿住了,送到荆州府衙门去。我跟着去瞧热闹,一见到府衙前贴的大告示,可真喜从天降。原来那知府不是旁人,正是凌小姐的父亲凌退思。

“这天晚上,我悄悄捧了一盆蔷薇,放在凌小姐后褛的窗槛上,然后在楼下等着。第二天早晨,小姐打开窗子,见到了那盆花,惊呼了一声,随即又见到了我。我们一年多不见,都以为今生再无相见之日,此番久别重逢,真是说不出的欢喜。她向我瞧了好一会儿,脸有喜色,红着脸轻轻掩上了窗子。第三天,她终于说话了,问:‘你生病了么?可瘦得多了。’

“以后的日子,我不是做人,是在天上做神仙,其实就做神仙,一定也没我这般快活。每天半夜里我到楼上去接凌小姐出来,在江陵各处荒山旷野漫游。我们从没半分不规矩的行为,然而是无话不说,比天下最要好的朋友还更知己。

“一天晚上,凌小姐向我吐露了一个大秘密。原来她爹爹虽然考中进士,做过翰林,其实是两湖龙沙帮中的大龙头,不但文才出众,武功也十分了得。我对凌小姐既敬若天神,对她父亲內然也甚为尊敬,听了也不以为意。

“又有一天晚上,凌小姐对我说,她父亲所以不做清贵的翰林,又使了数万两银子,千方百计地谋干来做荆州府知府,乃是有个重大图谋。原来他从史书之中,探索到荆州城中某地,一定埋藏有一批数量巨大无比的财宝。

“凌小姐说,六朝时梁朝的梁武帝经侯景之乱而死,简文帝接位,又被侯景害死,湘东王萧绎接位于江陵,是为梁元帝。梁元帝懦弱无能,性喜积聚财宝,在江陵做了三年皇帝,搜刮的金珠珍宝,不计其数。承圣三年,魏兵攻破江陵,杀了元帝。但他聚敛的财宝藏在何处,却无人得知。魏兵元帅于谨为了查问这批珍宝,拷打杀掠了数千人,始终追查不到。他怕知道珍宝所在的人日后偷偷发掘,将江陵百姓数万口尽数驱归长安。杀的杀,坑的坑,几乎没什么活口幸存。几百年来,这秘密始终没揭破。时候长了,更加谁也不知道了。

“凌小姐说,她爹爹花了多年功夫,翻查荆州府志,以及各种各样的古书旧录,断定梁元帝这批财宝,定是埋藏在江陵城外某地。梁元帝性子残忍,想必是埋了宝物之后,将得知秘密的人尽数杀了,因此魏兵元帅不论如何地拷掠百姓,终究得不到丝毫线索。”

狄云听到这里,心头存着的许多疑窦慢慢一个个解明了,说道:“丁大哥,你知道这宝藏的秘密,是不是?这许多人到牢狱中来找你,也必是为了想得这个大宝藏。”

丁典脸露苦笑,继续说下去:

“凌小姐跟我说了这些话,我只觉她爹爹发财之心忒也厉害,他已这般文武全才,又富又贵,何必再去想什么宝藏?后来我跟她谈论江湖间的诸般见闻,那晚在江边见到万震山三人弑师夺谱的事,自然也不瞒她。我跟她说到《神照经》、‘连城诀’等等。

“我们这般过了大半年快活日子,那一日是七月十四,凌小姐对我说:‘典哥,咱们的事,总得给爹爹说了,请他老人家做主,那就不用这般偷偷摸摸……’她这句话没说完,羞得将脸藏在我的怀里。我说:‘你是千金小姐,我就怕你爹爹瞧我不起。’她说:‘我祖上其实也是武林中人,只不过我爹爹去做了官,我又不会半点武艺。我爹爹是最疼我的,自从我妈死后,我说什么他都答允。’

“我听她这么说,自然高兴得要命。七月十五这一天,在白天该睡觉的时候,也闭不了眼睛。到得半夜,我又到凌小姐楼上去会她,她满脸通红地说:‘爹爹说,一切但凭女儿的主意。’我乐得变成了个大傻瓜,两个儿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只嘻嘻地直笑。

“我俩手挽手走下楼来,忽然在月光之下,看见花圃中多了几盆颜色特别娇艳的黄花。这些花的花瓣黄得像金子一样,闪闪发亮,花朵的样子很像荷花,只是没荷花那么大。我二人都是最爱花的,立时便过去观赏。凌小姐啧啧称奇,说从来没见过这种黄花,我们一齐凑近去闻闻,要知道这花的香气如何……”

狄云听他叙述往事,月光之下,与心上人携手同游,观赏奇花,当真是天上神仙也比不上了。可是丁典述说的语调之中,却含有一股阴森森的可怖的气息,狄云听得几乎气也喘不过来,似乎这废园之中,有许多恶鬼要扑上身来一般,突然之间他想到了一个名字,大声叫道:“金波旬花!”

丁典嘴角边露出一丝苦笑,隔了好一会儿,才道:“兄弟,你不笨了。以后你一人行走江湖,也不会吃亏,我这可放心了。”

狄云听他这几句话中充满了关切和友爱,忍不住热泪盈眶,恨恨地道:“凌知府这狗官,他,他,他不肯将女儿许配给你,那也罢了,何必使这毒计害你?”

丁典道:“当时我怎么猜想得到?更哪知道这金色的花朵,便是奇毒无比的金波旬花?‘波旬’两字是梵语,是恶魔的意思。这毒花是从天竺传来的,原来天竺人叫它为‘恶魔花’,我一闻到花香,便一阵晕眩,只见凌小姐身子晃了几晃,便即摔倒。我忙伸手去扶,自己却也站立不定。我正运内功调息,与毒性相抗,突然间暗处抢出几个手执兵刃的汉子来。我只和他们斗得几招,眼前已漆黑一团,接着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待得醒转,我手足都已上了铐镣,连琵琶骨也给铁链穿过。凌知府穿了便服,在花厅中审讯,旁边伺候的也不是衙门中的差役,而是他帮会中的兄弟。我自然十分倔强,破口大骂。凌知府先命人狠狠拷打我一顿,这才逼我交出《神照经》和剑诀。

“以后的事,你都知道了。每个月十五,凌知府便提我去拷打一顿,勒逼我交出武经剑诀,我始终给他个不理不睬。他的耐性也真好,咱们便这么耗上了。”

狄云道:“凌小姐呢?她为什么不想法子救你?你后来练成了神照功,来去自如,为什么不去瞧瞧她?为什么在狱中空等,一直等到她死?”

丁典头脑中一阵剧烈的晕眩,全身便似在空中飘浮飞舞一般。他伸出手来乱抓乱摸,似想得到什么依靠。狄云伸手过去握住了他手。丁典突然一惊,使力挣脱,说道:“我手上有毒,你别碰。”狄云心中又是一阵难过。

丁典晕了一会儿,渐渐定下神来,问道:“你刚才说什么?”狄云忽然想起一事,说道:“丁大哥,你有没有想过,凌小姐是受她父亲嘱咐,故意骗你,想要……”丁典一声大叫,喝道:“放屁!”挥拳便击了下来。狄云自知失言,不愿伸手招架,甘心受他一拳。

不料丁典的拳头伸在半空,却不落下,向狄云瞪视片刻,缓缓收回拳头,道:“兄弟,你为女子所负,以致对天下女子都不相信,我也不来怪你。霜华若是受她父亲嘱咐,想使美人计,要骗我的《神照经》和‘连城诀’,那是很容易的。她又何必骗?只须说一句:‘你那部《神照经》和“连城诀”给了我吧!’她甚至不用明说,只须暗示一下。或是表示了这么一点点意思,我立刻就给了她。她拿去给她父亲也好,施舍给街边的乞丐也好,或是撕烂来玩也好,烧着瞧也好,我都眉头也不皱一下。狄兄弟,虽然这是武林中的奇书至宝,可是与霜华相比,在我心中,这奇书至宝也不过是粪土而已。凌退思枉自文武双全,实在是个大大的蠢材。他若叫女儿向我索取,我焉有相拒之理?”

狄云道:“说不定他曾跟凌小姐说过,凌小姐却不答允。”

丁典摇头道:“若有此事,霜华也决不瞒我。”叹了门气,说逍:“凌退思这种人,于功名利禄、金银财宝看得极重,以己度人,以为天下人都如他一般的重财轻义,以为他女儿倘若向我索取,我一定不允,反倒着了形迹,令我起了提防之心。另外还有个原因,他是翰林知府,女儿却私下里结识了我这草莽布衣。他痛恨我辱没了他门楣,非杀我不可。

“他将我擒住后,立时便搜我全身,什么东西也找不到,在我的寓所穷搜大索,自然也找不到什么。其实,那《神照经》和连城诀,我都记在心里,外面不留半点线索。每个月十五,他总是提我出去盘问拷打,把什么甜言蜜语都说完了,威吓胁迫也都使遍了,我只是给他个不理不睬。他从我嘴里问不到半句真话,但从他盘问的话中,我反而推想到了,原来梅念笙老先生跟我说的那‘连城诀’,便是找寻梁元帝大宝藏的秘诀。他又曾派人装扮了囚犯,和我关在一起,想套问我的口风。那人假装受了冤屈,大骂凌退思不是好人。可是我一下子就瞧了出来,只可惜那时没练成神照功,身上没多少力量,打得他不够厉害。”他说到这里,嘴角边露出一丝微笑,道:“你运气不好,给我冤枉打了不少顿。若不是你上吊肉尽,到今口说不定给我打也打死了。”

狄云道:“我给人陷害,若不是丁大哥……”丁典左手摇了摇,要他别说下去,道:“这是机缘。世事都讲究一个‘缘’字。”

他眼角斜处,月光下见到废园角落的瓦砾之中,长着一朵小小的紫花,迎风摇曳,颇有孤寂凄凉之意,便道:“你给我采了来。”狄云过去摘下花朵,递在他的手里。

丁典拿着那朵小紫花,神驰往日,缓缓说道:“我给穿了琵琶骨,关在牢里,一切都已想得清清楚楚,凌退思是非要了我的命不可。我如将经诀早一日交给他,他便早一日杀我。但如我苦挨不说,他瞧在财宝面上,反而不会害我,便是拷打折磨,也只让我受些皮肉之苦,还真舍不得伤了我要害。”

狄云道:“是了,那日我假意要杀你,那狱卒反而大起忙头,不敢再强凶霸道。”

丁典拿着那朵小紫花,手指微微颤抖,紫花也微微颤抖,缓缓道:

“我在牢狱中给关了一个多月,又气又急,几乎要发疯了。一天晚上,终于来了一个丫环,那便是凌小姐的贴身使婢菊友,我在武昌城里识得霜华,便因她一言而起。不知霜华使了多少贿赂,才打动狱卒,引得她来见我一面。可是,菊友一句话也没跟我说,也没什么书柬物事递给我,只是向我呆望。狱卒手里拿着一柄尖刀,指住她的背心。我很明白,那狱卒显是怕极了凌知府,只许她见我一面,可不许说话。

“菊友瞧了我一会儿,怔怔地流下泪来。那狱卒连打手势,命她快走。菊友见到铁槛外的庭院中长得有一朵小雏菊,便去采了来,隔着铁槛递了给我,伸手指着远处高楼上的窗槛。窗槛上放着一盆鲜花。我心中一喜,知道这花是霜华放在那儿的,作为我的伴侣。菊友不能多停,转身走了出去。刚要走出院子的铁门,高处一箭射了下来,正中她背心,登时便将她射死了。原来凌退思深怕我朋友前来劫狱,连墙头屋顶都伏得有人。跟着第二箭射下,那狱卒也送了性命。那时我当真十分害怕,生怕凌退思横了心,连自己女儿竟也加害。我不敢再触怒他,每次他审问我,我只给他装聋作哑。

“菊友是为我而死的,若不是她,这几年我如何熬得过,我怎知道那窗槛上的鲜花,是霜华为我而放?可是霜华始终不露面,始终不在那边窗子中探出头来让我瞧她一眼。我当时一点也不明白,有时不免怪她,为什么这样忍心。

“于是我加紧用功,苦练神照经,要早日功行圆满,能不受这铁铐的拘束。我只盼得脱樊笼,带同霜华出困。只是这神照功讲究妙悟自然,并非一味勤修苦练便能奏功。我给穿了琵琶骨,挑断了脚筋,自然比旁人又加倍艰难。直到你自尽之前的两个月,这才大功告成。这些日子之中,全凭这一盆鲜花作为我的慰藉。

“凌退思千方百计地想套出我胸中秘密。将你和我关在一起,那也是他的计策。他知道派亲信来骗我,是不管用的了,于是索性让一个真正受了大冤屈的少年人来陪我。时候一久,我自能辨别真伪。只要我和你成了患难之交,向你吐露了真情,那么在我身上逼不出的,多半能在你口中套骗出来。你年幼无知,忠厚老实,别人假装好人,你容易上当。可是我始终不相信你。我亲身的遭受,菊友的惨死,叫我对谁也信不过了。

“事隔多年,凌退思这荆州府知府的任期早已届满,该当他调,或是升官,想来他使了银子,居然一任一任地做下去。他不想升官,只想得这个大宝藏。

“你以为我没出过狱去吗?我练成神照功后,当天便出去了,只是出去之前点了你的昏睡穴,你自然不知道。那一晚我越过高墙之时,还道不免一场恶斗,不料事隔多年,凌退思已无防我之心,外边的守卫早已撤去。他万万料想不到神照功如此奇妙,穿了琵琶骨、挑断了脚筋的人,居然还能练成上乘武功。

“我到了高楼的窗下,心中跳得十分厉害,似乎又回到了初次在窗下见到她的心情。终于鼓起了勇气,轻轻在窗上敲了三下,叫了声:‘霜华!’

“她从梦中惊醒过来,矇矇昽昽地道‘大哥!典哥!是你么?我是在做梦么?’我隔了这许多苦日子,终于又再听到她的声音,欢喜得真要发狂,颤声道:‘霜妹,是我!我逃出来啦。’我等她来开窗。以前我们每次相会,总是等她推开窗子招了手,我才进去,我从来不自行进她的房。

“不料她并不开窗,将脸贴在窗纸上,低声道:‘谢天谢地,典哥,你仍好好活着,爹没骗我。’我的声音很苦涩,说道:‘嗯,你爹爹没骗你。我还活着。你开窗吧,我要瞧你。’她急道:‘不,不,不行!’我的心沉了下去,问道:‘为什么不行?’她道:‘我答应了爹,他不伤你性命,我就永远不再跟你相见。他要我起了誓,要我起一个毒誓,倘若我再见你,我妈妈在阴世天天受恶鬼欺侮。’她说到这里,声音哽咽了。她十三岁那年丧母,对亡母是最敬爱不过的。

“我真恨极了凌退思的恶毒心肠。他不杀我,只不过为了想得经决,霜华便不起这毒誓,他也决计舍不得杀我。可是他终于逼得女儿起了这毒誓,这个毒誓,将我什么指望都化成了泡影。但我仍不死心,说道:‘霜华,你跟我走。你把眼睛用布蒙了起来,永不见我就是。’她哭道:‘那不成的。我也不愿你再见我。’

“我胸中积了许多年的怨愤突然迸发出来,叫道:‘为什么?我非见你不可!’

“她听到我的声音有异,柔声道:‘典哥,我知道你给爹爹擒获后,一再求他放你。他却将我另行许配别人,要我死了对你的心。我说什么也不答允,他用强逼迫,于是……于是……我用刀子划破了自己的脸。’”

狄云听到这里,不禁“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丁典道:“我又感激又怜惜,一掌打破了窗子。她惊呼一声,闭起了眼睛,伸手蒙住了自己脸,可是我已经瞧见了。她那天下最美丽的脸庞上已又横又竖地划上了十七八刀,肌肉翻了出来,一条条都是鲜红的疤痕。她美丽的眼睛、美丽的鼻子、美丽的嘴巴,都歪歪扭扭,变得像妖魔一样。我伸手将她搂在怀里。她平时多么爱惜自己容颜,若不是为了我这不祥之人,她怎肯让自己的脸蛋受半点损伤?我说:‘霜妹,容貌及得上心么?你为我而毁容,在我心中,你比从前更加美上十倍、百倍。’她哭道:‘到了这地步,咱俩怎么还能厮守?我答允了爹爹,永远不再见你。典哥,你……你去吧!’我知道这是无可挽回的了,说道:‘霜妹,我回到牢狱中去,天天瞧着你这窗边的鲜花。’她却搂住我的脖子,说道:‘你……你别走!’

“我和她相偎相倚,不再说什么话。她不敢看我,我也不敢再瞧她。我当然不是嫌她丑陋,可是……可是……她的脸实在毁损得厉害。隔了很久很久,远处的鸡啼了。她说:‘典哥,我不能害我死了的妈妈。你……你以后别再来看我。’我说:‘咱俩从此不再相见?’她哭道:‘不再相见!我只盼咱俩死了之后,能葬在一起。只盼有哪一位好心人,能帮咱们完成我这心愿,我在阴间天天念佛保佑他。’

“我道:‘我已推想到,我所知道的那“连城诀”,便是找寻梁元帝那大宝藏的秘诀。我跟你说,你好好记住了。’她道:‘我不记,我记着干什么?爹爹为了这个秘密,才害得你这样,典哥,我不想听。’我道:‘你寻一个诚实可靠之人,要他答允帮咱们成全这个合葬的心愿,就将这剑诀对他说。’

“她道:‘我这一生是决不下这楼的了,我这副样子,怎能见人?’可是她想了一想之后,又道:‘好,你跟我说。典哥,我无论如何要跟你葬在一起。就这副样子去求人,我也不怕。’于是我将剑诀说了给她听。她用心记住了。

“东方渐渐亮了,我和她分了手,回到了狱中。那时我虽可自由出狱,但我每天要看她窗上的花,我是永远永远不会走的……有人行刺凌退思,我反而救他,因为……因为如果凌退思给人杀了,霜华一个人孤苦伶仃,在这世上再也没依靠……”

他说到这里,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狄云道:“大哥你放心,要是你真的好不了,我定要将你和凌小姐合葬。我可不稀罕你的什么秘诀,你就说了,我也决计不听。”

丁典脸露欢笑,说道:“好兄弟,不枉我结识你一场。你答允给我们合葬,我死得瞑目,我好欢喜……你照我所教的用心去练,将来必可练成神照功,天下无敌是不见得,但比万震山他们一定高得多了……”他话声越来越低,说道,“你如找到这个大宝藏,也不必是为了自己发财,可以用来打救天下的苦人,像我,像你这样的苦人,天下多得是。这‘连城诀’,你若不听,我一死之后便失传了,岂不可惜?”狄云点了点头。

丁典深深吸一口气,道:“你听着,这都是些数字,可弄错不得。”狄云打叠精神,凝神倾听。丁典道:“第一字是‘四’,第二字是‘四十一’,第三字是‘三十三’,第四字‘五十三’……”狄云正感莫名芄妙,忽听得废园外脚步声响,有人说道:“到园子里去搜搜。”丁典脸上变色,一跃而起。狄云跟着跳起。只见废园后门中抢进三条大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