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四回 苦志求师 啭春莺娇啼婉转 轻舟泛月 游碧水夜景空明
说话江进元的家在里堤内,离众人所立之处不过二三十丈之遥。众人说完了话,便即前行,刚走过了一座贯穿内外两堤的石桥,忽见前面菜园旁并列着两所人家,左边竹篱内站着两个老妇,正在附耳密谈,神色张皇,似甚鬼祟。瞥见众人走来,内中一个慌不迭往邻家走去;另一老妇似要回屋,前行两步,又复转身迎来。江进元说:“这便是我屋里,等我叫她准备一点菜水。”说罢,当先赶去。众人见他老婆低声说不几句,江进元面上立现惶急,心疑还有妖党。走近一间,江进元先令老婆下拜行礼,答话甚是吞吐。灵姑作色道:“自来斩草除根,这类邪教留着是个后患。此时你如不说实话,我们一走,你两家再受她害,却是无人救你了。”江进元低头略一迟疑,答道:“小人不敢。”随往邻家跑去,不多一会,领一中年汉子走来,向众人跪下。
灵姑唤起一问,才知壮汉名叫王五星,那四个妖徒便住他家。江家只有老妖巫、王三寡妇和妖巫的一个名叫香儿的小女徒弟同住。妖巫在江家设坛,同了香儿在内入定,却把元神遁出,分别在外堤上下埋伏,准备对头木排过时,以妖法暗算,报复前仇。适才妖巫元神伏诛,本身也在室中惨号暴死。
香儿的元神本随二妖徒在树腹中行法,元神侥幸逃回,年纪虽轻,人却机智。本怕妖婆怪她独自逃退,严刑难当,又看出当日形势,妖婆这一面一定凶多吉少。元神遁回复体以后,意欲静观成败,相机抽身,并未向妖巫报警告急,只在旁边坐着,愁苦交集。心料法坛设在江家,强敌定必跟踪而至。暗想:“师父、师姊、师兄尚且不免惨死,何况自己这有限一点法力。适才在树腹火焰中打坐,元神又现了原形。此时如逃,就不对面撞上,也必被敌人擒回处死。逃是最险,急切间又没个藏伏之处。当地人民素把本门中人敬如天神,师父虽死,余威尚在,必还顾忌同党徒弟等日后报复,决不敢结仇怨。隔壁王家只借给师兄居住,毫无行法痕迹,索性和他言明,再给银子酬谢,令代隐匿,或把自己算作他家女儿,将新衣换掉。敌人既能杀死师父,法台神灯定灭,妖法全破,再加适才眼见柳树腹内情景,当然同党一个也难活命。少时敌人寻到,就认为还有徒党,一见无人相抗,也必当是早已逃走,决想不到近处有人隐藏。先逃出了活命,再打回家主意。”
香儿念头一转,连江家也不使知道,径由后窗钻出,逃往王家,和王五星说:“我原是好人家儿女,父亲还是秀才,吃妖巫摄入山中强收为徒,传授妖法,并用我的元神主持一些极恶毒的妖法,心中实不甘愿,无奈妖法厉害,逃必不免于死。今日好容易遇上这脱身良机,但是对头和妖巫仇结太深,不免断尽杀绝。你如容我藏匿,愿以身带金环、银子为谢。敌人走后,我自寻路回家,决不向人走漏一字。否则我虽被杀,元神尚在,我因恨你不肯相助,必向同门遍告,说仙婆、仙娘之死,由于你们勾串仇人暗害,那你全家无一人能得活命了。”
王五星先见香儿突然走进,心疑妖巫有什吩咐,还在害怕,闻言才知妖巫师徒惨败,也是惊喜交集。王五星年轻力壮,胆子较大,不似进元懦弱,平日就恨妖巫师徒欺压良善,偏巧昨晚今朝又连受了妖徒好些恶气,恨在心里。一听妖巫被杀失势,想起夙怨,对于香儿也自然迁怒,本心就想稳住香儿,少时人来,将她献出。一则王五星之母贪利,二则拿不定妖巫另外有无同党,为香儿恐吓之言所慑,不敢妄动,表面一口应承,心意实未拿稳。偏生江、王两家是亲戚兼近邻,王母妇人之见,既爱财又怕事,一时想不定主意,偷偷去寻江妻商议,遂被众人识破。江进元见众盘问,难再隐瞒,自己又不敢作主,把话和王五星一说。王五星人甚鲁莽,一听这男女四人直如神仙一样,便不再顾忌,出来直言奉告,请众人去往家中擒人。
哪知香儿机警异常,身虽藏在王母床下,并不放心,时刻都在留意察听外间动静。一听有人进门,王五星刚唤了声:“表叔。”底下便似被人止住,再听不到一句,情知有异。正值房中无人,爬出床下,隔着窗缝一看,见是江进元约了五星同出,正向隔篱四个少年男女跪倒。定睛一看,内中有两个熟脸,不由魂魄皆颤,知道不好,忙即跑出。迎头遇见王母,香儿低喝:“你母子反复无常,本来杀你易如反掌,但我最恨杀生害命,我自往远处逃好了。”王母原不知就里,还欲询问原因,香儿已如飞往后园跑去。江母又急又怕,迈着大步赶去一看,一个小人影子身带黑烟,正贴地低飞,往东北方落荒逃走,飞出约有五六丈,一晃无踪。
这时四人已听江、王二人述说前情,一听是个新收小妖徒,又是好人家子女,既藏人家,可知无什能为。当地一边平湖,一边田野,甚是空旷,就被逃走,一望即可追上。妖妇尚不能绝迹飞行,何况一个初入门的女孩,本心不欲加害,未免大意了些。把话听完以后,灵姑才对南绮说道:“时已不早,我们分作两起:南姊和裘师弟去撤妖婆法坛,带灭痕迹;我和纪师弟寻那小女孩去。”及至走到王五星家一看,妖巫的小女徒香儿已无踪迹,知被乘隙逃走。
灵姑觉着逃人只是一个幼女,本没有伤她之念,寻到也只盘问告诫几句,即行遣走,不值去追,原想丢开。忽听王五星埋怨乃母不小心,说:“妖巫隐迹已近十年,听口气,好似只有同来的几个男女徒党,现俱遭了报应,或许无妨。惟独王寡妇自从近年丈夫死后,为想增厚狗子声势,平日广收男女徒弟,党羽甚多。这小妖女如逃,定是看出我们形迹可疑,要将她献与对头,心中怀恨,必去告知同党,说我两家勾串仇人,害死妖巫妖妇,岂非留下后患?”纪异在旁也说:“此女年纪虽小,却擅妖法,适才曾见她元神变成一个小人,盘坐在柳树腹中烛焰之上。小小年纪,便能兴妖作怪,大来必不免于害人,何况还有许多余党。她已痛恨这两家主人,如不搜擒除去,我们在此无妨,我们一走,早晚主人必受其害。我谅她既投民家隐匿,时候有限,逃避不远,还是仔细搜索一回,如能擒到,岂不去一祸根?就说日后有别的妖党寻来,发觉妖巫师徒伏诛,没有此女播弄,便不致祸害良民。如再寻她不到,一会裘哥哥和南姊到来,大家合力分头查看,好歹也将此女寻到才罢。”
灵姑也觉有理,便向王氏母子盘诘逃时情景,有无别的异状。王母妇人之见,觉着香儿年幼逃亡,孤苦可怜,又得了她的银子,理应助她逃命,心怪儿子不该将人献出,先还不肯说出实话。后经王五星详陈利害,方始引往后园,一面指说香儿驾着黑烟,逃出不远便即隐没情景;一面代为求情说:“此女井非恶人,实是好人家儿女,被妖巫摄去,强迫炼法,本身并未害过人。”又把香儿发觉王五星将她献出,仍不肯伤人泄忿,只自己逃走的话说了。纪异一听,首先纵遁光往所指之处追去,灵姑方寻思如何搜法,南绮、裘元恰由隔壁事完赶来,问知就里,四下一查看,心便明白。一面把纪异唤回,不令搜寻;一面重向王氏母子细问小妖女香儿由来到事败逃去情景。问完,笑道:“照你们所说,此女是好人家的儿女,心性亦好,被迫如此。小小年纪受这么多的苦难,实是可怜。早知如此,我们也不来寻她了。妖巫党羽甚多,似她这等资质,见了定必掳去,强迫相随,做那害人之事,早晚同受天诛,岂不可惜?偏巧我们又都有事,不然的话,无论她逃出多远,我一行法,便可寻到,送她回转故乡,省得孤弱幼女长途跋涉,才脱火坑又入虎口,不也是件好事么?既未寻到,也许她一时糊涂胆小,不敢出来见人,我们何苦勉强?这又不是真恶人,寻到以后,我们还须费事。由他去吧,我们走了。”
活未说完,忽听井旁稻草堆中,寨饵有声,王五星和裘元、纪异早闻声寻去。王五星在前,伸手把草堆一拨,喝道:“在这里!”跟着便见一个短发披肩,面白如玉,身着黑衣的女孩由草堆里纵将出来。纪异大喝一声,方要伸手,吃南绮赶过来喝住。小女孩已吓得战兢兢跪在南绮面前,连喊:“二位仙姑饶命!”南绮见她生得十分美秀伶俐,心先生爱,忙伸手拉起,笑道:“你不要害怕,我们决不肯伤你。你那指东为西的障眼法儿我早识破,擒你易如反掌,如有恶意,也不那么说了。”
香儿自随妖巫,平日尽管还能得到一点看重,但是妖巫法严,凶横异常,稍有不合,便遭打骂,所行所为又极残忍阴毒,心狠手辣,不留情面。因而每日提心吊胆,如坐针毡,已有好几年不曾得这等温和之气。南绮又生得那么明艳温柔,望若天人,当时心神大定,畏意全退,由不得生出仰恋之心,万感交集,竟然放声大哭起来。南绮见她相貌秀美,先已喜爱,见状越发怜爱,便把她手拉住,温言抚慰道:“我们杀的只是恶人,像你这点年纪,就做什错事,也是受人强迫,出于无奈,可以原谅,决不会伤害你的。有话好好说,无须伤心,等你把话说完,便放你好好回转自家便了。”
香儿哭道:“多谢仙姑开恩。我原是湖北黄冈人。父亲姓秦,是个秀才。五年前,我才八岁,因随父母往汉阳外婆家去看划龙船,遇见死的这老婆子,强逼着要收徒弟。她势力甚大,谁都知道她要人的命易如反掌,如不应允,我父母全家便没命了。无奈何,随她去到山里。每日待我也不算不好,只是她神气凶恶,家法厉害,叫人害怕,日常都提着心。头两年,单是炼法和服侍她,做点事,原也无妨。她本已洗手多年,不轻在外走动了的。近年不知怎的,她门下许多徒弟大概是在外横行遇见能手,时常吃亏,便来求她出山报仇,挽回场面。因她心贪爱财,性情又暴,头两次不答应。后受他们那伙人一激,再孝敬点东西,也就允了。这一来我却受了罪,除像这回对头是厉害的,由她自己出马外,差不多都是令我元神拿了她的法物符咒代她行法。我共只才学了不多几年,元神甚弱,头次上场,便差一点没把命送掉,不得还阳。幸亏她的元神暗中跟去,才保无事。那一次,我几乎胆都吓破,她却说我有用,以后便可替她。由此差不多每次都迫我的元神代往。我恐遇见恶人,甚是害怕,但又不敢违抗,只好苦熬。
“在三月以前,她忽起了一卦,说是大难将临,已对徒弟说,从此决不再管闲事。我听了自是喜欢,以为此后不会再受惊害怕了。哪知日前师姊王寡妇忽来哭求,说她儿子被人害死,要她出山报仇。她先不肯,因王寡妇来时孝敬了不少财物,末了又背人拿活打动她,这才应诺。我彼时曾在暗地偷听,据王寡妇说,她来时遇见一个异人,说起君山脚下藏有古时异宝神钟,但是水底有禁法封锁,穿不进去,如由远处湖底打通一条水底通路,又恐湖滨人烟稠密,吃对头看破,更难下手。知道我们这类江湖法术,对头方面法力均高,决看不在眼里。我们和排教斗法又是常事,惊扰不到人民,就是路过看见,也不会伸手。因我师父有翻山倒海、指物代形的法力,如能由她择好一处僻静地方,借与排教斗法为由,将那一片湖底暗中打出一个大深洞,事完自走。那异人借着这点基础,再由水底往君山底下穿通过去。如能成功,不特可以分得里面所藏的异宝奇珍,以后并还可以引她师徒到那异人教下,或是传授法术。老婆子年纪已老,自知所习法术只能在江湖上称雄鬼混,要想长生不老,成为真正神仙,决办不到。平时听她口气十分怕死,便是多年入山隐迹,也是为了谋求长生之故,所以这类话自然句句打入心坎。而王寡妇又把那异人说得和神仙一样,老婆子答应以后,王寡妇还恐她不十分相信,又把她领到湘江附近一个无名的小山洞中,与那称为异人的狗道士相见。我因要随她行法,也被带去。
“他们都说那是个活神仙,我却不信。第一,仙人就不会是那样穷凶极恶的形象,说话那么粗暴,又和王寡妇鬼头鬼脑,眉来眼去。第二,仙人洞府景致必好,决不会住在那又小又黑,鬼气森森的破山洞里。第三,既然法力高强,还要传人道法,为何还要她师徒代做手脚?尤可恨的是,他是一个道人,却硬要收我做徒弟,如非老鬼婆不肯,几乎被他带走。就这样,老鬼婆还说不是不肯,因我此时尚有用处,允事成之后,再令我拜师,随他回山。这话也不知是真是假,我害怕极了。他们三人同在破山洞里商量了一天一夜,才到这里来相看地势。
“老婆子做事向不背我,这次和那狗道士说话老是把我支开,中间还起了一次争论。我虽然心里忧疑,却没法想,又不敢问。等到隔壁江家设好法坛,堤岸上下两处作好了埋伏,令我元神出窍以前,老婆子忽把我抱在怀里,假意亲热说:‘这次对头比较厉害,你到时不要害怕,无论形势多凶,我叫你上前便需上前,不得后退。漫说你是元神出去,对头决奈何不得,就有什凶险,我也能够救你,切忌胆小。’我看出她说时面容凶恶,口气好些前后不符,越发生疑害怕,不敢明问,急得要哭。
“她见我暗中流泪,想是有些心软,叹了口气,说道:‘我这是要躲大难,必须那位道长相助,不能不为他尽力。事情实也凶吉难料,你既如此胆小,姑且先在堤上,随你两个师兄主持神火吧。我生平福也享够,死在我手底的对头也不知有多少。那年强要收你为徒,是你长得灵秀乖巧,一见便生爱心,加以资质又好。我一生脾气古怪,无论多亲近的人,都不喜他在我身侧久留,一旦将我触怒,便难容他活命。所以晚年来一个亲人都没有,大寂寞了。独和你有缘。相处日久,对你越爱。本意带你洗手入山,修炼吐纳功夫,不再管徒子徒孙的闲事。将来再传你道法,使你承受我的衣钵。不料前年占算出大难将临,运数将终。我近年偏又静极思动,接连出山去管了几回闲事,此端一开,一些徒子徒孙纷纷来找,都是受了外人的欺侮。我一世英名,以前不许门人寻找,自可不管。已然许他们见我,听到这类事,岂容袖手?于是事情越来越多,仇家自然又加了好些。我明知这等作法于我将来不利,无如势成骑虎。最关紧要的是我这次劫难,除了死中求活,和他硬对,一任我上天入地,均躲不过去。想了又想,觉着守在山中,等仇人寻上门来开刀,还不如事前打好主意,迎将上来,多半还能有个转机。你王师姊来寻我时,先本未允。后占一卦,她说那地点、时日正与我应劫之期相差不多。难得有一竹山教中仙长与我结交,只要今日不遇凶险,以后便和他成了密友,所有对头均不能奈我何。并且这次对头法力虽比别人强,却不是我对手。我事前再小心些,将真身隐起,只以元神迎敌,更是胜多败少;即使败了,也是无妨。
“‘起初打算令你代我上场,更可万无一失。无奈你太胆小,恐你临敌误事,我又爱你,为防万一有失,才改命你在上面主持神火,兔有闪失。我自来言出法随,永无更改,这等深恩相待,应知感恩。神火如为敌人所破,许你元神遁回,但是事情难料,元神复体以后,要速向我行法报知。如若久不见我回来,法坛神灯一灭,那便是敌人约了能手相助,我已大败,元神遁往来时所遇仙长那里。好在本地人敬我为神,不会伤我身子。你走时再嘱咐他们,加上几句恐吓的话,令其紧闭房门,不许人入内窥探,有人来问,只管以家中老病之人在内静养搪塞。三日之内我自回转,另有酬谢。你可急速前往湘江附近来时所去深山之中将我寻到,日后自有你的好处。你如忘恩背叛,或是不照我话行事,或是不去寻我和那仙长,我手辣心毒,你随我这几年总也知道,到时休要怨我不念师徒情分!’
“说罢,她便令我随她行法入定,我这才稍微放了点心,但总觉这次凶多吉少,不敢大意,时刻留心观察他们动静,准备退避。不料老太婆这次带来的两个徒弟知我将来要承受本门衣钵,俱都妒忌非常,先向老太婆说我坏话,没有生效,越发对我厌恶。那神火虽然由我元神主持,但须听这两个恶徒号令。尤其我的法力有限,一到树腹里面,便吃他们禁住,骂我许多难听的话。又说我不应胆小怯敌,违抗师命,老太婆虽然溺爱不明,此时须由他们摆布。这次仇敌法术厉害,胜了自无话说,如若失败,决不令我元神好好逃走,任凭仇敌伤害,以出他们恶气。我知他们是妒忌的话,斗法是以堤下为主,上面只是疑兵之计,身落人手,怕也无用,没奈何,只得在树腹火焰之上耐心守候。
“前半日,只听他们欺凌乡人,并未见有仇敌走来。午后又听与人争吵,渐渐斗起法来。我在树腹中偷看,早就看出来人年纪虽轻,却不是常人,他们死在临头,竟会毫无警觉。头次催我发火,我假装有顾忌,迟了一步。第二次再催,始行发出,不料对头厉害,全无用处,反害了他自己的性命。末了,这两位仙长寻到树腹,我被妖法禁在火焰头上,又逃不脱。正在情急告饶之际,吃这位仙长手指宝光一撩,无意中将禁法破去,方得抽空遁走。回到屋中一看,老太婆尚在堤下芦苇中行法未回。我虽不敢就势逃走,但照平日所闻,老太婆师徒虽然依仗法力横行江湖,好像不是什么正经修道人。并且老太婆听了王寡妇说起君山斗法,用雷将她儿子打死的两个敌人,甚是胆怯,所以事前十分戒备,并未亲自上场,先想好了逃路。今天在柳树下面和她徒弟斗法的又是两位年轻仙长,与王寡仙所说的仇人差不多。我猜人家法力比我们高,老太婆的隐秘形迹早已算出,有意寻她,照此形势,一定是大败伤亡要占多数。好在同我一起的两个恶徒已死,他们俱都不会元神出窍,恨我也由于此。反正不愁被人告发,暂且不向老太婆告急,只守一旁观望,意欲相机行事。老太婆如得胜,或是伤败回来,那是我的命苦,难还未满,只好随她鬼混,遇上机会,另想法子逃走。如若查问,便说我刚由树腹中逃出回来。她两个徒弟尚且被人杀死,自然不能怪我临阵脱逃。他如遭报身死,我便逃走,仗着她传我的几样法术,打听道路回家,也不怕人欺负。还有好些徒子徒孙散在江湖各地,我多不相识,也不知道住处。老太婆为人刻薄吝啬,门下徒弟只打着她的旗号在外横行,轻易得不到传授,除去王寡妇母子和今日同来诸人外,多是虚张声势,无什法力。即便遇上为难,就是敌他不过,也能脱身。
“我正打主意,盘算少时如何逃走,老太婆本在法坛案桌后面盘膝打坐,隔了不多一会,忽然面上现出愁苦惊惧之状。她平日无论遇上多大的事,多厉害的仇敌,永远不动声色。如是阴森森地一笑,那便是要下毒手害人,心中得意。这等神情还是头一次看到。跟着便见她惊惧惶急之中带出痛苦的情景,面色越发怕人。我正惊惧,猛听她一声惨号,连身蹦起,跌倒在地,人已和烧焦了一样。我知她已惨死,连元神也被人烧化了。敌人如此神通,定必随后寻来,又恐被门外的人闻声赶来偷看了去,赶忙藏身椅后。又把随带金银取了一些,匆匆由后窗逃出。因料诸位仙长法力高强,一逃必被迫上,打算拿银子买好邻家,藏在近处。以为诸位仙长决不会疑我未逃,我等仙长走后,再行逃走,寻一僻处雇船起身,问路回家。不料他们收了我的银子,又将我献出,本心实是气极,却也无可奈何。自幸发觉尚早,于是又用声东击西之法,用幻景化为黑烟,假装往岳阳楼逃走,人仍藏在草堆里面;当吕仙姑寻我时,我就伏在草堆里偷看,见同来一位便是先用飞剑几乎杀我的那位仙长,吓得我心中乱跳,惟恐搜出,难以活命。我正在求神念佛,忽听仙姑口气颇好,心中一宽,当时便想出来求饶,做梦也想不到仙姑如此厚恩。
“我家本是衰落了的书香大户,父亲虽然疼我,人极古板。母亲是个后娘。我一个女孩,被邪教中人强收去做徒弟,一直好几年没回过家。忽然孤身逃了回去,那地方读书人多,族长的权最重,就算父亲多爱惜我,一些亲族乡党不当我是坏人,也必当我是邪魔鬼怪,不许我家收留;即使勉强收下,将来也决没有好结果。我因想老婆子所在黄柏岭地方十分僻静,她生平无儿无女,却积了不少金银珠宝,以前积蓄的我不知她埋藏在什么地方,近四五年所埋,却只有我一人知道。这还是近年号称洗手入山,只是一些徒子徒孙再三聘请,出于门人孝敬的占大多数,不是巧取豪夺而来,那数目已不在少数。论起以前多少年的积聚,那就更多了。她山中除我以外,只用了一个带了一妻一女的长年。男的代她种着二十多亩地,两亩果菜园,管着一个小鱼塘。妻女给她烧水煮饭,做些粗活。近身服侍只我一人。她住的地方在紧连房子的山洞以内,除我随时侍侧外,谁也不许进去。尽管有这么多的金银,大约除王寡妇外,知道的人极少。
“每有徒弟寻她,她便向人告穷,说她生平所得的资财全在暗中行善,作了好事,现在老来受穷。因为还得再炼些年道法才能断绝人间烟火,如非在山里开辟下这一二十亩田地,连徒弟和下人都养不起。就这样,一有了钱,仍喜暗中行善,随手散去。王寡妇知她最忌讳人说她私事,自然不敢说她有钱的话,还须随声附和说:‘师父在受各方供养,因好行善,手中时常分文皆无。我们当徒弟的理应孝敬,不该坐视。’以讨她的欢喜。那些徒子徒孙固是半信半疑,无如不如底细,又不敢问。因为怕她心贪,索取无厌,没事时轻易不敢上门。她倒也好,你不寻我拉倒,你只要有事来求,不满我的欲望绝不理睬。人又刻薄阴毒,不留情分,闹得门下个个恨她。谁都知她忌刻,不会把藏财的地方告人,我又年幼,决不对我生疑。不过她刚死不久,那长年一家人我虽不怕,终恐别的徒党想到老太婆身后余财,前往搜寻,不得不加小心,以免遇上。
“我先前打算先回家去见父母家人一面,如族长许我家收容,我便在家中住上三五日;不然,便到汉阳亲戚家住上几月。等事情冷了,我再偷偷前往山中,将她埋藏的金珠等物发掘出来。一半送回家与父母用;把下余一半在家乡附近盖上一座小庵堂,我在里面修行,以免将来受罪。天幸遇到诸位仙姑仙长,仙姑对我更是恩宽。想我人生一世,晃眼老死。譬如适才受了老太婆师徒的连累,同归于尽,又当如何?照今日情势,这条小命不是白捡的吗?现已立志拜在仙姑门下,出家学道。望乞仙姑可怜弟子一个苦命女孩,恕我以往受人胁迫,出于无奈,格外恩宽,大发慈悲,收为弟子,不使流落无依,并受恶人欺负,便感恩不尽了。”随说,随又跪下来,叩头不止。
南绮伸手拉起,笑问道:“我们与那江湖左道妖巫迥不相同,是玄门正宗修道的人,内外功行并重,修为艰难,平日险阻甚多,不是容易,规条尤为严谨。并且我们新近才拜在青城山朱真人门下,俱是新进门人。前面还有几位师兄,均未收有门人,我们未奉师命收徒,岂敢擅自私收弟子?你这心志也颇可嘉,无如不是一说就成的事。依我为你打算,你还是即日回转家乡,与父母家人团聚的好。我想你一个未成年的少女,又无什么事落在人的眼里,一任族中家法多么严正,也无不许你家收留之理。而且你不久便可掘取妖巫所遗财物,家况又颇清寒,即便族长为人迂腐偏激,你父母终有爱女天性,有了那么多财物在手,也不是无法可想。当地不容,或是因为曾被妖巫掳去数年,致引外人疑忌,大来难说婆家,那你不会用妖巫的钱在外省外县置些田业,劝你父母全家移去过活么?如若随我们,休说势所不许,就说可行,我们都是飞行绝迹,来去神速,现在正奉师命行道,时常与些异派妖邪恶战,你什么法术也不会,只凭妖巫所传那一点左道中的小术,不遇事不过携带麻烦,一旦遇上事,我们一个不能兼顾,立即送命,那是何苦来呢?”
香儿原是立志拜师,怀着满腹热望,及听南绮语气坚决,不禁沮丧万分,流下泪来。正伤心忧急,意欲设词再行苦求,忽然福至心灵,忙即拭泪问道:“仙姑说是青城山朱真人门下弟子,这位朱真人可是生得极矮小,法名只是一个梅字,人称矮叟的青城派剑仙,开山教祖么?”因香儿容貌美秀,神情娇婉,楚楚可怜,连灵姑也动了爱惜之心。只是大家俱想往岳阳楼去,见她和南绮还在纠缠,正想开导几句,闻言甚觉奇怪。裘元首先问香儿:“你如何知道的?”
香儿答说:“本来我也不知什么青城派、峨眉派,也是那山洞中妖道说的。这次老太婆和王寡妇领我往洞中见妖道时,开头说话并未避我,所以前半听得清楚。据妖道说,他们竹山教早就有人住在君山后山洞中,为的是君山脚下的镇湖神钟和里面埋着的法宝。本是一件极好的事,照理这几人应该回山报知教中师长,派人同去合力下手,自然容易。无如这些人心贪,都想独吞。先只一人,后见不行,才又约了几人。这些人都是瞒心昧己,所以才闹得如此糟法。在君山藏伏了好几个月,白费许多心力,一点眉目也不见有,实在无法可施。又怕被外人知道,从中作梗。现在虽未判明敌人来历,但查看种种可疑行径和不好的兆头,来人极似青城、峨眉两派门下。他们惟恐画虎不成,对头行踪隐秘,又看不出是何用意,又不舍弃而不取,这才着了急,回山禀告师长求助。教中长老因他们先未禀告,大怒不管,却令人暗中随来,查探两派仇敌踪迹,等这几人事将成就,忽遇仇敌为难之际,突起相助。他们知道如由君山脚下开通地底道路入内取宝,必有仇敌梗阻,势所不能。付度情势,只有舍近图远之一法。就这样,仍恐仇敌警觉。恰巧老太婆与排教斗法,正可借以掩饰行踪。并说他一切均已准备停当,只等老太婆把这里湖底开一深洞,与排教斗完了法,事情过去,无人留意,他便可如法施为。先就着现成湖底地穴暗中入内,用他所炼神雷和一件叫作玄乌钻的法宝在下面穿地开路。同时再把他在山洞里所准备的什么阴魔大法发动,以为策应。
“底下的话,虽然避我不令在侧,我却看出他对我不怀好意。先前我只想逃命,仙姑恩宽出于意外,我一心回家看望父母,不曾想到许多后虑。这时渐渐想起,未来凶险尚多。照那妖道和老太婆争执的语气神情,对我已决不肯放松。我知他那妖法均有童男女生魂隐伏在妖幡之下镇守。妖道既看上我,决不轻易罢休。他那法力比老太婆师徒强得多,又能在空中飞行随意来往,早晚难免被他搜着,决无幸免。往好的说,强迫收为妖徒,命虽保住,人却坠入火坑;要是不好,就许受那炼魂之惨。此外,还有老太婆的许多徒子徒孙,尽管认识我的人不多,却全知老太婆收了我这么一位小徒弟。又都料定老太婆留存的金珠财物甚多,纵以我年纪轻,不敢吞下,总想由我身上查探出一点线索。再者,老太婆是他们唯一首脑,尽管近年见面都难,对外仍多仗着这块招牌横行欺人。如今老太婆和王寡妇等几个比他们强的忽然全数失踪,自是又急又惊。他们决不相信死得这么干净,何况这些人全死在诸位仙姑仙长手里,正经敌人并未在场,益发使他们不知来由,势必到处访查这次同来诸人的死活下落。我不遇上自然无事,遇上便非受害不可。这伙徒子徒孙均吃水码头饭,常在两湖来往,党徒又众。为此越想越害怕,只有哀求仙姑收为徒弟,才能安心。如因相随行道受什危难,那是弟子命苦福薄,数该如此,死而无怨。否则弟子回去,也终无好结果,与其终日提心吊胆,结局仍不免被妖道恶人所害,转不如随定仙姑,就送了命,也落一个好鬼,下次仍可投转人生,不致被人强迫为恶。现世受苦受难,死后还因作孽大多,堕入轮回,不更冤枉么?如说未奉教祖朱真人之命不能收徒,那么随在仙姑身侧,做个丫头侍女总该可以吧?现在弟子业已打定主意,宁死也要追随仙姑的了。”香儿说时,渐渐泪如泉涌。说完,人已成了泪人。
众人见状,俱觉她楚楚可怜。裘、纪二人想要开口请南绮、灵姑为她设法,均吃南绮摇手止住。直到香儿把说话完,南绮才笑道:“你先莫哭,那妖道所居山洞你还认得么?”香儿以为有了指望,不禁心喜,忙即拭泪答道:“弟子只随他们前往,地名没听说。地方是在湘江一个山里,甚是荒凉,路径却还记得。”南绮道:“你苦口求说,执意相随,我未奉师命,收你为徒自办不到,但能给你另外想法安置,或是另拜仙师。不过你随我们一起,遇上妖人真能不害怕,把吉凶祸福置之度外么?”香儿大喜道:“弟子但蒙收录,百死无悔,赴汤蹈火,均所不辞。”说罢,口称恩师,又要跪下叩头。南绮阻止道:“如今还不能算是定局,又不是我自己收你为徒,你不必行礼。且领我们先去寻到那妖道,等到这里事完,我再给你设法,现在还不是时候呢。”香儿不敢再说,暗忖:“师父也许是见我曾入邪教,不大放心,想要查看我心性为人如何,再定去留。好在师父心软,已允相随,只要不当时遣走,必有指望。”忙即诺诺连声,恭恭敬敬侍立身侧。
灵姑见香儿一听话有转机,立即面现喜容,依着南绮身侧,宛如小鸟依人,意甚真诚。知南绮心慈面软,经此一来,日后极难摆脱。自己也觉此女招人怜爱,只是未奉师命,如何擅自收徒,岂非一个难题?并且带着一个不会剑术无什法力的幼女在外行道,也实在不甚方便。便笑问道:“甫姊,我们带了此女同行,遇事方便么?”南绮道:“你看她这可怜样子,实令人不忍坚拒。在未蒙师父允许以前,收徒自办不到。为了君山之事,暂时还不能走,我想先把她所说那妖道除去,找下住处,命她在彼暂候。一俟君山事定,她资质好似不差,只要真心向道,就费点事成全她也值。到时如无机缘,我便把她送回长春仙府交与家姊,也不致没有着落。”灵姑喜道:“我原是为她拜你为师,与相随行道两有碍难,一时想不出什善策,竟忘了令姊仙府可以收容,这真再好没有。既是这样,我们日内便许和妖人对敌,此女年幼,又无法力,随在一起不特太险,亦是累赘。且待今明日把先来各正派同道踪迹行藏访查出来,探明时机早晚,看看除武当七姊妹外,那两少年是否真个我们的好友同道,此外有无别人,然后看事办事。不过我知现在奉命下山行道的,差不多都是我们同一辈的,除峨眉派的几位女道友,多不能轻易收徒。如若驱除竹山教妖人为时尚早,那就索性一劳永逸,由南姊先送回仙府,安顿好了她再来,省得换交别位道友,也是叫人为难。此女以后如真向道虔诚,行为高尚,将来我们能收弟子时,再行禀告师父正式收徒,也是一样。”
南绮见灵姑说时,香儿似喜似优情景,料她思念家中父母,故意笑问道:“你不愿我送你往我家去么?”香儿垂泪道:“弟子蒙二位仙师深恩成全,求之不得,焉有不愿之理?”南绮道:“那你还伤心作什?”香儿含泪跪答道:“弟子实因家父年老家贫,想见上一面,将手边这点金银留家度日,再随恩师去往仙府,听大师娘教训传授。但知恩师除妖事忙,如何再敢烦读?故此伤心,望乞恩师宽恕。”南绮见香儿天性甚厚,越发喜爱,随手拉起,安慰道:“你不要忧急。世无不忠不孝的神仙,你不忘亲,我只有喜欢,如何怪你?便你不说,我必为你打算的。到了走时,我必为你匀出一些时候,不特送你回家与父母家人相见。如若还有余暇,就便连老妖巫所埋藏的金珠也一并发掘出来。如只中人之产,全数给你父母养老;真要大多,便看事行事,除分与你父母外,下余充作济贫之用。不过日内有无这等闲空,尚拿不定。如无余暇,只可先便道送你回家一次,发掘妖巫窖藏一层,只好留待这里事完之后再办了。”香儿闻言,益发感激涕零。
南绮、灵姑俱爱香儿灵慧温婉,还待往下谈说,纪异早已不耐,随说道:“我们该走了,老说这些闲话有什么意思?”南绮道:“先前我们打算往岳阳楼一转,自应早走。现在先寻妖人,他们设坛作法多在深夜,此时前往,也许不在,走晚一点倒准能遇上。还有香儿乃妖巫徒弟,此来她手下徒党必还有人见过,我适想起,如若把香儿带往岳阳楼上,定不免生出枝节。我们固然不怕,何苦多此无谓纠缠:反正无事,何妨多留一会?纪师弟如不愿在此,好在湘江沿岸山水清华,我们就着搜寻妖人,一路游赏前去也好。”说罢,便同起身。
那两民家把四人当作活神仙一般,又知横霸江湖的妖妇恶人俱被这四位少年神仙除去,照着多少年的耳闻目见,老妖巫的法力何等高强,她那徒子徒孙在江湖上横行,连各地官府都不敢过问,也被这四位神仙不动声色,连带消灭了个尸骨无存,永绝后患。不禁又是感激,又是敬仰,不知如何款待才好。一听要走,纷纷近前环跪地上,苦口求说:“乡下人家无什好食物,现已杀鸡摘菜,开坛取酒,请四位神仙吃餐晚饭。我们原给老妖婆师徒准备下好些现成酒食,为表诚心,均未敢用。东西虽不值钱,全都干净新鲜,还有早来亲戚送的活鱼。务求神仙赏脸,容小人们孝敬一回再走。”灵姑一面把他们唤起,一面笑道:“你们不必如此。我也不瞒你们,我四人实是神仙下凡。一则见妖人为恶大多,数限已尽;二则你两家又是安善良民,不应受他侵害欺侮,故此及早将他除去。虽然帮了你们一点忙,但是我们该当做的,谈不到谢字。只要以后各人孝敬父母,全家和美,多做好事,比谢我们还强得多,并且你们也能得福。否则,你们再请我们吃多少东西,也是无用,一样有罪。真神仙不似妖巫邪教要人供养,你们饮食做得多好,无奈我们俱不吃人间烟火,怎能享受?盛情只可心领。还有,我们尚要在此修道救人,千万不可向人泄漏踪迹,万一路上再遇,不可招呼。如不听话,惹出事来,却休怪我们不能帮你们。”众人果然相信,方始不敢再留,但心中终觉歉然,重又跪在地上,叩了好些头才罢。灵姑也不再劝阻,道声:“好自为之,天自保佑你们平安吉庆。”说罢,便和南绮、裘、纪、香儿四人走出。
到了路上,回顾那两家人还跪在地上,似在叩头祝告。南绮忍不住笑道:“灵姑素日谦和,今日怎自居神仙起来?”灵姑道:“你不知道,这般乡民是死心眼,他们已认定我们是神仙,没法分说。你越说不是神仙,他们越当真,反而麻烦,缠个不已。转不如自己承认,听其自然,倒能听话。并且以后还真能一心行善,勉为好人,这不过让他们朝天多叩几十个头,我们希图省话早走,只好由他们去了。”南绮笑道:“我虽从小修炼,生长仙山,尘世上事却无什见识,遇有人向我求说什事,多不好意思坚拒。灵妹就比我强多了。”灵姑道:“我幼时也是面嫩,只因随侍家父在江湖上奔走十多年,渐渐才脸老了的。遇上愚人,如不加点权变,真是不通,直非逼人说那违心之言不可。一样是人,也不知他们怎的那么糊涂?”
香儿接口道:“师伯说得真对。就拿今天死的老太婆师徒来说,以弟子平日暗中观察,并无什么了不得处。虽会妖法,多半有许多做作,事前如不设坛,或是准备好了法物神符,便行不通。要是突然有人暗中行刺,就能致他们死命,只要不被警觉,连老太婆也如此。他们仇家很多,按理可以暗算复仇,可是从未听说有人这等做过。尤其一般富家商民,不是见即下拜,奉如神明,便是战战兢兢任凭剥削,稍为得罪了一个,便是怕得要死。其实内中只老太婆厉害,可是她每夜均要修仙入定,不特和死去一样,还有许多短处。她那本命神灯和保护元神的法物被人一毁,立即不能回生。那些受害的人,只要用一点心探明底细,真是手到成功,一点不难。偏是不敢,到处求人代他报复,结局仇未报成,连他所请的人都一齐送终。怕死反不能免于死,岂不冤枉?”南绮笑道:“你说人家胆小无用,你如此痛恨老太婆,又在她的身边,便较外人容易,为何也不下手呢?”香儿答道:“弟子在山中有时思念父母家人,又受她的磨折,未始不觉难过。一则多不好,总是师父;二则弟子胆小手软,平日连别人杀个鸡都不忍心看,如何敢生杀人之想?”纪异笑道:“既是这样,你还非要拜师作甚?我们在外遇见妖魔恶人,决不容他活命,有时还被我们飞剑绞成肉泥,将他形神一齐消灭。适才妖人师徒就是死后连尸骨被消灭无存。你如遇上这类事,不更害怕么?”香儿一时答不上来,只是微笑。
灵姑见她嫣然娇笑,美丽可人,虽觉动人怜爱,终嫌失之柔和,缺少英气,不像是本门弟子。心方一动,裘元见南绮、灵姑只顾怜爱香儿,且谈且行,笑道:“我们不趁此时四外无人飞往湘江,这等走法,何时才能到呢?”纪异接口道:“先前来时那等忙法,现在人未寻到一个,君山妖人详情也不知道,反倒慢了起来,是什原故?”南绮道:“先前也只你两人性急,我和灵姊何曾急来?这并不是性急的事。这里已有别位道友在此策划,我们本是闲中无事,闻风而来,不查明底细以前,不能轻易从事,一涉躁妄,便易债事。先来武当诸道友法力并非寻常,她们与妖人暗中相持,必有深意,否则早已下手,何待今日?我们起初原为访查双方虚实,看是何人在此,就便一览岳阳之胜。刚巧无意之中除去妖人师徒,虽与大局无关,终是破了妖人一处阴谋。并还由此得知,君山诸妖人之外,尚有他们的有力同党暗中埋伏,准备到时发难,坐收渔人之利。我先想过,湘江附近潜伏的一个行踪诡秘,武当诸友必还不曾发觉,我们正可跟着这条线索前往搜寻,相机行事。如此一来,不特去了一害,将来不问何方成功,都可减去一层阻力。万一先来的人多心,也易解说,免得我们一到,便同别人走一条路,仿佛争功似的。固然同是除害消灾,修积善功,终应有个先来后到,不要为此生出嫌怨才好。
“这类竹山教的妖法,昔年曾听家父偶然谈到,说他们行使阴魔妖法多在子夜。那妖道既防教外仇敌,又防他自己人知晓,日里决不显露丝毫形迹。我们现既专为寻他,去得早了实是无用,一个不巧,还打草惊蛇,隐形匿迹又所特长。妖婆伏诛,妖道不会无所警觉,本就有了戒心,再去一逼,定必滑脱。我们又是志在生擒,以便拷间详情,如何可以操之过急呢?妖道见妖婆已死,无人去寻他,必当妖婆死在排教对头手里,他那借地行法的阴谋尚未泄漏,再不便是来人不是他的强敌硬对,与君山盗宝之事无关,自然放心,少了戒备。同时因帮手已死,前计难施,必要另生阴谋,祭炼妖法也更加紧。只要准时前往,多半可以成功。好在沿途水碧山青,我们一路走去正好,忙他作什?”
裘元道:“话虽如此,现在天时尚早,与其这样,还不如径往岳阳楼,先了登临之愿,就便带了香儿在彼饮食,挨到夜里,径直飞往,不更好么?”南绮道:“你所说井非不可。一则怕有妖邪余党认得香儿,生出枝节;二则我们还没去过,香儿只记得方向地形,不知地名,不早寻到那附近去,夜来寻找便易失误。还有香儿也是一个好饵,此时此地妖人自不会来,等走到那附近地方,我也许借此诱他一诱。能使中计更好,如其不遇,夜来再往,直扑他行使妖法的巢穴。岳阳楼无非常人看水看山之地,因是自来相传胜地,既然来此,顺便一游而已。现在左近诸山临观,且比它强得多。我们尽有去处,何必非此不可?倒是少时要寻一集镇,给纪师弟、香儿买些东西吃是真的。”纪异道:“这个倒不必在意,裘老伯母给我做的干粮肉巴等还很多呢。”南绮道:“你现在辟谷功夫还浅,便元弟也比你强不许多,又爱吃好的。我和灵姊虽是有无均可,也并非长此隔绝烟火,偶思异味,便动食指。连日在家吃好的惯了不觉得,出来日久,便不免有时要想起,却没地方找那好的食品。好在我们带着不会变味,现又加上一个香儿,武当诸姊妹不知能否在一起,先不吃它,以备日后万一之用,暂时还是买来吃的好。”众人俱都称善,仍是步行往湘江进发。
因当地是鱼米之乡,人烟不断,到处田野村落,荒僻之处绝少。一行五人又多长得英姿美秀,绝世丰神,纪异相貌偏又那么清奇怪象,常人眼里自然难得见到,遇上由不得多看几眼,有的还在指点惊奇。灵姑、南绮渐觉不耐。裘元看出二女心意,又左近湖边泊有不少小船,笑道:“我们反正走得慢,地理又生,香儿前随妖婆本是坐船,莫如我们也雇条船坐了去,比较也好些。”香儿接口道:“弟子原有这意思,诸位仙师没说,不敢开口。这么长的路我没去过,如是坐船,弟子前日所坐的船是王寡妇家的,泊处是在离南津港约五十里一个近山的断崖底下,那里乱草甚多,境极荒凉。那山离江还有不少路,入山到妖道洞中,相去约有二十多里。洞在乱山危崖后面,无路可通,石多上少,附近也无人家集镇,弟子认得甚真。南津港是大水码头,船上人一定知道,只要坐船到那里上崖,吃完晚饭,趁着新月寻去,必能寻到无疑。”灵姑首先称善,众人也都高兴。
这些事自以灵姑最为内行,知道一行未携行囊,几个异言异行的少年男女乘夜放舟,易启人猜疑。先到猢边寻一老船夫,上来便用江湖上隐语告以一行俱是武家,意欲月夜游江,顺便到南津港看个隐居纳福的老武师,后日原船回来,许了厚值,几句话便把船雇好。等船开来,上去落座,又由裘元取出十两银子,命船家代办食物酒水,就着湖边渔船上的鱼虾以及河鲜之类买了些来,暗告众人:“晚来就在船中进食,无须另觅集镇。”开船之后,船夫来说:“今日天色已晚,又是逆风,夜里决赶不到南津港。”灵姑笑道:“我们原为月夜行船看点野意,随遇而安,你只照前摇去,并不限定赶到那里。也许遇上好风,能在半夜赶到,岂不更好么?”船家是个老江湖,见众人年纪虽轻,却不是寻常客人,手头大方,人又和气,十分喜欢。退了出去,一面命随船妇女准备酒食,一面加紧往前摇去。
众人见暮色苍茫,烟波浩荡,一轮红日远浮天际,回光倒映在湖波上面,幻出万顷金鳞。凉月已上,清辉未吐,直似碧空中悬着大半个玉盘。青旻杳霭中现出几点疏星,月白天青,与天际绮霞、浮波红日遥遥相对。风帆鼓鼓,此去彼来。橹声欸乃,间以渔歌。侧顾君山,林木蓊翳,烟霭苍然,暮色已甚浓厚。
裘元笑道:“你们看是如何?在岸上虽也是一样看水,但我们坐在船上,便觉天地空旷,波澜壮阔,别具一种开辟清丽的境界,使人心神十分爽快,比起地上走不强得多么?”南绮笑道:“这还用说?一是在尘土中步行,水只看到一面,此外多是人家田园丘垄,到处都是田家用的破旧物事,杂沓堆积。一是四面都是清波浩瀚,眼界先就空旷干净,已显有清浊之分。况又是同门友好环坐言笑,烹茗清谈,煮酒对酌,起居饮食无不自如,当然要比陆地强得多,这能说一样是看水么?”裘元笑道:“那么我们人总该是一样吧?怎么别人说话你便称赞,我一说你便要挑剔呢?”灵姑闻言,直忍不住好笑。南绮微怒道:“你说话本来稚气欠通,如何怨我挑剔?刚才你说要坐船,我何尝说什么话来?说得通时,不也依你么?”裘元恐南绮又闹小孩脾气,便道:“我不过随口一说,你也认真。倒是这船走得慢,何时才到南津港呢?”南绮扑哧一声笑道:“说你欠通,你还不服,这是难得住我们的事吗?这时天还未黑,想要早到不是极容易么?这也值得挂念。”
灵姑笑道:“裘师弟这是把话说错,没话找话,想掩饰过去呢。不过连日月色甚明,湖上夜行船甚多,突然加快,容易启人疑心。俗眼虽不足虑,恐将君山那伙妖人警觉。还是这时把船加快起来,使人不觉出来最好。此事南姊颇是当行,就请下手如何?”南绮笑道:“我是想这一片湖面夜景甚好,逆风行舟,稍微细心的人便能警觉。不如先畅湖中之游,稍微留连些时候,等到月上中天,清光流照,我们吃完夜饭,船也入了湖心,再择一僻处暗中起始,行法催舟不迟。这船家反正是瞒不住,我们到时索性不加掩饰,只嘱他不许向人泄漏,反少好些猜疑,免致传扬。灵姊以为如何?”灵姑道:“我只想到一面,还是南姊心思细密稳妥,就这样办吧。”
一会,船家开上酒饭,明月已上中天,清辉四彻。风也较前平和,清风徐来,湖波粼粼,弥望空明。众人临流对酌,益发有兴。那船是只二三号游船,船家男女老少共只五人,还有两个是小孩,这一开饭,益发慢了起来。众人中纪异最是性急,向裘元说道:“其实这一点水程,要由我来摇,简直无须行法催舟也能早到,无如船家年纪老了,摇船费力。等吃完酒食,我代他们摇橹,你看比他们要快多少。”话说到末句,船家正端菜走进,闻言笑道:“按理说,南津港相隔开船地方只有十余里,本来就这样慢走,不到半夜也可赶到。但是诸位尊客说那地方乃南津港的最前头,地名叫小江场,路途差着多一半呢。真要是有急事,等吃完饭,叫我女儿掌舵,我屋头人也帮着摇橹。她虽是个女的,还有点蛮力气,有三人下手多出点力,今晚也准到了,怎能劳顿相公你家呢?”灵姑接口道:“我们没什事,只我这位兄弟性子急些。莫听他的,仍照你们摇法好了。我们看湖上夜景呢。”船家便放下菜篮,笑应走出。
南绮忽见一条打鱼小船,上坐三人,各人拿着两片桨,由船侧驶过,三人六桨一齐划动,其疾如飞,眨眼对错过去。偏头出外一看,已被驶出一两箭之遥,转瞬之间剩了一点极小黑影,没入水云深处。那去路正对自己来路,骤然遇见,舟中人的面貌衣着全未看清。月光照处,只当头一个倒坐划桨的似个成年人,中坐和艄后连划带掌舵的两人,仿佛似十四五岁渔家幼童。沿途曾见过不少来去的游船和这类小渔舟,还有用寥寥十来根细木和竹于扎成的小竹排子,上面只有两人。顺流而驶的,快的尽有,似此快法却是初见。这时裘元面向船家,又和纪异问答,吕、纪两人一个背向窗外,一个也在和人说话,全未看见,香儿紧傍南绮,年幼矜持,虽然瞧见一眼,不以为奇,也未开口。南绮虽觉那小渔船快得出奇,心中微动,只侧身探头往后面略看了看,也没和灵姑提说。跟着吕、裘、纪三人又一说笑,便岔了过去。
等酒饭吃完,船家讨好,收拾完了器具,泡上好茶,便照前言办理,连伙计带随船妻女老小一齐下手,又住了迎头风,船果然快了起来。纪异笑说:“还差。”裘元笑道:“你想照你在湖心洲用铁桨行舟的气力么?那如何行?你一上去,一定是加倍快,只是走不多时,休说那橹禁不起你的神力,非摇断了不可,只怕连船都要散了呢。”灵姑边笑边说道:“师弟小声些说,船上忌讳多呢。”纪异道:“有我们在船上,他这条船多大风波也不要紧,有什忌讳?”灵姑道:“话虽如此,他们俗人哪知就里?你没看见一条鱼都切成两片端上来么?那就是防客人吃完这面,再吃那面,忌讳那个‘翻’字呢。任恁少时给他多少犒赏,也抵不了一句忌讳。这船家人似善良忠厚,我们坐他船也是有缘,他很实心恭敬,岂可为句把不相干的话使人不快?这是他们忙着摇橹,嘴里又在吆喝歌唱,没有听到;否则纵以我们不是常客,不敢进来质问说闲话,也必有些积习相沿的举动。至少十天半月以内,他们还担着心,弄巧还要许愿求神,保求平安。我们信口开河,却累他们虚耗钱财,担上心事,哪是何苦?”南绮笑道:“毕竟灵姊江湖上事经历得多,要是我们这三个人,幸亏会飞剑、法术,平日极少用到舟车,如在江湖上走动,真不免到处受人抢白忌恨,寸步难行呢。”
纪异道:“那也不见得。反正有理可讲,有什忌讳,全由我来应付,他也无话说了。”裘元道:“本来人国问禁,入境问俗,一处有一处的风俗习惯。我们自己鲁莽,怎能怪人?我想初出门在外的人,也无甚大难处,只是少开口,人和气些,加上一点小心,那也就行得通了。无论什事,有多少不由口舌而起。”灵姑笑道:“想不到裘师弟富贵人家公子,竟分说出这等练达之言。再要是少伸手管闲事的话,便常在外跑的人,也不过如此。”纪异道:“你听裘哥哥呢,他是南姊姊发了话,照例顺着说。我们下山行道,专管的便是别人的事,如若不管闲事,还行什道?积什外功?各自回山等做仙人好了。”众人闻言,方在好笑,船家入报:“船已进了南津港。照此天气风色,半夜里准可到达港头镇小江场。”说完退出。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