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当道时见中山狼

两人走了大半日,方出蝴蝶谷,杨不悔脚小步短,已走不动了。歇了好一会儿,才又赶路,行行歇歇,第一晚便找不到客店人家,行到天黑,还是在荒山野岭中乱闯,四下里狼嗥枭啼,只吓得杨不悔不住惊哭。张无忌心里也甚害怕,见路旁有个山洞,便拉着杨不悔躲在洞里,将她搂在怀里,伸手按住她耳朵,令她听不见饿兽吼叫之声。

这一夜两个孩子又饿又怕,挨了一晚苦,次晨才在山中摘些野果吃了,顺着山路走一会儿,歇一会儿。行到中午时分,杨不悔突然尖声大叫,指着路边一株大树。张无忌看时,只见树上飘飘荡荡的挂着两具干尸,吓得忙拉着她转头狂奔。

两人七高八低地没奔出十余步,脚下石子一绊,一齐摔倒。张无忌大着胆子回头望去,这一下更加吃惊,脱口叫道:“胡先生!”原来挂在树上的一具干尸这时给风吹得回过头来,却是胡青牛。另一具干尸长发披背,是个女尸,瞧她服色,正是胡青牛的妻子王难姑。山风吹动她身子和长发,飘荡颤动,更显得阴气森森。

张无忌定了好一会儿神,自己安慰自己:“不怕,不怕!”慢慢爬起,一步步走近,果见临空悬挂的两具尸体正是胡青牛夫妇。两人脸颊上金光灿然,各自嵌着一朵小小金花。张无忌心下恍然:“原来他们还是没能逃出金花婆婆的毒手。”

只见山涧中一辆骡车摔得破烂不堪,一头骡子淹死在涧水之中。

张无忌怔怔地流下泪来,解开绳索,将胡青牛夫妇的尸身从大树上放下,忽然啪的一声响,王难姑尸身怀中跌出一本书来。拾起看时,是一部手写的抄本,题签上写着“王难姑毒经”五字。翻将开来,书页上满是蝇头小楷,密密麻麻地写着诸般毒物的毒性、使用和化解之法,除了毒药、毒草等等,各项活物如毒蛇、蜈蚣、蝎子、毒蛛,以及种种稀奇古怪的鱼虫鸟兽、花木土石,无不具载。张无忌随手把书放在怀里,将胡青牛夫妇的尸体并列了,捧些石头土块,草草堆成一坟,跪倒拜了几拜,携了杨不悔的手觅路而行。

行出数里后走上了大路,不久到了一个小市镇,张无忌便想买些饭吃,哪知市镇中家家户户都是空屋,竟连一个人影也无,无奈只得继续赶路,但见沿途稻田尽皆龟裂,田中长满了荆棘败草,一片荒凉。张无忌心中慌乱,杨不悔能忍饥不哭,勉力行走,已算得是极乖,还能出什么主意?

走了一会儿,见路边卧着几具尸体,肚腹干瘪,双颊深陷,一见便知是饿死的。越走这类饿殍越多。张无忌心下惶恐:“难道什么东西也没得吃?咱们也要这般饿死不成?”

行到傍晚,到了一处树林,见林中有白烟袅袅升起。张无忌大喜,他自离开蝴蝶谷后,一路未见人烟,便向白烟升起处快步走去。行到邻近,只见两个衣衫褴褛的汉子围着一锅热气腾腾的沸汤,正在锅底添柴加火。两个汉子听到脚步声,回过头来,见到张无忌和杨不悔,脸现大喜之色,同时跳起。一人招手道:“小娃娃,好极,过来,快过来。你同来的大人呢?他们到哪里去了?”张无忌道:“就只我们两人,没大人相伴。”两个大汉相顾大笑,同声道:“运气,正好运气!”张无忌饿得慌了,探头到锅中张望,瞧是煮些什么,只见锅中上下翻滚,都是些青草。一名汉子一把揪过杨不悔,狞笑道:“这口小羊又肥又嫩,今晚饱餐一顿,那是舒服得紧了。”另一名汉子道:“不错,男娃娃留着明儿吃。”

张无忌大吃一惊,喝道:“干什么?快放开我妹子。”

那汉子全不理睬,嗤的一声,便撕破了杨不悔身上衣衫,伸手从靴子里拔出一柄牛耳尖刀,笑道:“很久没吃这么肥嫩的小羊了。”提着杨不悔走到一旁,似乎便要宰杀。另一名汉子拿了一只土钵跟在后面,说道:“羊血丢了可惜,煮一锅羊血羹,味儿才不坏呢!”

张无忌只吓得魂飞天外,瞧他们并非说笑,实有宰杀杨不悔之意,大叫:“你们想吃人么?也不怕伤天害理?”那手持土钵的汉子笑道:“老子三个月没吃一粒米了,不吃人,还能吃牛吃羊么?”生怕张无忌逃跑,过来伸手便揪他头颈。

张无忌侧身让开,左手一带,右掌啪的一下,正中他后心要害。他得金毛狮王谢逊传授武功秘诀,又自父亲处学得武当长拳,这几年中虽潜心医术,没用功练武,但生平所习所见尽是最上乘的武功。这一掌奋力击出,便是习武多年的武师也不易抵受,何况一个寻常村汉?那汉子哼了一声,俯伏在地,一动也不能动了。

张无忌立即纵身跃到杨不悔身旁。那汉子暍道:“先宰了你。”提起尖刀,便往他胸口插下。张无忌使招武当长拳的“雁翅式”,飞起右脚,正中那人手腕。那人尖刀脱手飞出。张无忌一招鸳鸯连环腿,左右跟着踢出,直中那人下颚。那人正张口呼喝,下颚给踢得急速合上,将自己半截舌头咬了下来,狂喷鲜血,晕死过去。张无忌忙扶起杨不悔。

便在此时,只听得脚步声响,又有几人走进林来。杨不悔吓得怕了,听见人声,便扑在张无忌怀里。张无忌抬头看时,登时宽心,叫道:“是简大爷、薛大爷。”进林来的共是五人,一个是崆峒派的简捷,另外是华山派的薛公远和他两个同门,这四个人都是张无忌给治好了的。最后是个二十岁上下的青年汉子,貌相威壮,额头奇阔,张无忌却未见过。

简捷哼了一声,道:“张兄弟,你也在这里?这两人怎么了?”说着手指倒在地下的’两名汉子。张无忌气愤愤地说了,最后道:“连活人也敢吃,那不是无法无天了么?”

简捷横眼瞧着杨不悔,突然嘴角边滴下馋涎,伸舌头在嘴唇上下舐了舐,自言自语:“他妈的,五日五夜没一粒米下肚,尽啃些树皮草根……嗯,细皮白肉,肥肥嫩嫩的……”张无忌见他眼中射出饥火,像是头饿狼一般,咧开了嘴,牙齿闪闪发亮,神情可怖,忙将杨不悔搂在怀里。

薛公远道:“这女孩的妈妈呢?”张无忌心想:“我若说纪姑姑死了,他们更会转坏念头。”便道:“纪女侠买米去啦,转眼便来。”杨不悔忽道:“不,我妈妈飞上天去啦!”

简捷和薛公远等一听两人的话,便知纪晓芙已死。薛公远冷笑道:“买米?周围五百里地内,你给我找出一把米来,算你本事。”简捷向薛公远打个眼色,两人霍地跃起。简捷两手抓住张无忌双臂。薛公远左手掩住杨不悔的嘴,右臂便将她抱起。

张无忌惊道:“你们干什么?”简捷笑道:“凤阳府赤地千里,大伙儿饿得熬不住啦。这女孩儿又不是你什么人,待会儿也分一份给你吃好了。”张无忌骂道:“你们枉自为英雄好汉,怎能欺侮她小小孤女?这事传扬开去,你们还能做人么?”

简捷大怒,左手仍抓住了他,右手夹脸打了他两拳,喝道:“连你这小畜生也一起宰了,我们本来嫌一只小羊不够吃。”

张无忌适才举手投足之间便击倒两名村汉,甚是轻易,但圣手伽蓝简捷是崆峒派好手,一双手上练了数十年的功夫,张无忌给他紧紧抓住了,却哪里挣扎得脱?薛公远的两名师弟取过绳索,将两个孩子都绑了。张无忌知道今日已然无幸,狂怒之下,好生后悔,当初实不该救了这几人的性命,哪料到人心反复,到头来竟会恩将仇报。

简捷道:“小畜生,你治好了老子头上的伤,你就算于老子有恩,是不是?你心中一定在痛骂老子,是不是?”张无忌道:“这难道不是恩将仇报?我和你们无亲无故,若非我出手相救,你们四人的奇伤怪病能治得好么?”

薛公远笑道:“张少爷,我们受伤之后丑态百出,都让你瞧在眼里啦,传将出去,大伙儿在江湖上也不好做人。今儿我们实在饿得慌了,没几口鲜肉下肚,性命也是活不成,你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再救我们一救吧。”

简捷恶狠狠的狰狞可怕,倒也罢了,这薛公远笑嘻嘻的阴险狠毒模样,张无忌瞧着尤其觉得寒心,大声道:“我是武当子弟,这个妹子是峨嵋派的。你们害了我二人不打紧,武当五侠和灭绝师太能便此罢休吗?”

简捷一愕,“哦”了一声,觉得这话倒也不错,武当派和峨嵋派的人可真惹不起。薛公远笑道:“这里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等你到了我肚子里,再去向张三丰老道诉苦吧。”简捷哈哈大笑,说道:“肚里饿得冒出火来啦,你便是我的亲兄弟、亲儿子,我也连皮带骨的吞了你。”转头向薛公远的两个师弟喝道:“快生火烧汤啊。还等什么?”那二人提起地下的铁锅,一个到溪里去。水,另一个便生起火来。

张无忌道:“薛大爷,那两个人反正已死了,你们肚饿要吃人,吃了他们不好么?”

薛公远笑道:“这两条死汉子全身皮包骨头,又老又韧,又臭又硬,天下哪有不吃嫩羊吃老羊的道理?”

张无忌自来极有骨气,倘若杀他打他,决不能讨半句饶,但这时身陷歹人之手,竟要给人活生生地煮来吃了,不由得张皇失措,哀求了几句。薛公远反而不住嘲笑:“哈哈,武当派、峨嵋派的弟子在江湖上逞强称霸,今日却给我们一口一口地咬来吃了,张三丰和灭绝老尼知道了,不气死才怪。”

张无忌提气大喝:“薛大爷,你们既然非吃人不可,就将我吃了吧,只求你们放了这个小妹子,我张无忌死而无怨。”薛公远道:“为什么?”张无忌道:“她妈妈去世之时,托我将这个小妹子送去交给她爹爹。你们今日吃我一人,也已够饱了,明日可以再去买牛羊米饭,就饶了这小姑娘吧。”

简捷见他临危不惧,小小年纪,竟大有侠义之风,倒也有点钦佩,不禁心动,踌躇道:“怎样?”薛公远道:“饶了小女娃娃不打紧,但泄漏了风声,日后宋远桥、俞莲舟他们找上门来,简大哥有把握打发便成。”简捷点头道:“薛兄弟说得是。我是个糊涂蛋,从不想想往后的日子。”说话之间,那名华山派弟子端了锅清水回来,放在火上煮汤。

张无忌知道事情紧急,叫道:“不悔妹妹,你向他们发个誓,以后决不说出今日的事来。”杨不悔迷迷糊糊地哭道:“不能吃你啊,不能吃你啊。”她也不懂张无忌说些什么,隐隐约约之间,只知道他是在舍身相救自己。

那气概轩昂的青年汉子默然坐在一旁,一直不言不动。简捷向他瞪了一眼,道:“徐小舍,想吃羊肉,也得惹一身羊臊气啊。”濠泗一带,对年轻汉子称为“小舍”。那青年道:“是!”从腰间拔出一柄短刀,说道:“杀猪屠羊,是我的拿手本事。”横咬短刀在口,一手提了张无忌,一手提了杨不悔,向山溪边走去。张无忌破口大骂,想张口去咬他手臂,却咬不到。

那徐小舍走出十余步,薛公远叫道:“徐小舍,便在这儿开剥吧。”那徐小舍回头道:“在溪中开膛破肚的好,洗得干净些。”口中咬了刀子,说话模糊不清,脚下并不停步。薛公远道:“我叫你在这里,便在这里。”他瞧出徐小舍神情有些不对,生怕他想独吞,带了两个小孩逃走。

徐小舍低声道:“快逃!”将两人往地下一放,伸刀割断了缚住二人的绳索。张无忌道:“多谢救命大恩。”拉着杨不悔的手,拔步飞奔。

简捷和薛公远齐声怒吼,纵身追去。那徐小舍横刀拦住,喝道:“站住!”

简捷和薛公远见他横刀当胸,威风凛凛地拦在面前,倒是一怔。简捷喝道:“干什么?”徐小舍道:“咱们在江湖上行走,欺侮弱小,不叫天下好汉笑话么?”薛公远怒道:“饿得急了,娘老子也吃!”挥手向两个师弟喝道:“快追,快追!”

张无忌见杨不悔跑不快,将她抱起,他本已人小步短,这么一来,逃得更慢了。

简捷和薛公远各挺兵刃,夹攻那姓徐的汉子。斗了一阵,简捷刷的一刀,砍中了徐小舍大腿,登时鲜血淋漓。徐小舍抵敌不住,突然提起短刀,向薛公远掷去。薛公远侧身闪避,徐小舍便冲了出去。简薛二人也不追赶,径自来捉张杨二小。徐小舍远远叫道:“张兄弟休慌,我去叫帮手来救你。”简薛二人上前合围,登时将张无忌和杨不悔又缚住了。

简捷瞪眼骂道:“这姓徐的吃里扒外,不是好人,你们怎地跟他做一路?”薛公远道:“路上撞到的同伴,谁知他是好人坏人?他说姓徐,叫什么徐达。你别信他鬼话,天都快黑了,到哪儿叫帮手去。”一名华山派的弟子道:“听他口音,是凤阳府本地人,便叫些乡下人来,咱们也不怕。”简捷笑道:“凤阳府的人,哈哈,个个饿得爬也爬不动了。咱们快把两口小羊煮得香香的,饱餐一顿是正经。”

张无忌二次被擒,被打得口鼻青肿,衣衫都扯破了,怀中银两物品,都掉在地下。他心想:“原来这位姓徐的大哥叫做徐达,此人实是个好朋友,只可惜我命在顷刻,不能和他结交了。”一低头,见一本黄纸抄本掉在地下,书页随风翻动,正是从王难姑尸身上取来的那部《王难姑毒经》,顺眼往书页上瞧去,只见赫然写着“毒菌”两个大字,其后小字详载各种毒菌的形状、气味、颜色、毒性、解法,一种又一种,他心中正乱,哪里看得入脑?一瞥之间,见到书中一行字写道:“大凡毒菌颜色鲜明。灰黄色者大都无毒。”

他抬起头来,呆了半晌,突然瞥见左首四五尺外,一段腐朽的树干下生着十余棵草菌,颜色鲜艳夺目,心中一动:“这不知是什么菌,这些草菌若是剧毒之物,不悔妹妹尚有活命之望。”

张无忌这时也已不想自己求生,一意只盼能救得杨不悔。他坐在地下,移动双脚和臀部,慢慢挨将过去,转过身子,伸手将那些草菌都摘了下来。这时天色已黑,各人饥火中烧,谁也没留心他。他眼望徐达逃去之处,忽然跳起,叫道:“徐大哥,你带了人来啦,救命,救命!”简捷等信以为真,四人抓起兵器,都跳了起来。张无忌乘四人凝视东方,倒退两步,反手将草菌都投入了铁锅。

简捷等不见有人,都骂:“小杂种,你想疯了也没人来救你。”薛公远道:“开刀子,谁来动手?”简捷道:“我宰女娃子,你宰那男的。”说着一把揪起了杨不悔。

张无忌道:“薛大爷,我口渴得紧,你给我喝碗热汤,我死了做鬼也不缠你。”薛公远道:“好,喝碗热汤打什么紧?”便舀碗热汤给他。

热汤尚未送到嘴边,张无忌便大声赞道:“好香,好香!”那些草菌在热汤中一熬,确是香气扑鼻。薛公远早就饿得急了,闻到菌汤香气,便不拿去喂张无忌,自己喝了下肚,舐了舐嘴唇,道:“鲜得紧!”又去舀了一碗。简捷挟手抢过,大口喝了,兴犹未尽,又喝了一碗。薛公远和华山派其余两名弟子也都喝了两碗,久饥之下,两碗热腾腾的鲜汤下肚,均感说不出的舒服。简捷还捞起锅中草菌,大口咀嚼。谁也没问草菌从何而来。

简捷吃完草菌,拍了拍肚子,笑道:“先打个底儿,再吃羊肉。”左手提起杨不悔后领,右手提了刀子。张无忌见众人喝了菌汤后若无其事,心想原来这些草菌无毒,不禁暗暗叫苦。简捷走了两步,忽然叫道:“啊哟!”身子摇晃了几下,摔跌在地,将杨不悔和刀子都抛在一旁。薛公远惊道:“简兄,怎么啦?”奔过去俯身看时,这一弯腰,便再也站不直了,扑在简捷身上。那两名华山派弟子跟着也毒发而毙。

张无忌大叫:“谢天谢地!”滚到刀旁,反手执起,将杨不悔手上的绳索割断。杨不悔颤着双手,把张无忌的手掌刺破了两处,才割断他手上绳索。两人死里逃生,欢喜无限,搂抱在一起。

过了一会儿,张无忌去看简薛四人时,只见每人脸色发黑,肌肉扭曲,死状可怖,心想:“毒物能杀恶人,也就是能救好人。”将那部《王难姑毒经》珍而重之地收在怀内,决意日后好好研读。


张无忌携了杨不悔的手,穿出树林,正要觅路而行,忽见东首火把照耀,有七八人手执兵器,快步奔来。张杨二人忙在草丛中躲起。那干人奔到邻近,当先一人正是徐达,他左手高举火把,右手挺着长枪,大声吆喝:“伤天害理的吃人恶贼,快纳下命来!”

众人奔进树林,见简薛等四人死在当地,无不愕然。徐达叫道:“张兄弟,你没事么?我们救你来啦!”张无忌叫道:“徐大哥,兄弟在这里!”从草丛中奔出。

徐达大喜,一把将他抱起,说道:“张兄弟,似你这等侠义之人,别说孩童,大人中也是少见,我生怕你已伤于恶贼之手,天幸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真正报应不爽。”问起简薛等人如何中毒,张无忌说了毒菌煮汤之事,众人都赞他聪明。

徐达道:“这几个都是我的好朋友,他们宰了一条牛,大伙儿正在皇觉寺中煮食,我去一叫便来。但若不是张兄弟机智,我们还是来得迟了。”为张无忌一一引见。

一个方面大耳的姓汤名和;一个英气勃勃的姓邓名愈;一个黑脸长身的姓花名云;两个白净面皮的亲兄弟,兄长吴良,兄弟吴祯。最后是个和尚,相貌十分丑陋,下巴向前挑出,犹如一柄铁铲相似,脸上凹凹凸凸,甚多瘢痕黑痣,双目深陷,炯炯有神。徐达道:“这位朱大哥,名叫元璋,眼下在皇觉寺出家。”花云笑道:“他做的是风流快活和尚,不爱念经拜佛,整日便喝酒吃肉。”

杨不悔见了朱元璋的丑相,心中害怕,躲在张无忌背后。朱元璋笑道:“和尚虽然吃肉,却不吃人,小妹妹不用害怕。”汤和道:“咱们煮的那锅牛肉,这时候也该熟了。”花云道:“快走!小妹妹,我来背你。”将杨不悔负在背上,大踏步便走。张无忌见这干人豪爽快活,心中也自欢喜。

走了四五里路,来到一座庙宇。走进大殿,便闻到一阵烧牛肉的香气。吴良叫道:“熟啦,熟啦!”徐达道:“张兄弟,你在这儿歇歇,我们去端牛肉出来。”

张无忌和杨不悔并肩坐在大殿蒲团上。朱元璋、徐达、汤和、邓愈等七手八脚,捧出大盆大钵的熟牛肉。吴良、吴祯兄弟提了一坛白酒,大伙儿便在菩萨面前欢呼畅饮。张无忌和杨不悔已饿了数日,此时有牛肉下肚,自是说不出的畅快。

花云道:“徐大哥,咱们的教规什么都好,就是不许吃肉,未免有点儿那个。”!

张无忌心中一凛:“原来他们也都是明教的。明教的规矩是食青菜、拜魔王,他们却在这里大吃牛肉。”

徐达道:“咱们教规的第一要义是‘行善去恶’,吃肉虽然不好,但那是末节。这当儿没米没菜,难道便眼睁睁的瞧着熟牛肉,却活生生的饿死么?”邓愈拍手叫道:“徐大哥的话从来最有见地,吃啊,吃啊!”

正吃喝间,忽然门外脚步声响,跟着有人敲门。汤和跳起身来,叫道:“啊也!张员外家中寻牛来啦!”只听得庙门给人一把推开,走进来两个挺胸凸肚的豪仆。一人叫道:“好啊!员外家的大牯牛,果然是你们偷吃了!”说着一把揪住朱元璋。另一人道:“你这贱和尚,今儿贼赃俱在,还逃到哪里去?明儿送你到府里,一顿板子打死你。”

朱元璋笑道:“当真胡说八道,你怎敢胡赖我们偷了员外的牯牛?出家人吃素念佛,你赖我吃肉,这不罪过么?”那豪仆指着盘钵中的牛肉,喝道:“这还不是牛肉?”朱元璋使个眼色,笑嘻嘻地道:“谁说是牛肉?”吴良、吴祯兄弟走到两名豪仆身后,一声吆喝,抓住了两人手臂。

朱元璋从腰间拔出一柄匕首,笑道:“两位大哥,实不相瞒,我们吃的不是牛肉,乃是人肉。今日既给你们见到,只好吃了两位灭口,以免泄漏。”嗤的一声,将一名豪仆胸口的衣服划破,刀尖带得他胸膛上现出一条血痕。那豪仆大惊,连叫:“饶……饶命……”

朱元璋抓起一把牛肉,分别塞在二人口中,喝道:“吞下去!”两人嚼也不敢嚼,便吞了下肚。朱元璋走到厨下,抓了一大把牛毛,分别塞在二人口中,喝道:“快吞下!”二人只得苦着脸又吞下了。朱元璋笑道:“你若去跟员外说我偷了他牯牛,咱们便破肚开膛对质,瞧是谁吃了牛肉,连牛毛也没拔干净。”翻转刀子,用刀背在那人肚腹上一拖。那人只觉冷冰冰的刀子在肚子划过,吓得尖声大叫。

吴氏兄弟哈哈大笑,又去抓了一把牛毛,塞入二人口中,逼令二人立即吞下,抬脚踢得两人直滚出殿外。众人放怀大吃,笑骂两名豪仆自讨苦吃,平日仗着张员外的势头,欺压乡人,这一次害怕剖肚对质,决不敢向员外说众人偷牛之事。

张无忌又好笑,又佩服,心道:“这姓朱的和尚容貌虽然难看,行事却干净爽快,制得人半点动弹不得,手段好生厉害。”

朱元璋等早听徐达说了,张无忌甘舍自己性命相救杨不悔,都喜爱他是个侠义少年,不以寻常孩童相待,敬酒敬肉,当他好朋友一般。

饮到酣处,邓愈叹道:“咱们汉人受胡奴欺压,受了一辈子的肮脏气,今日弄到连苦饭也没一口吃,这样的日子,如何再过得下去?”花云拍腿叫道:“眼见凤阳府已死了一半百姓,我看天下到处都是一般,与其眼睁睁地饿死,不如跟鞑子拼一拼。”徐达朗声道:“今日人命贱于猪狗,这两个小兄弟小妹妹,险些便成了旁人肚中之物。普天之下,不知有多少良民百姓成为牛羊?男子汉大丈夫不能救人于水火之中,活着也是枉然。”汤和也道:“不错。咱们今日运气挺好,偷到一条牯牛宰来吃了,明日未必能再偷到。再说,天下的好汉子大多衣食不周,难道叫英雄豪杰都去作贼?”

各人越说越气愤,破口大骂鞑子害人。朱元璋道:“咱们在这儿千贼万贼的乱骂,又骂得掉鞑子一根毛么?是有骨气的汉子,便杀鞑子去!”汤和、邓愈、花云、吴氏兄弟等齐声叫了起来:“去,去!”

徐达道:“朱大哥,你这劳什子的和尚也不用当啦。你年纪最大,大伙都听你的话。”朱元璋也不推辞,说道:“今后咱们同生同死,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众人一齐拿起酒碗喝干了,拔刀砍桌,豪气干云。

杨不悔瞧着众人,不懂他们说些什么,暗自害怕。张无忌却想:“太师父一再叮嘱,叫我决不可和魔教中人结交。可是常遇春大哥和这位徐大哥都是魔教中人,比之简捷、薛公远这些名门正派的弟子,为人却好上百倍了。”他对张三丰向来敬服之极,然从自身经历想来,却觉太师父对魔教中人不免心存偏见。虽然如此,仍想太师父的言语不可违拗。

朱元璋道:“好汉子说做便做,这会儿吃得饱饱的,正好行事。张员外家今日宴请鞑子官兵,咱们先去揪来杀了。”花云道:“妙极!”提刀站起。

徐达道:“且慢!”到厨下拿一只篮子,装了十四五斤熟牛肉,交给张无忌,说道:“张兄弟,你年纪还小,不能跟我们干这杀官造反的勾当。我们这几个,人人穷得精打光,身上没半分银子,只好送几斤牛肉给你。倘若我们侥幸不死,日后相见,大伙儿好好再吃一顿牛肉。”

张无忌接过篮子,说道:“但盼各位得胜成功,赶尽鞑子,让天下百姓都有饭吃,有肉吃。”朱元璋、徐达、汤和、邓愈、花云、吴氏兄弟等听了,都拍手赞好,说道:“张兄弟,你说得真对,咱们后会有期。”说着各挺兵刃,出庙而去。

张无忌心想:“他们此去是杀鞑子,若不是带着这小妹子,我也跟他们一起去了。他们只七个人,倘若寡不敌众,张员外家中的鞑子和庄丁定要前来追杀,这庙中是不能住了。”挽了一篮牛肉,和杨不悔出庙而去。

黑暗中行了四五里,猛见北方红光冲天而起,火势甚烈,知是朱元璋、徐达等人得手,已烧了张员外的庄子,心中其喜。当晚两人在山野间睡了半夜,次晨又向西行。

张无忌自不知坐忘峰在何处,但知昆仑山在西方,便径自向西。两个小孩沿途风霜饥寒之苦,说之不尽。幸好杨不悔的父母都是武学名家,先天体质壮健,小小女孩长途跋涉,竟没生病,便有轻微风寒,张无忌采些草药,随手便给她治好了。但两人每日行行歇歇,最多也不过走上二三十里,行了十五六天,方到河南省境。

河南境内和安徽也无多大分别,处处饥荒,遍地饿殍。张无忌做了副弓箭,射禽杀兽,饱一天饿一天的,和杨不悔缓缓西行。幸好途中没遇上蒙古官兵,也没逢到江湖人物,至于寻常的无赖奸徒想打歹主意,却又怎是张无忌的对手?

有一日他跟途中遇到的一个老人闲谈,说要到昆仑山坐忘峰去。这老人双目圆睁,惊得呆了,说道:“小兄弟,昆仑山离这里何止十万八千里,听说当年只有唐僧取经,这才去过。你们两个娃娃,可不是发疯了么?你家住哪里,快快回家去吧!”

张无忌一听之下,不禁气沮,暗想:“昆仑山这么远,那是去不了的啦,只好到武当山去见太师父再说。”但转念又想:“我受人重托,虽然路远,又怎能中途退缩?我寿命无多,若不在身死之前将不悔妹妹送到,便对不起纪姑姑。”不再跟那老人多说,拉着杨不悔的手便行。

又行了二十余天,两个孩子早已全身衣衫破烂,面目憔悴。张无忌最为烦恼的,却是杨不悔时时吵着要妈妈,见妈妈总不从天上飞下来,往往便哭泣半天。张无忌多方替喻开导,说这一路西去,便是去寻她妈妈,又说个故事,扮个鬼脸,逗她破涕为笑。


这一日过了驻马店,已是夏末秋初,早晚朔风吹来,已颇感凉意,两个孩子都禁不住发抖。张无忌除下自己破烂的外衫给杨不悔穿上。杨不悔道:“无忌哥哥,你自己不冷么?”张无忌道:“我不冷,热得紧。”使力跳了几下。杨不悔道:“你待我真好!你自己也冷,却把衣服给我穿。”这小女孩忽然说起大人话来,张无忌不由得一怔。

便在此时,忽听得山坡后传来一阵兵刃相交的丁当之声,跟着脚步声响,一个女子声音叫道:“恶贼,你中了我的喂毒丧门钉,越跑得快,发作越快!”

张无忌急拉杨不悔在路旁草丛中伏下,只见一个三十来岁的壮汉飞步奔来,数丈后一个女子手持双刀,追赶而至。那汉子脚步踉跄,突然间足下一软,滚倒在地。那女子追到他身前,叫道:“终叫你死在姑娘手里!”那汉子蓦地跃起,右掌拍出,波的一声,正中那女子胸口。这一下力道刚猛,那女子仰天跌倒,手中双刀远远摔了出去。

那汉子反手从自己背上拔下丧门钉,恨恨地道:“取解药来。”那女子冷笑道:“这次师父派我们出来捉你,只给喂毒暗器,不给解药。我既落在你手里,也就认命啦,可是你也别指望能活命。”那汉子左手以刀尖指住她咽喉,右手到她衣袋中搜寻,果然不见解药。那汉子怒极,提起那枚喂毒丧门钉用力一掷,钉在那女子肩头,喝道:“叫你自己也尝尝喂毒丧门钉的滋味,你昆仑派……”一句话没说完,背上毒铁发作,软垂在地。那女子想挣扎爬起,但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又再坐倒,拔出肩头的丧门钉,抛在地下。

一男一女两人卧在道旁草地之中,呼吸粗重,不住喘气。张无忌自从医治简捷、薛公远而遭反噬之后,对武林中人深具戒心,这时躲在一旁观看动静,不敢出来。

过了一会儿,只听那汉子长长叹了口气,说道:“我苏习之今日丧命在驻马店,仍不知如何得罪了你们昆仑派,当真死不瞑目。你们追赶了我一千多里路,非杀我不可,到底为了什么?詹姑娘,你好心跟我说了吧!”言语之中,已没什么敌意。

那女子詹春知道师门这喂毒丧门钉的厉害,眼见势将和他同归于尽,已万念俱灰,幽幽地道:“谁叫你偷看我师父练剑,这路昆仑两仪剑,若不是他老人家亲手传授,便本门弟子偷瞧了,也要遭剜目之刑,何况你是外人?”苏习之“啊”的一声,说道:“他妈的,该死,该死!”詹春怒道:“你死到临头,还在骂我师父?”

苏习之道:“我骂了便怎样?这不是冤枉么?我路过白牛山,无意中见到你师父使剑,觉得好奇,便瞧了一会儿。难道我瞧得片刻,便能将这路剑法学去了?我要是真有这么好本事,你们几名昆仑弟子又怎奈何得了我?詹姑娘,我跟你说,你师父铁琴先生太过小气,别说我没学到这昆仑两仪剑的一招半式,就算学了几招,那也不能说是犯了死罪啊。”詹春默然不语,心中也暗怪师父小题大做,只因发觉苏习之偷看使剑,便派出六名弟子,千里追杀,终于落到跟此人两败俱伤,心想事到如今,这人也已不必说谎,他既说并未偷学武功,自是不假…

苏习之又道:“他给了你们喂毒暗器,却不给解药,武林中有这规矩么?他妈的……”詹春柔声道:“苏大哥,小妹害了你,此刻心中好生后悔,好在我也陪你送命,这叫做命该如此。只是累了你家大嫂和公子小姐,实在过意不去。”苏习之叹道:“我女人已在两年前身故,留下一男一女两个孩子,一个六岁,一个四岁,明日他们便是无父无母的孤儿了。”詹春道:“你府上还有谁啊?有人照料孩子么?”苏习之道:“此刻由我嫂子在照看着。我嫂子脾气暴躁,为人刁蛮,就只对我还忌着几分。唉!今后这两个娃娃,可有得苦头吃了。”詹春低声道:“都是我作的孽。”

苏习之摇头道:“那也怪你不得。你奉了师门严令,不得不遵,又不是自己跟我有什么冤仇。其实,我中了你的喂毒暗器,死了也就算了,何必再打你一掌,又用暗器伤你?否则我以实情相告,你良心好,必能设法照看我那两个苦命的孩儿。”詹春苦笑道:“我是害死你的凶手,怎说得上良心好?”苏习之道:“我没怪你,真的,并没怪你。”适才两人拼命恶斗,这时均自知命不久长,留恋人世,心中便其有仁善意。

张无忌听到这里,心想:“这一男一女似乎心地不恶,何况那姓苏的家中尚有两个孩儿。”想起自己和杨不悔身为孤儿之苦,便从草丛中走了出来,说道:“詹姑娘,你丧门钉上喂的是什么毒药?”

苏习之和詹春突然见草丛中钻出一个少年、一个女孩,已觉奇怪,听得张无忌如此询问,更是惊讶。张无忌道:“我粗通医理,两位所受的伤毒,未必无救。”詹春道:“是什么毒药,我可不知道,不过伤口中奇痒难当。我师父说道,中了这丧门钉后,只有四个时辰的性命。”张无忌道:“让我瞧瞧伤势。”

苏詹二人见他年纪既小,又衣衫破烂,全身污秽,活脱是个小叫化子,哪里信他能治伤毒?苏习之粗声道:“我二人命在顷刻,小孩儿快别在这儿啰唣,给我走得远远的吧。”他自知命不久长,性子便即十分暴躁。

张无忌不去睬他,从地下拾起丧门钉,拿到鼻边一闻,嗅到一阵淡淡的兰花清香。这些日来,他途中有暇,便翻读王难姑所遗的那部《毒经》,于天下千奇百怪的毒物毒药,已多数了然于胸,一闻到这阵香气,即知丧门钉上喂的是“青陀罗花”的毒汁。《毒经》上言道,这花汁原有腥臭之气,本身并无毒性,便喝上一碗,也丝毫无害,但一经和鲜血混和,却生剧毒,同时腥臭转为清香,说道:“这是喂了青陀罗花之毒。”

詹春并不知丧门钉上喂的是何毒药,但师父的花圃中种有这种奇花,她却是知道的,奇道:“咦,你怎知道?”青陀罗花是极为罕见的毒花,源出西域,中土向来所无。张无忌点了点头,说道:“我知道。”携了杨不悔的手,道:“咱们走吧。”

詹春忙道:“小兄弟,你若知治法,请你好心救我二人一命。”张无忌原本有心相救,但突然想到简捷和薛公远要吃人肉时那狞恶的形貌,又见苏习之言语无礼,不由得踌躇。苏习之道:“小相公,在下有眼不识高人,请你莫怪。”

张无忌道:“好吧!我试一试看。”取出金针,在詹春胸口腋中穴及肩旁左右缺盆穴刺了几下,先止住她胸口掌伤的疼痛,说道:“这青陀罗花见血生毒,人腹却是无碍。两位先用口相互吮吸伤口,至血中绝无凝结的细微血块为止。”

苏习之和詹春都颇觉不好意思,但这时性命要紧,伤口又在自己吮吸不到的肩背之处,只得轮流为对方吸出伤口中毒血。张无忌在山边采了三种草药,嚼烂了给二人敷上伤口,说道:“这三味草药能使毒气暂不上攻,疗毒却是无效。咱们到前面市镇去,寻到药店,我再给你们配药疗毒。”苏詹二人的伤口本来痒得难过之极,敷上草药,登觉清凉,同时四肢也不再麻软,当下不住口地称谢。二人各折一根树枝作为拐杖,撑着缓步而行。詹春问起张无忌的师承来历,张无忌不愿细说,只说自幼便懂医理。

行了一个多时辰,到了沙河店,四人投店歇宿。张无忌开了药方,苏习之便命店伴去抓药。这一年豫西一带未受天灾,虽蒙古官吏横暴残虐,和别地无甚分别,但老百姓总算还有口饭吃,沙河店镇上店铺开设如常。店伴抓了药来,张无忌把药煮好了,喂着苏习之和詹春服下。

四人在客店中住了三日。张无忌每日变换药方,外敷内服,到了第四日上,苏詹二人身上所中剧毒已全部驱除。二人自然大为感激,问起张无忌和杨不悔要到何处。张无忌说了昆仑山坐忘峰的地名。

詹春道:“苏大哥,咱两人的性命,蒙这位小兄弟救了,可是我那五个师兄却仍在到处寻你,这件事情还没了结。你便随我上昆仑山走一遭,好不好?”苏习之吃了一惊,道:“上昆仑山?”詹春道:“不错。我同你去拜见家师,说明你确实并未学到昆仑两仪剑的一招半式。此事若不得他老人家原宥,你日后总不免祸患无穷。”

苏习之心下着恼,说道:“你昆仑派忒也欺人,我只不过多看了一眼,累得险些进入鬼门关,也该放手了吧?”詹春柔声道:“苏大哥,你替小妹想想这中间的难处。我去跟师父说,你确实没学到剑法,那也没什么,但我那五个师兄倘再出手伤你,小妹心中如何过意得去?”

他二人出生人死的共处数日,相互已微生情意,苏习之听了她这软语温存的说话,胸中气恼登时消了,又想:“昆仑派人多势众,给他们阴魂不散地缠上了,免不了还是将性命送在他们手里为止。”詹春见他沉吟,又道:“你先陪我走一遭。你有什么要紧事,咱们去了昆仑山之后,小妹再陪你一道去办如何?”苏习之喜道:“好,便是这么吧。只不知尊师肯不肯信?”詹春道:“师父素来喜欢我,我苦苦相求,谅来不会对你为难。这件事一了结,小妹还想去瞧瞧你的少爷小姐,免得他两个小孩儿受你嫂子欺侮。”

苏习之听她这般说,显有以身相许之意,心中大喜,对张无忌道:“小兄弟,咱们都上昆仑山去,大伙儿一起走,路上也有个伴儿。”詹春道:“昆仑山脉绵延千里,不知有多少山峰,那坐忘峰不知坐落何处。但我们昆仑派要在昆仑山中找一座山峰,总能找到。”

次日苏习之雇了一辆大车,让张无忌和杨不悔乘坐,自己和詹春乘马而行。到了前面大镇上,詹春又给张无忌和杨不悔买了几套衣衫,把两人穿着得焕然一新。苏詹二人见这对孩儿洗沐换衣之后,男的英俊,女的秀美,都大声喝彩。

两个孩子直到此时,始免长途步行之苦,吃得好了,身子也渐渐丰腴起来。

渐行渐西,天气一天冷似一天,沿途有苏习之和詹春两人照看,一路平安无事。到得西域后,昆仑派势力雄强,更无丝毫阻碍,只黄沙扑面,寒风透骨,却也着实难熬。


不一日来到昆仑山三圣坳,但见遍地绿草如锦,到处果树香花。苏习之和张无忌万想不到在这荒寒之处竟有这般好地方,都甚欢喜。那三圣坳四周插天高山,挡住了寒气。昆仑派自“昆仑三圣”何足道的师兄灵宝道人以来,历代掌门人于数十年中花了极大力气整顿这个山坳,派遣弟子东至江南,西至天竺,搬移奇花异树前来种植。

詹春带着三人,来到铁琴先生何太冲所居的铁琴居。一进门,只见一众兄弟姊妹均深有忧色,只和她微一点头,便不再说话。詹春心中嘀咕,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拉住一个师妹问道:“师父在家吧?”

那女弟子尚未回答,只听何太冲暴怒咆哮的声音从后堂传了出来:“都是饭桶,饭桶!有什么事叫你们去办,从来没一件办得妥当。要你们这些脓包弟子何用?”跟着拍桌之声震天价响。

詹春向苏习之低声道:“师父在发脾气,咱们别去找钉子碰,明儿再来。”何太冲突然叫道:“是春儿么?鬼鬼祟祟地在说什么?那姓苏小贼的首级呢?”

詹春脸上变色,抢步进了内厅,跪下磕头,说道:“弟子拜见师父。”

何太冲道:“差你去办的事怎么样啦?那姓苏的小贼呢?”

詹春道:“那姓苏的便在外面,来向师父磕头请罪。他说他不懂规矩,确是不该观看师父试演剑法,但本派剑法精微奥妙,他看过之后,只知道这是天下无双的高明剑术,但到底好在哪里,却莫名其妙,半点也领会不到。”她跟随师父日久,知他在武功上极为自负,因此说苏习之极力称誉本门功夫,师父一高兴,便可饶了他。

若在平时,这顶高帽何太冲势必轻轻受落,但今日他心境大为烦躁,哼了一声,说道:“这件事你办得好!去把那姓苏的关在后山石室中,慢慢发落。”

詹春见他正在气头上,不敢出口相求,应道:“是!”又问道:“师母们都好?我到后面磕头去。”何太冲共有妻妾五人,最宠爱的是第五小妾,詹春为求师父饶恕苏习之,便想去请这位五师母代下说辞。

何太冲脸上忽现凄恻之色,长叹了一声,道:“你去瞧瞧五姑也好,她病得很重,你总算赶回来还能见到她一面。”詹春吃了一惊,道:“五师娘不舒服么?不知是什么病?”

何太冲叹道:“知道是什么病就好了。已叫了七八个算是有名的大夫来看过,连什么病也说不上来,全身浮肿,一个如花似玉的人儿,肿得……唉,不消提了……”说着连连摇头,又道:“收了这许多徒弟,没一个管用。叫他们到长白山去找千年老山人参,去了快两个月啦,没一个死回来,要他们去找雪莲、首乌等救命之物,个个空手而归。”

詹春心想:“从这里到长白山万里之遥,哪能去了即回?到了长白山,也未必就能找到千年人参啊。至于雪莲、首乌等起死回生的珍异药物,找一世也不见得会找到,一时三刻,哪能要有便有?”知师父对五姑爱如性命,眼见她病重难治,自不免迁怒于人。

何太冲又道:“我以内力试她经脉,却一点异状也没有。哼哼,五姑若性命不保,我杀尽天下的庸医。”詹春道:“弟子去望望她。”何太冲道:“好,我陪你去。”

师徒俩一起到了五姑的卧房。詹春一进门,扑鼻便是一股药气,揭开帐子,只见五姑一张脸肿得犹如猪八戒一般,脸肌绷得紧紧的,晶光泛亮,便如随时可裂开出血,双眼深陷肉里,几乎睁不开来,喘气甚急,像是扯着风箱。这五姑本是个美女,否则何太冲也不致为她如此着迷,这时一病之下,变成如此丑陋,詹春也不禁大为叹息。

何太冲道:“叫那些庸医再来瞧瞧。”在房中服侍的老妈子答应着出去。

过了不久,只听得铁链声响,进来七个医生。七人脚上系了铁链,给锁在一起,形容憔悴,神色苦恼。这七人是四川、云南、甘肃一带最有名的医生,还有一名藏医,都给何太冲派弟子半请半拿地捉了来。七位名医见解各不相同,有的说是水肿,有的说是中邪,所开的药方试服之后,没一张管用,五姑的身子仍日肿一日。何太冲一怒之下,将七位名医都锁了,宣称五姑倘若不治,七个庸医(这时“名医”已改称“庸医”;)一齐推入坟中殉葬。

七名医生出尽了全身本事,却治得五姑身子越来越肿,自知性命不保,每次会诊,总是大声争论不休,指摘其余六名医生,说五姑所以病重,全是他们所害,与自己无涉。这一次七人进来,诊脉之后,三言两语,便又争执起来。何太冲忧急恼怒,大声喝骂,才将七个不知是名医还是庸医的声音压了下来。

詹春心念一动,说道:“师父,我从河南带来了一个医生,年纪虽然还小,本领却比他们都高些。”何太冲大喜,叫道:“你何不早说,快请,快请!”每一位名医初到,他对之都十分恭敬,但“名医”一变成“庸医”,他可一点儿也不客气了。

詹春回到厅上,将张无忌带了进去。张无忌一见何太冲,认得当年在武当山逼死父母的诸人之中,便有他在内,不禁暗暗恼恨。但张无忌隔了这四五年,相貌身材均已大变,何太冲却认他不出,见是个十闪五岁的少年,见了自己竟不磕头行礼,侧目斜视,神色间其是冷峭,也不暇理会,问詹春道:“你说的那位医生呢?”

詹春道:“这位小兄弟便是了。他的医道精湛得很,只怕还胜过许多名医。”

何太冲哪里肯信,只说:“胡闹!胡闹!”詹春道:“弟子中了青陀罗花之毒,便是得他治好的。”何太冲一惊,心想:“青陀罗花的花毒不得我独门解药,中后必死,这小子居然能治,倒有些邪门。”向张无忌打量了一会儿,问道:“少年,你真会治病么?”

张无忌想起父母惨死的情景,本来对何太冲心下暗恨,可是他天性不易记仇,否则也不会肯给简捷等人治病,也不会给昆仑派的詹春疗毒了,这时听何太冲如此不客气地询问,虽感不快,仍点了点头,说道:“稍懂一点儿,可惜不精。”何太冲“哼”了一声,瞪他一眼,带他与詹春进房。

张无忌一进房,便闻到一股古怪气息,过了片刻,觉这气息忽浓忽淡,甚是奇特,走到五姑床前瞧她脸色,按了按她双手脉息,突然取出一根金针,从她肿得如南瓜般的脸上刺了下去。何太冲大吃一惊,喝道:“干什么?”待要伸手抓住张无忌时,见他已拔出金针,五姑脸上却无血液脓水渗出。何太冲五根手指离张无忌背心不及半尺,硬生生停住,见他将金针凑近鼻端一嗅,点了点头。何太冲心中生出一丝指望,道:“小……小兄弟,这病有救么?”以他一派之尊,居然叫张无忌一声“小兄弟”,可算得客气之极了。

张无忌不答,突然爬到五姑床底瞧了一会儿,又打开窗子,察看窗外的花圃,忽地从窗中跳出,走近去观赏花卉。何太冲宠爱五姑,她窗外的花圃中所种均是珍奇花卉,这时见张无忌行动怪异,自己心如油煎,盼他立即开方用药,治好五姑的怪病,他却自得其乐地赏起花来,叫他如何不怒?但于束手无策之中忽露一线光明,终于强忍怒火,却已满脸黑气,不住呼吸喘气。

张无忌看了一会儿花草,点点头,若有所悟,回进房来,说道:“病是能治的,可是我不想治。詹姑娘,我要去了。”詹春道:“张兄弟,若你治好了五师娘的怪病,我们昆仑派上下齐感你的大德。定要请你治一治。”张无忌指着何太冲道:“逼死我爹爹妈妈的人中,这位铁琴先生也有份,我为什么要救他亲人的性命?”

何太冲一惊,问道:“小兄弟,你贵姓,令尊令堂是谁?”张无忌道:“我姓张,先父是武当派第五弟子。”何太冲一凛:“原来他是张翠山的儿子。武当派着实了得,他家学渊源,料来必有些本事。”惨然长叹,说道:“张兄弟,令尊在世之时,在下和他甚是交好,他自刎身亡,我痛惜不止……”他为了救爱妾的性命,便信口胡吹。

詹春也帮着师父圆谎,说道:“令尊令堂死后,家师痛哭了几场,常跟我们众弟子说,令尊是他生平最交好的良友。张兄弟,你何不早说?早知你是张五侠的令郎,我对你更要加倍相敬了。”

张无忌半信半疑,但他天生心软,便道:“这位夫人不是生了怪病,是中了金锒血蛇的蛇毒。”何太冲和詹春齐声道:“金银血蛇?”张无忌道:“不错,这种毒蛇我也从来没见过,但夫人脸颊肿胀,金针探后针上却有檀香之气。何先生,请你瞧瞧夫人的脚,十根足趾的趾尖上可有细小齿痕?”

何太冲忙掀开五姑身上的棉被,凝目看她足趾时,果见每根足趾的尖端都有几个紫黑色齿痕,但细如米粒,若非有意找寻,决看不出来。

何太冲一见之下,对张无忌的信心陡增十倍,说道:“不错,不错,当真每根足趾上都有齿痕,小兄弟实在高明,实在高明。小兄弟既知病源,必能疗治。小妾病愈之后,我必当重重酬谢。”转头对七个医生喝道:“什么风寒中邪,阳虚阴亏,都是胡说八道!她足趾上的齿痕,你们这七只大饭桶怎瞧不出来?”虽是骂人,语调却喜气洋洋。

张无忌道:“夫人此病本甚奇特,他们不知病源,那也难怪,放了他们回去吧。”何太冲笑道:“很好,很好!小兄弟大驾光临,再留这些庸医在此,不惹人厌么?春儿,每人送一百两银子,叫他们各自回去。”

那七个医生死里逃生,无不大喜过望,急急离去,生怕张无忌的医法不灵,何太冲又把这个“小庸医”跟自己锁在一起,要八名大小“庸医”齐为他爱妾殉葬。

张无忌道:“请叫仆妇搬开夫人卧床,床底有个小洞,便是金银血蛇出入的洞穴。”何太冲不等仆妇动手,右手抓起一只床脚,单手便连人带床一齐提开,果见床底有个小洞,不禁又喜又怒,叫道:“快取硫磺烟火来,薰出毒蛇,斩它个千刀万剑!”

张无忌摇手道:“使不得,使不得!夫人所中的蛇毒,全仗这两条毒蛇医治,你杀了毒蛇,夫人的病便治不来了。”何太冲道:“原来如此。这中间的原委,倒要请教。”这“请教”两字,自他业师逝世,除了对他夫人班淑娴以外,从未对人说过。

张无忌指着窗外的花圃道:“何先生,尊夫人的疾病,全由花圃中那八株灵脂兰而起。”何太冲道:“这叫做灵脂兰么?我也不知其名,有一位朋友知我性爱花草,从西域带来了这八盆兰花送我。这花开放时有檀香之气,花朵的颜色又极娇艳,想不到竟是祸胎。”张无忌道:“据书上所载,这灵脂兰其茎如球,颜色火红,球茎中含有剧毒。咱们去掘起来瞧瞧,不知是也不是。”

这时众弟子均已得知有个小大夫在治五师母的怪病。男弟子不便进房,詹春等六个女弟子都在旁边。听得张无忌这般话,便有两个女弟子拿了铁铲,将一株灵脂兰掘了起来,果见土下的球茎色赤如火。两名女弟子听说莲中含有剧毒,哪敢用手去碰?

张无忌道:“请各位将八枚球茎都掘出来,放入土钵,再加上鸡蛋八枚、鸡血一碗,捣烂成糊。那是剧毒之物,捣药时务请小心,不可溅上肌肤。”詹春答应了,自和两名师妹同去办理。张无忌剪下了灵脂兰的一些叶子,命人到门外用火烤干,又要了两根尺许长短的竹筒、一枝竹棒,放在一旁。

过不多时,灵脂兰的球茎已捣烂成糊。张无忌将药糊倒在地下,以竹棒拨成一个圆圈,空出一个两寸来长的缺口,说道:“待会儿见到异状,各位千万不可出声,以免毒蛇受到了惊吓,逃得无影无踪。各位去取些甘草、棉花,塞住鼻孔。”众人依言而为。张无忌也塞住了鼻孔,然后取出火种,将灵脂兰的干叶放在蛇洞前焚烧。

不到一盏茶时分,只见小洞中探出一个小小蛇头,蛇身血红,头顶却有个金色肉冠。那蛇缓缓爬出,竟生有四足,身长约莫八寸;跟着洞中又爬出一蛇,身子略短,形相一般,但头顶肉冠则作银色。

何太冲等见了这两条怪蛇,都屏息不敢做声。这等异相毒蛇必有剧毒,自不必说,众人武功高强,倒也不惧,但若将之惊走了,只怕夫人的恶疾难治。

只见两条怪蛇伸出蛇舌,互舐肩背,十分亲热,相偎相依,从灵脂兰药糊围成的圆圈缺口中慢慢爬进圆圈。张无忌忙将一根竹筒放在圆圈的缺口外,筒口向里,提起竹棒,轻轻在银冠血蛇的尾上一拨。那蛇行动快如电闪,众人只见银光一闪,那蛇已钻入了竹筒。金冠血蛇跟着也要钻入,但竹筒甚小,只容得一蛇,金冠血蛇无法再进,只急得胡胡而叫。张无忌用竹棒将另一根竹筒拨到金冠血蛇身前,那蛇便也钻了进去。张无忌忙取过木塞,塞住了两根竹筒口子。

自那对金银血蛇从洞中出来,众人一直战战兢兢、提心吊胆,直到张无忌用木塞塞住竹筒,各人才不约而同地吁了口长气。张无忌道:“请拿几桶热水进来,将地下冼刷干净,不可留下灵脂兰的毒性。”六名女弟子忙奔到厨下烧水,先刮去灵脂兰的药糊,再清洗地面,不多时便将地下洗得片尘不染。

张无忌吩咐紧闭门窗,又命众人取来雄黄、明矾、大黄、甘草等几味药材,捣烂成末,拌以生石灰粉,捏成一根手指大的药条,塞入银冠血蛇的竹筒中,那蛇登时胡胡地叫了起来。另一筒中的金蛇也呼叫相应。张无忌拔去金蛇竹筒上的木塞,那蛇从竹筒中出来,绕着银蛇所处的竹筒游走数匝,状甚焦急,突然间急蹿上床,从五姑的棉被中钻了进去。

何太冲大惊,“啊”的一声叫了出来。张无忌摇摇手,轻轻揭开棉被,只见那金冠血蛇正张口咬住了五姑左足的中趾。张无忌脸露喜色,低声道:“夫人身中这金银血蛇之毒,现下便是要这对蛇儿吸出她体内毒质。”过了半炷香时分,只见那蛇身子肿胀,粗了几有一倍,头上金色肉冠更灿然生光。张无忌拔下银蛇所居竹筒的木塞,金蛇即从床上跃下,游近竹筒,口中吐出毒血喂那银蛇。

张无忌道:“好了,每日这般吸毒两次,我再开一张消肿补虚的方子,十天之内,便可痊愈。”何太冲大喜,将张无忌让到书房,说道:“小兄弟神乎其技,这中间的缘故,还要请教。”张无忌道:“据书上所载,这金冠银冠的一对血蛇,在天下毒物中名列第四十七,并不算是十分厉害的毒物,但有一个特点,性喜食毒。什么砒霜、鹤顶红、孔雀胆、鸩酒等等,无不喜爱。夫人窗外的花圃之中种了灵脂兰,这灵脂兰的毒性可着实厉害,竟将这对金银血蛇给引了来。”何太冲点头道:“原来如此。”

张无忌道:“金银血蛇必定雌雄共居,适才我用雄黄等药焙炙那银冠雌蛇,金冠雄蛇为了救它伴侣,便到夫人脚趾上吸取毒血相喂。此后我再用药物整治雄蛇,那雌蛇也必定去吸取毒血,如此反复施为,便可将夫人体内毒质去尽。”说到这里,想起一事:“这对血蛇最初却何以去咬夫人脚趾,其中必定另有缘故。”一时想不明白,也就不提。

当日何太冲在后堂设了筵席,款待张无忌与杨不悔。张无忌心想杨不悔是纪晓芙的私生女儿,说起来于峨嵋派的声名有累,因此当何太冲问起她来历时,含糊其辞,不加明言。

过了数日,五姑肿胀渐消,服了张无忌所开汤药,面目也渐转俊俏,精神恢复,已能略进饮食。张无忌便出言告辞,何太冲苦苦挽留,只恐爱妾病况又有反复。到第十天上,五姑已然肿胀全消。


五姑备了一席精致酒筵,亲向张无忌道谢,请了詹春作陪。五姑容色虽仍憔悴,但俏丽一如往昔,何太冲自十分欢喜。詹春乘着师父高兴,求他将苏习之收入门下。何太冲呵呵笑道:“春儿,你这釜底抽薪之计着实不错啊,我收了这姓苏的小子,将来自会把昆仑两仪剑剑法传他,那么他从前偷看一次,又有何妨?”詹春笑道:“师父,若不是这姓苏的偷看你老人家使剑,弟子不会去拿他,便不会碰到张世兄。固然师父和五姑洪福齐天,张世兄医道高明,可是这姓苏的小子,说来也有一份小小功劳啊!”

五姑向何太冲道:“你收了这许多弟子,到头来谁也帮不了你的忙,只詹姑娘才立了大功。詹姑娘既看中那小子,想必是好的,你就多收一个吧,说不定将来倒是最得力的弟子呢。”何太冲对爱妾之言向来唯命是听,便道:“好吧,我收便收他,可是有个条款。”五姑道:“什么啊?”何太冲正色道:“他投入我门下之后,须得安心学艺,可不许对春儿痴心妄想,意图娶她为妻,这个我却是万万不准的。”

詹春满脸通红,把头低了下去。五姑却吃吃的笑了起来,说道:“啊哟,你做师父的要以身作则才好,自己三妻四妾,难道禁止徒儿们婚配么?”何太冲那句话原是跟詹春说笑,哈哈一笑,便道:“喝酒,喝酒!”

只见一名小环托着木盘,盘中放着一把酒壶,走到席前,替各人斟酒。那酒稠稠的微带黏性,颜色金黄,甜香扑鼻。何太冲道:“张兄弟,这是本山的名产,乃是取雪山顶上的琥珀蜜梨酿成,叫琥珀蜜梨酒,为外地所无,不可不多饮几杯。”心下寻思:“却如何骗得他说出金毛狮王谢逊的下落来?此事须当缓图,千万不可急躁。”

张无忌本不善饮酒,但闻到这琥珀蜜梨酒香沁心脾,便端起杯来,正要放到唇边,突然怀里竹筒中那对金银血蛇同时胡胡胡地低鸣起来。张无忌心中一动,叫道:“此酒饮不得!”众人一怔,都放下酒杯。张无忌从怀中取出竹筒,放出金冠血蛇,那蛇儿游到酒杯之旁,探头将一杯酒喝得涓滴不剩。张无忌将它关回竹筒,放了银冠雌蛇出来,也喝了一杯。这对血蛇互相依恋,单放雄蛇或雌蛇,决不远去,同时十分驯善,但若双蛇同时放出,不但难以捕捉回归竹筒,说不定还会暴起伤人。

五姑笑道:“小兄弟,你这对蛇儿会喝酒,当真有趣得紧。”张无忌道:“请命人捉只狗子或猫儿过来。”那小环应道:“是!”便要转身退出。张无忌道:“这位姊姊等在这里别去,让别人去捉猫狗。”过了片刻,一名仆人牵了一头黄狗进来。张无忌端起何太冲面前的一杯酒,灌在黄狗口里。那黄狗悲吠几声,随即七孔流血而毙。

五姑吓得浑身发抖,道:“酒里有毒……谁……谁要害死我们啊,张兄弟,你又怎知道?”张无忌道:“金银血蛇喜食毒物,它们嗅到酒中毒药气息,便高兴得叫了起来。”

何太冲脸色铁青,一把抓住那小环手腕,低声问道:“这毒酒是谁叫你送来的?”那小环惊得魂不附体,颤声道:“我……我不知道是毒……有毒……我从大厨房拿来……”何太冲道:“你从大厨房到这里,遇到过谁了?”那小环道:“在走廊里见到杏芳,她拉住我跟我说话,揭开酒壶闻了闻酒香。”何太冲、五姑、詹春三人对望了一眼,都脸有惧色。原来那杏芳是何太冲原配夫人的贴身使婢。

张无忌道:“何先生,此事我一直踌躇不说,却在暗中察看。你想,这对金银血蛇当初何以去咬五夫人的足趾,以至于蛇毒传入她体内?显而易见,是五夫人先已中了慢性毒药,血中有毒,才引到金银血蛇。从前向五夫人下毒的,只怕便是今日在酒中下毒之人。”何太冲尚未说话,突然门帘掀起,人影晃动,张无忌只觉胸口双乳底下一阵剧痛,已让人点中了穴道。一个尖锐的声音说道:“一点儿也不错,是我下的毒!”

只见进来那人是个身材高大的半老女子,头发花白,双目含威,眉心间聚有煞气。那女子对何太冲道:“是我在酒中下了涎蜈蚣的剧毒,你待怎样?”五姑脸现惧色,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叫道:“太太!”

这高大女子正是何太冲的原配夫人班淑娴,本是他的师姊。

何太冲见妻子冲进房来,默然不语,只哼了一声。班淑娴道:“我问你啊,是我下的毒,你待怎样?”何太冲道:“你不喜欢这少年,那也罢了。但你行事这等不分青红皂白,倘若我毒酒下肚,那可如何是好?”

班淑娴怒道:“这里的人全不是好东西,一股脑儿整死了,也好耳目清凉。”拿起装着毒酒的酒壶摇了摇,壶中有声,还剩有大半壶,便满满斟了一杯毒酒,放在何太冲面前,说道:“我本想将你们五个一起毒死,既让这小鬼察觉,那就饶了四个人的命。这杯毒酒,任谁喝都是一样,老鬼,你来分派吧。”说着刷的一声,拔剑在手。

班淑娴是昆仑派中的杰出人物,年纪比何太冲大了两岁,入门较他早,武功修为亦比他稍高。何太冲年轻时英俊潇洒,深得这位师姊欢心。他们师父白鹿子因和明教中一个高手争斗而死,不及留下遗言。众弟子争夺掌门之位,各不相下。班淑娴极力扶助何太冲,两人合力,势力大增,其余师兄弟各怀私心,便没法与之相抗,结果由何太冲接任掌门。他怀恩感德,便娶了这位师姊为妻。少年时还不怎样,两人年纪一大,班淑娴显得比何太冲老了十多岁一般。何太冲借口没子嗣,便娶起妾侍来。

由于她数十年来的积威,再加上何太冲自知不是,心中有愧,对这位身为师姊的严妻十分敬畏。但怕虽然怕,侍妾还是娶了一个又一个,只是每多娶一房妾侍,对妻子便又多怕三分。这时见妻子将一杯毒酒放在自己面前,压根儿就没违抗的念头,心想:“我自己当然不喝,五姑和春儿也不能喝,张无忌是我们救命恩人,只这女娃娃无亲无故。”便站起身来,将那杯酒递给杨不悔,说道:“孩子,你喝了这杯酒。”

杨不悔大惊,适才眼见一条肥肥大大的黄狗喝了一杯毒酒便即錄命,哪里敢接酒杯,哭叫:“我不喝,我不喝!”何太冲抓住她胸口衣衫,便要强灌。张无忌冷冷地道:“我来喝好了。”何太冲心中过意不去,并不接口。

班淑娴因心怀妒意,是以下毒想害死何太冲最宠爱的五姑,眼见得手,却给张无忌从万里之外赶来救了,对这少年原就极为憎恶,冷冷地道:“你这少年古里古怪,说不定有解毒之药。倘若由你代喝,一杯不够,须得将毒酒喝干净了。”

张无忌眼望何太冲,盼他从旁说几句好话,哪知他低了头一言不发。詹春和五姑也不敢说话,生怕一开口,班淑娴的怒气转到自己头上,这大半壶毒酒便要灌到自己口中。张无忌心中冰凉:“这几人的性命是我所救,我此刻遇到危难,他们竟袖手旁观,连求情的话也不说半句。”便道:“詹姑娘,我死之后,请你将这个小妹妹送到坐忘峰她爹爹那里,这事能办到么?”詹春眼望师父。何太冲点了点头。詹春便道:“好吧,我会送她去。”心中却想:“昆仑山横亘千里,我怎知坐忘峰在哪里?”

张无忌听她随口敷衍,全无丝毫诚意,心知这些人皆是凉薄之辈,多说也属枉然,冷笑道:“昆仑派自居武林中名门大派,原来如此。何先生,取酒给我喝吧!”

何太冲一听,心下大怒,又想须得尽快将他毒死,妻子的怒气便可早些平息,免得她另生毒计,害死五姑,火烧眉毛,且顾眼下,谢逊的下落也不暇理会了,提起大半壶毒酒,都灌进了张无忌口中。杨不悔抱着张无忌身子,放声大哭。

班淑娴冷笑道:“你医术再精,我也叫你救不得自己。”伸手又在张无忌肩背腰胁多处穴道补上几指,倒转剑柄,在何太冲、詹春、五姑、杨不悔四人身上各点了两处大穴,说道:“两个时辰之后,再来放你们。”她点穴之时,何太冲和詹春等动也不动,不敢闪避。班淑娴向在旁侍候的婢仆说道:“都出去!”她最后出房,反手带上房门,连声冷笑而去。

毒酒入腹,片刻间张无忌便觉肚中疼痛,见班淑娴出房关门,心道:“你既走了,我一时未必便会死。”强忍疼痛,暗自运气,以谢逊所授之法,先解开身上受点诸穴,随即在自己头上拔下几根头发,到咽喉中一阵撩拨,喉头发痒,哇的一声,将饮下的毒酒呕出了十之八九。何太冲、詹春等见他穴道被点后居然仍能动弹,都是大为惊讶。

何太冲便欲出手拦阻,苦于自己给妻子点了穴道,空有一身高强武功,只有干着急的份儿。张无忌觉腹中仍感疼痛,但搜肚呕肠,再也吐不出来了,心想先当脱此危境,再设法除毒,于是伸手去解杨不悔的穴道。但班淑娴的昆仑派点穴手法另有一功,张无忌一试之下,难以解开,此时事势紧迫,不暇另试别般解穴手法,当即将她抱起,推窗向外张望,不见有人,便将杨不悔放在窗外。

何太冲若以真气冲穴,大半个时辰后也能解开,但见张无忌便要逃走,待会儿妻子查问起来,又有风波,何况让这武当派的小子赤手空拳的从昆仑派三圣堂中逃出,将自己忘恩负义的事迹在江湖上传扬开来,一代宗师的颜面何存?无论如何非将他截下杀死不可,深深吸一口气,便要纵声呼叫,向妻子示警。

张无忌已料到此着,从怀里摸出一颗黑色药丸,塞在五姑口中,说道:“这是一颗砒鸠丸,十二个时辰之后,五夫人断肠裂心而死。我将解药放在离此三十里外的大树之上,做有标志,三个时辰之后,何先生可派人去取,服后剧毒可解。倘若我出去时失手遭擒被杀,那么反正是个死,多一个人相陪也好。”

这一着大出何太冲意料之外,微一沉吟,低声道:“小兄弟,我这三圣堂虽非龙潭虎穴,但凭你两个孩子,却也闯不出去。”张无忌知他此言不虚,冷冷地道:“但五夫人所服的这颗砒鸠丸的毒性,眼前除我之外,却也无人能解。”何太冲道:“好,你解我的穴道,我亲自送你出去。”何太冲被点的是风池和京门两穴,张无忌在他天柱、环跳、大椎、商曲诸穴上推拿片刻,竟毫不见效。

这一来,两人均自暗服。张无忌心道:“昆仑派的点穴功夫确实坊害,胡先生传了我七种解开被点穴道的手法,在他身上竟全不管用。”何太冲却想:“这小子竟会这许多推拿解穴的法门,手法怪异,当真了不起。师姊明明点了他身上七八处穴道,却如何半分也奈何他不得?武当派近年来名动江湖,张三丰这老道的本事果然人所难及。那日在武当山上,幸亏没跟武当派动手,否则定要惹得灰头土脸。他小小孩童已如此了得,老的大的自更加厉害十倍。”他却不知张无忌自通穴道的功夫学自谢逊,而解穴的本事学自胡青牛。武当派自有他威震武林的真才实学,张无忌这两项本领却跟武当派无关。

何太冲见他解穴无效,心念一动,道:“你拿茶壶过来,给我喝几口茶。”张无忌不知他何以突然要在此时喝茶,但想他顾忌爱妾的性命,不敢对自己施什么手脚,便提起茶壶,喂他饮茶。何太冲满满吸了一口,却不吞下,对准了自己肘弯里的清冷渊用力一喷。一条水箭笔直冲出,嗤嗤有声,登时将他手上穴道解了。

张无忌来到昆仑山三圣坳后,一直见何太冲为了五姑的疾病烦恼担忧,畏妻宠妾,懦弱猥琐,便似个寻常没志气的男子,此时初见他显现功力,不由得大吃一惊:“这位昆仑派掌门武功如此深厚,我先前可将他瞧得小了。看来他并不在俞二师伯、金花婆婆、灭绝师太诸人之下。我先前但见他胆小卑鄙,没想到他身为昆仑派掌门,果有人所难及之处。这道水箭若喷在我脸上胸口,立时便须送命。”

何太冲将右臂转了几转,解开了自己腿上穴道,说道:“你先将解药给她服了,我送你平安出谷。”张无忌摇了摇头。何太冲急道:“我是昆仑掌门,难道会对你这孩子失信?倘若毒性发作,那便如何是好?”张无忌道:“毒性不会便发。”何太冲叹了口气,道:“好吧,咱们悄悄出去。”两人跳出窗去,何太冲伸指在杨不悔的背心上轻轻一拂,登时解了她穴道,手法轻灵无比。张无忌好生佩服,眼光中流露出钦仰神色。何太冲懂得他心意,微微一笑,一手携着一人,绕到三圣堂的后花园,从侧门走出。

那三圣堂前后共有九迸,出了后花园侧门,经过一条曲曲折折的花径,又穿入许多厅堂之中。但见屋宇连绵,门户复叠,若不是何太冲带领,张无忌非迷路不可,就算没昆仑派弟子拦阻,也未必便能闯出。

一离三圣堂,何太冲右手将杨不悔抱在臂弯,左手拉着张无忌,展开轻功,向西北方疾行。张无忌给他带着,身子轻飘飘的,一跃便是丈余,但觉风声呼呼在耳畔掠过,宛似凌空飞行,这一来,对何太冲和昆仑派的敬重之心又增了几分。自知腹内毒质未净,伸左手从怀里摸出两粒解毒丸药,咽入肚中,这才宽心。

正行之间,忽听一个女子声音叫道:“何太冲……何太冲……给我站住了……”这声音顺风传来,似甚遥远,又似便在身旁,正是班淑娴的口音。

何太冲微一迟疑,当即立定脚步,叹了口气,说道:“小兄弟,你们两个快走吧,内人追赶而来,我不能再带你们走了。”张无忌心想:“这人待我还不算太坏。”便道:“何先生,你回去便是。我给五夫人服食的并非毒药,更不是什么砒鸠丸,只是一枚润喉止咳的桑贝丸。前几日不悔妹妹咳嗽,我制了给她服用,还多了几丸在身边,不免吓了你一跳。”何太冲又惊又怒,又是宽心,喝道:“当真不是毒药?”张无忌道:“五夫人自我手中救活,我怎能又下毒害她。”

只听班淑娴呼叫不绝:“何太冲……何太冲……你逃得了么?”声音又近了些。

何太冲所以带张无忌和杨不悔逃走,全是为了怕爱妾毒发不治,这时确知五姑所服并非毒药,原来上了这小子的大当,不禁怒不可遏,啪啪啪啪四个耳光,只打得张无忌双類肿起,满口都是鲜血。

张无忌心下大悔:“我好糊涂,怎能告知他真相?这一下我和不悔妹妹都没命了。”见他第五掌又打过来,忙使一招武当长拳中的“倒骑龙”,往他手掌迎击过去。这一招若由俞莲舟等人使出来,原本威力无穷,但张无忌只学到一点儿皮毛,如何能以之抵挡昆仑派掌门的招式?何太冲侧身略避,啪的一掌,打中张无忌右眼,只打得他眼睛立时肿起。张无忌早知自己本领跟他差得太远,索性垂手立定,不再抗拒。

何太冲却并不因他不动而罢手,仍左一掌右一掌打个不停。他掌上并未运用内力,否则一掌便能将他震死了,但饶是如此,每一掌都打得张无忌头昏眼花,疼痛不堪。’

他正打得起劲,班淑娴已率领两名弟子追到,冷冷地站在一旁。班淑娴见张无忌并不抵御,未免无趣,说道:“你打那女娃子试试。”何太冲奉命唯谨,啪的一声,打了杨不悔一个耳括子。杨不悔吃痛,哇哇大哭。张无忌怒道:“你打我便了,何必又欺侮小女孩儿?”何太冲不理,伸掌又给杨不悔一下。张无忌纵起身来,一头撞在他怀中。

班淑娴冷笑道:“人家小小孩童,尚有情义,哪似你这等无情无义的薄幸之徒?”

何太冲听了妻子讥刺之言,满脸通红,抓住张无忌后颈,往外丢出,喝道:“小杂种,见你的爹娘去吧!”这一下使上了真力,将他头颅对准了山边的一块大石摔去。

张无忌身不由主地疾飞而出,顷刻间头盖便要撞上大石,脑浆迸裂。


蓦地里旁边一股力道飞来,将张无忌一引,把他身子提起直立,带在一旁。张无忌惊魂未定,站在地下,眯着一对肿得老高的眼睛向旁瞧去。只见离身五尺之处,站着一位身穿白色粗布长袍的中年书生。

班淑娴和何太冲相顾骇然,这书生何时到达、从何处而来,事先绝无知觉,即使他早就躲在大石之后,以自己夫妇的能力,又怎会不即发觉?何太冲适才提起张无忌掷向大石,这一掷之力少说也有三四百斤,但那书生长袖轻卷,便即消解,将张无忌带在一旁,显然武功奇高。但见他五十岁上下年纪,相貌俊雅,只双眉略向下垂,嘴边露出几条深深皱纹,不免略带衰老凄苦之相。他不言不动,神色漠然,似乎心驰远处,正在想什么事情。

何太冲咳嗽一声,问道:“阁下是谁?为何横加插手,前来干预昆仑派之事?”那书生淡淡地道:“两位便是铁琴先生和何夫人吧?在下杨逍。”

他“杨逍”两字一出口,何太冲、班淑娴、张无忌三人不约而同“啊”的一声呼叫。只是张无忌的叫声中充满了惊喜之情,何氏夫妇却惊怒交集。

只听得刷刷两声,两名昆仑女弟子长剑出鞘,倒转剑柄,递给师父师母。何太冲横剑当腹,摆一招“雪拥蓝桥”;班淑娴剑尖斜指向地,使一招“木叶萧萧”。这两招都是昆仑派剑法中的精奥,看来轻描淡写,随随便便,但其中均伏下七八招凌厉之极的后着。同时两人都已将内力运上了右臂,只须手腕一抖,剑光暴长,立时便可伤到敌人身上七八处要害。两人此时劲敌当前,已于剑招中使上了毕生所学。

杨逍却似浑然不觉,但听张无忌那一声叫喊中充满了喜悦,微觉奇怪,向他脸上一瞥。这时张无忌满脸鲜血,鼻肿目青,早给何太冲打得不成样子,但满心欢喜之情,还是在他难看之极的脸上流露出来。张无忌叫道:“你,你便是明教的光明左使者、杨逍杨伯伯么?”杨逍点了点头,道:“你这孩子怎知道我姓名?”

张无忌指着杨不悔,道:“她便是你女儿啊。”拉过杨不悔来,道:“不悔妹妹,快叫爸爸,快叫爸爸!咱们终于找到他了。”杨不悔睁眼骨溜溜地望着杨逍,九成不信,于他是不是爸爸,却也并不关心,只问:“我妈呢?妈妈怎么还不从天上飞下来?”

杨逍心头大震,抓住张无忌肩头,说道:“孩子,你说清楚些。她……她是谁的女儿?她妈妈是谁?”他这么用力一抓,张无忌的肩骨格格直响,痛到心底。张无忌不肯示弱,不愿呼痛,但终究还是“啊”的一声叫了出来,说道:“她是你的女儿,她妈妈便是峨嵋派女侠纪晓芙。”

杨逍本来脸色苍白,这时更加没半点血色,颤声道:“她……她有了女儿?她……她在哪里?”忙俯身抱起杨不悔,只见她给何太冲打了两掌后面颊高高肿起,但眉目之间宛然有几分纪晓芙的俏丽。正想再问,突然看到她颈中的黑色丝绦,轻轻一拉,只见丝绦尽头结着一块铁牌,牌上金丝镂出火焰之形,正是他送给纪晓芙的明教“铁焰令”,这一下再无怀疑,紧紧搂住了杨不悔,连问:“你妈妈呢?你妈妈呢?”

杨不悔道:“妈妈到天上去了,我在寻她。你看见她么?”杨逍见她年纪太小,说不清楚,眼望张无忌,意示询问。张无忌叹了口气,说道:“杨伯伯,我说出来你别难过。纪姑姑给她师父打死了,她临死之时……”

杨逍大声喝道:“你骗人,你骗人!”只听得嗜的一声,张无忌左上臂的骨头已给他捏断。咕咚、咕咚,杨逍和张无忌同时摔倒。杨逍右手仍紧紧抱着女儿。

何太冲和班淑娴对望一眼,两人双剑齐出,分别指住了杨逍咽喉和眉心。

杨逍是明教大高手,威名素著。班淑娴和何太冲两人的师父白鹿子死在明教中人手里,真凶是谁虽不确知,但昆仑派众同门一向都猜想就是杨逍。何氏夫妇跟他蓦地相逢,心中早已如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落,哪知他竟突然晕倒,当真天赐良机,立时便出手制住了他要害。班淑娴道:“斩断他双臂再说。”何太冲道:“是!”

这时杨逍兀自未醒。张无忌断臂处剧痛,只疼得满头大汗,心中却始终清醒,听了他二人的话,心知情势危急,忙伸足尖在杨逍头顶的百会穴上轻轻一点。

百会穴脑府相关,这么一震,杨逍立时醒转,一睁开眼,但觉寒气森森,一把长剑的剑尖抵住了自己眉心,跟着青光闪动,又有一把长剑往自己左臂上斩落,待要出招挡架,为势已然不及,何况班淑娴的长剑制住了他眉心要害,根本便动弹不得,当下一股真气运向左臂。何太冲的长剑斩上他左臂,突觉剑尖滑溜,斜向左侧,剑刃竟不受力,宛如斩上了什么又滑又韧之物,但白袍的衣袖上鲜血涌出,还是斩伤了他。

便在此时,杨逍的身子猛然间贴地向后滑出丈余,好似有人用绳缚住他头颈,以极大力气向后拉扯一般。班淑娴的剑尖本来抵住他眉心,他身子向后急滑,剑尖便从眉心经过鼻子、嘴巴、胸膛,划了一条长长的血痕,深入数分。这一招实是极险,倘若班淑娴的剑尖再深得半寸,杨逍已然惨遭开膛剖腹之祸。他身子滑出,立时便直挺挺地站直。这两下动作本来绝不可能,但见他膝不曲、腰不弯,陡然滑出,陡然站直,便如全身装上了机括弹簧,而身子之僵硬怪诡,又和僵尸无异。

杨逍身刚站起,双脚踏出,喀喀两响,何氏夫妇双剑断折。他两脚出脚虽有先后,但迅如电闪,便似同时踏出一般。以何太冲和班淑娴剑法上的造诣,杨逍武功再强,也决不能一招之间便踏断二人兵刃,只是他招数怪异,于重伤之际突然脱身反击,何氏夫妇惊骇之下,竟不及收剑。

杨逍跟着双足踢出,两柄剑上折下来的剑头激飞而起,分向两人射去。何氏夫妇各以半截长剑挡格,但觉虎口剧震,半身发热,虽将剑头格开,却已吃惊不小,急忙抽身后退,一站西北,一站东南,虽手中均只剩下半截断剑,但阳剑指天,阴剑向地,两人双剑合璧,使的是昆仑派“两仪剑法”,心虽惶急,却仍气定神闲,端凝若山。

昆仑派“两仪剑法”成名垂数百年,是天下著名剑法之一,何氏夫妇同门学艺,从小练到老,精熟无比。杨逍曾和昆仑派数度大战,深知这剑法的厉害之处,虽然不惧,但知要击败二人,非在数百招之后不可,此刻心中只想着纪晓芙的生死,哪有心情争斗?何况臂上和脸上的伤势均属不轻,如流血不止,也着实凶险,冷冷地道:“昆仑派越来越下流了,今日暂且罢手,日后再找贤伉俪算账。”右手仍抱着杨不悔,伸左手拉起张无忌,也不见他提足抬腿,突然间倒退丈余,一转身,已在数丈之外。

何氏夫妇相顾骇然,好不容易这大魔头自行离去,哪里敢追?


杨逍带着二小,一口气奔出数里,忽然停步,问张无忌道:“纪晓芙姑娘到底怎样了?”他奔得正急,哪知说停便停,身子便如钉在地下一般,更不移动半分。

张无忌收势不及,向前猛冲,若非杨逍将他拉住,已俯跌摔倒,听他这般问,喘了几口气,说道:“纪姑姑已经死了。你信也好,不信也好,用不着捏断我手臂。”

杨逍脸上闪过一丝歉色,随即又问:“她……她怎么会死的?”声音已微带呜咽。

张无忌喝下了班淑娴的毒酒,虽已呕去了大半,在路上又服了解毒丸药,但毒质未曾去尽,这时腹中又疼痛起来。他取出金冠血蛇,让它咬住自己左手食指吸毒,一面将如何识得纪晓芙、如何为她治病、如何见她遭灭绝师太击毙的情由一一说了,待得说完,金冠血蛇也已吸尽了他体内毒质。

杨逍又细问了一遍纪晓芙临死的言语,垂泪道:“灭绝恶尼是逼她来害我,只要她肯答允,便为峨嵋派立下大功,便可继承掌门人之位。唉,晓芙啊晓芙,你宁死也不肯答允。其实,你只须假装答允,咱们不是便可相会、你便不会丧生在灭绝恶尼手下了么?”

张无忌道:“纪姑姑为人正直,她不肯暗下毒手害你,也就不肯虚言欺骗师父。”杨逍凄然苦笑,道:“你倒是晓芙的知己……岂知她师父却能痛下毒手,取她性命。”

张无忌道:“我答应纪姑姑,将不悔妹妹送到你手……”

杨逍身子一抖,颤声道:“不悔妹妹?”转头问杨不悔道:“孩子,乖宝贝,你姓什么?叫什么名字?”杨不悔道:“我姓杨,名叫不悔。”

杨逍仰天长啸,只震得四下里木叶簌簌乱落,良久方绝,不禁泪如雨下,说道:“你果然姓杨。不悔,不悔。好!晓芙,我虽强逼于你,你却并没懊悔。”

张无忌听纪晓芙说过二人之间的一段孽缘,这时见杨逍英俊潇洒,年纪虽然稍大,仍不失为一个风度翩翩的美男子,比之稚气犹存的殷梨亭六叔,只怕当真更易令女子倾倒。纪晓芙被逼失身,终至对他倾心相恋,须也怪她不得。以他此时年纪,这些情由虽不能全然明白,却也隐隐约约地体会到了。

张无忌左臂断折,疼痛难熬,一时找不到接骨和止痛的草药,只得先行接上断骨,采了些消肿的草药敷上,折了两根树枝,用树皮将树枝绑在臂上。杨逍见他小小年纪,单手接骨治伤,手法十分熟练,微觉惊讶。

张无忌绑扎完毕,说道:“杨伯伯,我没负纪姑姑所托,不悔妹妹已找到了爸爸。咱们就此别过。”杨逍道:“你万里迢迢将我女儿送来,我岂能无所报答?你要什么,尽管开口便是,我杨逍做不到的事、拿不到的东西,天下只怕不多。”

张无忌哈哈一笑,说道:“杨伯伯,你忒也把纪姑姑瞧得低了,枉自叫她为你送了性命。”杨逍脸色大变,喝道:“你说什么?”

张无忌道:“纪姑姑没将我瞧低,才托我送她女儿来给你。倘若我有所求而来,我这人还值得托付么?”他心中在想:“一路上不悔妹妹遭遇了多少危难,我多少次以身相代?倘若我是贪利无义的不肖之徒,今口你父女焉得团圆?”只是他不喜自伐功劳,一句也没提途中的诸般困厄,说了那几句话,躬身一揖,转身便走。

杨逍道:“且慢!你帮了我这个大忙,杨逍自来有仇必复,有恩必报。你随我回去,一年之内,我传你几门天下罕有敌手的功夫。”

张无忌亲眼见到他踏断何氏夫妇手中长剑,武功之高,江湖上实是少有其匹,便只学到他一招半式,也必大有好处,但想起太师父曾谆谆告诫,决不可和魔教中人多有来往,何况他武功再高,怎及得上太师父?更何况自己已不过再有半年寿命,就算学得举世无敌的武功,又有何用?说道:“多谢杨伯伯垂青,但晚辈是武当弟子,不敢另学别派高招。”杨逍“哦”的一声,道:“原来你是武当派弟子!那殷梨亭……殷六侠……”

张无忌道:“殷六侠是我师叔,自先父逝世,殷六叔待我和亲叔叔没有分别。我受纪姑姑的嘱托,送不悔妹妹到昆仑山来,对殷六叔可不免……不免心中有愧了。”

杨逍和他的目光一接,心中更是惭愧,右手轻摆,说道:“杨某深感大德,愧无以报。既是如此,后会有期!”身形晃动,已在数丈之外。

杨不悔大叫:“无忌哥哥,无忌哥哥!”但杨逍展开轻功,顷刻间已奔得甚远,那“无忌哥哥”的呼声渐渐远去,终于叫声和人影俱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