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通商惠工 恩柔野蛮 角力降虎 智伏神姑
“他不但学问甚好,而且深通兵法以及垦地修寨之学。过了不到一年,本寨经他整顿出主意,相度山谷险要,因势利便,教山民在农隙认字讲武种桑畜牧钓鱼贩货,又立下九条法规,全山遵守)三年工夫,渐渐把本山治得家家富庶,人人安乐。初来时山民嫌他老弱,口虽不敢说,心里难免总有不服的地方。自经他修好了两处栈桥,有一次猎虎寨前来报复,被他用一百六十七人设下诱敌巧计,杀败猎虎寨千人之众,山民才改了轻视之心。后来他种种设施经我强制实行,大收成效,全寨的人更加心悦诚服,都尊他为老爷子。我自经这位老人家指教,读了不少的书,全山的山民无形中也受了很多的益处。他们起初住的地方多是土洞和树顶的小屋,穿的是兽皮围裙,现在除了衣服正等全年头一次布织成,下半年就可穿上身外,人人都有了房子和家具。我们感念他的功劳,将后寨让出来与他全家居住,还拨了许多男女山民分班服侍。
“最令我高兴是第一年终,我试出他别无二心,把血书取出来,向他探问我家的踪迹。他才把血书读完就流下泪来。我一问他什么原因,不但把我父母什么来历都说出来,并且他知道下落。原来我父亲林衡玑也是贵阳人,与他还是旧交,虽然迫于亲老家累做了满人的官,却是一清如水。二十年前在湖南彘州府任上,得罪了湖南巡抚周某,被他设计陷害下在牢内。我母亲正带着身孕,起初以为我父亲决难活命,满拟怀的是个男儿,遵了我父亲吩咐,间关千里,带了一个老家人逃回贵阳,想给林氏门中留一线香烟,不想逃至石头山搭了贼船。起初几日,贼人见我母亲主仆二人行李单寒,并未动手。等到过了白马洞,我母亲刚刚分娩生下了我,那船靠岸打尖,离岸十里山中便是贼船贼头家里。那贼头姓卫,忽然上船,看上我母亲美貌,立逼要抢上山去。老家人被他们打死。我母亲不从贼决难活命,从了贼,慢说我母亲出身书香之家,深明大义,宁死不肯,即使暂时苟且偷生,异日何颜去见公婆丈夫?又见生的是个女儿,更没指望,决计寻一自尽,又不肯将官家之后落在贼人手内。幸而那贼头家住山内,还怕我母亲产后受风,又叫那伙贼船伙上起哄,仍任我母亲躺在舱中床上。好在门窗紧闭,也不怕我母亲寻死,一个个在船头上闹起酒来。我母亲见事在紧急,少时贼船便要开近贼窝,强逼上岸从他;想跳河碰死,又怕被贼人发觉,反而早些受辱,只得咬破中指,用白绫写下一封血书,藏在我的胸前。又将蜡烛包打开(小孩初生之包,云、贵乡间多名之为蜡烛包),加了一块厚棉。表面上装作屈从,只推产后身弱,须等满月才能相从。那贼头果然喜欢,毫未动疑。将船开离贼家不远停住,那贼头便命人去叫山兜来接。我母亲抱了我坐上山兜,总想不出一个好主意:她自己殉节,还能保全我的小命。后来经过一座悬崖,前面不远便是贼家,越想越急,越急越没办法,便拼命从山兜中纵爬起来,决计跳下悬崖,母女二人同归于尽。不想匪头在山兜旁边护送,见我母亲着急情形,早已看出一些形迹,时时都在留神,我母亲刚一纵起,便被他一把抱住。我母亲急怒攻心,不由急晕过去,着急时失手一甩,将我甩入那下看不见底的悬崖之下去了。等到醒来一看,身子安安稳稳睡在一个人家家内,房子并不甚大,布置非常干净整洁,旁边站着一位老太太同一大一小两个女孩子,以为已落贼手,那老太太定是贼人母亲无疑,拼了必死之心,一面张口痛骂,便想迸起来往墙上碰去。谁知人家早已防到此着,未容我母亲纵起,大的一个女孩约有十三四岁,便上来将我母亲按住,头一句话就说道:‘大娘休要错认了人。我哥哥已将贼人打死,扔落山涧去喂虎狼了。我们是救你的。’言还未了,那小女孩已端了一碗银耳粥上来请我母亲吃。我母亲闻言定神一看,那老太太果然是慈眉善目,一脸正气,谈吐从容大方,颇像一位官家命妇,毫没一些小家气。那两个女孩也是活泼端庄,举止安详。屋内并无一个男子,因被他们按住,便在枕上叩谢。请问前情,才知他家姓萧,也是先明宦裔。大大的丈夫萧任业已故去,生有一子二女,奉遗命不许做满人的官,由江西搬到贵州山野中隐居。救我母亲的是他儿子、名叫萧逸,本领十分了得,那日因在山中打猎,看见船中抬上一个妇人,装束虽不富丽,却不像山中人打扮,起了疑心,暗地跟踪下来。猛见妇人寻死,便上前将那伙贼人一个个打倒在地,供出实情。他只见我母亲手中扔起一个小包囊,并不知包中还有婴孩。当下他又问出他们种种恶毒行为,便将他们一齐打死,扔入崖下。那一带野兽甚多,由他去喂豺虎。见我母亲业已在山兜中晕死过去,便举着山兜送回家去救治。复返身去寻贼船,上面只有一人看守,问出那贼头住家,又将那人打死,绑上一块石头,与那看船的一同沉入河内。又寻到贼人家中一看,那贼头并无家眷,只有二贼在内。贼家住在一个山凹转角处,非常僻静,所以贼党在不远处被杀竟不得知。那位萧英雄除恶务尽,又将这两人杀死,搜出许多金银,放一把火烧尽。回得家来才知还遗失了一个婴孩,立刻回到原处去找寻。跳下崖去一看,只有一盘半折长藤,垂离崖底不足三尺,随风飘拂,余下四壁同地面俱是光光的石头,上下相隔数十丈,别说是刚出怀的婴孩,就是大人也要摔成肉泥。想寻那婴孩尸骨包裹回信,竟是遍寻不见,地下血印虎迹非常零乱,贼人的残肢断骨东一块西一块,说不定那婴孩尸骨已被老虎衔走也未可知,那还何处去找?只得回来。我母亲以为我已落虎口,伤感了一阵,幸喜保存贞节,在萧家住满了月,便由那位萧英雄护送进省。偏巧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到家不到一月,我祖父母相继下世。多承萧英雄将在贼人家中得来的金银赠了不少,才得将我祖父母安葬。
“这位老人家原是我祖父门生,闻信前来吊唁,听说我父亲被周某陷害。他与周某是同族,幼年同学至好;曾经两三次聘他去作幕宾,被他拒绝——为了救我父亲,从我母亲手中要了一些银子,连夜赶到湖南,再三求情,才将我父亲救出。周某还留他在衙内帮忙,他只敷衍,惟说等我父亲出了狱,才能就他的事。及至我父亲出监,他先将我父亲送走,将行李搬人抚衙内住了一日,第二日推说到湘江去看个旧友,星夜逃了回来。我父亲见祖父母已死,更无志功名,先同我母亲将余下的钱买了点田,过了几年又给我添了一个兄弟,全家颇能温饱。不想周某还气不出,写信给贵州巡抚毛人俊,要陷害我父亲同这位老人家。我父亲无法,只得变卖田产,全家逃往广西投亲。这位老人家也被一个门生接去避祸。我父亲走后总无音信回来。这位老人家因听我母亲说过遇险写血书失去一个女孩子事,却没想到我还在蛮人堆里活着。据他推想,当时一定是我母亲失手把我甩到山崖下时,正落在半山腰那盘春藤上面,春藤虽断,不曾落地,后来被虎衔去用乳喂养,巧遇抚养我的父亲同庶母,所以才不曾死。我因老虎于我有救命之恩,从此打猎遇见虎,虽然也追着玩,我决不去伤它。说也奇怪,无论多厉害的老虎,遇见我总是回头就跑,从未像别的猛兽同我对敌过。
“我即打听出我生身父母下落,几次想离山出外找访,都被这位老人家止住。他说我父亲走时,原说是往广西榕州去投亲。因是多年不曾通信,非常想念,曾托便人去探望两次,回来都说找访不着,连那家亲戚也不知去向,想是中间有了什么变迁,隐居到别处去了。如今人心太坏,道途险阻,你虽然有本领,到底是个孤身女子。你父母果在那里还好,明明不在,何必空跑一趟?我听了他这一番话还是不肯死心,正要想个什么妙法打听,不想本寨又出了事故。南山凹中潜伏的那些猎虎寨,我因不愿残杀多人,每次和他们打仗,从不肯赶尽杀绝。谁知他们的大司蓝牝牛,因屡次打败,含恨在心,不知从什么地方请来一个山女和一个姓贾的男子。这两人俱非他们同族,却都是十分英雄了得。头一次和我们开仗,先是那姓贾的男子和我交手,差一点被我一刀斫死。那山女上前解救,连打了三天俱无胜负。后来我用周世伯诱敌之计,虽然打了个胜仗,因为是那山女断后,竟没有占到他们多少便宜。
“过不了几天,蓝牝牛派人来说,我前次打胜仗是凭了诡计取胜,不能使他们服输,要叫我择日子和地方与神姑角牛力。(角牛力是生蛮的一种风俗,遇有双方起了冲突,各持一理不能相下时,各请出公证人来,择好一片宽大地方比力。谁力大谁就得胜,谁就有理。比不过的人,无论其目的是为女人。为牛马、为田产,均由得胜者自由取携。法极野蛮而条规颇严,往往因对方情急,不依条规取胜,激起众怒,便兴械斗。)他们输了,自然任凭我们处置;要是我输了,便把全寨让他们,将我一家逐出山去,不准回来。那神姑便是山女的名字,我以前和她交手已知她力大非常,幸而我从小学过这种比武力气法子。比力气不难,最难是守那几样条规:一不准用脚,二不准用手,只用前胸和对方去碰,谁把谁碰倒,再起来用头对顶,谁要退后便算输,第三次各用右手搭敌人左肩,左手从敌人右臂穿上去,和自己右手相连,如此将敌人环抱,仍是不准动脚,要将敌人扳倒,似这样连胜三次才算赢,赢不了三次从头再来。以前用这法子比力的人,败的不必说,胜的差不多都累吐了血。有时两人紧抱着,死命扭着翻滚,落到岩下深沟之内去丧命的是常事。我知道这种比力气法子危险,但要是不答应,立刻便失了众心。全寨黑蛮已有好几年没有发生过这类事情,一听见我要和敌人角牛力,欢喜得焚燎跳火,满山欢呼,巴不得借此试试大司神力,看看空前未有的热闹。他们却不知我胜了也是受内伤,不久人世;要是败了,我固然不能生还,我的同族被逐出山不能安居,他们又岂能安乐?可是他们受我多年厚待和周世伯一番教导,仍是退不了他们天生乖戾的野性,很觉灰心。当下我答应了来使,打发回去后,便请周世伯来商量布置,选了双方交界之处做角牛力场。那地方两面俱是高崖,当中是一片五六亩大的平地。双方的人各在崖上守望,一面派一个公证人随比力气的人下场。他们派的便是那姓贾的黑蛮,我便派了我的兄弟。
“日期一到,全寨黑蛮像发了狂一样,到处乱唱乱跳。双方入场,各向天神前照例起誓。这时我同神姑都各只穿了一件皮围腰,头上也没戴什么东西,看得很清楚。起初只觉得她很好看,这时两下一对面,不由大吃一惊。她不但长得美貌,讨人喜欢,左耳珠上竟有像血一样的五颗红的圆痣,和我庶母临终遗嘱所说的话一样。当时无暇说话,便角力起来,心中只顾盘算用什么话去探间她的根源,未免分了一点神,差一点头一阵就败在她手里。此时两方面带去的人都分在两面山坡上观阵,由我两人拼命相撞,连个大气也无人出。我小时学这角牛力玩意时,因为一撞人就倒,渐渐谁也不敢和我比试。我没法子,便和大树去撞,练得差一点的树只消经我两三撞就要撞折。神姑天生神力,要说比力气倒也难分上下,无如我的前胸练过几年蛮劲,她撞我不易受伤,我撞她久了便要受伤。我本来就有点爱她,又看出她耳上五粒红痣,知是虎口中失去的妹子,益发不愿意她受伤。只是她败了不要紧,我却败不得。老这样各不相下撞个不停,两人都要吃亏,如何是好,正在着急,不由想出了一个好主意。最后一次,等她撞我时,我只迎个七分,身子当时自然往后仰一点,只要脚再往后一退,出了圈子便算输了,她觉得占了上风,来势很猛,周身内的力气都运在上半身,乘势撞来。她却不知我用的是计,上半身虽然只用了七八成,下半身站得很稳。就在这一霎眼的当儿,我趁她余力将尽,才把周身的力量用去,前胸往前一绷。她本来身体就失了重心,又加力已用完,要收势回去的当儿吃这一绷,将她撞出去有三四步,出了圈于,晃了几晃才得站稳。我用这种妙法,明是撞一下,暗中却是两下,并没有被人看出,她就输了。按理这一场比完应该比第二场,谁知我们这边带去的人,见我堪堪失败忽然得了大胜,轰雷一般叫起好来。
“没有容到我喘息定后与对方答话,神姑竟自恼羞成怒,将手一挥,连声大叫起来,声如虎啸,震动山谷。我正不明她的用意,那姓贾的男子已自退去,对面山坡上观阵的一群猎虎寨也好似非常害怕,一个个飞一般地乱窜乱逃。比试以前,周世伯知猎虎寨最无信义,凶险奸狡,怕他们借角牛力为名,内藏好计,四面下上伏兵,又派了一支兵去暗袭他们的巢穴。我见他们这一阵大乱,先还以为我们的埋伏发动,暗怪周世伯不该胜负未定不问明我就动手。再回看我们同来的人依然未动,又好似不像伏兵发动神气。正在奇怪,那神姑仍是大吼个不停,我刚要举步过去问她,就在这总共没有多一下下(平声,音哈,土语转眼之间),渐渐从远处山谷中传来了应声,和神姑吼声相似,四面都有,还不止一处,很快的愈听愈近。立时腥风四起,飞沙扬尘,树叶乱飞。我这边山坡上的人也是一阵大乱,四散奔逃起来。我才听出那声音是真虎。我兄弟站立我处不远,正命他去保护周世伯时,转眼之间,成百的大老虎从四面山坡上连声吼叫,直往我同神姑的立处窜了过来。我虽然有点蛮力,似这样多的猛虎如何打发得开!我先不知是神姑叫来的,她既不逃,我也不能逃,拼着死在虎口,站在那里不动。这时两边山坡上看的人已逃得没有了影儿。那一群猛虎当中有一个头子,生得比黄牛还大一倍,白额黄斑,吊睛突出,金光四射,首先纵下坡来,只一纵便到了神姑面前。神姑不但不逃,好似同它非常亲热,迎上前去,两手抱着虎头不住抚摸,口中不住发出虎声。余下的老虎都朝着大虎和神姑趴伏下来,把头朝着我这一边不住张口大吼。我正在想主意之际,忽听远远蛇皮鼓蓬蓬,芦声吹起,知是周世伯发出的信号。虽然埋伏发动,这多猛虎,也无济干事。我被猛虎包围,怎肯害怕示怯!依还挺立场中,静看那神姑闹什么把戏。本山虽有虎,偶尔打猎遇见,至多也不过是三五个,这成百成千的虎,竟不知从哪里来的。正在心头盘算,那神姑忽然作了一声虎啸,她身旁的大虎也跟着吼了一声,立刻便从对面窜过七八只牛大的老虎,朝我身上扑来。我知道人单势孤,虎又大多,无法抵挡,只在场中和这七八只虎跳高纵矮地一味闪躲。未后一只虎迎面扑来,我刚刚纵开,斜刺里又有三只虎当头扑到。我知无法避让,情急智生,我也不知那时会有那么大的力气,被我顺势捞着一只虎尾,抡圆了在头上一摔,先将旁的两只虎撞开,手松处将手上的虎甩出去六七丈远,撞到山石上面跌个半死。这一来恼了神姑身旁那只吊睛白额大虎,大吼一声纵将过来。其余那些成百的虎都大吼连声,如同潮涌一般如飞扑到。我知道决难活命,一时无法逃避,又加累了好一会,力尽神疲,脚底下被地上石块一绊,跌了一跤,仿佛觉得那只吊睛白额大虎业已纵趴在我的身上。只听震天价一声虎啸,我便昏晕过去。一会醒来,忽听只有一只虎在那里发威,声音远不似适才宏大。悄悄睁眼一看,那只大虎正站在我的身前不远,神姑拿了一把刀,几次作势要走上来。那虎好似在我身旁守护一般,不住地张牙舞爪,连声吼叫,老不让她近前。那些成百的虎也不似方才那般吼叫凶恶,各自分散在山坡上蹲伏游行,毫无伤害之意。这时芦笙、蛇皮鼓的声音已遍山响应,越来越近。我这时本可伺便逃走,一想这样回去非失众心不可,反正是个死,索性站起身来。那大虎见我起立,反朝我身前挨挤,并不见有恶意。我知这东西定是虎王,不可力敌,姑试抚摸它一下,那大虎竟愈觉驯善起来。神姑见了这般景况愈加愤怒,拼了命一般持刀砍来。我正要上前抵挡,那大虎竟抢先一纵,一口衔住神姑的刀,只一甩便甩出去有几十丈远。神姑见虎归顺了我,没了主意,气得在地下打滚,哭了起来。那大虎见神姑哭,又舍了我去就她,用舌去舔她的脚。正在这时,忽然一声呐喊,我这面山坡上,周世伯同我兄弟领了许多人,张弓搭箭,作出要射的神气,直喊:‘神姑投降!’神姑见他们的人不知去向,我们的人却来了这多,大啸一声,从地上爬起,骑在那只大虎背上,只一纵便上了对面山坡。那大虎还回头望了我几眼,才和那成群的虎一齐退去。
“我见那虎对神姑同我的情形,不由想起我庶母说起从前得我时在虎穴中受虎乳喂养的事。那虎既不肯伤我,定是那只喂我的虎无疑,念在以前恩义,便命众人不可放箭追射。率众回寨,问起周世伯,才知他听见观阵的人逃回去报信,说我虽然得胜,却被神姑叫来了成百的老虎将我困住。他一听大惊,知道那些黑蛮胆怯怕虎,定以为神姑是什么虎神,不敢前来接应。幸而他带的那些接应的人大半是我同族,便将存亡利害关系对大家说明,命我同族在前,黑蛮在后,又一面吩咐飞传各路埋伏,稍微变更原定方略,依旧发动,意思是两方的人都被虎吓散,哪一方拿得住人心不乱便占上风。万一擒住了蓝牝牛,我也被神姑擒住时,还可彼此交换。知道那成百的虎不是人力所能打散的,便命前队的人拼命吹打起芦笙同蛇皮鼓往前走。正在发令之际,我兄弟赶了回来。他便命我兄弟赶上前方偷袭的一派人,叫他们务要生擒蓝牝牛同那姓贾的男子才好。自己还怕黑蛮不信服,又将头发披散,赤了双足,捧着一技宝剑,假说他有法术退虎,才将众人镇住,一同进发。刚刚到达山坡,我已从地上爬起,也是真巧,差一步,我被虎扑倒的丑态竟会没有被大众看见。我同族不必说,那些黑蛮起初周世伯命他们放箭都不敢,这时见我果有伏虎的能力,又将虎都赶在对面山坡上,愈发以为我是天神,暴雷似地呐喊了一声,将神姑吓退。其实神姑秉性非常倔强,并不害怕我们。她因从小在虎穴中长大,把虎看作家人,见我们的人都手持毒箭呐喊要射,怕伤了虎,才行退去,这都是后来才知道的。
“当下检点人数,我们的人,并未受伤,虽然未将蓝牝牛同姓贾的擒住,总算大获全胜,还擒了许多俘虏。有那当时逃避不及的猎虎寨,躲在树上看见我同虎对打,不知我是被石块绊倒跌了一跤,还以为用巫鬼的法术制伏了虎王哩,回去一传说,个个都生了畏惧之心。我又用周世伯的主意,将擒来俘虏好言劝解,用酒食安慰,放了回去。这些俘虏回去又一传说,蓝牝牛手下益发没了斗志,渐渐有携家前来投降,甘愿为奴的了。问起降人,知道他们人心已散,便命降人作领导,进攻他们的巢穴。蓝牝牛无法,领了百十个心腹逃入一个山凹孤崖之中,困守月余,粮水两绝,只得出来投降。一问神姑踪迹,才知那日角牛力后并未回来。姓贾的等了三日,说是前去寻她,也是一去不返。恐手下猎虎寨害怕变心,不愿对众说明实话,假说神姑在山里僻静处行法,一向守着机密,这日势穷投降,才说了实话。
“我因想和我妹子相见,才决意收服猎虎寨,一听她不在,大为失望,便间蓝牝牛:‘起初神姑是怎么来的?’他也说不大明白,只知他们在去年有一天,从一个山洞中擒着一个睡着的生人,便是那姓贾的男子。他们正想把他拿来祭虎神,那姓贾的本领非常了得,醒来见被人擒住,大吼一声,挣断了绑索,抢过一把缅刀斫伤了好几个。蓝牝牛同了多人费了许多手脚,才二次将他擒住。刚把祭人之火点着,忽然从远处山崖上如飞一般纵过一个女子,浑身上下只腰间斜围着一张鹿皮,跑到蓝牝牛面前指手画脚,说话声音非常尖亮,似人言又不似人言,看她意思好像要释放那姓贾的。蓝牝牛爱她生得美貌,又欺她是个孤身女子,想将她抢回寨去。同她用手势比了半天,因为言语不通,便用手去抱,吃那女子一掌打了一跤。蓝牝牛生了气,招呼众人一齐上前。那女子见蓝牝牛人多,只一纵便到了姓贾的面前,手臂粗的春藤吃她一扯就断。她解了姓贾的绑,抱在怀里,一纵就是六七丈远,看守的人被她打翻了好几个。容到蓝牝牛率众追来,她已纵出去很远,在一个山崖上立定。蓝牝牛吃了亏,又被她将人抢去,怎能甘休!偏巧那崖是个孤崖,蓝牝牛便吹起叫子,召集全数猎虎寨把山崖围住。因为崖径很窄,上去的人都被他二人打跌个半死,便命众人放箭,逼他二人投降。那姓贾的朝那女子比了阵手势,那女子忽然仰天长啸,声如虎吼,一霎时便有成百的老虎蹿山越岭而来。内中有一只便是我那日所见的吊睛白额大虎,首先蹿到崖上。那女子同那姓贾的双双骑上虎背,纵下崖来,带了虎群往西南方而去。猎虎寨早已闻出虎的腥风,再登高一望,见虎有那么多,赶紧亡命一般觅地逃跑。这次蓝牝牛虽然没有死在虎爪之下,手下逃避不及的被虎伤了好几十个。当时蓝牝牛以为得罪了虎神,杀了好几个同类去祭。谁知虎神并不领情,不来享用。过了好几个月,直到第二年并无动静,可是他们个个提心吊胆,如同大祸将临,有时遇见老虎,不但不敢去捉,反跪下来任它吞食。老虎原本是怕人的,见人如此软弱,甘心情愿去孝敬它,吃着了甜头,当然得尺进步,不时三五成群出来寻人去吃,他们那里虽敬的是虎神,一向并没虎患,经这一来,一出门便怕遇见虎神丧命。他们不怪老虎太凶暴,想法子合力一心去制服它,只怪首领不好,得罪了虎神闯出这大的祸,害得他们妻离子别父死夫亡,渐渐对蓝牝牛起了二心。末后一次,蓝牝牛见虎势猖狂,也不想法抵御,仍用老法子拿人去孝敬,激怒了一个聪明的猎虎寨,当众说道:‘祸是我们大司闯的,却拿我们去填虎口!看那日来的虎何止上百?我们都杀了祭它,也管不了两顿,而且每次杀人祭神,神都不来享用,却每次寻活人吃。明明是祭神的人不称虎神的心愿。我看既是大司得罪了虎神,他又没法替我们抵抗,今天说这个该死,虎神要他,明天又说那个。我看我们都未必该死,只他一人该死!我们把他杀了祭神,虎神如果享用,不再吃我们,大家另举大司过太平日子;如若不然,那是虎神没理。反正早晚都被它吃光嚼光,咱们就合力同心和它拼个死活,也比跪着送死强!’话犹未了,果然激起众变。蓝牝牛虽然力大,到底一难敌众。他只将说话的人打死,还打伤了好几个,到了仍是吃大家将他擒住。刚要绑好举火开刀,忽然一阵腥风,飞沙走石,大家知是虎来,吓得丢下蓝牝牛四散逃避。这次只来了那个大虎同那一男一女。蓝牝牛正要逃避,那女子口中‘嘤’了一声,跳下虎背。那大虎只一纵便将他扑倒,衔到那一双男女跟前放下。那女子同姓贾的在一起数月,居然学会了人言,当下便叫那姓贾的对蓝牝牛说,那女子自小生长虎穴,那大虎便是她母亲,她住的地方有成千的猛虎,都听她和那大虎的号令。要叫蓝牝牛奉她为主,不然她只消长啸一声,便唤来成千老虎将众人吃完。蓝牝牛知道不答应他们是不行,自己平日又非常暴虐,如果失了大司地位更是危险,就是仍做大司,众心业已背叛,回去仍要丧命,想就此利用,不但大司地位稳固,而且还可侵犯我们,便和那一双男女商量,假说他们新来,众心不服,请他二人暂时做副大司,将来众心服了之后再说。那女的没有名字,因她有伏虎之力,就唤她作神姑,当下姓贾的和神姑仍上虎背,叫蓝牝牛回去送信。蓝牝牛回去一看,自己的人以为他业已葬身虎口,正商量焚燎举火角牛力另举大司呢。见他回来,便要上前厮杀,忽见女虎神同那姓贾的骑在虎背上,随在他的身后,登时惊慌大乱,又要逃跑。蓝牝牛连忙高声止住,说是他已请得虎神的儿女神姑来做副大司,此后老虎不会吃人了。经他再三解说之后,将神姑和那姓贾的迎进他们洞去。蓝牝牛又把老虎不时伤人对神姑说知。神姑便朝那大虎吼叫了几声,那大虎吼一声便即回去。从此果然他们那一带不见虎迹,那大虎也不见回来。蓝牝牛知道众人视神姑若天神,神姑虽生在虎穴,什么都不懂。那姓贾的同她寸步不离,又精通蛮汉语言,日久难免不被神站夺去大司地位,便想了个坏主意,请神姑与猎虎寨角牛力。他的意思,神姑虽然力大,从上千猎虎寨中挑出二百个力大的和她轮流比力,岂有不累之理,等到看出她力乏,自己再行下场将她比倒,岂不人前显耀?叫手下看了神姑虽然有伏虎本领,还是不如自己力大,好稳住大司地位。他头一日将比法告诉了神姑,第二日便开头比试。那神姑真是力大性长,连比了百十个都占上风,上来的人一碰就倒。比得她不耐烦起来,她叫下余的人寻了根粗长的石梁,用两块方石架上,要大家站稳了用力顶住,她站在这一面和他们顶对,哪方退后算哪方输。姓贾的拦她不听,她一人和几十个猎虎寨对顶,顶了有好一会没有胜负。忽然被她奋起神威大叫一声,用得力猛,将尺许粗的石梁顶为两段。石梁那边的猎虎寨好几个受了重伤,她站的地方山石都被她踏碎了好些,吓得众人都跪伏下来。蓝牝牛知道厉害,哪敢同她再比!过了不久,他又对神姑说我们这寨中如何富足快乐,平时如何欺凌他们。神姑被他说动,前来攻打我们。自从吃了两次败仗,才想出用角牛力来取胜,不想又遭失败,神姑也不知去向。蓝牝牛不敢对手下说神姑失踪未回,后来吃我们追逼不过,手下的人非要他请出神姑抵敌,瞒又瞒不住,打又打不了,只得率众投降。
“他因平日听姓贾的说过神姑住的虎穴,我急于想寻找我妹子回来,便叫他领我前去寻找。我只带了我兄弟和几个亲信,连那蓝牝牛不到十个人,由此往西南走过了几十个山峰,经过了无穷的险路,走到一个高崖上,忽然听见虎啸。我们便往下一看,下面是一个广大深谷,半山崖上尽是奇石怪洞,连一根草树都没有,谷底同石头上、洞穴上,蹲着的、趴伏着的、在地下打滚的、抖毛发威的。长啸的,也不知有多少老虎!我那妹子神姑高高坐在一个岩洞门前,大石上面,一边蹲趴着那个吊睛白额大虎,一边站着那个姓贾的。我虽然看见了她,知她不知根底,又在虎穴生长,野性未驯,底下又是成百的大虎,如何能下去同她对面交谈,说明来意?这时同去的人差不多都吓得变了色,连大气也不敢出。我命他们潜伏好了以后,正要想法子下去。那蓝牝牛见我带的人都四散分开藏了起来,独他离我最近,忽然起了坏心,趁我一个不防备,猛的一羊头从我背上撞了过来。我一时避不及,被他撞这一下,从崖上跌落下去,上下相隔怕没有好几十丈!虽然我生长甫疆,惯于跳高绕矮,无意中吃他猛力一撞,失了脚,就不死也要带重伤。我当时在空中往下坠落时,头朝下脚朝上,头晕眼花,眼看离地越近,下面都是坚硬怪石,身子悬空又无处着力,空自胆寒。快落地时,忽见一团黄影,猜是往上蹿的老虎,急中生智,顺手一把,果然被我捞着虎颈皮,乘它纵起也是往下坠时,在虎颈上一使力,才把这虎下坠的力缓了一缓,就势骑上了虎背。那虎受了一惊,往前一纵,便将我带离神姑坐处不远。我忙抓住了虎颈皮,将两脚提起站上虎背,一用力便纵到神姑跟前,一见面便吃她抱着,扭结起来。偷眼看见底下成百的虎正和潮水一般往上纵时,神姑身边的大虎忽然站起身来,张牙舞爪狂吼一声,那些虎又都纷纷后退。这次神姑同我打,竟是手脚嘴一齐来,我险些吃她咬伤。那姓贾的见神姑制服不了我,便思上前两打一。刚要近前,那大虎吓退了众虎,仍是蹲伏在原处,看我们两人打,一动也不动,谁也不帮,这时见姓贾的来帮神姑,它忽然叫了一声,便要扑过来。神姑想是明白那虎的用意,一面同我打,便用汉语止住那姓贾的,虽然说得不大好,那意思说她的虎妈爱她又爱我,外人同别的虎近前帮忙是不行的。我正愁没法子制服神姑,又不愿伤她,她性子又长力气又大,像这样打到何时才能算完?还怕我兄弟和同族见我被蓝牝牛暗害必不肯容,万一争斗起来,惊动下面成百的虎如何是好?忽听神姑和姓贾的说了这几句话,不由触动了我的灵机,知她难以讲理,一面应付她,一面高声对姓贾的说道:‘你们休把我当作了敌人,我是好意来接你二人同去享福的。真要讲打,你先叫神姑停停手,我把来意说明。不合你们意思再打不迟。’姓贾的闻言果然愿意,但是怕近前来拉劝被大虎误会要咬他,便高声叫神姑停手。那神姑疯了一般,好似不曾听见,仍和我死命扭结。我无计可施,心中非常着急。又打了有好一会,那大虎想是不愿看我们姊妹自相残杀了,猛的一个虎势将我两人扑倒。我正疑心它翻脸,它已用嘴衔着神姑的鹿皮围腰往一边拉去。我已松了手,神姑仍然抓着我的腰带不放,两只脚死命乱挣乱舞。姓贾的见她不撒手,也趁势上前劝解,将她的手掰开,由那大虎将她衔过一旁。我也累得只有喘气的工夫。那大虎才将神姑放下,姓贾的近前还没有张嘴说话,吃她一巴掌打出去有好几步,差点跌倒。她微一喘息,又要返过来和我拼命。这次那大虎却不让她近前了,横在我二人当中。好在我是不想打她的,那大虎只拦她一人,气得她又跳又哭。那姓贾的费了半天唇舌才得劝住一点。我便对姓贾的说明来意,因为周世伯再三嘱咐,没将真话全说出来,只说我二人是一母双生,她被猛虎衔去喂养,寻她多年,无意中看见她耳轮上五粒红痣,与庶母遗言相符,特意来接她回山享福。又说我们寨中现时如何如何好法,胜似猎虎寨那里十倍等语。神姑才得转怒为喜,渐渐同我说起话来。
“她原是自小在虎窟中受那只大虎喂养长大,无事时常骑虎闲游,第一个人便遇见那姓贾的。他本是先明石柱司宣抚使秦良玉部下大将贾万策的侄子,名叫贾存明。明亡以后,那年受人陷害,改了山装,逃到野人山内潜伏了三个多月,带的食粮用尽,困卧在一个山洞中,每日采些野果打些野味充饥。这日正在洞中熟睡,被神姑走来看见,觉得和自己相似,忙跑到水边照照,回来一比,果然她才知道世界上还有和她生得差不多的形象的东西,又希奇又高兴。她并不知自己是人,那睡在山洞里的也叫作人,只是很愿意和他亲近。拿神姑那么野性的人,初次遇见同类,竟不敢上前去唤醒说话,只守在他旁边,等到快醒再跑开。一连去偷看了好几次,俱赶上姓贾的在闷睡。最后一次才决定想去和山洞里睡着的同类说话,还没走到洞前,从山崖上远远往下望去。这一次她更奇怪了,竟发现了成千成百的同类在那里吵闹跳纵,心中高兴得了不得。及至渐走近了一看,这些同类虽然一样是生有两只脚两只手,也都是立起来走路,可是要和姓贾的一比,那就差大多了,一个个都是怪眉怪眼,相貌凶恶,胸前背后满是奇怪花纹,披着一件兽皮,在那场中瞎吵瞎闹,一个个看不顺眼。这才觉出像自己这种同类跟同类,并不像飞禽走兽来得一样,千百同类中竟难得有一个好的,不由意懒心灰,决汁还是到洞中去寻那睡着的同类。她因在旁掩着偷看,没有留神到她所谓好的同类已吃这些多的坏的所害,绑在一边,要开刀举火祭神呢。她跑进洞中一看没有,很觉失望,及至出洞再找
“姓贾的还怕我有诈,先叫我折箭为誓,仍要坐那大虎同去。我一一答应,先叫神姑制住群虎,不叫上崖。我去寻我带来的人时,蓝牝牛同我兄弟已不知去向。间起他们,才知蓝牝牛将我撞倒,正想往回路跑,吃我兄弟同两个同族将他拦住大打起来。打了一会,被我兄弟将他推落到一个山涧之中去了。我兄弟见我同神姑已见面说话,没事了,不知从什么地方被他寻着一只才生下不久的小虎,想带回去喂着玩,恐被大虎知道,先自偷偷翻山跑回去了。我只得带了手下同去的人,陪着我妹子神姑同那姓贾的回来了。她到了寨中,见我真是一番诚心,才叫她虎妈回去。进寨一看这寨布置同饮食用品,喜欢得连嘴都合不拢来。我再慢慢教她语言规矩,又知她同姓贾的虽然恩爱并未成婚,便择日全寨跳舞,与他二人成了婚礼。又在后寨旁边悬崖上面另修造了一所石室,与他夫妻二人居住。没事时我姊妹兄弟妹夫四人便去寻周世伯读书认字讲经论古。那些归降的猎虎寨受了几个月教养,也都渐渐驯善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