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始知旧人是兵家

“溪涧岂能留得住,终归大海作波涛。”

宣宗李忱少年如痴呆,青年做和尚,终究还是当了唐朝第十八位皇帝,上面两句是他出家时的诗句。

人身也有草木荣枯,今年败一次,来年抽新芽。三年,骨髓筋膜都换掉了。三年后的那个人,还是自己么?

世上有许多富贵的庸才,也有许多遗憾的天才,老天不给成一艺的机会,命里难有三年余绰。

转年春天,李尊吾遇到一个嫖皮。

文化醇厚,诸事有道。京城妓院待客有道,客人没有相熟的姑娘,可以“点班”——在茶室对众姑娘过目,直至看到中意人,如果始终不满意,可自行离去,堂子不会索钱。

无钱者会利用点班规矩,来过过眼瘾,这类人称为“嫖皮”,一般难掩贱相。给姑娘做伙计的,要有识别嫖皮的眼力,谎称大牌姑娘生病,搪塞几位容貌一般的姑娘来,令其自讨无趣而去。

陕西巷堂子没来过嫖皮,因不开门迎客,客人均是私人关系介绍而来。由冬入春,人易乏困,所谓“春睡不足”,一日正午,仇家姐妹饭后补觉时,本家急急敲门,堂子来了个嫖皮。

此人是一富商介绍来的,衣着华贵,不会是过眼瘾的没钱人,挑不中姑娘,是眼高过顶。本家无奈:“堂子里姑娘都看遍了,我不指望您二位,但客人发了狠话,不让有剩余的。”

仇家姐妹立刻准备,半个时辰后,浓妆艳抹。虽不会真接客,但一年无客上门,颇感恼火。一点小心思是,万一得此客中意,不就是艳压群芳了么?真是出口恶气。

姑娘去点班,由伙计带领。李尊吾低头入茶室,报过仇家姐妹姓名,抬头便呆呆定住。

来人身材矮小,头颅饱满,面部线条之刚硬,如古代帝王。

是弃徒夏东来。

却又不似他。往日的他,如刚刨开的木材,望之有新意。眼前的他,是一根老房梁的感觉。

李尊吾叹口气。点班,是为点出他这个师父来。

师徒如夫妻,总有恩怨。当初赶他走,下语刻毒。说狠话全仗一口硬气,而今心贱,做惯了下人……唉,气弱之时,总是躲不过羞辱。

此刻,夏东来定然要出手。此徒,内秀,只是志向小,跟在自己身边,如同有主人依靠的小狗,单纯度日,不会多想。赶走他,是成就他。

世上的事,能成就,往往凭的是一口怨气。师徒反目,是武人的师徒之道。

英雄,可以胡闹,干扰他人命运,不需要面面俱到。英雄看似无理,实则是历史演进的一道程序——不再信自己是个英雄。

李尊吾眼中散出一片光,是几十年武功的余晖。

夏东来:“我是个被逐出门墙的人,不好再叫你师父,称你为李先生,可以么?”

李尊吾苦笑:“可以。”

夏东来:“李先生,你半生狂傲,怎么做了妓女的相帮?”李尊吾口干,师父骂徒弟,是需要优势感的,而今骂不出。

夏东来品口茶,生出几分陶醉:“大红袍是如此之好,跟着你的日子,我吃而无味,睡而无梦,离开你,才知道世上有许多好东西。”

李尊吾喃喃道:“不知好歹,才能习武。”

夏东来:“在理。”

左脚在地面搓一下——正是“搓绳之密”。身形未动,椅子腿有微小位移,磨擦出尖利的一声,极为短促,短得被常人耳力忽略。

李尊吾眼光黯淡了。

如同自己当年,一得秘诀,便武功大进。此徒已非昔日人,自己亦非昔日人,残存的一点对决意志熄灭了。

夏东来坐姿端正,如房屋大梁,从李尊吾的细微反应里,确定自己占据了上风。这是多年师徒关系中,从不曾有过的感觉,但武功是如此实在,高出一线,便贵贱立判。

夏东来:“李先生,现今咱俩的称呼改了,但你实实在在教过我,我欠你的。”

李尊吾:“不提了。”

夏东来:“我给你挡过刀,挡过子弹,该还的都还了,只欠一记谢师锤。”

锤,即是拳。感谢师父,是打败师父。为防备谢师锤,师父要对徒弟留一招,但徒弟更要打这一架,不打不知师父留了什么……形意门不会有这种情况,形意是功力拳,不重招数,师父无招可留。

仇小寒脸颊红晕,闪着自信眼光,沉浸在点班被点中的幻觉中,丧失了听觉。超过别的女人,是女人基本的荣耀感。平日天真如孩童的仇大雪此刻反而冷静,扶住周身轻颤的姐姐。

李尊吾:“树生虫,虫吃树——是世上常态,有杀心,就动手吧。”

精神旺盛,会有冷热幻觉。第一次感到自己有杀人之力时,周身是冷的,冷了三十年。老龙头火车站刀劈白俄兵,更是阴冷彻骨。那时,跟在身后的夏东来无冷无暖,他武功弱,意志更弱,只会跟着自己……

感到迎面生起一团火,熏热半间屋,那是夏东来的杀气。习武人怕冷不怕热,热感的杀气,也正如热气一般,容易分散,他的杀伤力不过三两下,很快会力竭志衰。

在仇大雪眼中,李尊吾嘴边钩出一道笑,整个人变得阴险。

夏东来站起,腿贴椅面边,迟迟没有迈出第一步。

仇小寒的手在仇大雪手中淌出一层汗,黏若蜂蜜。人有许多本能,本能如洪汛,冲垮惯常之我。女人有交配的本能,男人有对决的本能。

她的鼻梁、颧骨亮了一层,是与手上一样的汗水。李尊吾回头瞪她一眼,咧嘴哼声:“果儿,您可真漂亮!”向夏东来冲去,如一只狗扑向扔在地上的肉块。

由高向低打,只要全身放松,由高向低,更易发力。身体放松的感觉是冷的,斗志是热的,“心热身冷”是胜者特征。

夏东来的身子不够冷,他的身体还藏不住他的心。心大于身,无比危险,胜负已判——胜负已判,为何要赞仇小寒那一句?

果儿,是京城里一种对女人的称呼,含着轻贱、调戏意味,正经人不这么说话。这话怎能说出口?似乎不说,便无机会。

冲出的一刻,原是绝望。嘭——可能室内并无此响,只是脑骨内壁受到的震动。一股大力兜来,李尊吾自觉身如风筝,横在空中。

应已躺在地上,耳鼻出血,或是烂泥般贴在墙上,肋骨尽断——现实极快的,感受里往往极慢,脑骨震荡如过千年,李尊吾视线清晰后,惊觉自己站在原地。

夏东来跌坐在地,一脸惊诧,身下是碎如散柴的椅子。

竟是胜了?

多年的师父余威,在夏东来心里还有残存,瞬间犹豫,发力没能最后落实。人生常如此,自以为克服的,往往并没有克服。

此刻,他未能明白,会以为输在技上,悟不到是输在心上。或许半年或许三天,他总会悟到……

此刻,要骗住他。需要忍住深深的疲劳,刚才一击,似老了十年,李尊吾从容一笑,犹如圣贤:“还要再打么?”

夏东来站起,整个人尽是下垂之势,如挂在墙上的字幅——他不会再出手,李尊吾心安,心安如此舒服,如一口冬日的热汤,却听夏东来言:“谢师锤以后再还,这两个女人,我今天带走。”

余威爆发,所有的尖酸刻薄凝在一声笑上,李尊吾:“找死。”

夏东来是死者表情,葬礼上的死者皆安详自信,略带笑意——是按摩面部肌肉获得的效果,需按半个时辰。

看着他虚假的脸,李尊吾知道他还怕自己,一丝得意如脱网之鱼,自心底游出。

夏东来不再掩饰呼吸,长喘一口气,肺痨病人般撕心裂肺,喘了六七口:“带她俩走,我凭的不是武功,是这个。”

茶桌上摆着一个木板夹子,库房记出入货量用的。打开,里面是一张照片,仇家姐妹和一个中年男人的合影。她俩穿着满族妇女的盛装,美若皇妃。

男人堂堂正正,透着年轻时的清秀,而右眼狠毒,是文人雅士和江湖人物的混杂气质。可能少年时受过严格的射击训练,这只不协调的右眼,是长期瞄准的结果。

夏东来:“照相馆给义和团烧了,婚约没了,但这照片,能证明你俩嫁过人吧?”李尊吾看向仇家姐妹,她俩略带笑意,死者般安详。

照片上的男人是冰窖胡同照相馆老板?一个本领很大的人,与洋人洋货沾上,总会成为本领很大的人。

李尊吾:“东来,你是给人帮忙?”

夏东来:“不是帮忙,是接我家主母回去。我做了冰窖胡同照相馆的管事,庚子之乱,夫人公子皆死。”向仇小寒作揖一拜,“您有福气,老爷升您做正房夫人。”

李尊吾哼了声:“你管一个照相的叫老爷?”

除了堂子里男人皆称老爷,外面的世界,能称老爷的不是有官位就是有功名,功名是通过科举考试获得,无官位功名,也需是富甲一方的大家族长者。

夏东来一脸正色:“李先生,我跟了你十年,有识人的眼力。这位照相的是盖世人物,才学魄力皆在朝廷大臣之上。此生,我决定追随他。”

竟有些嫉妒,李尊吾冷笑:“真敢说,你见过朝廷大臣么?”

夏东来:“没见过,但大清国糟烂成这个样子,早知他们的斤两。”

被夺了气势,此刻比武,胜的会是他——李尊吾心下一寒,看着夏东来以朝廷大臣的气度向两女作礼:“两位夫人,请收拾衣物,我们走。”

拦不住,她俩本是别人的女人。仇小寒扫来一眼,如躲暗器,李尊吾闪头避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