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青翼出没一笑飏

张无忌和那村女向东北方眺望,这时天已黎明,只见一个绿色人形在雪地里轻飘飘地走来,行近十余丈,看清楚是个身穿葱绿衣衫的女子。她和丁敏君说了几句话,向张无忌和那村女看了一眼,便即走了过来。她衣衫飘动,身法轻盈,出步甚小,行走却极迅捷,顷刻间便到了离两人四五丈处。只见她清丽秀雅,姿容甚美,约莫十八九岁年纪。张无忌颇为诧异,暗想听她啸声,看她身法,料想必比丁敏君年长,哪知她似乎比自己还小了几岁。

只见这女郎腰间悬着一柄短剑,却不拔取兵刃,空手走近。丁敏君出声警告:“周师妹,这鬼丫头功夫邪门得紧。”那女郎点点头,斯斯文文地说道:“请问两位尊姓大名?因何伤我师姊?”

自她走近之后,张无忌一直觉得她好生面熟,待得听到她说话,登时想起:“原来她便是在汉水中的船家小女孩周芷若姑娘。太师父携她上武当山去,如何却投入了峨嵋门下?”胸口一热,便想探问张三丰的近况,但转念想到:“张无忌已经死了,我这时是乡巴佬、丑八怪、曾阿牛。只要我稍有不忍,日后便是无穷无尽的祸患。我决不能泄露自己身份,以免害及义父,使爹妈白白地冤死于九泉之下。”

那村女冷冷一笑,说道:“令师姊一招‘推窗望月’,双掌击我背心,自己折了手腕,难道也怪得我么?你倒问问令师姊,我可有向她发过一招半式?”

周芷若转眼瞧着丁敏君,意存询问。丁敏君怒道:“你带这两人去见师父,请她老人家发落便是。”周芷若道:“倘若这两位并未存心得罪师姊,以小妹之见,不如一笑而罢,化敌为友。”丁敏君大怒,喝道:“什么?你反而相助外人?”

张无忌眼见丁敏君这副神色,想起那一年晚上彭莹玉和尚在林中受人围攻,纪晓芙因而和丁敏君反脸,今日旧事重演,丁敏君又来逼迫这个小师妹,不禁暗暗为周芷若担心。但周芷若对丁敏君却极尊敬,躬身道:“小妹听由师姊吩咐,不敢有违。”

丁敏君道:“好,你去将这臭了头拿下,把她双手也打折了。”周芷若道:“是,请师姊给小妹掠阵照应。”转身向那村女道:“小妹无礼,想领教姊姊的高招。”那村女冷笑道:“哪里来的这许多啰唆!”心想:“难道我会怕了你这小姑娘?”自不须张无忌相助,跃起身来,快如闪电般连击三掌。周芷若斜身抢进,左掌擒拿,以攻为守,招数颇见巧妙。

张无忌内力虽强,武术上的招数却未融会贯通,见周芷若和那村女都以快打快,周芷若的峨嵋绵掌轻灵迅捷,那村女的掌法则古怪奇奥。他看得又佩服,又关怀,也不知盼望谁胜,但愿两个都别受伤。

两女拆了二十余招,便各遇凶险,猛听得那村女叫声:“着!”左掌已斩中了周芷若肩头。跟着嗤的声响,周芷若反手扯脱了那村女的半幅衣袖。两人各自跃开,脸上微红。那村女喝道:“好擒拿手!”待欲抢步又上,只见周芷若眉头深皱,按着心口,身子晃了两下,摇摇欲倒。张无忌忍不住叫道:“你……你……”脸上满是关切之情。

周芷若见这长须长发的男子居然对自己大为关心,暗自诧异。丁敏君道:“师妹,你怎样啦?”周芷若左手搭住师姊肩膀,摇了摇头。

丁敏君吃过那村女的苦头,知她厉害,只不过师父常自称许这小师妹,说她悟性奇高,进步神速,本派将来发扬光大,多半要着落在她身上,丁敏君心下不服,是以叫她上去一试,只盼也让她吃些苦头。见她竟能和那村女拆上二十余招方始落败,已远远胜过自己,心中颇为妒忌,待到觉得她搭在自己肩上的那只手全无力气,才知她受伤不轻,生怕那村女上前追击,忙道:“咱们走吧!”两人携扶着向东北方而去。

那村女瞧着张无忌脸上神色,冷笑道:“丑八怪,见了美貌姑娘便魂飞天外。”张无忌欲待解释,但想:“若不吐露身肚,这件事便说不清楚,还不如不说。”便道:“她美不美,关我什么事?我是关心你,怕你受了伤。”那村女道:“你这话是真是假?”张无忌想:“我本是对两个姑娘都关心。”说道:“我骗你作甚?想不到峨嵋派中一个年轻姑娘,武艺竟恁地了得。”那村女道:“厉害,厉害!”

张无忌望着周芷若的背影,见她来时轻盈,去时蹒跚,想起当年汉水舟中她对自己喂饮喂食、赠巾抹泪之德,心想但愿她受伤不重。那村女忽然冷笑道:“你不用担心,她压根儿就没受伤。我说她厉害,不是说她武功,是说她小小年纪,心计却如此厉害。”张无忌奇道:“她没受伤?”那村女道:“不错!我一掌斩中她肩头,她肩上生出内力,将我手掌弹开,原来她已练过峨嵋九阳功,倒震得我手臂微微酸麻。她哪里会受什么伤?”张无忌大喜,心想:“原来灭绝师太对她青眼有加,竟将峨嵋派镇派之宝的峨嵋九阳功传了给她。”

那村女忽地翻过手背,重重打了他一个耳光,这一下突如其来,张无忌毫没防备,半边面颊登时红肿,怒道:“你……你干什么?”那村女恨恨地道:“见了人家闺女生得好看,你灵魂儿也飞上天啦。我说她没受伤,要你乐得这个样子的干什么?”张无忌道:“一我就是为她欢喜,跟你又有什么相干?”那村女又挥掌劈来,这一次张无忌却头一低,让了开去。那村女大怒,说道:“你说过要娶我为妻的。这句话说了还不上半天,便见异思迁,瞧上人家美貌姑娘了。”

张无忌道:“你早说过我不配,又说你心中自有情郎,决不能嫁我的。”那村女道:“不错,可是你答允了我,这一辈子要待我好,照顾我。”张无忌道:“我说过的话自然算数。”那村女怒道:“既是如此,你怎地见了这个美貌姑娘,便如此失魂落魄?叫人瞧着好不惹气!”张无忌笑道:“我没失魂落魄。”那村女道:“我不许你喜欢她,不许你想她。”

张无忌道:“我又没说喜欢她。但你为什么心中又牵记着旁人,一直念念不忘呢?”那村女道:“我识得那人在先啊。要是我先识得你,就一生一世只对你一人好,再不会去想念旁人,这叫做‘从一而终’。一个人要是三心两意,便天也不容。”张无忌心想:“我相识周家姑娘,远在识得你之前。”但这句话不便出口,便道:“要是你只对我一人好,我也只对你一人好。要是你心中想着旁人,我也去想旁人。”

那村女沉吟半晌,数度欲言又止,突然间眼中珠泪欲滴,转过头去,乘张无忌不觉,伸袖拭了拭眼泪。张无忌心下不忍,轻轻握住了她手,柔声道:“咱们没来由地说这些干什么?再过得几天,我的腿伤便全好了。咱们一起到处去游玩,岂不甚美?”

那村女回过头来,愁容满脸,说道:“阿牛哥哥,我求你一件事,你别生气。”张无忌道:“什么事啊?但叫我力之所及,总会给你做到。”那村女道:“你答允我不生气,我才跟你说。”张无忌道:“不生气就是。”那村女踌踏了一会儿,道:“你嘴里说不生气,心里也不可生气才成。”张无忌道:“好,我心里也不生气。”

那村女反握着他手,说道:“阿牛哥哥,我从中原万里迢迢地来到西域,为的就是找他。以前还听到一点踪迹,但到了这里,却如石沉大海,再也问不到他的消息了。你腿好之后,帮我去找到他,然后我再陪你去游山玩水,好不好?”

张无忌忍不住心中不快,哼了一声。那村女道:“你答允我不生气的,这不是生气了么?”张无忌没精打采地道:“好,我帮你去找他。”

那村女大喜,道:“阿牛哥,你真好。”望着远处天地相接的那一线,心摇神驰,轻声道:“咱们找到了他,他想着我找了他这么久,就不会恼我了。他说什么,我就做什么,一切全听他的话。”张无忌道:“你这个意中人到底有什么好,叫你如此念念不忘?”那村女微笑道:“他有什么好,我怎说得上来?阿牛哥,你说咱们能找到他么?他见了我还会打我骂我么?”张无忌见她如此痴情,不忍叫她伤心,低声道:“不会了,他不会打你骂你了。”那村女樱口微动,眼波欲流,也低声道:“是啊,他爱我怜我,再也不会打我骂我了。”

张无忌心想:“这姑娘对她意中人痴心如此,倘若世上也有一人如此关怀我、思念我,我这一生便再多吃些苦,也是快活。”瞧着周芷若和丁敏君并排在雪地中留下的两行足印,心想:“倘若丁敏君这行足印是我留下的,我得能和周姑娘并肩而行……”


那村女突然叫道:“啊哟,快走,再迟便来不及了。”张无忌从幻想中醒转道:“怎么?”那村女道:“那峨嵋派姑娘不愿跟我拼命,假装受伤而去,可是那丁敏君口口声声说要拿我们去见她师父,灭绝师太必在左近。这老贼尼挺好胜,怎能不来?”

张无忌想起灭绝师太一掌击死纪晓芙的残忍狠辣,不禁心悸,惊道:“这老尼姑好厉害的,咱们可不是对手。”那村女道:“你见过她么?”张无忌道:“峨嵋掌门,岂同等闲?我不能行走,你快逃走吧。”那村女怒道:“哼,我怎能抛下你不顾,独自逃生?你当我半点良心也没有么?”沉吟片刻,取下柴堆中的硬柴,再用软柴搓成绳子,扎了个雪橇,抱起张无忌,让他双腿伸直,躺在雪橇上,拉了他向西北方跑去。

张无忌见她身形微晃,宛似晓风中一朵荷蕖,背影婀娜,姿态美妙,拖着雪橇,一阵风般掠过雪地。她奔驰不停,赶了三四十里路。

张无忌过意不去,说道:“喂,好歇歇啦!”那村女笑道:“什么喂不喂的,我没名字么?”张无忌道:“你不肯说,我有什么法子?你要我叫你‘丑姑娘’,可是我觉得你好看啊。”那村女“嗤”的一笑,一口气泄了,便停了脚步,掠了掠头发,说道:“好吧,跟你说也不打紧,我叫蛛儿。”

张无忌道:“珠儿,珠儿,珍珠宝贝儿。”那村女道:“呸!不是珍珠的珠,是毒蜘蛛的蛛。”张无忌一怔,心想:“哪有用这个‘蛛’字来作名字的?”

蛛儿道:“我就是这个名字。你若害怕,便不用叫了。”张无忌道:“是你爸爸给取的么?”蛛儿道:“哼,若是爸爸取的,你想我还肯要么?是妈取的。她教我练千蛛万毒手,说就用这个名字。”张无忌听到“千蛛万毒手”五字,不由得心中一寒。

蛛儿道:“我从小练起,还差得好多呢。等得我练成了,也不用怕灭绝老贼尼啦。你要不要瞧瞧?”说着便从怀中取出一个黄澄澄的金盒,打开盒盖,盒中两只拇指大小的蜘蛛蠕蠕而动。蜘蛛背上花纹斑斓,鲜明夺目。张无忌一看之下,蓦地想起王难姑的《毒经》中言道:“蜘蛛身有彩斑,乃剧毒之物,螫人后极难解救。”不由得心下惊惧。

蛛儿见他脸色郑重,笑道:“你倒知道我这宝贝蛛儿的好处。你等一等。”说着飞身上了一棵大树,眺望周遭地势,跃回地下,道:“咱们且走一程,慢慢再说蜘蛛的事。”拉着雪橇,又奔出七八里地,来到一处山谷边上,将张无忌扶下雪橇,然后搬了几块石头,放在橇上,拉着急奔,冲向山谷。她奔到山崖边上,猛地收步,那雪橇仍有冲力,带着石块,轰隆隆地滚下深谷,声音良久不绝。

张无忌回望来路,见雪地中柴橇所留下的两行轨迹远远蜿蜒而来,至谷方绝,心想:“这姑娘心思细密。灭绝师太倘若顺着轨迹找来,只道我们已摔入雪谷,跌得尸骨无存了。”

蛛儿蹲下身来,道:“你伏在我背上!”张无忌道:“你负着我走吗?那太累了。”蛛儿白了他一眼,道:“我累不累,自己不知道么?”张无忌不敢多说,便伏在她背上,轻轻搂住她头颈。蛛儿笑道:“你怕扼死我么?轻手轻脚的,叫人头颈里痒得要命。”张无忌见她对自己一无猜嫌,心下甚喜,手上便搂得紧了些。蛛儿突然跃起,带着他飞身上树。

这一排树木一直向西延伸,蛛儿从一株大树跃上另一株大树,她身材纤小,张无忌却甚高大,但她步法轻捷,竟也不见累赘,过了七八十棵树,跃到一座山壁之旁,便跳下地来,将他轻轻放落,笑道:“咱们在这儿搭个牛棚,倒是不错。”张无忌奇道:“牛棚?搭牛棚干什么?”蛛儿笑道:“给大牯牛住啊,你不是叫阿牛么?”张无忌道:“那不用了,再过得四五天,我断骨的接续处便硬朗啦,其实这时勉强要走,也对付得了。”

蛛儿道:“哼!勉强走,已经是个丑八怪,牛腿再跛了,很好看么?”说着便折下一条树枝,扫去山石旁的积雪。

张无忌听着“牛腿再跛了,很好看么”这句话,蓦地里体会到她言语中的关切之意,不由得心中一动。只听她轻轻哼着小曲,攀折树枝,在两块大石之间搭了个上盖,便成了一间足可容身的小屋,茅顶石墙,倒也好看。蛛儿搭好小屋,又抱起地下一大块一大块雪团,堆在小屋顶上,忙了半天,直至外边瞧不出半点痕迹,方始罢手。

她取出手帕,擦了擦脸上汗珠,道:“你等在这里,我去找些吃的来。”张无忌道:“我也不怎么饿,你太累啦,歇一会儿再去吧。”蛛儿道:“你要待我好,要真的待我好,嘴里说得甜甜的,又有什么用?”说着快步钻入树林。

张无忌在小屋之中,想起蛛儿语音娇柔,举止轻盈,无一不是个绝色美女的风范,可就一张脸蛋儿却生得这么丑陋,又想起母亲临终时说过的话来:“越是美丽的女子,越会骗人,你越要小心提防。”蛛儿相貌不美,待自己又极好,有心和她终身相守,可是她心中另有情郎,全没把自己放在意下,也真无味之极。

他胡思乱想,心念如潮,不久蛛儿已提了两只雪鸡回来,生火烤了,味美绝伦。张无忌将一只雪鸡吃得干干净净,犹未餍足。蛛儿抿着嘴笑了,将预先留下的两条鸡腿又掷了给他。那是她在自己那只雪鸡上省下来的,原是鸡上的精华。张无忌欲待推辞,蛛儿怒道:“你想吃便吃,谁对我假心假意,言不由衷,我用刀子在他身上刺三个透明窟窿。”张无忌不敢多说,便把两条鸡腿吃了。他满嘴油腻,从地下抓起一块雪来擦了擦脸,伸衣袖抹去。

蛛儿回过头来,看到他用雪块擦干净了的脸,不禁怔住了,呆呆地望着他。张无忌让她瞧得不好意思,问道:“怎么啦?”蛛儿道:“你儿岁啦?”张无忌道:“二十一岁。”蛛儿道:“嗯,原来你只比我大三岁。为什么留了这么长的胡子?”张无忌笑道:“我一直独个儿在深山荒谷中住,从不见人,就没想到要剃须。”

蛛儿从身旁取出一把金柄小刀来,按着他脸,慢慢将胡子剃去了。张无忌只觉刀锋锐利,所到之处,髭须纷落,她手掌手指却柔腻娇嫩,摸在面颊上,忍不住评然心动。

那小刀渐渐剃到他颈中,蛛儿笑道:“我稍一用力,在你喉头一割,立时一命呜呼。你怕不怕?”张无忌笑道:“死在姑娘玉手之下,做鬼也是快活。”蛛儿反过刀子,用刀背在他咽喉上用力一斩,喝道:“叫你做个快活鬼!”

张无忌吓了一跳,但她出手太快,刀子又近,待得惊觉,一刀已然斩下,半点反抗之力也无,但体内九阳神功自然而然地生出反弹之力,将刀子震开,随后才知她用以斩落的只是刀背。蛛儿手臂一震,叫声:“哎哟!”随即咯咯笑道:“快活么?”张无忌笑着点了点头。他本来为人朴实,但在蛛儿面前,不知怎地,心中无拘无束,似乎跟她自幼儿一块长大一般,说不出的逍遥自在,忍不住要说几句笑话。

蛛儿为他剃干净胡须,向他呆望半晌,突然长长叹了口气。张无忌道:“怎么啦?”蛛儿不答,又为他割短头发,梳个髻儿,用树枝削了根钗子,插入他发髻。见他这么一打扮,虽衣衫褴褛不堪,又实在太短太窄,便像是偷来的一般,但神采焕发,丑八怪变成了个英俊青年。蛛儿又叹了口气,说道:“真想不到,原禾你生得这么好看。”

张无忌知她是为自身的丑陋难过,便道:“我也没什么好看。再说,天地间极美的物事之中,往往含有极丑。孔雀羽毛华美,其胆却是剧毒。仙鹤丹顶殷红,何等好看,哪知却是最厉害的毒药。诸凡蛇豸昆虫,也都是越美的越具毒性。你那两只毒蜘蛛可不是美得很么?一个人相貌俊美有什么好,要心地良善那才好啊。”蛛儿冷笑道:“心地良善有什么好,你倒说说看。”张无忌一时倒答不上来,征了一怔,才道:“心地良善,便不会去害人。”蛛儿道:“不去害人又有什么好?”张无忌道:“你不去害人,自己心里就平安喜乐,处之泰然。”蛛儿道:“我不害人便不痛快,要害得旁人惨不可言,自己心里才会平安喜乐,才会处之泰然。”张无忌摇头道:“你强词夺理。”蛛儿冷笑道:“我若非为了害人,练这千蛛万毒手又干什么?自己受这无穷无尽的痛苦熬煎,难道贪好玩么?”说着盘膝坐下,行了一会儿内功,从怀里取出黄金小盒,打开盒盖,将双手两根食指伸进盒中。盒中的一对花蛛慢慢爬近,分别咬住了她两根指头。她深深吸一口气,双臂轻微颤抖,潜运内力和蛛毒相抗。花蛛吸取她手指上的血液为食,但蛛儿手指上血脉运转,也带了花蛛体内毒液,回入自己血中。

张无忌见她满脸神色庄严肃穆,同时眉心和两旁太阳穴罩上一层淡淡黑气,咬紧牙关,竭力忍受痛楚。再过一会儿,又见她鼻尖上渗出细细的一粒粒汗珠。她这功夫练了几有半个时辰,双蛛直到吸饱了血,肚子涨得和圆球相似,这才跌入盒中,沉沉睡去。

蛛儿又运功良久,脸上黑气渐退,重现血色,一口气喷了出来,张无忌闻着,只觉一股甜香,随即微觉晕眩,似乎她所喷的这口气中也含了剧毒。蛛儿睁开眼来,微微一笑。张无忌问道:“要练到怎样,才算大功告成?”蛛儿道:“要每只花蛛的身子从花转黑,再从黑一转白,去净毒性而死,蜘蛛体中的毒液便都到了我手指之中。至少要练过一百只花蛛,才算小成。真要功夫深啊,那么一千只、两千只也不嫌多。”

张无忌听她这么说,心中不禁发毛,道:“哪里来这许多花蛛?”蛛儿道:“一面得自己养,它们会生小蜘蛛,一面须得到产地去捉。”张无忌叹道:“天下武功甚多,何必非练这门毒功不可?这蛛毒猛烈之极,吸入体内,虽说你有抵御之法,日子久了,终究没好处。”

蛛儿冷笑道:“天下武功固然甚多,可有哪一门功夫,能及得上这千蛛万毒手的厉害?你别自忖内功了得,要是我这门功夫练成了,你未必能挡得住我手指的一戳。”说着凝气于指,随手在身旁的一株树上戳了一下。她功力未到,只戳入半寸来深。

张无忌又问:“怎地你妈妈教你练这功夫?她自己练成了么?”

蛛儿眼中突然射出狠毒的光芒,恨恨地道:“练这千蛛万毒手,只要练到二十只花蛛以上,体内毒质积得多了,容貌便起始变形,待得千蛛练成,更会奇丑无比。我妈本已练到将近一百只,偏生遇上了我爹,怕自己容貌变丑,我爹爹不喜,硬生生将毕生的功夫散了,成为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平庸女子。她容貌虽好看,但受二娘和我哥哥的欺侮凌辱,竟没半点还手的本事,到头来还是送了自己性命。哼,相貌好看有什么用?我妈本来是个极美丽、极秀雅的女子,只因年长无子,我爹爹还是另娶妾侍……”

张无忌的眼光在她脸上一掠而过,低声道:“原来……你是为了练功夫……”蛛儿道:“不错,我是为了练功夫,才将一张脸毒成这样。哼,那个负心人不理我,等我练成了千蛛万毒手之后,找到了他,他若没旁的女子,那便罢了……”张无忌道:“你并没跟他成婚,也无白头之约,不过是……不过是……”蛛儿道:“爽爽快快地说好啦,怕什么?你要说我不过是自己单相思,是不是?单相思便怎样?我既爱上了他,便不许他心中另有别的女子。他负心薄幸,叫他尝尝我这千蛛万毒手的滋味。”

张无忌微微一笑,也不跟她再行辩说,心想她脾气奇特,好起来很好,凶野起来却全然蛮不讲理,又想起太师父和大师伯、二师伯们常说的武林中正邪之别,看来她所练的千蛛万毒手必是极歹毒的邪派功夫,她母亲也必是妖邪一流,想到此处,不由得对她多了几分戒蛛儿却并未察觉他心情异样,在小屋中奔进奔出,采了许多青翠枝叶布置起来。张无忌见她将这间小小的屋子整治得颇具雅趣,可见爱美出自天性,然而一副容貌却毒成这个模样,便道:“蛛儿,我腿好之后,去采些药来,设法治好你脸上毒肿。”

蛛儿听了这几句话,脸上突现恐惧之色,说道:“不……不……不要,我熬了多少摧心刺骨的苦楚才到今日地步,你要散去我的千蛛万毒功么?”张无忌道:“咱们或能想到一个法子,功夫不散,却能消去你脸上毒肿。”

蛛儿道:“不成的,要是有这法子,我妈妈是祖传的功夫,怎能不知?天下除非是蝶谷医仙胡青牛,方有这等惊人本事,可是他……他早已死去多年了。”张无忌奇道:“你也知道胡青牛?”蛛儿瞪了他一眼,道:“怎么啦?什么事奇怪?蝶谷医仙名满江湖,谁都知道。”说着又叹了口气,说道:“便是他还活着,这人号称‘见死不救’,又有什么用?”

张无忌心想:“她不知蝶谷医仙的一身本事已尽数传了给我,这时我且不说,日后我想到了治她脸上毒肿之法,也好让她大大惊喜一场。”

说话间天已入夜,两人便在这小屋中倚靠着山石睡了。

睡到半夜,张无忌睡梦中忽听到一两下低泣之声,登时醒转,定了定神,原来蛛儿正在哭泣。他坐直身子,伸手在她肩头轻轻拍了两下,安慰她道:“蛛儿,别伤心。”哪知他柔声说了这两句话,蛛儿更难抑止,伏在他肩头,放声大哭。

张无忌问道:“蛛儿,什么事?你想起了妈妈,是不是?”蛛儿点了点头,抽抽噎噎地道:“妈妈死了!我一个人孤零零的,谁也不喜欢我,谁也不同我好。”张无忌拉起衣襟,缓缓替她擦去眼泪,轻声道:“我喜欢你,我会待你好。”蛛儿道:“我不要你待我好。我心中只喜欢一个人,他不睬我,打我、骂我,还要咬我。”张无忌颤声道:“你忘了这个薄幸郎吧。我娶你为妻,让我一生好好地待你。”

蛛儿大声道:“不,不!我不忘记他。你再叫我忘了他,我永远不睬你了。”

张无忌大是羞愧,幸好在黑暗之中,蛛儿没瞧见他满脸通红的尴尬模样。

好一会儿,谁都没有说话。

过了良久,蛛儿道:“阿牛哥,你恼了我么?”张无忌道:“我没恼你,我是生自己的气,不该跟你说这些话。”蛛儿忙道:“不,不!你说愿意娶我为妻,一生要好好待我,我很爱听。你再说一遍吧。”张无忌怒道:“你既忘不了那人,我还能说什么?”

蛛儿伸过手去,握住了他手,柔声道:“阿牛哥,你别着恼,我得罪了你,是我不好。你如真的娶了我为妻,我会刺瞎了你眼睛,会杀了你的。”张无忌身子一颤,惊道:“你说什么?”蛛儿道:“你眼睛瞎了,就瞧不见我的丑模样,就不会去瞧峨嵋派那个周姑娘。倘若你还忘不了她,我就一指戳死你,一指戳死峨嵋派的周姑娘,再一指戳死我自己。”她说着这些奇怪的话,但声调自然,似乎天经地义一般。张无忌听她说得凶恶狠毒,心头评的一跳。


便在此时,忽然远远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峨嵋派周姑娘,碍着你们什么事了?”

蛛儿一惊跃起,低声道:“是灭绝师太!”她说得很轻,但外面那人还是听见了,森然道:“不错,是灭绝师太。”

外面那人说第一句话时,相距尚远,但第二句话却已是在小屋近旁发出。蛛儿心知事情不妙,已不及抱起张无忌设法躲避,只得屏息不语。

只听得外面那人冷冷地道:“出来!还能在这里面躲一辈子么?”蛛儿握了握张无忌的手,掀开茅草,走了出来。只见小屋两丈外站着个老尼,身材高大,背脊微偻,小帽下露出未曾剃净的稀疏白发,正是峨嵋派掌门人灭绝师太。她身后远处有数十人分成三排奔来。奔到近处,众人在灭绝师太两侧一站,其中约有半数是尼姑,其余的有男有女,丁敏君和周芷若也在其内。男弟子站在最后,原来峨嵋派向来重女轻男,男弟子不能获传上乘武功,地位也较女弟子为低。

灭绝师太冷冷地向蛛儿上下打量,半晌不语。张无忌提心吊腕地伏在蛛儿身后,打定了主意,她若向蛛儿下手,明知不敌,也要竭力一拼。只听灭绝师太哼了一声,问丁敏君道:“就是这个小女娃么?”丁敏君躬身道:“是!”

猛听得喀喇、喀喇两响,蛛儿闷哼一声,身子已摔出三丈以外,双手腕骨折断,晕倒在雪地之中。

张无忌但见眼前灰影闪动,灭绝师太以快捷无伦的身法欺到蛛儿身旁,以快捷无伦的手法断她腕骨、摔掷出去,又以快捷无伦的身法退回原处,颤巍巍的有如一株古树,又诡怪又雄伟地挺立在夜风里。这几下出手,每一下都干净利落,张无忌都瞧得清清楚楚,但实是快得不可思议,他竟给这骇人的手法镇慑住了,要待救援,不但来不及,也无所措手足,失却了行动之力。

灭绝师太刺人心魄的目光瞧向张无忌,喝道:“出来!”周芷若走上一步,禀道:“师父,这人断了双腿,一直行走不得。”灭绝师太道:“做两个雪橇,带了他们去。”

众弟子齐声答应。十余名男弟子快手快脚地扎成两个雪橇。两名女弟子抬了蛛儿,两名男弟子抬了张无忌,分别放上雪橇,拖橇跟在灭绝师太身后,向西奔驰。

张无忌凝神倾听蛛儿动静,不知她受伤轻重如何,奔出里许,才听得蛛儿轻轻呻吟了一声。张无忌大声问道:“蛛儿,伤得怎样?受了内伤没有?”蛛儿道:“她折断了我双手腕骨,胸腹间似乎没伤。”张无忌道:“内脏没伤,那就好了。你用左手手肘去撞右手臂弯下三寸五分处,再用右手手肘去撞左手臂弯下三寸五分处,便可稍减疼痛。”

蛛儿还没答话,灭绝师太“咦”的一声,回过头来,瞪了张无忌一眼,说道:“这小子倒还精通医理,你叫什么名字?”张无忌道:“在下姓曾,名阿牛。”灭绝师太道:“你师父是谁?”张无忌道:“我师父是乡下小镇的一位无名儒医,师太不会知道他名字。”灭绝师太“哼”了一声,不再理他。

一行人直走到天明,才歇下来分食干粮。

周芷若拿了几个冷馒头,分给张无忌和蛛儿。她将馒头递给张无忌时,向他瞧了一眼,便转开了头。张无忌心中一阵激动,再也忍耐不住,轻声说道:“汉水舟中喂饭之德,永不敢忘。”周芷若全身一震,转头向他瞧去,这时张无忌已剃去了胡须,她瞧了好一会儿,突然间“啊”的一声,脸现惊喜,轻声道:“你……你……”张无忌知她终于认出了自己,缓缓点头。周芷若轻声问道:“身上寒毒,已好了吗?”声细如蚊,几不可闻。张无忌轻声道:“已经好了。”周芷若脸上一阵晕红,便走了开去。

其时蛛儿在张无忌身后,见周芷若蓦地里喜不自胜,随即嘴唇微动,脸上又现羞色,双目中却光彩明亮,待她走开,便问张无忌:“她跟你说什么?”张无忌脸上一红,道:“没……没什么。”蛛儿哼了一声,怒道:“当面撒谎!”

各人歇了三个时辰,又即赶路,如此向西急行,直赶了三天,看来显有要务在身。一众男女弟子不论赶路休息,若不是非说话不可,否则谁都一言不发,似乎都是哑巴一般。

这时张无忌腿上骨伤早已愈合复元,随时可以行走,但他不动声色,有时还假意呻吟几声,好令灭绝师太不防,只待时机到来,便可救了蛛儿逃走。只是一路上所经之处都是莽莽平野,逃不多远,立时便给追上,一时却也不敢妄动。他为蛛儿接上腕骨,灭绝师太冷冷地瞧着,也没加干预。灭绝师太从蛛儿的武功之中,料想她必是对头一路,反正带着他们也不碍事,可不能轻易放了。日间休息、晚间歇宿之时,张无忌忍不住总要向周芷若瞧上几眼,但她始终没再走到他跟前。


又行两天,这日午后来到一片大沙漠中,地下积雪已融,两个雪橇便在沙上滑行。

正走之间,忽听得马蹄声自西而来。灭绝师太做个手势,众弟子立时在沙丘之后隐身伏下。两人分挺短剑,对住张无忌和蛛儿的后心,意思非常明白,峨嵋派是在伏击敌人,张无忌等若出声示替,短剑向前一送,立时便要了他们性命。

只听马蹄声奔行甚急,但相距尚远,过了好半天方驰到近处。马上乘客突然见到沙地上的足迹,勒马注视。峨嵋大弟子静玄师太拂尘一举,数十名弟子分从埋伏处跃出,将乘者团团围住。

张无忌探首张望,见来人共四乘马,乘者均穿白袍,袍上绣着一个红色火焰。四人陡见中伏,齐声呐喊,拔出兵刃,便往东北角上突围。

静玄师太大叫:“是魔教的妖人,一个也不可放走了!”

峨嵋派虽然人多,却不以众攻寡。两名女弟子、两名男弟子遵从静玄师太呼喝号令,分别上前堵截。魔教的四人手持弯刀,出手勇狠。峨嵋派这次前来西域的弟子皆是派中英萃,个个武艺精强,斗不七八合,三名魔教徒众分别中剑,落马摔下。

余下那人却厉害得多,砍伤了一名峨嵋男弟子的左肩,夺路而走,纵马奔出数丈。峨嵋派排行第三的静虚师太叫道:“下来!”步法迅捷,欺到那人背后,拂尘挥出,卷他左腿,劲力甚为凌厉。那人回刀挡架,静虚拂尘突然变招,刷的一声,打中他后脑。这一招击中要害,拂尘中蕴蓄深厚内力,那人倒撞下马。不料那人极是剽悍,身受重伤之下,竟图与敌人同归于尽,张开双臂,疾向静虚扑来。静虚侧身闪开,挥拂尘又击在他胸口。

便在此时,挂在那人坐骑项颈的笼子中忽有三只白鸽振翅飞起。静玄叫道:“玩什么古怪?”衣袖抖动,三枚铁莲子分向三鸽射去。两鸽应手而落。第三枚铁莲子却给躺在地下的一名白袍客打出暗器,撞歪了准头,一只白鸽冲入云端。峨嵋诸弟子暗器纷出,却再也打它不着,眼见那鸽投东北方去了。静玄左手一摆,男弟子拉起四名白袍客,站在她面前。

自攻敌以至射鸽、擒人,灭绝师太始终冷冷地负手旁观。张无忌心想:“她亲自对蛛儿动手,那是对蛛儿十分看重了,想是因丁敏君双腕震断之故。这老尼若要拦下那只白鸽,只一举手之劳,有何难处?可是她偏生不理,任由众弟子自行处理。”想起当年静玄带同纪晓芙等人上武当山向太师父祝寿,已可与昆仑、崆峒诸派掌门人分庭抗礼,这些峨嵋派的大弟子显然在江湖上都已颇有名望,任谁都能独当一面,处分大事,对付魔教中的几名徒众,自不能再由灭绝师太出手。

一名女弟子拾起地下两头打死了的白鸽,从鸽腿上的小筒中取出一个纸卷,呈给静玄。静玄打开看了,说道:“师父,魔教已知咱们围剿光明顶,这信是向天鹰教告急的。”她再看另一个纸卷,道:“一模一样。可惜有一头鸽儿漏网。”灭绝师太冷冷地道:“有什么可惜?群魔聚会,一举而歼,岂不痛快?省得咱们东奔西走地到处搜寻。”静玄道:“是!”

张无忌听到“向天鹰教告急”这几个字,心下一怔:“天鹰教教主是我外公,不知他老人家会不会来?哼,你这老尼如此傲慢自大,却未必是我外公对手。”他本想乘机救了蛛儿逃走,但这时想见外公之心甚为热切,便不想走了。

静玄向四名白袍人喝问:“你们还邀了什么人手?如何得知我六派围剿魔教的消息?”四个白袍人仰天惨笑,突然间一齐扑倒在地,一动也不动了。众人吃了一惊。两名男弟子俯身看时,但这时见四人脸上各露诡异笑容,均已气绝,惊叫:“师姐,四个都死了!”静玄怒道:“妖人服毒自尽,这毒药倒厉害得紧,发作得这么快。”

静虚道:“搜身。”四名男弟子应道:“是!”便要分别往尸体的衣袋中搜查。

周芷若忽道:“众位师兄小心,提防袋中藏有毒物。”四名男弟子一怔,取兵刃去挑尸体的衣袋,只见袋中蠕蠕而动,每人衣袋中各藏着两条极毒小蛇,若伸手人袋,立时便会给毒蛇咬中。众弟子脸上变色,人人斥骂魔教徒众行事毒辣。

灭绝师太冷冷地道:“咱们从中土丙来,今口首次和魔教徒众周旋。这四人不过是无名小卒,已如此阴毒,魔教中的主脑人物,却又如何?”她“哼”了一声,又道:“静虚年纪不小了,处事这等草率,还不及芷若细心。”静虚满脸通红,躬身领责。

张无忌心中,却尽在思量静玄所说“六派围剿魔教”这六个字:“六派?六派?我武当派在不在内?”


二更时分,忽听得丁铃、丁铃的驼铃声响,有一头骆驼远远奔来。众人本已睡倒,听了一齐惊醒。驼铃声本从西南方响来,但片刻间便自南而北,响到了西北方。随即转而趋东,铃声竟又在东北方出现。如此忽东忽西,行同鬼魅。众人相顾愕然,均想不论那骆驼的脚程如何迅速,决不能一会儿在东,一会儿在西,听声音却又绝不是数人分处四方,先后振铃。过了一会儿,驼铃声自近而远,越响越轻,陡然之间,东南方铃声大振,竟似那骆驼像飞鸟般飞了过去。峨嵋派诸人从未来过大漠,听这铃声如此怪异,人人都暗暗惊惧。

灭绝师太朗声喝道:“是何方高人,便请现身相见,这般装神弄鬼,成何体统?”话声远远传送出去。她说了这句话后,铃声便此断绝,似乎铃声的主人怕上了她,不敢再弄玄虚。

第二日白天平安无事。到得晚上二更时分,驼铃声又作,忽远忽近,忽东忽丙,灭绝师太又再斥责,这一次驼铃却对她毫不理会,一会儿轻,一会儿响,有时似乎是那骆驼怒驰而至,但蓦地里却又悄然而去,吵得人人头昏脑涨。

张无忌和蛛儿相视而笑,虽不明白这铃声如何响得这般怪异,但知定是魔教中的高手所为,这般搅得峨嵋众人束手无策,六神不安,倒也好笑。

灭绝师太手一挥,众弟子躺下睡倒,不再理会铃声。这铃声响了一阵,虽花样百出,但峨嵋众人不加理睬,似乎自己觉得无趣,突然间在正北方大响数下,就此寂然无声,看来灭绝师太这“见怪不怪,其怪自败”的法子,倒也颇具灵效。

次晨众人收拾衣毯,起身欲行,两名男弟子突然不约而同地一声惊呼,只见身旁有一人伏地呼呼大睡。这人自头至脚,以一块污秽的毯子裹着,不露出半点身体,屁股翘得老高,鼾声大作。

峨嵋派余人也随即惊觉,昨晚各人轮班守夜,竟不知有人混了进来?灭绝师太何等神功,便风吹草动,花飞叶落,也逃不过她耳目,怎地人群中突然多了一人,直到此时才见?各人又惊又愧,早有两人手挺长剑,走到那人身旁,喝道:“是谁,弄什么鬼?”

那人仍呼呼打鼾,不理不睬。一名男弟子伸出长剑,挑起毯子,见毯子底下赫然是个身披青条子白色长袍的男子,脸孔向下,伏在沙里,睡得正酣。

静虚心知此人胆敢如此,定然大有来头,走上一步,问道:“阁下是谁?来此何事?”那人鼻鼾声更响,简直便如打雷一般。静虚见这人如此无礼,心下大怒,挥动拂尘,刷的一下,便朝那人高高翘起的臀部打去。猛听得“呼”的一声,静虚手中那柄拂尘,不知如何,竟尔笔直向空中飞去,直飞上十余丈高,众人不自禁地抬头观看。

灭绝师太叫道:“静虚,留神!”话声甫落,只见那身穿青条袍子的男子已在数丈之外,正自飞步疾奔,静虚却给他横抱在双臂之中。静玄和另一名年长女弟子苏梦清各挺兵刃,提气追去。可是那人身法之快,直是匪夷所思,两女虽展开轻功,却万万追赶不上。灭绝师太一声清啸,手执倚天宝剑,随后赶去。

峨嵋掌门的身手果真与众不同,瞬息间已越过静玄、苏梦清两人,青光闪处,挺剑向那人背上刺出。但那人奔得快极,这一剑差了尺许,没能刺中。那人虽抱着静虚,但奔行之速,丝毫不逊于灭绝师太。他似乎有意炫耀功夫,竟不远走,便绕着众人急兜圈子。灭绝师太连刺数剑,始终刺不到他身上。只听得啪的一响,静虚的拂尘才落下地来。

这时静玄和苏梦清也停了脚步,各人凝神屏息,望着数十丈外两大高手的追逐。此处虽是沙漠,但两人急奔飞跑,尘沙却不飞扬。峨嵋众弟子见静虚为那人擒住,便似已死一般,一动也不动,无不心惊。各入有心上前拦截,但想以师父的威名,怎能自己拾夺不下,却要门人弟子相助?这以众欺寡的名声传了出去,岂不受江湖上好汉耻笑?各人提心吊胆,却谁也不敢上前,只盼师父奔快一步,一剑便刺入那怪客后心。

片刻之间,那人和灭绝师太已绕了三个大圈,眼见灭绝师太只须多跨一步,剑尖便能伤敌,但总是差了这么一步。那人虽起步在先,灭绝师太自后赶上,可是那人手中抱着一人,多了百来斤重量,这番轻功较量就算打成乎手,无论如何也是灭绝师太输了一筹。

待奔到第四个圈子时,那人突然回身,双手送出,将静虚向灭绝师太掷去。灭绝师太只觉狂风扑面,这一掷之力势不可当,忙气凝双足,使个“千斤坠”功夫,轻轻将静虚接住。那人哈哈长笑,说道:“六大门派围剿光明顶,只怕没这么容易吧!”说着向北疾驰。他初时和灭绝师太追逐时脚下生沙不惊,这时却踢得黄沙飞扬,一路滚滚而北,声势威猛,宛如一条数十丈的大黄龙,登时将他背影遮住了。

峨嵋众弟子涌向师父身旁,只见灭绝师太脸色铁青,一语不发。苏梦清突然失声惊呼:“静虚师姊……”但见静虚脸如黄蜡,喉头有个伤口,已然气绝。伤口血肉模糊,却齿痕宛然,竟是给那怪人咬死的。众女弟子都大哭起来。灭绝师太大喝:“哭什么?把她埋了。”众人立止哭声,就地将静虚的尸身掩埋立墓。

静玄躬身道:“师父,这妖人是谁?咱们当牢记在心,好为师妹报仇。”灭绝师太冷冷地道:“此人吸人颈血,残忍狠毒,定是魔教四王之一的青翼蝠王,早听说他轻功天下无双,果然名不虚传,远胜于我。”

张无忌对灭绝师太本来颇存憎恨,但这时见她身遭大变,仍丝毫不动声色,镇定如恒,而且当众赞扬敌人,自愧不如,确是一派宗匠的风范,不由得钦服。

丁敏君恨恨地道:“他便是不敢和师父动手过招,一味奔逃,算什么英雄?”

灭绝师太哼了一声,突然间啪的一响,打了她一个耳光,怒道:“师父没追上他,没能救得静虚之命,便是他胜了。胜负之数,天下共知,难道英雄好汉是自封的么?”

丁敏君半边脸颊登时红肿,躬身道:“师父教训的是,徒儿知错了。”心中却道:“你奈何不得人家,丢了脸面,这口恶气却来出在我头上。算我倒霉!”

静玄道:“师父,这青翼蝠王是什么来头,还请师父示知。”灭绝师太将手一摆,不答静玄的话,自行前行。众弟子见大师姊都碰了这么一个钉子,还有谁敢多言?一行人默默无言地走到傍晚,生了火堆,在一个沙丘旁露宿。

灭绝师太望着那一堆火,一动也不动,有如一尊石像。

群弟子见师父不睡,谁都不敢先睡。这般呆坐了一个多时辰,灭绝师太突然双掌推出,一股劲风扑去,蓬的一响,一堆大火登时熄了。众人仍默坐不动。冷月清光,洒在各人肩头。

张无忌心中忽起怜悯之意:“难道威名赫赫的峨嵋派竟会在西域一败涂地,甚至全军覆没?”又想:“周姑娘我却非救不可。可是魔教人物这等厉害,我又有什么本事救人?”

只听得灭绝师太喝道:“熄了这妖火,灭了这魔火!”她顿了一顿,缓缓说道:“魔教以火为圣,尊火为神。魔教自从第三十三代教主阳顶天死后,便没了教主。左右光明使者,四大护教法王,五散人,以及金、木、水、火、土五旗掌旗使,谁都觊觎这教主之位,自相争夺残杀,魔教便此中衰。也是正大门派合当兴旺,妖邪数该覆灭,倘若魔教不起内讧,要想挑了这批妖孽,倒也大大的不易呢!”

张无忌自幼便听到魔教之名,可是自己母亲和魔教颇有牵连,每当多问几句,父母均各不喜,问到义父时,他不是呆呆出神,便是突然暴怒,因之魔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始终莫名其妙。其后跟着太师父张三丰,他对魔教也深恶痛绝,一提起来,便谆谆告诫,叫他千万不可和魔教中人沾惹结交。可是张无忌后来遇到的常遇春、胡青牛、王难姑、徐达、邓愈、汤和、朱元璋等好汉,都是魔教中人,这些人慷慨仗义,未必全是恶人,不过各人行动诡秘,外人瞧着颇感莫测高深而已。这时他听灭绝师太说起魔教,当即全神贯注地倾听。

灭绝师太说道:“魔教传入中土后,历代教主都以‘圣火令’作为传代的信物,可是到了第三十一代教主手中,天夺其魄,圣火令竟然失落,第三十二代、第三十三代两代教主有权无令,这教主便做得有点儿勉强。阳顶天突然死去,实不知是中毒还是受人暗算,不及指定继承之人。魔教中本事了得的大魔头着实不少,有资格当教主的,少说也有五六人,你不服我,我不服你,内部就此大乱。直到此时,仍没推定教主。咱们今日所遇,也是个想做教主的。他便是魔教中四大护教法王之一,青翼蝠王韦一笑。”

群弟子听了“青翼蝠王韦一笑”的名字,回想此人身手,均默不做声。

灭绝师太道:“这人绝足不到中原,魔教中人行事又鬼祟得紧,因此这人武功虽强,在中原却半点名气也无。但白眉鹰王殷天正、金毛狮王谢逊这两个人你们总知道吧?”

张无忌心中一凛。蛛儿轻轻“啊”的一声惊呼。

殷天正和谢逊的名头何等响亮,武林中无人不知。静玄问道:“师父,这两人也都在魔教?”灭绝师太道:“哼!岂仅‘也在魔教’而已?‘魔教四王,紫白金青’。紫衫龙王、白眉鹰王、金毛狮王、青翼蝠王,是为魔教四王。青翼排名最末,身手如何,今日大家都眼见了,那紫衫、白眉和金毛可想而知。金毛狮王丧心病狂,倒行逆施,二十多年前突然滥杀无辜,终于不知所终,成为武林中的一个大谜。殷天正没能当上魔教教主,一怒而另创天鹰教,自己去过一过教主的瘾。我只道殷天正既然背叛魔教,和光明顶已势成水火,哪知光明顶遇上危难之时,还是会去向天鹰教求援。”

张无忌心中混乱之极,他早知义父和外祖父行事邪僻,为正派人士所不容,却没料到他二人居然都属魔教中的护教法王,自然均位高权重,是魔教中第一流的重要人物。灭绝师太又说“左右光明使者”也觊觎教主之位,然则自己多年前所遇、杨不悔之父明教光明左使者杨逍,也和四王相若?自己想着心事,没听到峨嵋弟子说些什么。

过了一会儿,才听得灭绝师太说道:“咱们六大门派这次进剿光明顶,志在必胜,众妖邪便齐心合力,咱们又有何惧?但相斗时损伤必多,各人须得先存决死之心,不可意图侥幸,心有畏惧,临敌时堕了峨嵋派的威风。”众弟子一齐站起,躬身答应。

灭绝师太又道:“武功强弱,关系天资机缘,半分勉强不来。像静虚这般一招未交,便中了暗算,死于吸血恶魔之手,谁都不会耻笑于她。咱们平素学武,所为何事?还不是要锄强扶弱,扑灭妖邪?今日静虚第一个先死,说不定第二个便轮到你们师父。少林、武当、峨嵋、昆仑、峻峒、华山六大派此番围剿魔教,本以为六派齐心出手,而魔教内部四分五裂,该当转眼便可覆灭,但今日见了青翼蝠王这等身手,魔教中确实仍大有能人,今后前途艰危正多,吉凶祸福,咱们峨嵋派自当置之度外……”

张无忌心道:“我武当派果在其内。”隐隐觉到此番西去,定将遇上无数目不忍睹、耳不忍闻的大惨事,真想就此带了蛛儿转身逃走,永不见到这些江湖上的争斗凶杀,但此事与外公、义父有关,总不能置之不理。

只听灭绝师太道:“俗语说得好:‘千棺从门出,其家好兴旺。子存父先死,孙在祖乃丧。’人孰无死?只须留下子孙血脉,其家便死了千人百人,仍能兴旺。最怕是你们都死了,老尼却孤零零地活着。”她顿了一顿,又道:“嘿嘿,但纵是如此,亦不足惜。百年之前,世上又有什么峨嵋派?只须大伙儿轰轰烈烈地死战一场,峨嵋派就是一举覆灭,又岂足道哉?”

群弟子人人热血沸腾,拔出兵刃,大声道:“弟子誓决死战,不与妖魔邪道两立。”灭绝师太淡淡一笑,道:“很好!大家坐下吧!”

张无忌见峨嵋派众人虽大都是弱质女流,但这番慷慨决死的英风豪气,丝毫不让须眉,心想峨镅位列六大门派,自非偶然,不仅以武功取胜而已,眼前她们这副情景,大有荆轲西入强秦,“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之慨。本来这些话在出发之前便该说了,但想来当时以为魔教内乱,举手可灭,没料到魔教在分崩离析之际,群魔仍能联手以抗外侮。今者青翼蝠王这一出手,才知局势竟全然不如所料。

果然灭绝师太又道:“青翼蝠王既然能来,白眉鹰王和金毛狮王自然亦能来,紫衫龙王、五散人和五大掌旗使更加能来。咱们原定倾六派之力先取光明左使杨逍、然后逐一扫荡妖魔余孽,岂知华山派的神机先生鲜于掌门这一次料事不中,嘿嘿,全盘错了!”

静玄问道:“那紫衫龙王,又是什么恶毒的魔头?”

灭绝师太摇头道:“紫衫龙王恶迹不著,我也仅闻其名而已。听说此人争教主不得,便远逸海外,不再和魔教来往。这一次他若能置身事外,自是最好。‘魔教四王,紫白金青’,这人位居四王之首,不用说是极不好斗的。魔教的光明使者除了杨逍之外,另有一人。魔教历代相传,光明使者必是一左一右,地位在四大护教法王之上。杨逍是光明左使,可是那光明右使的姓名,武林中却谁也不知。少林派空智大师、武当派宋远桥宋大侠,都算得博闻广见,他们两位却也不知。咱们和杨逍正面为敌,明枪交战,胜负各凭武功取决,那倒罢了,但若那光明右使暗中偷放冷箭,这才最为可虑。”

众弟子心下悚然,不自禁的回头向身后瞧瞧,似乎那光明右使或紫衫龙王会陡然掩至、前来偷袭一般。冷冷的月光照得人人脸色惨白。

灭绝师太冷然道:“杨逍害死你们孤鸿子师伯,又害死纪晓芙,韦一笑害死静虚,峨嵋派和魔教此仇不共戴天。本派自郭祖师创派以来,掌门之位,惯例由女子担任,别说男儿无份,便是出了阁的妇人,也不能身任掌门。但本派今日面临存亡绝续的大关头,岂可墨守成规?这一役之中,只要是谁立得大功,不论他是男子妇女,都可传我衣钵。”群弟子默然俯首,都觉得师父郑而重之地安排后事、计议门户传人,似乎自料不能生还中土,各人心中都有三分不祥之感、灭绝师太纵声长啸,呵呵,嘿嘿,啸声从大漠上远远地传了出去。群弟子相顾愕然,暗自惊骇。灭绝师太衣袖一摆,喝道:“大家睡吧!”

静玄就如平日一般,分派守夜人手。灭绝师太道:“不用守夜了。”静玄一怔,随即领会,要是青翼蝠王这等高手半夜来袭,众弟子哪能发觉彳守夜也不过是白守。

这一晚峨嵋派戒备外弛内紧,似疏实密,却无意外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