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老鼠汤

江陵以下地势平坦,长江在湘鄂之间迂迴曲折,浩浩东流,小舟随着江水缓缓漂浮。长江两岸一个个市镇村落从舟旁经过,从上游下来的船只有帆有栴,一艘一艘越过了他。船上人经过小舟时,对舟中长须长发、满脸血污的狄云都投以好奇惊讶的眼色。

将近傍晚时分,狄云终于有了些力气,同时肚子里咕咕地响个不停,也觉饿得厉害。他坐起身来,拿起一块船板,将小舟慢慢划向北岸,想到小饭店中买些饭吃。可是这一带甚是荒凉,见不到一家人家。小舟顺江转了个弯,见柳荫下系着三艘渔船,船上炊烟升起。他小舟流近渔船时,听得船艄七锅子中煎龟之声吱吱价响,香气直送过来。

他将小舟划过去,向船艄上的老渔人道:“打鱼的老伯,卖一尾鱼给我吃,行吗?”那老渔人见他形相可怖,心中害怕,本是不愿,却不敢拒绝,便道:“是,是!”将一尾煎熟了的青鱼盛在碗中,隔船送了过来。狄云道:“若有白饭,益发买一碗吃。”那老渔人道:“是,是!”盛了一大碗糙米饭给他,饭中混着一大半番薯、高粱。

狄云三扒两拨,便将一大碗饭吃光了,正待开口再要,忽听得岸上一个嘶哑的声音喝道:“渔家!有大鱼拿几条上来。”

狄云侧头看去,见是个极高极瘦的和尚,两眼甚大,湛湛有光。狄云登时心中打了个突,认得是那晚到狱中来和丁典为难的五僧之一,想了一想,记起丁典说过他名叫宝象。那晚丁典击毙两僧,重伤两憎,这宝象见机,带了两个伤僧逃走了。

狄云再也不敢向他多看一眼。丁典说这和尚武功了得,曾叮嘱他日后倘若遇上,务须小心。要是给这宝象和尚发觉了丁典尸身,那可糟极。他双手捧着饭碗,饶是他并非胆小怕死之辈,却也忍不住一颗心怀怦乱跳,手臂也不禁微微发抖,心中只说:“别发抖,别发抖,可不能露出马脚!”但越想镇定,越管不住自己。

只听那老渔人道:“今日打的鱼都卖了,没鱼啦。”宝象怒道:“谁说没鱼?我饿得慌了,快弄几条来!没大鱼,小的也成。”那老渔人道:“真的没有!我有鱼,你有银子,干吗不卖?”说着提起鱼篓,翻过来一倒,篓底向天,篓中果然无鱼。

宝象已甚为饥饿,见狄云身旁一条煮熟的大鱼,还只吃了一小半,便叫:“兀那汉子,你那里有鱼没有?”狄云心中慌乱,见他向自己说话,只道他已认出了自己,更不答话,举起船板,往江边的柳树根上用力一推,小舟便向江心荡了出去。

宝象怒道:“贼汉子,我问你有鱼没杳,干吗逃走?”

狄云听他破口大骂,更加害怕,用力划动船板,将小舟荡向江心。宝象从岸旁拾起一块石头,用力向他掷去。狄云见石头掷来,当即俯身,但听得风声劲急,石头从头顶掠过,卜的一响,掉入了江中,水花溅得老高。

宝象见他躲避石头时身法利落,俨然是练家子模样,决非寻常渔人船夫,心下起疑,喝道:“他妈的快划回来,要不然我要了你狗命!”

狄云哪去理他,拼命地使力划船。宝象蹲低身子,右手拾起一块石头,便即掷出,跟着左手又掷一块。狄云手上划船,双眼全神贯注地瞧着石块的来路。第一块侧身避过,第二块来得极低,贴着船身平平飞到,当即卧倒躺在舱底。这其间只寸许之差,眼前只见黑黝黝的一块东西急速飞过,厉风刮得鼻子和脸颊隐隐生疼。他刚一坐起,第三块石头又到,啪的一响,打在船头,登时木屑纷飞,船头上缺了一块。

宝象见狄云闪避灵活,小船顺着江水漂行,越来越远,当即用力掷出两块石头,却对准了小船。他若一出手便即掷船,小小一艘木船立时便会洞穿沉没,但这时相距已远,接连几块石头虽都打在船上,却劲力已衰,只打碎了些船舷、船板而已。

宝象见制他不住,大怒喝骂,远远见到江风吹拂,狄云的乱须长发不住飞舞,猛地想起:“这人倒似个越狱囚徒。丁典在荆州府越狱逃走,江湖上传得沸沸扬扬。说不定从这囚徙身上,倒可打听到丁典的一些踪迹。”不由得贪念大盛,怒火却熄了,叫道:“渔家,渔家,快划我去追上他。”

柳树下三艘船上的渔人见他飞石打人,甚为悍恶,早都悄悄解缆,顺流而下。宝象连声呼喊,却有谁肯回来载他?宝象呼呼呼地掷出儿块石头,有一块打在一名渔人头上。那渔人脑浆迸裂,倒撞人江。其余渔人吓得魂飞魄散,划得更加快了。

宝象沿着江岸疾追,快步奔跑,竟比狄云的小船迅速得多。宝象在长江北岸追赶,狄云不住划船斜向南岸。宝象虽赶过了他头,但和小船仍越离越远。狄云寻思:“要是给他在岸边找到了一艘船,逼得艄公前来赶我,就难以逃脱他毒手。”惶急之中,只有喃喃祷祝:“丁大哥,丁大哥,你死而有灵,叫这恶和尚找不到船只。”

长江中上下船只甚多,幸好沿北岸数里均无船只停泊。狄云出尽平生之力,将船划到了南岸,将那小包袱往怀里一揣,抱起丁典尸身,上岸便行。这一带江面虽然不宽,但树木遮掩,宝象已望不过来。他突然想起一事,回身将小船用力向江心推去,只盼宝象遥遥望来,还道自己仍在船中,一路向下游追去。

他慌不择路地向鹵奔跑,只盼离开江边越远越好。奔得里许,不由得叫一声苦,但见白茫茫一片水色,大江当前,原来长江流到这里竟也折而向南。

他急忙转身,见右首有座小小破庙,当即抱着丁典的尸身走到庙前,欲待推门入内,突然膝间一软,坐倒在地,再也站不起来。他受伤后流血不少,早甚虚弱,划船再加抱尸奔逃,此时筋疲力尽,半点力气也没有了。挣扎了两次,没法坐起,斜靠在地下呼呼喘气。见天色渐暗,心下稍慰:“只消到得夜晚,宝象那恶僧总不能找到咱们了。”这时丁典虽然已死,他心中,仍然当他是亲密的伴侣一般。

在庙外直躺了大半个时辰,力气渐复,这才挣扎着爬起,抱着丁典的尸身推门进庙。见是一座土地庙,泥塑的土地神矮小猥琐,形貌可笑。狄云伤颓之余,见到这小小神像,忽然心生敬畏,恭恭敬敬地跪下,向神像磕了几个头,心下多了几分安慰。

坐在神像座前,抱头呆呆瞪视着躺在地下的丁典。天色一点点地黑了下来,他心中才渐渐多了几分平安。


他卧在丁典尸身之旁,就像过去几年中,在那小小牢房里那样。

没到半夜,忽然下起雨来,淅淅沥沥的,一阵大,一阵小。狄云感到身上寒冷,缩成一团,靠到丁典身旁,突然之间,碰到了丁典冰冷冷的肌肤,想到丁大哥已死,再也不能和自己说话,胸中悲苦,两行泪水缓缓从面颊上流下。

突然间雨声中传来一阵踢踏、踢踏的脚步声,正向土地庙走来。那人践踏泥泞,却行得极快。狄云吃了一一惊,听得那人越走越近,忙将丁典的尸身往神坛底下一藏,自己缩身到了神龛之后。

脚步卢越近,狄云的心跳得越快,只听得呀的一声,庙门给人推开,跟着一人咒骂起来:“妈巴羔子的,这老贼不知逃到了哪里,又下这般人雨,淋得老子全身都湿了。”这声音正是宝象,出家人大骂“妈巴羔子的”已然不该,自称“老子”,更加荒唐。狄云于世务所知不多,但这几年来日常听丁典讲论江湖见闻,也已不是昔年那浑噩无知的乡下少年,心想:“这宝象虽作和尚打扮,但吃荤杀人,绝无顾忌,多半是个凶悍大盗。”

只听宝象口中污言秽语越来越多,骂了一阵,腾的一声,便在神坛前坐倒,跟着瑟瑟有声,听得出他将全身湿衣服都脱了下来,到殿角去绞干了,搭在神坛边上,卧倒在地,不久鼾声即起,兗自睡熟了。

狄云心想:“这恶僧脱得赤条条的,在神像之前睡觉,岂不罪过?”又想:“我趁此机会,捧块大石砸死了他,以免明天大祸临头。”但他实不愿随便杀人,又知宝象的武功胜过自己十倍,若不能一击砸死,只须他稍余还手之力,自己势必性命难保。

这时他倘若从后院悄悄逃走,宝象定然不会知觉,但丁典的尸身在神坛底下,决计不能舍之而去,一搬动立时便惊动了恶僧。耳听得庭中雨水点点滴滴地响个不住,心下彷徨无计,只盼明晨雨止,宝象离此他去。但听来这雨显是不会便歇。到得天明,宝象如不肯冒雨出庙,自会在庙中东寻西找,非给他见到尸体不可。虽是如此,心中还是存了侥幸之想:“说不定这雨到天亮时便止了,这恶僧急于追我,匆匆便出庙去。”

忽然间想起:“他进来时破口大骂,说不知那‘老贼’逃到了哪里。我年纪又不老,为什么叫我‘老贼’?难道他又在另外追赶一个老人?”想了一会,猛地醒悟:“啊,是了,我满头长发,满脸长须,数年不剃,旁人瞧来自然是个老人了。他骂我是‘老贼’,嘿嘿,骂我是‘老贼’!”想到了这里,伸手去摸了摸腮边乱草般的胡子。

忽听得啪的一声响,宝象翻了个转身。他睡梦中一脚踢到神坛底下,正好踢中丁典的尸身。他一觉情势有异,立即醒觉,只道神坛底下伏有敌人,黑暗中也不知庙中有多少人埋伏,抢起身旁钢刀,前后左右连砍,叫敌人欺不近身,喝道:“是谁?妈巴羔子的,贼王八蛋!”连骂数声,不听有人答应,屏息不语,仍不听见得有人。

宝象黑暗中连砍十五六刀,使出“夜战八方式”,四面八方都砍遍了,飞足踢倒神坛,挥刀砍落,啪的一声响,混有骨骼碎裂之声,已砍中了丁典尸体。

狄云听得清清楚楚,宝象是在刀砍丁典。虽丁典已死,早已无知无觉,但在狄云心中,仍是他至敬至爱的义兄,这一刀便如是砍在自己身上一般,立时便想冲出去拼命,但这五年的牢狱折磨,已将这朴实鲁莽的少年变成个遇事想上几想的青年。刚一动念,跟着便想:“我冲出去和他厮拼,除了送掉自己性命,更没别样结果。丁大哥和凌小姐合葬的心愿便不能达成。那如何对得起他?”

宝象一刀砍中丁典尸身,不闻再有动静,黑暗之中瞧不透半点端倪。他身边所携火折早在大雨中浸湿了,没法点火来瞧个明白。他慢慢一步一步倒退,背心靠上了墙壁,以防敌入内后偷袭,然后凝神倾听。

这时两人之间隔了一道照壁,除了雨声淅沥,更没别样声息。

狄云知道只要自己呼吸之声稍重,立时便送了性命,只有将气息收得极为微细,缓缓吸进,缓缓呼出,脑子中却飞快地转着念头:“再过一会儿,天就明了。这恶僧见到丁大哥的尸体,必定大加糟蹋,那便如何是好?”

他脑子本就算不得灵活,而要设法在宝象手下保全丁典尸体,更是个极大难题。他苦苦思索,想不出半点主意,焦急万分,自怨自艾:“狄云啊狄云,你这笨家伙,自然想不出主意。倘若丁大哥不死,他定有法子。”惶急下伸手抓着头发用力一扯,登时便扯下了六七根来。

突然之间,脑子中出现了一个念头:“这恶僧叫我‘老贼’。他见我满脸胡子,只道我是个老人。我若将胡子剃得干干净净,他岂非就认我不出了?只是身边没剃刀,怎能剃去这满脸胡子?哼,我死也不怕,难道还怕痛?用手一根根拔去,也就是了。”

想到便做,摸到一根根胡子,一根根地轻轻拔去,唯恐发出半点声息,心想:“就算那恶僧认我不出,也不过不来杀我而已,我又有什么法子保护丁大哥周全?嗯,行一步,算一步,我只须暂且保得性命,能走近恶僧身旁,乘他不备,便可想法杀他。”

待得胡子拔了一大半,忽又想起:“就算我没了胡须,这满头长发,还是泄露了我面…这恶僧在长江边上追我,自然将我这披头散发的模样瞧得清清楚楚了。”一不做,二不休,伸手扯住一根头发,轻轻一抖,拔了下来。

拔胡子还不算痛,那一根根头发要拔个清光,可当真痛得圾害。一面拔着,心中只想:“别说只拔须拔发这等小事,只要是为了丁大哥,便是要我砍去自己手足,也不会皱一皱眉头。”又想:“我这法子真笨,丁大哥的鬼魂定在笑我。可是……他再也不能教我一个巧妙的法子了。”

耳听得宝象又已睡倒,唯恐给这恶僧听到自己声息,了是拔一些头发胡子,便极慢极慢地退出一步,直花了小半个时辰,才退到天井之中,又过良久,慢慢出了土地庙后门。大雨点点滴滴地打在脸上,方始轻轻舒了口气。

在庙外不用担心给宝象听见,拔须拔发时就快得多了,终于将满头长发、满腮胡子拔了个干净。头顶与下巴疼痛之极,生平从未经历,但想比之给仇人削去手指、穿了琵琶骨,却又如何?仇恨满胸,拔发拔须的疼痛也不怎么在乎了。他挖开地下烂泥,将拔下的头发胡须都塞人泥中,以防宝象发现后起疑,摸摸自己光秃秃的脑袋和下巴,不但已非“老贼”,而且成了个“贼秃”,悲愤之下,终于也忍不住好笑,寻思:“我这么乱拔一阵,头顶和下巴必定血迹斑斑,须得好好冲洗,以免露出痕迹。”抬起了头,让雨水淋去脸上污秽。

又想:“我脸上是没破绽了,这身衣服若给恶僧认出,还是糟糕。嗯,没衣衫好换,我便学恶僧的样,脱得赤条条的,却又怎地?”于是将衣衫裤子都脱了下来,乌蚕衣可不能脱,变成了只有内衣、却无裤子,当下将外衣撕开,围在腰间,又恐宝象识得乌蚕衣来历,便在烂泥中打了个滚,全身涂满污泥。

这时便丁典复生,一时之间也认他不出。狄云摸索到一株大树之下,用手指挖开烂泥,将小包袱埋在其中,暗想;“若能逃脱恶僧毒手,护得丁大哥平安,日后必当报答这位为我裹伤,赠我银两首饰之人的大恩大德。可是他究竟是谁?”

忙到这时,天色已微微明亮。狄云悄悄向南行去,折而向西,行出里许,天已大明,见大雨兀自未止,料想宝象不会离庙他去。此刻如径自逃走,宝象说什么也找他不到,但保护丁典的尸身、设法去和凌小姐合葬,是当前第一等大事,无论如何,总之不能不守对丁大哥许下的诺言,自己便死十次,也必须做到。要想找一件武器,荒野中却到哪里找去?只得拾了一块尖锐的石片,藏在腰间,心想若能在这恶僧的要害处戳上一下,说不定也能要了他的性命。最好这恶僧已离庙他去,那便上上大吉。

在积水坑中一照,见到自己模样古怪,忍不住好笑,但随即感到一阵说不出的凄苦。


心中记挂着丁典,等不得另找更合用的武器,便向东朝土地庙行去,心想:“我须得疯疯癫癫,装作是本地的一条无赖汉子。”将近土地庙时,放开喉咙,大声唱起山歌:对山的妹妹,听我唱啊,你嫁人莫嫁富家郎,王孙公子良心坏!要嫁我癞痢头阿三,顶上光!

他岀年在湖南乡间,本就擅唱山歌,湖畔田间,溪前山后,和戚芳两人不知已唱过几千几万首山歌。湖南乡间风俗,山歌都是应景即兴之作,随门而出,押以粗浅韵脚,与日常说话并无多大差别。他歌声一出口,胸间不禁一酸。自从那一年和戚芳携手同游以来,这山歌已五年多没出过他的喉头,这时旧调重唱,眼前情景却稀奇古怪之极。听歌者不再是那个俏美可喜的小师妹,而是一个赤条条、恶狠狠的大和尚。他明知离宝象近一步,便多一分凶险,但想为了丁大哥,就算给这恶和尚杀了,也是报答了丁大哥待自己的好处。

他慢慢走近土地庙,逼紧了喉咙,模拟着女声又唱了起来:

你癞痢头阿三有啥香?

想娶我如花如玉小娇娘?

贪图你头上无毛不用梳?

贪图你穷天穷地当清光?

这句“当清光”还没唱完,宝象已从土地庙中走了出来。他将上衣围在腰间,向外一张,要瞧瞧是谁来了,见狄云口唱山歌而来,头顶光秃秃的,还道他真是个癞痢头秃子,山歌中却满口自嘲,不由得好笑,叫道:“喂,秃子,你过来!”

狄云唱道:

大师父叫我有啥事?

要送我金子和银子?

癞痢头阿三运气好,

大师父要请我吃肥猪。

他一面唱,一面走向宝象跟前,虽勉力装作神色自若,但一颗心忍不住剧烈异常地跳动,脸上也已变色。但宝象哪里察觉,笑嘻嘻地道:“癞痢头阿三,你去给我找些吃的东西来,大师父重重有赏,有没肥猪?”狄云摇摇头,唱道:荒山野岭没肥猪……

宝象喝道:“好好说话,不许唱啊唱的。”

狄云伸了伸舌头,勉力想装出一副油腔滑调的神气,说道:“癞痢头阿三唱惯了山歌,讲话没那么顺当。大师父,这里前不巴村,后不巴店,十里之内,并没人烟。你别说想吃肥猪,便青菜白饭也难找。这里西去十五里,有好大一座市镇,有酒有肉,有鸡有鱼,大师父想吃什么有什么,不妨便去。”他自知无力杀得宝象,报他刀砍丁典之仇,只盼他信得自己言语,向西去寻饮食,自己便可抱了丁典尸身逃走。

可是大雨始终不止,刷刷刷地落在两人身上。

宝象道:“你去给我找些吃的来,有酒有肉最好,否则杀只鸡杀只鸭也成。”

狄云只挂念着丁典,嘴串。“哦哦”答应,走进殿中,只见丁典的尸身已从神坛下给拖了出来,衣衫尽数撕烂,显是曾遭宝象仔细搜查过。狄云心中悲恨,再也掩饰不住,说道:“这……这里有个死人……是……是你打死的么?”

他脸色大变,宝象只道他是见到死人害怕,狞笑道:“不是我打死的。你来认认,这人是谁?你认得他么?”狄云吃了一惊,一时心虚,还道他已识破自己行藏,若不是决意保护丁典,已然发足便逃,当下强自镇定,说道:“这人相貌很古怪,不是本村里的。”宝象笑道:“他自然不是你村子里的人。”突然厉声道:“喂,去找些吃的东西来。你不听话,佛爷肚子饿了,就只好先吃了你,填填肚子。”

狄云见丁典尸身暂且无恙,稍觉放心,应道:“是,是!”转身出庙,心想:“我且避他一避,只须半天不回来,他耐不住饥饿,自会去寻食物。他终不成带了丁大哥走。他已搜查过丁大哥身边,找不到什么,自也可死心了。”

不料只行得两步,宝象厉声喝道:“站住!你到哪里去?”狄云道:“我去给你买吃的啊。”宝象道:“嗯,彳艮好很好!你过多久回来?”狄云道:“很快的,一会儿功夫就回来了。”宝象道:“去吧!”

狄云回头向丁典的尸身望了一眼,向庙外走去。突然背后风声微动,啪啪两响,左右双颊上各吃了一记耳光。幸好宝象只道他是个不会丝毫武功的乡下汉子,下手不重;又幸好宝象身法奇快,一出手便即打中,否则狄云脑筋并不灵敏,遇到背后有人来袭,自然而然地会闪身躲避,决计来不及想到要装作不会武功。

狄云吃了一惊,道:“你……你……”心想:“他既识破了,那只有拼命了。”只听宝象道:“你身上有多少银子,拿出来给我瞧瞧!”狄云道:“我……我……”宝象怒道:“你身上光溜溜的,谅你这穷汉也没银子,凭你的臭面子,又能赊得到、欠得着了?哼,你说去给我买吃的,不是存心想溜么?”狄云听他这么说,反而宽心:“原来他只瞧破我去买东西是假,那倒不要紧。”宝象又道:“你这秃头说十里之内并没人烟,又怎能去买了吃的,即刻便回?这不是明明骗我么?哼,你给我说老实的,到底想什么?”狄云结结巴巴地道:“我……我……我见了大师父害怕,想逃回家去。”

宝象哈哈大笑,拍了拍长满黑毛的胸口,说道:“怕什么?怕我吃了你么?”一提到这“吃”字,登时腹中咕咕直响,更饿得难受。天亮之后,他早已在庙中到处搜寻过了,半点可吃之物也没有。他喃喃地连说几句:“怕我吃了你么?怕我吃了你么?”这般说着,眼中忽然露出凶光,向狄云上上下下打量。

狄云给这眼光只瞧得满身发毛,已猜到恶僧心中在打什么主意。宝象果然正在想:“人肉滋味本来不错,人心人肝更加好吃,眼前现成有一口猪在这里,干吗不宰了吃?”

狄云心下不住叫苦:“我给他杀了,倒也没什么。瞧这恶僧的模样,显是要将我煮来吃了,这可冤得很了。我跟你拼了。”可是,拼命一定遭杀,杀了之后,仍给他吃下肚中,拼不拼又有什么分别?只见宝象双眼中凶光大炽,嘿嘿狞笑,一步步逼来,一张丑脸越发显得狰狞可怖。

宝象笑道:“嘿嘿,你这瘦鬼,吃起来滋味一定不好。这死尸还比你肥胖些,只可惜死尸有毒,吃不得。没法子,没肥猪,瘦猪也只好将就着对付。”一伸手,抓住了狄云左臂。

狄云奋力挣扎,却哪里挣扎得开?心中焦急恐惧,当真难以形容。经过这几年来的惨受折磨,早已并不如何怕死,但想到要给这恶僧活生生地吃下肚去,确是忍不住全身发抖。

宝象见狄云无法逃脱,心想不如叫他先烧好汤水,然后再下手宰杀,只可惜这人不会自己宰杀自己,再将自己烧成一大碗红烧人肉,双手恭恭敬敬地端将上来,便道:“我杀了你来吃,有两个法子。一是生割你腿上肌肉,随割随烤,那么你就要受零碎苦头。第二个法子是一刀将你杀了,煮肉羹吃。你说哪个法子好?”

狄云咬牙道:“你要……将我杀了,你……你……你这恶和尚……”欲待破口大骂,却怕他一怒之下,更让自己惨受凌迟之苦,骂人的话到得口边,终于忍住。

宝象笑道:“不错,你知道就好,越是听话,越死得爽快。你倔强挣扎,这苦头可就大了。喂,癞痢头阿三,我说啊,你去厨房里把那只铁镬拿来,满满地烧上一镬水。”狄云明知他是要用来烹食自己,还是忍不住问:“干什么?”

宝象笑道:“这个就不用多问了。快去!”狄云道:“要烧水,在厨房里烧好了。”宝象道:“厨房里满是灰尘、蜘蛛网,老佛爷一进去便直打喷嚏。我不瞧着你,你这小癞痢定要逃走。”狄云道:“我不逃走便是。”宝象怒道:“我说什么,便是什么。”说着一掌挥出,在他右脸上重重一击,又将他踢了个筋斗。

狄云滚在地下,突然想起:“他叫我烧水,倒是个机会,等得一大镬水烧滚,端起来泼在他身上。他赤身裸体,岂不立时烫死了?”心中存了这个主意,登时不再恐惧,便到厨房去将一只破镬端了出来。见那铁镬上半截已然残破,只能装得小半镬水,半镬烫水只怕未必能烫死这恶僧,但想就算整他不死,烫他个半死不活也好。

他将铁镬端到殿前天井中,接了檐头雨水,先行洗刷干净,然后装载雨水,直至水齐破口,无法再装为止。宝象赞道:“好极,好极!癞痢头阿三,我倒真不舍得吃了你。你这人做事干净利落,煮人肉羹是把好手。”

狄云苦笑道:“多谢大师父夸奖。”拾了七八块砖头,架在铁镬下面。破庙中多的是破桌断椅,狄云急于和宝象一决生死,快手快脚地执起破旧木料,堆在铁镬之下。可是要寻火种,却就难了。狄云张开双手,做个无可奈何的神态。

宝象道:“怎么?没火种吗?我记得他身上有的。”说着向丁典的尸身一指。狄云见丁典的大腿给宝象砍得血肉模糊,胸中一股悲愤之气直冲上来,转头向宝象狠狠瞪视,恨不得扑上前去咬他几口。宝象却似老猫捉住了耗子一般,要玩弄一番,这才吃掉,对狄云的愤怒丝毫不以为意,笑吟吟地道:“你找找去啊。倘若生不了火,大和尚吃生肉也成。”

狄云俯下身去,在丁典的衣袋中一摸,果然摸到两件硬硬的小物,正是一把火刀,一块火石,寻思:“咱二人同在牢狱之时,丁大哥身边可没这两件东西,他却从何处得来?”翻转火刀,见刀上铸得有一行阳文招牌:“荆州老合兴铁店”。狄云曾和丁典去铁店斩断身上铐镣,想来这便是那家铁店的店号。狄云握了这对刀石,心想:“丁大哥顾虑周全,在铁店中取这火刀火石,原意是和我同闯江湖之用,不料没用上一次,便已命赴阴世。”怔怔地瞧着火刀火石,不由得潸然泪下。

宝象只道他发现火种后内知命不长久,是以悲泣,哈哈笑道:“大和尚是千金贵体,你前世几生修到,竟能拿大和尚的肠胃作棺材,拿大和尚的肚皮作坟墓,福缘深厚,运气不坏,快生火吧!”

狄云更不多言,在庙中找到了一张陈旧已极的黄纸签,放在火刀、火石之旁,便打着了火。火焰烧到黄纸签上,本来给灰尘掩蔽着的字迹露了出来,只见签上印着“下下”、“求官不成”、“婚姻难谐”、“出行不利”、“疾病难愈”等字样,片刻之间,火舌便将纸签烧去了半截。狄云心想,“我一生不幸,不用求签便知道了。”当即将纸签去点燃了木片,镬底的枯木渐烧渐旺。

铁镬中的清水慢慢生出蟹眼泡沫,他知这半镬水过不到一炷香时分便即沸滚。他心神紧张,望望那水,又望望宝象裸露着的肚皮,心想生死存亡在此一举,一双手不自禁地打起颤来。终于白气蒸腾,破镬中水泡翻涌。狄云站直身子,端起铁镬,双手一抬,便要向宝象头上淋去。

岂知他身形甫动,宝象已然惊觉,十指伸出,抢先抓住了他的手腕,厉声喝道:“干什么?”狄云不会说谎,用力想将滚汤往宝象身上泼去,何手腕给抓住了,便似套在一双铁箍中一般,竟移动不得分毫。

宝象若要将这镬滚汤泼在狄云头上,只须手臂一甩,自是轻而易举,但却可惜了这半镬热汤,淋死了这癞痢头阿三,自己重新烧汤,未免麻烦。他双臂微一用劲,平平下压,将铁镬放问原处,喝道:“放开了手!”

狄云如何肯放开铁镬,双手又运劲回夺。宝象右足踢出,砰的一声,将他踢得直跌出去,头后脚前,撞人神坛之下。宝象心想:“这癞痢头手劲倒也不小。”这时也不加细想,喝道:“老子要宰你了。乖乖地自己解去衣服,省得老子费事。”

狄云摸出腰间藏着的尖石,便想冲出去与这恶僧一拼,忽见神坛脚边两只老鼠肚子向天,身子不住抽搐,将死未死,这一下陡然在黑暗中看到一丝光明,叫道:“我捉到了两只老鼠,给你先吃起来充饥,好不好?老鼠的滋味可鲜得紧呢,比狗肉还香。”

宝象道:“什么?是老鼠?是死的还是活的?”狄云生怕他不吃死鼠,忙道:“自然是活的,还在动呢,只不过给我捏得半死不活了。”抓住两只老鼠,从神坛下伸手出来给他看。

宝象曾吃过老鼠,知道鼠肉之味与瘦猪肉也差不多,眼见这两头老鼠毫不肥大,想是破庙之中无甚食物之故,一时沉吟未决。

狄云道:“大师父,我给你剥了老鼠皮,煮一大碗汤喝,包你又快又美。”

宝象生性大懒,要他动手杀人洗剥,割切煮食,想起来就觉心烦,听狄云说给他煮老鼠汤,倒是投其所好,道:“两只老鼠不够吃,你再去多捉几只。”

狄云心想:“我现下功夫已失,手脚不灵,老鼠哪里捉得到?”但好容易出现了一线生机,决不能放过,忙道:“大师父,我给你先煮了这两只大老鼠作点心,立刻再捉!”宝象点头道:“那也好,要是我吃得个饱,饶你一命,又有何妨?”

狄云从神坛下钻了出来,说道:“我借你的刀子一用,切了老鼠的头。”

宝象浑没当这乡下小秃子是一回事,向钢刀一指,说道:“你用吧!”跟着又补上一句:“你有胆子,便向老子砍上几刀试试!”狄云本来确有抢到钢刀、回身便砍之意,但给他先行点破,倒不敢轻举妄动了,两刀砍下鼠头,开膛破肚,剥下鼠皮,将老鼠的肠胃心肺一并用雨水冼得干净,然后放入镬中。

宝象连连点头,说道:“很好,很好。你这秃头,煮老鼠汤是把好手。快再去捉几只来。”狄云道:“好,我去捉。”转身向后殿走去。宝象说:“你若想逃走,我定将你身上的肉,一块块活生生地割下来吃了。”狄云道:“捉不到老鼠便捉田鸡,江里有鱼有虾,什么都能吃。我服侍你大师父,吃得饱饱的,舒舒服服,何必定要吃我?癞痢头阿三身上有疮有癞,吃了担保你拉肚子,发寒热。”宝象道:“哼,别让我等得不耐烦了。喂,你不能走出庙去,知不知道?”

狄云大声答应,爬在地下,装着捕老鼠的神态,慢慢爬到后殿,站直了身子。他东张西望,想找个隐蔽处躲了起来,从后门望出去,见左首有个小小池塘,当下不管三七二十一,快步奔去,轻轻溜人池塘,只露出口鼻在水面透气,更抓些浮萍乱草,堆在鼻七。他自幼生于水滨,水性倒是甚好,只可惜这地方离江太远,否则跃入大江之中,顺流而下,宝象无论如何追赶不上。

过了好一会儿,只听得宝象叫道:“好汤!老鼠汤不错。可惜老鼠太少。癞痢头阿三,捉到了老鼠没有?”叫了几声,跟着便大声咒骂起来。狄云将右耳伸出水面,听他的动静。但听他满口污言秽语,骂得粗俗不堪,跟着踢踢踏踏,踏着泥泞寻了出来。只跨得几步,便到了池塘边。狄云哪里还敢露面,捏住鼻子,全身钻在水底。幸好那池塘生满了青萍水藻,他一沉入塘底,在上面便看不到了。

但水底不能透气,他一直熬到忍无可忍,终于慢慢探头上来,想轻轻吸一门气,刚吸得半口,忽喇一声,一只大手抓将下来,已抓住了他后颈。宝象大骂:“不把你这小秃子割成十七八块,老子不是人。你胆敢逃走!”狄云反手抱住他胳臂,一股劲儿往池塘内拉扯。宝象没料到他竟敢反抗,塘边泥泞,脚下一滑,扑通一声,跌入了塘中。

狄云大喜,使劲将他背脊往水中按去。只是池塘水浅,宝象人又高大,池水淹不过顶,他一踏到塘底,反手便扣住狄云手腕,跟着左手将他头揿下水去。狄云早豁出了性命不要,人在水底,牢牢抱住了宝象身子,说什么也不放手。宝象一时倒给他弄得无法可施,破口大骂,一不小心,吞进了儿口污水,怒气更盛,提起拳头,直往狄云背上擂去。狄云只觉这恶僧一拳打来,虽给塘水阻了一阻,力道轻了些,却也疼痛难忍,只要再挨得几拳,非昏去不可。他绝无还手之力,只有将脑袋去撞宝象的胸膛。

正纠缠得不可开交,突然间宝象大叫一声:“哎哟!”抓住狄云的手慢慢放松,举在半空的拳头也不击落,竟缓缓垂下,跟着身子挺了几挺,沉入了塘底。

狄云大奇,忙挣扎着起来,见宝象一动不动,显已死了。他惊魂未定,不敢去碰他身子,远远站在池塘一边观看。只见宝象直挺挺地躺在塘底,一动也不再动,隔了良久,看来真的已死,狄云兀自不敢放心,捧起块石头掷到他身上,见仍不动,才知不是装死。

狄云爬上岸来。猜不到这恶僧到底如何会忽然死去,心中忽闪过一个念头:“难道我的神照功已大有威力,自己可还不知?在他胸口撞得儿头,便送了他性命?”试一运气,只觉“足少阳胆经”一脉中的内息,行到大腿五里穴,无论如何便不上行,而“手少阳三焦经”一脉,内息行到上臂“清冷渊”也即遇阻滞。比之在狱中时反退步了,想是这几日来心神不定,搁下了功夫。显然,要练成神照功,时日火候还差得挺远。

他怔怔地站在池塘旁,对眼前的情景始终不敢相信是真事。但见雨点一滴滴地落在池塘水面,激起一个个漪涟。宝象的尸身躺在塘底,了无半丝生气。

呆了一阵,回到殿中,见铁镬下的柴火已经熄灭,铁镬旁又有两只老鼠死在地下,肚皮朝天,耳朵和后足兀自微微抖动。狄云心想:“嗯,原来宝象自己倒捉到了两只老鼠,没福享受,便给我打死了。”见镬中尚有碗许残汤,是宝象喝得剩下来的,他肚中正饥,端起铁镬,张口便要去喝老鼠汤,突然之间,鼻中闻到一阵奇特的香味。

他一呆之下,双手持着铁镬,缩嘴不喝,寻思:“这是什么香气?我闻到过的,那决不是什么好东西。”再闻了闻老鼠汤中的奇香,登时省悟,大叫:“好运气!”双手一抬,将铁镬向天井中抛了出去,转身向着丁典的尸身含泪说道:“丁大哥,你虽在死后,又救了兄弟一命。”在千钧一发的瞬息之间,他明白了宝象的死因。

丁典中了“金波旬花”的剧毒,全身血肉都含奇毒。宝象刀砍丁典尸身,老鼠在伤口中噬食血肉。老鼠食后中毒而死,宝象煮鼠为汤而食,跟着便也中毒。两人在池塘中纠缠斗殴,宝象突然毒发身亡。眼前铁镬旁这两头死鼠,也是喝了镬中的毒汤而死的。

狄云心想:“倘若那金波旬花不是有这么一股奇怪的香气,倘若我心思转得稍慢片刻,这毒汤已然下肚去了。”又想:“我第一次闻到这‘金波旬花’的香气,是在凌小姐的灵堂之中,凌知府涂在他女儿的棺木上。丁大哥以前曾闻到过的,曾中过毒,第二次怎能不知?是了,那时丁大岢见到凌小姐的棺木,心神大乱,什么都不知道了。”

他曾数度万念俱灰,自暴自弃,不想再活在人世,但此刻死里逃生,却又庆幸不已。天空仍乌云重重叠叠,大雨如注,心中却感到了一片光明,但觉只须留得一条命在,便有无尽生趣,无限风光。


他定了定神,先将丁典的尸身端端正正地放在殿角,然后出外将宝象的尸身从池塘里拉起,挖个坑埋了。回到殿中,见宝象的衣服搭在神坛之上,坛上放着一个油布小包,另有十来两碎银子。

他好奇心起,拿过油布小包,打了开来,见里面又包着一层油纸,再打开油纸,见是一本黄纸小书,封皮上弯弯曲曲地写着几行字不像字、图不像图的花样,也不知是什么。翻将开来,见第一页上绘着一个精瘦干枯的裸体男子,一手指天,一手指地,面。极为诡异,旁边注满了五颜六色的怪字,形若蝌蚪,或红或绿。狄云瞧着图中男子,见他钩鼻深目,曲发高颧,面目黝黑,不似中上人物,形貌甚为古怪,而怪异之中,更似蕴藏着一股吸引之力,令人不由自主地心旌摇动,神不守舍。他看了一会儿,便不敢再看。

翻到第二页,见纸上仍绘着这裸体男子,只姿势不同,左足金鸡独立,右足横着平伸而出,双手反在身后,左手握着右耳,右手握着左耳。一路翻将下去,但见这裸体人形的姿势越来越怪,花样变幻无穷,有时双手撑地,有时飞跃半空,更有时以头顶地倒立,下半身却凭空生出六条腿来。到了后半本中,那人手中却持了一柄弯刀。

他回头翻到第一页,再向图中那人脸上细瞧,见他舌尖从左边嘴角中微微伸出,同时右眼张大而左眼略眯,脸上神情古怪,便因此而生。他好奇心起,便学着这人的模样,也舌尖微吐,右眼张而左眼闭,这姿势一做,只觉得颜面间甚是舒适,再向图形中看去时,隐隐见到那男子身上有几条极淡的灰色细线,绘着经脉。狄云心道:“是了,原来这人身上不绘衣衫,是为了要显出经脉。”

丁典在狱中授他神照功之时,曾将人身的经脉行走方位,解说得极是详细明白,练这项最上乘的内功,基本关键便在于此。他早已记得熟了,这时瞧着图中人身上的经脉线路,不由自主便调运内息,体内一股细微的真气便依着那经脉运行起来。

寻思:“这经脉运行的方位,和丁大哥所教的恰恰相反,只怕不对。”但随即转念:“我便试他一试,又有何妨?”当即催动内息,循图而行,片刻之间,便觉全身软洋洋的,说不出的轻快舒畅。他练神照功时,全神贯注地凝气而行,那内息便要上行一寸、二寸,也是万分艰难,但这时照着图中的方位运行,霎时之间便如江河奔流,竟丝毫不用力气,内息自然运行。他又惊又喜:“怎么我体内竟有这样的经脉?莫非连丁大哥也不知么?”跟着又想:“这册子是那恶和尚的,书上文字图形又都邪里邪气,定不是什么正经东丙,还是别去沾惹的为是。”

但这时他体内的内息运行正畅,竟不想就此便停,心中只想:“好吧,只玩这么一次,下次不能再玩了。”渐觉心旷神怡,全身血液都暖了起来,又过一会儿,身子轻飘飘的,好似饱饮了烈酒一般,禁不住手舞足蹈,口中呜呜呜地低声呼叫,脑中一昏,倒在地下,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过了良久,这才知觉渐复,缓缓睁眼,只觉日光照耀,原来大雨早停,太阳晒进殿来。狄云一一跃而起,只觉精神勃勃,全身充满了力气,心想:“难道这本册子上的功夫,竟有这般好处?不,不!我还是照丁大哥所授的功夫用心习练才是,这种邪魔外道,一沾上身,说不定后患无穷。”拿起册子,要想伸手撕碎,但转念又想,总觉其中充满奥秘,不舍得便此毁去。

他整理一下衣衫,见破烂已极,实难蔽体,丁典尸身上的衣裤也都已撕烂斩碎,见宝象的僧衣和裤子搭在神坛之上,倒是完好,于是取过来穿在身上。虽穿了这恶僧的僧袍,心中甚觉别扭,但总胜于裤子上烂了十七八个破洞,连屁股也遮不住。他将那本册子和十多两碎银都揣在怀里,到大树下的泥坑中将那包首饰和银两挖了出来收起,抱起丁典尸身,走出庙去。

行出百余丈,迎面来了个农夫,见他手中横抱死尸,大吃一惊,失足摔在田中,满身泥泞地挣扎起来,快步逃走。狄云知道如此行走,必定惹事,但一时却也想不出什么善策。幸好这一带甚是荒僻,一路走去,不再遇到行人。他横抱着丁典,心下只想:“丁大哥,丁大哥,我舍不得和你分手,我舍不得和你分手。”

忽听得山歌声起,远远有七八名农夫荷锄走来,狄云急忙一个箭步,躲入山旁的长草之中,待那些农夫走过,心想:“若不焚了丁大哥的遗体,终究不能完成他与凌小姐合葬的心愿。”到山坳中拾些枯枝柴草,一咬牙,点燃了火,在丁典尸身旁焚烧起来。

火舌吞没了丁典头发和衣衫,狄云只觉得这些火焰是在烧着自己的肌肉,扑在地下,咬着青草泥土,泪水流到了草上上中,又流到了他嘴里……


狄云细心捡起丁典的骨灰,郑重包在油纸之中,外面再裹以油布。这油纸油布本是宝象用来包藏那本黄纸册子的。包裹外用布条好好地缚紧了,这才贴肉缚在腰间。再用手挖了一坑,将剩下的灰烬拨人坑中,用土掩盖了,拜了几拜。

站起身来,心下茫然:“我要到哪里去?”世上的亲人,便只师父一人,自然而然地想起:“我且回沅陵去寻师父。”师父刺伤万震山而逃去,料想不会回归沅陵老家,必是隐姓埋名,远走高飞。但这时除了回沅陵去瞧瞧之外,实在想不出还有旁的什么地方可去。

转上了大路,向乡人一打听,原来这地方大地名叫塔市口,对江便是湖北监利县,当地已属湖南地界。此处江边荒僻,狄云到了塔市口,取出碎银买些面食吃了。

出得店来,只听得喧哗叫嚷,人头涌涌,不少人吵成一团,跟着砰砰声响,好些人打了起来。狄云好奇心起,便走近去瞧瞧热闹。只见人丛之中,七八条大汉正围住一个老者殴打。那老者青衣罗帽,家人装束。那七八条汉子赤足短衣,身边放若短秤鱼篓,显然都是鱼贩。狄云心想这是寻常打架,没什么好瞧的,正要退开,只见那老家人飞足将一名壮健龟贩踢了个筋斗,原来他竟身有武功。

这一来,狄云便要瞧个究竟了。只见那老家人以寡敌众,片刻间又打倒了三名鱼贩。旁边瞧着的鱼贩虽众,一时竟无人再敢上前。忽听得众鱼贩欢呼起来,叫道:“头儿来啦,头儿来啦!”只见江边两名鱼贩飞奔而来,后面跟着三人。那三人步履颇为沉稳,狄云一眼瞧去,便知身有武功。

那三人来到近前,为首一人是个四十来岁汉子,蜡黄的脸皮,留着两撇鼠须,向倒在地下哼哼唧唧的儿名鱼贩望了一眼,说道:“阁下是谁,仗了谁的势头,到我们塔市口来欺人?”他这几句话是向那老家人说的,可是眼睛向他望也没望上一眼。

那老家人道:“我只是拿银子买鱼,什么欺人不欺人的?”那头儿向身旁的鱼贩问道:“干吗打了起来?”那鱼贩道:“这老家伙硬要买这对金色鲤鱼。我们说金色鲤鱼难得,是头儿自己留下来合药的。这老家伙好横,非买不可。我们不卖,他竟动手便抢。”

那头儿转过身来,向那老家人打量了几眼,说道:“阁下的朋友,是中了蓝砂掌么?”那老家人一听,脸色变了,说道:“我不知道什么红砂掌、蓝砂掌。我家主人不过想吃鲤鱼下酒,吩咐我拿了银子来买鱼。普天下可从来没有什么鱼能卖、什么鱼又不能卖的规矩?”鱼贩头儿冷笑道:“真人面前说什么假话?阁下主人是谁?倘若是好朋友,别说金色大鲤鱼可以奉送,在下还可送上一粒专治蓝砂掌的玉肌丸。”

那老家人脸色更加惊疑不定,隔了半晌,才道:“请问阁下是谁?如何知道蓝砂掌?如何又有玉肌丸?难道,难道……”鱼贩头儿道:“不错,在下和那使蓝砂掌的主儿,确有三分渊源。”

那老家人更不打话,身形一起,伸手便向一只鱼篓抓去,行动甚为迅捷。鱼贩头儿冷笑道:“有这么容易?”呼的一掌,便往他背心上击去。老家人回掌一抵,借势借力,身子已飘在数丈之外,提着鱼篓,急步疾奔。那鱼贩头儿没料到他有这一手,眼见追赶不上,手一扬,一件暗器带着破空之声,向他背心急射而去。

那老家人夺到鲤鱼,满心欢喜,一股劲儿地发足急奔,没想到有暗器射来。鱼贩头子发射的是一枚瓦楞钢镖,他手劲挺大,去势颇急。狄云眼见那老家人不知闪避,心中不忍,顺手提起地下一只鱼篓,从侧面斜向钢镖掷去。

他武功已失,手上原没多少力道,只是所站地位恰到好处,只听得卜的一声响,钢镖插入了鱼篓。那鱼篓向前又飞了数尺,这才落地。

那老家人听得背后声响,回头瞧时,只见那鱼贩头子手指狄云,骂道:“兀那小贼秃,你是哪座庙里的野和尚,却来理会长江铁阿帮的闲事?”

狄云一怔:“怎地他骂我是小贼秃了?”见那鱼贩头子声势汹汹,又说到什么“长江铁网帮”,记得丁大哥常自言道,江湖上各种帮会禁忌最多,要是不小心惹上了,往往受累无穷。他不愿无缘无故地多生事端,便拱手道:“是小弟的不是,请老兄原谅。”

那鱼贩头子怒道:“你是什么东西,谁来跟你称兄道弟?”跟着左手一挥,向手下的鱼贩道:“把这两人都拿下了。”

便在此时,只听得丁当丁当,丁玲玲,丁当丁当,丁玲玲一阵铃声,两骑马自西至东,沿着江边驰来。那老家人面有喜色,道:“我家主人亲自来啦,你跟他们说去。”

鱼贩头子脸色一变,道:“是‘铃剑双侠’?”但随即脸色转为高傲,道:“是‘铃剑双侠’便又怎地?还轮不到他们到长江边上来耀武扬威。”

说话未了,两乘马已驰到身前。狄云只觉眼前一亮,倂见两匹马一黄一白,神骏高大,鞍辔鲜明。黄马上坐着个青年男子,二十五六岁,一身黄衫,身形高瘦。白马上乘的是个少女,二十岁上下年纪,白衫飘飘,左肩上悬着一朵红绸制的大花,脸容白嫩,相貌其为俏丽。两人腰垂长剑,手中都握着条马鞭,两匹马一般的高头长身,难得的是黄者全黄,白者全白,身上竟没一根杂毛。黄马颈下挂了一串黄金鸾铃,白马的鸾铃则是白银所铸,马头微一摆动,金铃便发出丁当丁当之声,银铃的声音又是不同,丁玲玲、丁玲玲的,更为清脆动听。端的是人俊马壮,狄云一生之中,从没见过这般齐整标致的人物,不由得心中暗暗喝一声彩:“好漂亮!”

那青年男子向着那老者道:“水福,鲤鱼找到了没有?在这里干什么?”那老家人道:“汪少爷,金色鲤鱼找到了一对,可是……可是他们偏偏不肯卖,还动手打人。”

那青年瞥眼见到地下鱼篓上的钢镖,说道:“嘿,谁使这般歹毒的暗器?”马鞭一伸,鞭丝已卷住钢镖尾上的蓝绸,提了回来,向那少女道:“笙妹,你瞧,是见血封喉的‘蝎尾镖’!”那少女道:“是淮用这镖了?”话声甚是清亮。

那鱼贩头子微微冷笑,右手紧握腰间单刀刀柄,说道:“铃剑双侠这几年闯出了好大的名头,长江铁网帮不是不知。可是你们想欺到我们头上,只怕也没这么容易。”他语气硬中带软,显然不愿与“铃剑双侠”发生争端。

那少女道:“这蝎尾镖蚀心腐骨,太过狠毒,我爹爹早说过谁也不许再用,难道你不知道么?幸好你不是用来打人,打鱼篓子练功夫,倒也不妨。”

水福道:“小姐,不是的。这人发这毒镖射我。多蒙这位小师父斜刺里掷了这只鱼篓过来,才挡住了毒镖。要不然小的早已没命了。”他一面说,一面指着狄云。

狄云暗暗纳闷:“怎地一个叫我小师父,一个骂我小贼秃,我几时做起和尚来啦?”

那少女向狄云点了点头,微微一笑,示意相谢。狄云见她一笑之下,容如花绽,更加娇艳动人,不由得脸上一热,微感羞涩。

那青年听了水福之言,脸上登时如罩了层严霜,向那鱼贩头子道:“此话当真?”不待对方回答,马鞭抖动,鞭上卷着的钢镖疾飞而出,风声呼呼,啪的一响,钉在十数丈外的一株柳树上,手劲之强,实足惊人。

那鱼贩头子兀自口硬,说道:“逞什么威风?”那青年公子喝道:“便是要逞这威风!”提起马鞭,向他劈头打落,那鱼贩头子举刀便格。不料那公子的马鞭忽然斜出向下,着地而卷,招数变幻,直攻对方下盘。鱼贩头子急忙跃起相避。这马鞭竟似是活的一般,倏地反弹上来,已缠住了他右足。那公子足尖在马腹上轻轻一点,胯下黄马立时前冲。那鱼贩头子的下盘功夫本来甚是了得,这青年公子就算用鞭子缠住了他,也未必拖他得倒。但这公子先引得他跃在半空,令他根基全失,这才挥鞭缠足。那黄马这一冲有千斤之力,鱼贩头子力气再大,也禁受不起,他身躯给黄马拉着,凌空而飞。众鱼贩大声呐喊,七八个人随后追去,意图救援。

那黄马纵出数丈,将那马鞭绷得有如弓弦,青年公子蓄势借力,振臂甩出,那鱼贩头子便如腾云驾雾般飞了出去。他空有一身武功,却半点使不出来,身子不由自主地向江中射去。岸上众人大惊之下齐声呼喊。只听得扑通声响,水花溅起老高,鱼贩头子摔入了江中,霎时间沉入水底,无影无踪。

那少女拍手大笑,挥鞭冲入鱼贩群中,东抽一记,西击一招,将众鱼贩打得跌跌撞撞地四散奔逃。鱼篓鱼网撒了一地,鲜鱼活虾在地下乱爬乱跳。

那鱼贩头子一生在江边讨生活,水性自是精熟,从江面上探头出来,已在下游数十丈之外,污言秽语地乱骂,却也不敢上岸再来厮打。

水福提起盛着金鲤的鱼篓,打开盖子,欢欢喜喜地道:“公子请看,红嘴金鳞,难得又这般肥大。”那青年道:“你急速送回客店,请花大爷用来救人。”水福道:“是。”走到狄云身前,躬了躬身,道:“多谢小师父救命之恩。不知小师父的法名怎生称呼?”狄云听他左一句小师父,右一句小师父,叫得自己心中发毛,一时答不上话来。那青年道:“快走,快走。千万不能耽搁了。”水福道:“是。”不及等狄云答话,快步去了。

狄云见这两位青年男女人品俊雅,武艺高强,心中暗自羡慕,颇有结纳之意,只是对方并不下马,想要请教姓名,颇觉不便。正犹豫间,那公子从怀中掏出一锭黄金,说道:“小师父,多谢你救了我们老家人一命。这锭黄金,请师父买菩萨座前的香油吧。”轻轻抛出,将金子向狄云投了过来。狄云左手抄过接住,向他回掷过去,说道:“不用了。请问两位尊姓大名。”

那青年见他接金掷金的手法,显是身有武功,不等金子飞到身前,马鞭挥出,已将金子卷住,说道:“师父既然也是武林中人,想必得知铃剑双侠的小名。”

狄云见他抖动马鞭,将那锭黄金舞弄得忽上忽下,神情举止,颇有轻浮之意,便道:“适才我听那鱼贩头子称呼两位是铃剑双侠,但不知阁下尊姓大名。”那青年怫然不悦,心道:“你既知我们是铃剑双侠,怎会不知我的姓名?”口中“嗯”了一声,也不答话。便在此时,一阵江风吹了过来,拂起狄云身上所穿僧袍的衣角。

那少女一声惊噫,道:“他……他是青海黑教的……的……血刀恶僧。”那青年满脸怒色,道:“不错。哼,滚你的吧!”

狄云大奇,道:“我……我……”向那少女走近一步,道:“姑娘你说什么?”那少女脸上现出又惊又恐的神态,道:“你……你……你别走近我,滚开。”狄云心中一片迷惘,问道:“什么?”反而更向她走近了一步。

那少女提起马鞭,唰的一声,从半空中猛击下来。狄云万料不到她说打便打,转头欲避,已然不及,唰的一声响处,这一鞭若着实实地打在脸上,从左额角经过鼻梁,通向右边额角,击得好不沉重。狄云惊怒交集,道:“你……你干吗打我?”见那少女又挥鞭打来,伸手便欲去夺她马鞭,不料这少女鞭法变幻,他右手刚探出,马鞭已缠上了他头颈。

跟着只觉得后心猛地一痛,已给那青年公子从马上出腿,踢了一脚,狄云立足不定,向前便倒。那公子催马过来,纵马蹄往他身上踹去。狄云百忙中向外滚开,昏乱中只听得银铃声丁玲玲地响了一下,一条白色的马腿向自己胸口踏将下来。狄云更没思索余地,情知这一脚只要踹实了,立刻便会送命,急忙缩身,但听得喀喇一响,不知断了什么东西,眼前金星飞舞,什么也不知道了。


待得他神志渐复,醒了过来,已不知过了多少时候。迷迷糊糊中撑手想要站起,突然左腰一阵剧痛,险些又欲晕去,跟着哇的一声,吐出一大门鲜血。他慢慢转头,只见右腿裤脚上全是鲜血,一条腿扭得向前弯转。他好生奇怪:“这条腿怎会变成这个样子?”过了一会儿,这才明白:“那姑娘纵马踹断了我的腿。”……

他全身乏力,腿上和背心更痛得厉害,一时之间自暴自弃的念头又生:“我不要活了,便这么躺着,快快死了才好。”他也不呻吟,只盼速死。可是想死却并不容易,甚至想昏去一阵也是不能,心中只想:“怎么还不死?怎么还不死?”

过了良久,这才想到:“我跟他二人无冤无仇,没半点地方得罪了他们,正说得好好地,干吗忽然对我下这毒手?”苦苦思索,心中一片茫然,实无丝毫头绪,自言自语:“我就这么蠢,倘若丁大哥在世,就算不能助我,也必能给我解说这中间的道理。”一想起丁典,立时转念:“我答应了丁大哥,将他与凌小姐合葬。这心愿未了,我无论如何不能便死。”伸手到腰间一摸,发觉丁典的骨灰包没给人踢破,心下稍慰,用力坐起身来,喉头一甜,又是鲜血上涌。他知道多吐一口血,身子便衰弱一分,强自运气,想将这口血压将下去,却觉口中咸咸的,一张嘴,又是一滩鲜血倾在地下。

最痛的是那条断腿,就像儿百把小刀不住在腿上砍斩,终于连爬带滚地到了柳荫下,心想:“我不能死,说什么也得活下去。要活下去便得吃东西。”见地下的鱼虾早已停止跳动,死去多时,便抓了几只虾塞人口中,胡乱咀嚼,心想:“先得接好断腿,再想法子快快离开。”

游目四顾,见众鱼贩抛在地下的各样物事兀自东一件、西一件地散着,于是爬过去取了一柄短桨,又取过一张渔网,先将渔网慢慢拆开,然后搬正自己断腿,将短桨靠在腿旁,把渔网的麻绳缠了下去。缠一会儿,歇一会儿,每逢痛得要晕去时,便闭目喘气,等力气稍长,又再动手。

好容易绑好断腿,心想:“要养好我这条腿,少说也得两个月时光。却到哪里去养息才好?”瞥眼见到江边的一排渔舟,心念一动:“我便住在船中,不用行走。”他生怕这批鱼贩回来,更遭灾难困厄,虽已筋疲力尽,却不敢稍歇,向着江边爬去,爬上一艘渔船,解下船缆,扳动短桨,慢慢向江心划去。

一低头时,只见身上一角僧袍翻转,露出黑色衣襟上一把殷红带血的短刀,乃以大红丝线所绣,刀头上有三点鲜血滴下,也是红线绣成,形状生动,甚为可怖。他蓦地醒悟:“啊,是了,这是宝象恶僧的僧袍。这两人只道我是恶僧一伙。”一伸手,便摸到了自己光秃秃的脑袋。

他这才恍然,为什么那老家人口口声声地称自己为“小师父”,而长江铁网帮的鱼贩头子又骂自己为“小贼秃”,原来自己早已乔装改扮做了个和尚,却兀自不觉。又想:“我衣角翻开,那姑娘便说我是青海黑教的什么血刀恶僧。这把血刀的模样这么难看,这派和尚又定是无恶不作之人,单看宝象,便可想而知。”

他无端端地给踹断了腿,本来恼怒悲愤之极,一想明白其间的原因过节,登时便对“铃剑双侠”消了敌意,反觉这对青年英侠嫉恶如仇,实是大大的好人,只是这二人武功高强,人品俊雅,自已便算解释明白了误会,也不配跟他们结交。

将渔船慢慢划出十余里,见岸旁有个小市镇,远远望去,人来熙往的甚是热闹,心想:“这件僧衣披在身上,是个大大的祸胎,须得尽早换了去才好。”当下将船划近岸边,撑着短桨拄地,忍痛挣扎着一跛一拐,走上岸去。市上行人见这青年和尚跛了一条腿,满身血污,向他瞧去时脸上都露出惊疑神色。

对这等冷漠疑忌的神气,狄云这几年来受得多了,倒也不以为意。他缓缓在街上行走,见到一家旧衣店,便进去买了一件青布长袍,一套短衫裤。这时更换衣衫,势须先行赤身露体,只得将青布长袍穿在僧袍之外,又买了顶毡帽,盖住光头,然后到西首一家小饭铺中去买饭充饥。待得在饭铺的长凳上坐定,累得几欲晕倒,又呕了两大口血。

店伴送上饭菜,是一碗豆腐煮鱼,一碗豆豉腊肉。狄云闻到鱼肉和米饭的香气,精神为之一振,拿起筷子,扒了两口饭,夹起一块腊肉送进口中,咀嚼得几下,忽听得西北角上丁当丁当、丁玲玲,丁当丁当、丁玲玲,一阵阵鸾铃之声响了起来。

他口中的腊肉登时便咽不下咽喉,心道:“铃剑双侠又来了。要不要迎出去说明误会?我平凸无故地给他们纵马踩成这般重伤,若不说个清楚,岂不冤枉?”

可是他这些日子中受苦太深,给人欺侮惯了,转念便想:“我这一生受的冤枉,难道还算少了?再给他们冤杆一次,又有何妨?”但听得鸾铃之声越响越近,狄云转过身来,面朝里壁,不愿再和他们相见。

便在这时,忽然有人伸手在他肩头一拍,笑道:“小师父,你干下的好事发了,我们太爷请你去喝酒。”

狄云一惊,转身过来,见是四个公人,两个拿着铁尺铁链,后面两人手执单刀,满脸戒备之色。狄云叫声:“啊哟!”站起身来,顺手抓起桌匕一碗腊肉,劈头向左首那公人掷去,跟着手肘上抬,掀起板桌,将豆腐、白饭、菜汤,齐向第二名公人身上倒去,心道:“荆州府的公人追到了。我若再落在凌退思的手中,哪里还有命在?”

两名公人给他夹头夹脑的热菜热汤泼在身上,忙向后退,狄云已抢步奔出。但只跨得一步,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摔倒,他在惶急之际,竟忘了左腿已断。第三名公人瞧出便宜,举刀砍来。狄云武功虽失,对付这些公人却仍绰绰有余,抓住他手腕拧转,已夺过了他单刀。四名公人见他手中有了兵器,哪里还敢欺近,只是大叫:“采花淫僧拒捕伤人啊!”“血刀恶僧又犯了案哪!”“奸杀官家小姐的淫僧在这里啊!”

这么一叫嚷,市镇上众人纷纷过来,见到狄云这么满脸都是伤痕血污的可怖神情,都远远站着,不敢走近。狄云听得公人的叫嚷,心道:“难道不是荆州府派来捉拿我的?”大声喝道;“你们胡说些什么?谁是采花淫僧了?”

丁当丁当、丁玲玲几声响处,一匹黄马、一匹白马双双驰到。“铃剑双侠”人在马上,居高临下,一切早已看清。两人一见狄云,怔了一怔,觉得面容好熟,立刻便认出他便是那血刀恶僧,只乔装改扮了,想要掩饰本来面…

一名公人叫道:“喂,大师父,你风流快活,也不打紧,怎地事后又将人家姑娘一刀杀死了?好汉一人做事一身当,跟我们到县里去打了这桩官司吧。”另一名公人道:“你去买衣买帽,改装易容,可都给哥儿们瞧在眼里啦。你今天是逃不走了,还是乖乖地上了绑吧。”狄云怒道:“你们就会胡说八道,冤枉好人。”一名公人道:“那是决计冤枉不了的。大前天晚上你闯进李举人府中,奸杀李举人的两位小姐,我清清楚楚瞧见了的,眼睛眉毛,鼻头嘴巴,没一样错了,的的确确便是你。”

“铃剑双侠”勒马站在一旁观看。

“表哥,这和尚武功没什么了不起啊。刚才若不是瞧在他救了水福性命的份上,早就杀了他。原来他……他竟这么坏。”

“我也觉得奇怪。虽说这呰恶僧在长江两岸做了不少天理难容的大案,伤了十儿条人命,公人奈何他们不得,可是两湖豪杰又何必这等大惊小怪?瞧这小和尚的武功,他的师父、师兄们也高明不到哪里去。”

“说不定他这一伙中另有高手,否则的话,两湖豪杰干吗要求我爹爹出手?又上门去求陆伯伯、花伯伯、刘伯伯?”

“哼,这些两湖豪杰也当真异想天开,天下又有哪一位高人,须得劳动‘落花流水’四大侠同时出手,才对付得了?”

“嘻嘻,劳动一下咱们‘铃剑双侠’的大驾,那还差不多。”

“表妹,你到前面去等我,让我一个人来对付这贼秃好了。”“我在这里瞧着。”

“不,你还是别在这里。武林中人日后说起这回事来,只说是我汪啸风独自出手,杀了血刀恶僧,可别把水笙水女侠牵扯在内。你知道,江湖上那些人的嘴可有多脏。”

“对,你想得周到,我可没你这么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