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幽情谁与诉 卷帘人瘦比黄花 积想已成痴 客馆灯孤惊素脉

这是一个凄风苦雨的秋晨。四川小三峡上游二岩峡左近壁山县东面,一个乡村中有一人家。女主人是个少年美貌孀妇,姓秦名淑华,本是江南世族,自幼随宦入川。嫁夫沈畅是个秀才,家居重庆,人甚风雅,因爱北碚小三峡风景之胜,移居夏溪口附近。当地又名温泉峡,长河如带,水清若镜,风物清美,景甚灵秀。

夫妻二人原甚相得,不料才人天妒,红颜命薄,淑华花信芳年,丈夫便自病死。生有一子沈煌,年才七岁。家有田园,可收百十担租粮,本是小康之家,守节抚孤过了几年,生活也颇安定。

淑华天生丽质,少年孀居,秋月春花,自不免于抚今追昔,怅触前尘,对影凄凉,衷怀悲苦。这宵早起,见满地梧叶飘落,昨日秋雨尚还未住,寒风呼呼,吹得败叶群飞,萧萧乱响,天色又极阴晦。因是九月间的天气,庭栏上几盆菊花已然开足,正摇曳于风雨之中,虽在凌寒独做,自负霜华,但是地上已有落英飘坠,好似盛时难继,一年容易,行入寒冬,彭泽孤芳,难再矜其冷艳,暗忖:“韶光易逝,盛时无多,花犹如此,人何以堪?就算夫妻多情,此时仍在,当此已凉天气,秋雨秋风,至多嘘寒问暖,相对温存,也只暂时欣慰,为欢几何?百年弹指,终归黄土,还不是个空的?”心念一动,若有所悟。

忽然一阵寒风,夹着一些雨点吹向脸上,淑华当时机伶伶打了个冷战,觉得翠袖单寒,弱质难禁,正要回房添衣,忽听一声“娘呀”。转身一看,一个短小精悍的幼童两脚污泥,衣服也全淋湿,一纵一跳挟着书包,由风雨中欢呼跳跃而来,正是爱子沈煌,不禁又疼又气,忙迎上前,微愠道:“幺儿刚上书房,怎又回来,又不走干路?看你这一身,今日天冷,冻出病来,又要娘服侍你。还不换了湿衣湿鞋,暖和一会,快读书去!”说时伸手要抱。

沈煌忙往后一纵,笑说:“娘莫生气,儿子没有逃学,有好多话要和娘说。我想衣鞋反正湿透,何必又把走廊弄脏,累娘打扫?故此冒雨而过。儿子一点不冷,娘莫担心。娘爱干净,我身上泥水太脏了,这时候不要抱我,请娘拿出衣鞋,就在廊前换上,再教杨妈拿了洗去,免闹得一房泥水,娘又生气。芸香这丫头哪里去了?由娘一人在此,多闷人呢!”

淑华知爱子素来用功,只爱习武,时往右邻小庵,从慧圆女尼师徒偷偷习武,因其从小体弱,自从习武,体力转强,也就听之;一听不是逃学,化愠为喜,再生怜爱,几次想拉在怀中抚爱,均被纵避,嗔道:“胡说!这大的风口里脱换衣鞋,不怕伤风受凉么?”沈煌笑道:“娘莫担心,儿子不怕冷。我不愿把娘房弄脏,绕至杨妈房中去换如何?我有好些话要说呢。”淑华不愿沮他孝心,强着一摸,手甚温暖,笑道:“幺儿既有孝心,不把衣服弄湿多好。”

沈煌拉着母手,边走边喜道:“娘不知道,我还没有顾得说呢。自从娘为我夏天玩水生气,连河边都不去了。昨日未下雨,我见到一个怪人,正赶周老师午睡,便跟了他去。那人对我甚好。回来和老师说,老师说那人必是一个异人奇士。他老人家医道原好,今年清明见娘时还对娘说煌儿体力太差,最好学点武功。娘怕儿子淘气,和人打架,没有答应。儿子偷着习武,老师原本知道,一听那人好些奇处,便令儿子今早前往赴约,先不必对娘说,由老师跟在后面看明来历再定,所以今日起得很早。偏生昨日下雨一直未停,已然约定,不能不去,竟是一位有本领的异人。老师跟在后面,不知怎会被他知道,请到崖洞里面谈了一阵,老师说我孩儿体弱,母亲贤慧贞节,全家只此一条根,照老师平日诊脉,至多活到三十岁,岂不教娘伤心?幸是六阴脉象,虽有鬼脉,井非无救,只有学习内功,或能保全。一时偏寻不到师父,慧圆师大又不肯多教。难得他有此好心,便命拜他为师,令来禀告。娘说好么?”

淑华知道教书先生人甚忠诚正直,品学兼优,本是至亲好友,爱子从小便他所教,一直未走,因精医理,常劝自己允许爱子习武,自从丈夫死后,虽因避嫌轻不相见,但他较前格外尽心,当年清明忽令老家人请见,说爱子体弱,习武始能强健,当代物色高人为师等语,照此说法必有原因,笑道:“我儿说话怎的无头无尾?这大雨天,如何老师会带你去拜一个生人为师呢?”说时沈煌已把湿衣换掉,投入娘怀。淑华一把搂抱,一面抚弄他的柔发,笑问经过。

原来沈煌最孝,性又爱武,聪明颖悟。乃师周文麟是个少年名士,与主人夫妇原是好友亲戚。沈畅在时见其孤身一人,又是至好,约来家中教读。沈家搬来不过数年,当地无什亲友,书房在前院,和内室隔着两三层院落,又是习久相安,沈畅死时托妻寄子,令其继续教读,并告爱妻,说:“双方情逾骨肉,你们本是亲戚,无须避什瓜李之嫌。”淑华因和文麟表亲,从小一处长大,丈夫为人旷达不羁,死前屡次示意,劝令改嫁,闻言领会,愧愤交集,因丈夫垂危之际,不便和他争吵,满拟丈夫死后,便请文麟辞馆回去,不料文麟并无去志,而爱子对于师父情分甚厚,又不肯舍,再者双方世戚之谊,文麟家世江南,从小随父宦游,孤身一人,无家可归,也不好意思示意令走,始而因循不决,未后看出师徒二人均不舍分离,老师不特未负亡友之托,教学尽心,人更端正,以前丈夫在日,几于无日不见,葬后两三年中,共只每年三节和清明见上一面,神态词色比起丈夫在日还要庄重守礼,由此习与相安。文麟对他母子关心维护真是无微不至,但在表面上却丝毫不露出一些痕迹来。因文麟少年英俊,饱学聪明,教学全重实际,不似寻常村学究一味严苛读死书,师徒二人常时携手出游。

这日沈煌见师午睡,偶往门外闲立,看见一伙人围着一人正在争吵,过去一看,乃是一个年纪不大的少年,地上散碎好些鸡蛋,满地卵黄流溢;旁边一个乡下人,正与这个少年争吵。原来乡人向三挑着一担鸡蛋路过当地,被少年唤住,讲好三文钱两个。因向三欺负少年外乡人,多卖了半文钱,一口话又不甚中听,少年说要过数,却嫌地上太脏。恰巧街旁有一大石鼓,令向三用双手围成一圈,把鸡蛋放在圈内,以防滑落。少年手法极快,一会工夫堆成一座两尺来高蛋塔,最奇是由底层到顶全是尖头向上,个个直立。堆成以后虽是好看,但是石鼓当中高圆,本来就摆不平,全仗向三两手环绕围护,再是这等宝塔形堆法,休说松手,稍微一动便要滑落打碎,少年事前又曾声明:“蛋是在你手内,滑跌不管,不然我来也行。”向三人最刁狡,恐少年失手,更没料摆得那快那好,匆促之间,只听少年“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乱数,记得少数了五个,于是起了争执。

少年本是有心戏弄,双方争吵,不免延挨。那石鼓离地高约二尺,向三人矮,半蹲地上,时候一久便觉腰酸腿疼,两膀酸麻,偏又把话说僵,双方都不输那口气,吵着吵着,一不留神滑坠了好几个。少年笑说:“他是瞒心昧己的报应。”向三越发有气,一着急又打碎了好几个。明见少年好些异处,终不觉悟,妄想欺生,先假答应有一个算一个,重往箩中数回,等到数完,连碎蛋也在其内。

少年笑说:“蛋是你自己打碎,与我无干。”向三还待动蛮,后来旁人看了不平,说他不应欺生。向三力争:“少年闹鬼,故意捉弄,非赔不可。”

旁观的人均知向三蛮野,不可理喻,动辄与人行凶拼命,改劝少年:“出门人哪里不用钱,何苦与他一般见识?”少年笑说:“天下事须讲情理。他多卖了我的钱,还要讹人。我如依他,情理难容!他共打碎了十一个蛋,我照数赔,下余的我不要,我别处买去如何?”向三闻言,知道弄巧成拙,这一挑好几百个鸡蛋,少说也要五天才能卖完,哪找这样好主顾?无奈话已说满,拉不回来,不由怒火上撞,众目之下,恼羞成怒,顺手抄起扁担,口中怒喝:“我被你耽误了一早晨,如不遇你,蛋早卖光,讲好价钱,如何不要!不错,价钱卖得贵,是你自己愿意。趁早钱货两交,少一个也不行!”

少年见他气势汹汹,把眼一翻,冷笑道:“你这厮如此凶横,莫非还敢打人?常言道好买好卖,生意不成仁义在。照你这样蛮不讲理,我连蛋价都不赔,倒看看你有什方法,敢把我怎样!”向三见少年连破蛋也不赔,怒喝:“野狗,我与你拼了!”说罢,扬起扁担,照头便打。沈煌恰由人丛中挤进,旁观诸人因向三是个地痞,发起蛮来,专一寻人拼命,什么事都干得出,恐受误伤,纷纷闪避。沈煌见那少年貌相清秀,九月间的天气,穿着一件青布单衫,虽然旧得都褪了色,但极干净,站在向三对面,扁担正在下落,也未躲闪;心中不平,待要纵身拦架。

向三忽然身子往后一仰,倒跌下去,因是用力太猛,扁担打离少年肩头不过寸许,忽然往后仰跌,前面打空,竟将臂骨错脱了笋,奇痛彻骨,强自挣起,再想打入,已痛得不由自主,只不输口,仍自喝骂:“野狗你敢打人!个老子和你衙门口讲理去。”说罢,坐在石鼓上面,左手托着右膀,向观众说:“哪位老哥代我把家里人找一个来,或是往王茶馆送个信,说我被外乡野狗打伤,今天不是他死,就是我活!”少年笑道:“诸位俱都在场,我动手没有,这厮无故行凶,自己遭了报应,打人不成,反跌一跤。这不比破鸡蛋,也要借此讹诈,当真外乡人好欺的么?”说时,向三已痛得脸都变色,头上直冒热汗。

众人知向三惯打死架,今日不知何故,打人不成,跌了一跤,更不再打,反去一旁坐下,口中喝骂,面色又是那样难看,俱都奇怪,因都眼见他行凶欺生,又知向家弟兄三人皆非善良,乃兄向二更是力大凶横,茶馆中还有一些同党,无一好惹,因抱不平,谁也不肯代他送信叫人。向三见无一人应声,怒骂道:“人不亲,土还亲。我受了外人欺负,你们不肯代我打这野狗,连送个信都无人去,过天找你们算账!”

众人都是本份乡民,见他迁怒,惟恐结怨,当时散去一大半,只有四五个胆大的旁观未走。内中一人心中不忿,冷笑问道:“向老三,人家好好立在那里,何尝动手?你不服气,和他打架,乱怪人做什?”向三怒道:“这野狗不知用什方法将我打跌,你没见我右膀都脱节了么?”沈煌闻言,见向三右臂空着一段,才知环骨已脱,忍不住插口道:“你明是自己用力太猛,人未打成,反把臂骨脱节,怪得谁来?”

明时官绅权重,当地又是一个山村小镇,俱知沈氏官宦人家,西席先生也是个秀才,淑华虽是孀居,时有官家亲戚往来,又有家业,待人甚厚,不时周济穷苦,颇得众心,镇上人民,对于沈氏全家均极敬重。向三见是沈煌,忙道:“小相公,方才你没有来,莫听一面之词。请你打发一个书僮,代我去唤个人如何?”沈煌方要骂他几句,想起母亲不许惹事的话,强行忍住,笑道:“向三不要说了。你这鸡蛋,人家不要,本来是你无理。不必蛮来,我给你几个钱,各自医伤去吧。”说罢,便把上月过节所得的半两小锭取出递过。向三听沈煌说他,本自不忿,见了银子,立改面容,忍痛答道:“小相公吩咐,怎敢不听:只太便宜了这野狗。”沈煌忍不住怒道:“你再骂人,我不管了!”

向三诺诺连声,正要二次托人往寻家人来挑鸡蛋回去,忽见一个壮汉,腰间掖着板斧,身后随着四五个短衣壮汉,如飞跑来。那壮汉才近前,便朝少年怒喝:“是你这野狗打伤我老三的么?”少年始终立在一旁,目注沈煌,上下打量,见人寻斗,直当未见。向三见向二带了同党赶到,凶威重犯,接口怒喝:“正是这野狗!不过方才沈家小相公已代出银子了结,只叫他赔礼服输,过一天再收拾他。”

沈煌原认得这班地痞,新近又从慧圆老尼习武,胆力均壮,并未把来人放在眼里,一见向二指手画脚恃众欺人,不等向三说完,伸手便朝少年抓去,不由激怒,大喝:“你敢倚众行凶!”随说,纵身一跃,朝向二扑去,待要架开。向二手刚往前一伸,瞥见沈煌跃将过来,恐将官家公子打伤,待要缩手退回,不料迎面来了一股疾风,随人扑到,手被沈煌挡了一下,虽觉人小力大还不怎样,那股疾风却禁不住,当时撞退了好几步,几乎跌倒在地,不禁大惊;众目之下,愧愤交集,只当沈煌所为,怒问:“小相公,如何帮着外人打我?”沈煌喝道:“什么外人内人!我也不是打你,你兄弟和人动蛮欺生,旁人全都看见,我已出头和解,还给了半两银子,你也不问一声,便倚众行凶,是何道理?”

同来四壮汉多受过沈家的好处,见沈煌出头,知他年纪虽轻,手头大方,常随先生同出游山,只遇穷人,定必周济,均想讨好,又见向三得了半锭银子,口风已转,立即乘机劝解。向二没料到沈煌小小年纪,神力惊人,吃他这风力一撞,事后前胸还在痛胀,见同党解劝,就势下台,强笑道:“既然小相公出头,赏了银子,我们都是苦人,自无话说。小相公竟有这大气力,改日再登门赔礼吧。”说罢便过去挑鸡蛋。向二想扶向三回去,手刚一伸,“嗳呀”一声,人已痛晕过去。原来向三脱节时久,臂已痛麻,吃向二无意中一拉,再也禁受不住,当时痛彻心肺,晕死过去。

向大也自得信赶来,问知前事,见少年仍站一旁,微笑未走。向大年毕竟长了几岁年纪,久跑江湖,见多识广,心想臂骨脱环常有的事,伤势如何这等重法?越想越怪,忽然走向少年身前,赔着笑脸,深施一礼道:“我这老三性气不好,相公不要和他一般见识……”话未说完,向三也自痛醒过来。少年笑道:“众目之下,他自行凶打人,脱力伤骨,我不曾动手,与我何干?”向大见话说不进去,转求沈煌道:“我兄弟自己不好,有眼无珠,得罪这位相公。如今人虽醒转,恐成残废。求相公讲个人情,将他医好,感谢不尽。”

沈煌也是觉出少年奇怪,尤其是方才招架向二时,似有一股大力随同自己朝前扑去,向二立时倒地,自己因从侧面纵起,也几乎被那风力撞歪,可是当日并没有风,左近树叶均未摇动,少年又始终不言不走,好些可疑,早想上前请教,因众地痞相继赶来,未得其便,闻言猛触灵机,忙走上前,恭恭敬敬打了一拱,笑道:“先生不值与小人生气,饶了他吧。”

少年笑道:“我今日要买千把个鸡蛋应用,因他蛋好,本想全照顾他,谁知他凶横欺生,自遭报应。我虽不曾动手,却会医伤。还有他兄腰插利斧,聚众行凶,你因近日习武,功力大增,无意中也将他撞伤,如不及早医治,归必吐血而亡。他们连你这个小孩也打不过,还敢欺人,岂非作死?你伸手打这石鼓一掌,他们就知道厉害了。”沈煌自知体力微弱,练了一年武,比前自是健强,那方圆二尺的石鼓如何能够打碎?闻言自是不信。

少年微笑走过,先朝向二前胸揉了几下。向二便觉手按之处奇热异常,胸前立时舒服,不再胀痛,才知少年是个异人,词色立转恭顺。少年笑对向三道:“以后须要改过。照此行为,必有报应。今日幸而遇我,如是别人,你便不死,也成残废了。”随说,手拉右膀往上一托,同时拍了一下,再一揉按,向三刚觉奇痛,疼得怪叫,满头热汗中,人已复原,只是臂膀有些酸麻。少年说:“少时就好。”随令沈煌用手击石。

沈煌越想越怪,姑照所说,伸手朝那石鼓打去。暗觑少年动作;因知石鼓坚强,恐手打痛,这一掌只用了六成力。手打下时,耳听少年喝得一个“好”字,那方圆二三尺的整块青石竟应手立碎,打裂两半,偷觑少年喝时手朝石鼓指了一下,别无异状,便留了心。向氏弟兄和旁观诸人见他如此神力,俱都大惊,称赞不迭。

少年笑道:“我就住在西面崖洞以内,本来采买鸡蛋,只你从此学为好人,蛋仍卖我,价钱不拘。只我那地方,除这小孩外谁都不许上门。如愿卖时,可将蛋与我送到洞外树林之内,蛋篓一起算钱好了。”沈煌乘机接口道:“向三,这位相公无论是买多少鸡蛋,明早都向我家门房取钱,不许再收了。”向三此时凶焰尽敛,诺诺连声。

少年并不谦谢,只对沈煌笑道:“你这小孩甚好,承你的情。明日一早到我那里,送你几个果子吃吧。”沈煌知道少年不愿人多,笑说:“事情已完,向三还不快挑担去!这位相公爱清静,大家也该散了。”众人闻言,俱都散去。

少年刚走,忽由树后闪出一个年约十六七岁的红脸牧童,貌像甚是丑怪,轻悄悄由道旁树后闪出,朝少年尾随下去。沈煌见了心中一动,暗忖:“老师常说,异人行迹多半隐秘,这人好些奇怪,方才也忘了请问名姓,我何不也尾随下去?”心中一动,立时跟在后面。

一会,少年走进前面树林,牧童刚跟进去。沈煌还未走到面前,人影一晃,迎面撞来,连忙纵避,定睛一看,正是先前所见红脸牧童,好似被那少年由林内甩将出来,眼看跌倒,忽然一个“鲤鱼打挺”,翻身立定,又往林中跑进,刚一人林又被甩出。沈煌知是少年所为,不敢冒失走进,便在一旁观看。见牧童二次落地仍未跌倒,人也越甩越远,接连三四次过去,看出那牧童并未练过武功,身手却极矫健,好似出于天生神态,连甩七八次,依然猛进不已,末一次甩得更远,险些跌倒,沈煌忍不住失声一笑。

牧童因被异人甩得昏头胀脑,本就情急,立时恼羞成怒,大喝一声,恶狠狠朝沈煌猛扑过来。举手就抓。沈煌见那牧童生得异相,本就有些喜爱,见他不问情由动手就打,一面纵身闪避,口中喝道:“你这放牛娃,我又没有惹你,有话好说,无故打人做啥子?”牧童见沈煌纵开,口中怒喝:“你敢笑我,我就打你!”声到人到,二次追扑过来,接连几次,俱因沈煌身法灵巧,纵跃轻灵,不曾扑中,越发暴怒,来势更急。

沈煌因奉母命不许与人打架,本来不想动手,连让几次之后,见那牧童身法轻快,猛扑不休,不由气往上撞,方喝:“该死放牛娃!你怎不知好歹,当我怕你不成?”牧童忽似有什警觉,口喝:“你等一会!我去看过再来问你。”说罢不俟答言,掉头便往林中纵去,不多一会,重又怒吼而出,朝沈煌扑去。沈煌也正往林中走进,一见牧童飞步纵来,忙往侧一闪,暗忖:“这厮,不知进退,不如给他一点苦吃……”心方寻思,牧童也正回身扑到。这时已有好几个人由远处山坡上望见,赶来观斗,好似怕那牧童,俱都不敢走近,只作旁观不发一言,眼看二人打在一起。

沈煌见牧童来势太猛,知其力大,便照慧圆老尼所传掌法,避开正面,左手反腕一挡,觉得对方手臂坚如钢铁,撞得生疼,幸而近从老尼习武,知道卸他用力之法,避实就虚,没和劲硬碰,否则这一下先吃不住,不禁大惊。正待变招应敌,忽听远远有一妇人急喊:“龙子,你这该死的东西,又在外头打架惹祸,还不快跟我滚回来!”

牧童闻声,立时变色,停手说道:“你不许和我娘说我打你。”说罢转身就跑,随见一中年衰病的贫妇,拿着一根拐杖,摇晃着病躯,喘吁吁赶来。牧童慌不迭跑近前去,刚笑喊:“娘,我和人家闹着玩的,不是真打……”话未说完,贫妇已持杖打下。牧童连挨了好几下,始终赔着一张笑脸,不住低声求告:“娘莫生气,让别人代娘打我吧。”贫妇打了几下也自力竭,坐在树桩上直喘。牧童满面惶急,近前跪下,抱着贫妇,哀求息怒。

沈煌见那牧童竟知孝母,大为感动,当时转怒为笑,走近前去待要劝解。贫妇正朝牧童凄声骂道:“你这该死不孝畜生!整天打架惹事,好容易才安静了三个月,又出闯祸。你知沈家少爷的娘是我母子的恩人么?沈夫人守节抚孤,就这一条根,再说他是什么人家,你和人家提鞋都不配,也敢动手么?我如晚来一步,你把他打坏了怎好?恩将仇报,也对不起人呀。”说时,见沈煌走来,连忙起立,便要下拜。

沈煌听出贫妇乃去年母亲听说她守节抚孤,身染重病,命人延医救治,并贴银两使其度日的那狄玉珍,本是武官之女,父因革职流落在此,玉珍忽然无夫而孕,生一怪胎。初怀孕时,因老母拷问,为明心迹,曾由乃母请一稳婆,约了近邻妇女查验女贞,实是处女,那怪胎又怀达四年之久方始降生,才息了浮言,曾梦神龙投胎,取名龙于,由此守贞不嫁,想抚孤儿成立,不料龙子大来顽皮异常,今日竟会与之巧遇,怜其生具至性,乃母又是病躯,忙闪一旁,拦道:“狄大娘不必多礼,无须气急,龙子委实和我打着玩的,是我逼他动手,与他无干。”

玉珍凄然答道:“我知少爷母子均是善人,我自家生的孽种,还看不出他的行为?今天本定和他拼命,率性死在这孽种的面前,耳不见,心不烦,免得闯祸累我,少爷既然大量,帮他说话,姑且饶他这一回。”说着随唤龙子:“该遭雷打的东西,还不与沈少爷磕头赔礼,还要我打你么!”龙子慌道:“娘只要不生气,教我怎么做都行。”随朝沈煌叩拜。沈煌忙说:“不要这样。”伸手一拉,龙子竟和生了根一般,并未拉起,才知天生神力,越发喜爱,强拉不起,只得陪同跪拜。龙子大喜道:“你这人真好,从此服你,教我哪去都行。”随同起立。沈煌道:“我知大娘寒苦,明日可叫令郎到我家去一趟,我娘要见他呢。”玉珍连忙应诺说:“明日母子同去拜见夫人。”

沈煌越看龙子越投机,又向玉珍笑道:“我二人不会再打,大娘请回,让龙子和我谈一会如何?”玉珍也知爱子说话永无更改,对于沈煌只有感激,不会有事,便嘱咐了几句,令少时陪送少爷回去。龙子笑道:“娘病未好,又为儿子生气,怕走不动。娘坐一会,我陪少爷到树林里去就来。”玉珍不肯。沈煌笑说:“这样更好,龙子孝心,依了他吧。这里人多,我和他到林内说几句话就来。”说罢,同往林中走进。

到了里面,龙子开口先问:“少爷是否为我师父不肯收我做徒弟,甩了几次的原故?”沈煌看出他表面粗野心甚灵敏,点头笑问:“异人是何名姓来历?林尽头是大片危崖河沟,并无出路,如何不见?”

龙子笑答:“你说那位异人,便是我想拜的师父。他姓简,不是本地人,今年共来过两次。第一次遇见他时正下大雪。他由雪上走过,会没有一个脚印,我已奇怪。不久雪住,我正牵牛由此经过,他在前面,忽然对面疯牛朝他撞去,吃他一伸手便将牛角抓住,也没见用什大力,轻轻往侧一甩,牛便横跌在地,爬不起来。他走过去,朝牛头上胸前按了两下,牛便乖乖起立,和好的一样。我越看越怪,自负力大,还不十分信服,故意撞了他三次。头两次和撞在山上一样,动也未动,因被他笑骂了几句,心中有气,连撞带抓,吃他一扬手,我便跌出好几丈,这才想要拜师。他说我不该无礼,先不肯收,骂了两句,转身就走,我追进树林,只一晃便没有影子,由此不见。第二次再遇,他住在那旁崖洞内,我在洞前跪求了半天,也未答应。最后和他苦缠,求告不已,他说越是这样越可恨,收徒不难,问我可能离母出家。我自不舍亲娘,娘又多病,如何离开?何人服侍?再三跪求,除离开我娘而外,怎么都行。他笑说时机一到自会收我,此时不行。我因他老人家行踪不定,走得又快,稍一转眼人便不见,心正着急,怕他走去,今日发现他和向二痞子争执,本来也想出手,因师父说过,不愿收我就是防我不听他话打架闯祸,不敢妄动,正躲树后生干气,打算明日打他痞子一顿,你便出头。后来我追师父人林,他说我不该生心打人,不收我这样人做徒弟了。我一着急便扑近身去,被他甩出林外。几次过后,我正头昏眼花,心中发急,当你笑我,才想打你出气。又想师父尚在林内,此举他必不快,赶进一看,人已不在,越发情急,恨你误了我事,二次和你动手,娘便走来。”

沈煌听完前事,同往崖洞一看,异人不在,洞中只有一张竹榻和些破书用具,原是一个年老苦人老朱所居,借与异人暂住。老朱孤身一人甚是寒苦,也是去年冬天巧遇异人,送了他二十两银子,向其借住,崖洞共是两层,异人住在内层一间,方才回来就叫老朱:“少时有人寻我,命其明早来见,只在已时以前均可。”

沈煌大喜,便约龙子明日同来拜见。龙子笑答:“师父所说那人决不是我。他老人家脾气古怪,莫要为我,连你也见不到。还是由你自来,我守在外面,等你见过师父,我再跪门求见,才免两误。”沈煌依言约好,一同回去,龙子扶了乃母玉珍回去。

沈煌到家,和老师周文麟一说。文麟料知异人,约定同去,命先隐秘,暂时不要提起。次早天雨,文麟师徒同往,到后,先令沈煌求见。异人竟知文麟同来,令其入见,老朱恰巧离开。互一问讯,才知异人名叫简冰如,向居峨眉后山凝碧崖,为了当地温泉旁边山夹缝里隐伏着一条毒虫,每逢子午二时向外喷毒。龙子之母去年重病,便为无心路过染了毒气,幸而不重,才得免死。现已备齐鸡蛋,防惊俗人耳目,十五子夜天晴月明,当往温泉诱那毒虫出洞,除此未来隐患。文麟随向他请求收沈煌为徒。冰如笑答:“此子和狄龙子都是至性过人,此子人更温和,不似龙子天生异禀性情猛烈。贤师徒请先回去,等我除害之后再行传授。此时龙子已早到来,冒着大雨守在崖旁树林之内。尚要磨他的火性,遇时不可理睬,我自有道理。”文麟师徒谢诺,随行拜师之礼。

沈煌自是高兴,冒雨回家。文麟因其冒雨往来,周身淋湿,令告乃母,放半天学,入内更衣,以免受寒,并说文麟也曾学过武功,虽不高明,却知对方深浅,又擅医道与风鉴之学,看出简冰如是个隐迹风尘的异人,沈煌又是六阴脉象,除非炼就内功不能永年,且喜有此遇合,得拜异人为师,实是天怜苦节。今日匆匆,未与简师长谈,后夜十五月明,欲往温泉观其除害,并加传授,务令沈煌随同前去。简师家居峨眉后山,不久必归,如令随往,不可姑息。文麟愿陪同去,以便文武兼习,不致荒废学业。

淑华听爱子说完前事,又是喜欢又是感动,叹了口气,苦笑道:“幺儿,可对老师去说,我母子深感他的高义,蒙他关心,无不遵命。孀居未得当见,等快起身,再向他谢罪。”沈煌忙问,“娘为何又伤心呢?”淑华苦笑答道:“不要和老师说去。”沈煌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