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乱言者斩

隔年春天,俞上泉与炎净将举行第四局。俞上泉的对局费涨到四万元一局,他和平子搬入新居。新居面积四百平米,处于东京黄金地段。

大竹减三退出棋坛,生了第二个孩子,逐渐接管岳父的产业。十番棋之后,他和俞上泉便少有联系,俞上泉也不忍相见。

素乃完成第一次四国岛八十八寺巡拜,开始第二次巡拜。跟随他的本音堕徒众剩余小半,多数人回了东京,战时经济困顿,需要照顾家庭。

效仿古代武士游历四方的广泽之柱失踪,他最后出现的地方是关东小田原城。民间有“小田原评定”的谚语,1590年,丰臣秀吉攻打小田原城时,守城的北条父子开会商量对策,久议未决,结果在会议期间城被攻破。

小田原评定,是优柔寡断之意。本音堕一门分析广泽到小田原城,是观仰古之教训,鞭策自己,培养刚毅果断的精神。作为本音堕新秀,他的失踪,令棋界震惊。

秋季,一位叫西园春忘的老绅士来到棋院,宣传日本的出路在南美洲,西进中国犯了方向性错误。

与中国建立同盟关系,向南美移民——这是日本前首相犬养毅的策略,他因此政策被激进军人刺杀,不侵略仅在咫尺的中国,反而要去遥远的南美,令底层军官无比愤怒。

这个旧策略被重新提起,令棋院人士感到问题严重,与其攀谈,均遭到嘲笑:“明白了,作为日本人,是多么不愿意去南美啊!历史将表明,我们去不了中国,我们只能去南美。”

与战场上的日军胜势相比,他大反差的言论引起了普遍好奇,经过五个月,由于他最终说不出去南美的充分理由,棋士们厌倦这个话题,无人再跟他聊天。

但他融入了棋院,常来棋院闲逛。偶尔他会被人打趣地问一句:“咱们为什么去南美?”他总是回答:“国家大事,你是俗人,我跟你说不上。”然后平静坐好,忍受哄笑。

一日他坐在棋院走廊打盹,有人问他:“日本人为什么该去南美?”他睁眼,见是俞上泉,回答:“我可以告诉你。”

在俞上泉的高档新居,西园春忘侃侃而谈,不是从历史、经济分析,是从方位的角度。在唐密的大日坛城绘图上,东南方是火之位。以日本为中轴的地球仪上,东南方是南美洲,日本人自诩为太阳的臣民,正该去火的方位。

在南美建立一个日本移民聚集区,是日本发展的方向,对比西进中国,西园将其形容为“大飞”,俞上泉表示赞同。对于一个中国人而言,只要日本不进攻中国,随他们去哪里都是好的。

西园感慨:“其实我们哪儿都不该去,日本人就该待在日本。地理形成民族性格,去中国会变成中国人,去南美也会变成南美人。日本人种留下了,而日本人消失了,并非好事吧?”

俞上泉再次表示赞同。他清楚地记得西园,并在直觉上,感到老剑士世深顺造一直隐藏在自己附近。他多次在散步时,将一片树影误会成世深的身影。但,他没有提起这个人。少年之时,他已养成了不问人事的习惯,官宦世家子弟多如此,少言以避祸,是天生便会的生存技能。来日本后,更是少问人事,飘零异地之身,令他警惕友谊,只有大竹减三这一位朋友。

不是警惕他人的诚意,而是不愿承受他人的恩情。不问世深顺造,则是另一番心境——害怕听到不幸。对于在上海的母亲、兄妹,也是此心境,许久没有写信了。无音讯,尚有活着的可能。永无音讯,便是永远活着……

庭院中,一只蜻蜓立在水桶边沿,很快飞走。

俞上泉身边坐着夫人平子,高中生童稚的脸庞有了少妇的端庄。看着她小巧的鼻端,规范的服帘和唇线,西园不再侃侃而言,心中轻酸,他不忠的妻子也是如此相貌。

这是日本女性中的贵妇之相,当年新婚时,他曾热情万丈地考察此脸型,查出其来源于浙江沿海的杨村,传说唐朝末年,杨贵妃的家族在此东渡,在日本山口县久津村登陆。

有学者考证,白居易的《长恨歌》内藏“杨贵妃未死、东渡日本”的秘密。长恨,不是死别,长恨是生离。她的脸是杨贵妃容貌的延续,我有幸而得,必将万分珍惜……这是新婚之夜的誓言。

“西园先生,您怎么哭了?”听到平子的叫声,西园擦眼,惊觉有泪。

响起“嘭嘭”之音,那是平子在走廊木板上赤足小跑的声音。唉,年轻的姑娘总是这样跑的,等她们过了二十五岁,脚步声才会柔和起来——这是西园的人生经验,他看向俞上泉,俞上泉正以理解万物的眼神看着他。

西园有一丝被窥破心事的羞耻感,叹道:“俞先生,您知道的。”俞上泉“啊”了一声。看着俞上泉浮现出的困惑,西园暗道:“我真是糊涂,他不到二十,能知道什么?”随即想,怎么俞上泉困惑的神情也如此平静?

平子取了毛巾来,西园接过擦脸,大叫“太舒服了”,偷瞥平子一眼,见她傻傻的样子,心想:这才是困惑的正确表情。

西园端直坐好,准备进入正题,宣讲西园家法,俞上泉却开言:“西园先生,想不想陪我去一趟中国?”

俞上泉赶到棋院找西园春忘,不是探究日本人要不要去南美,而是他要去中国。早晨,接到了东京棋院的通知,选派他和大竹减三作为慰问棋士,去上海、南京、满洲,与当地日军高官下棋,代表日本棋界支持军界。

询问顿木乡拙可否不去,顿木乡拙回答:“你现在是日本棋界第一人,你代表着棋界。”此活动不是东京棋院提议的,是陆军军部的指派。

作为棋界第一人,有四名随行人员的名额,俞上泉却找不到一个人。顿木和林不忘表态不会参加此行,更不会让平子涉险,每一位新郎都有新婚之夜的誓言,是暗立给自己的,俞上泉的誓言是:“起码,不死在她眼前。”

起码,西园是个熟人。西园答应了随行的请求。

让一个中国人去慰问攻打中国的日军——西园对此恼火,念叨数遍:“太粗鲁了。”在他的概念里,这场战争对日本是灾难性的,因为毁了日本的千年优雅。

留在俞上泉家吃晚饭时,他扼碗叹息:“日本文化的本质是贵族式的、僧侣式的,我们的建筑、物品是唐朝皇家样式,我们的饮食主结构是素食,因为去唐朝学习的遣唐使多是僧人,他们带回来的菜谱多取自唐朝寺院,日本有着千年优雅。”

饭后,他恨恨地念出一个词——町人。町人,是小商小贩,小商贩习性刻薄、唯利是图、幸灾乐祸。

明治维新后,贵族阶层萎缩,被压抑千年的町人纷纷发家致富,成为社会新贵,于是有了种种恶劣——西园如此解释,然后以平缓语调相告,他本是顶级贵族之一的西园家族嫡系正统,现已被宗家承认,并开始钻研唐密……当然,他隐瞒了自己承接的是一位智障儿的血脉。

战争的原因是经济么?作为原因,经济太直接了,世界的逻辑不该如此简单。经济便是物欲横流,所以经济只能是一个现象。

是基因,西园如此回答。德国哲学家黑格尔言“恶是历史的动力”,西园将“恶”定义得更为具体——町人习性。

动物没有町人习性,所有的动物都是贵族,择偶期到来时,雄性同类之间的斗争是君子之争。一对一,斗争方式单一,胜者对败者不会赶尽杀绝——如果人类延续君子之争,人类仍是地球上一支数量正常的物种。

町人习性,是将对付异类的手段,用于对付同类。择偶期争斗的狼,是一对一的,只是正面对咬,点到即止,而对付羊时,狼会偷袭、包抄、集体作战、以杀死为目的。如果一只狼以这些手段对付别的狼,那么狼这个物种,便会像今日的人类一样繁盛。

君子之争,让一切如常,同类相残,则引发大量繁殖。但繁衍的目的是为了更大规模的同类相残,所以人类达到一定数量后,便会相残绝种,地球归于平静。按照西园的预测,虽然人类败坏了大自然,但在没有人类的情况下,地球的复原只需六十年。

地球又将天青水碧,草木覆盖沙漠,会有海中物种爬上陆地,补充被人类杀绝的物种,家猪长出獠牙,绵羊的毛变得粗糙,钢质的军舰大炮尸体般腐烂,一切建筑坍塌,砖瓦泥石成为肥料……抹去人类的痕迹,只需六十年。

与多数人不同,西园相信日军在南京的暴行,在他的理论体系里,这是町人习性的必然。

人类要存活下去,便要修改基因,因为人类的天性就是自取灭亡。能够更改这一基因的是大日坛城。大日坛城又称“胎藏界曼荼罗”,“胎藏”正是基因之意,胚胎中的蕴藏。

大日坛城的图案,以四百一十四尊神形描述着人类的本性,长久凝视,可以修复基因中的低劣因素——这是西园的理论。承接了西园家法后,作为一个理论天才,很快提出这一创见,深得宗家的赞赏。

他到东京棋院半疯地宣讲“日本人该去南美”论,是想引出俞上泉。作为一个贵族,他的高傲令他不能主动拜访俞上泉。另一面,短短的上海邂逅,令他对俞上泉的性格有所了解,这是一个冷淡自足的人,宁可被杀也不与人建立友谊,主动拜访他,反而会令他心生警惕。

西园想以苦心研习的密法心得,来影响俞上泉——他对宗家的解释是,要影响大众,先要影响对大众有影响力的人。宗家评价,你的想法颇具西园家族政治韬略的遗风,只是日本名人很多,为何选择一个中国人?

西园的理由是,俞上泉深得日本民众喜爱,但日本棋界第一人是一个中国人,毕竟是万分尴尬的事情。如果俞上泉在精神上臣服于西园家法,便化解这份尴尬,大众对西园家族的钦佩之情是翻倍的。宗家称赞,你继承了西园家族最优秀的基因。

一子多用,是围棋的妙手,西园的计划也有另一个隐秘期盼,如果俞上泉受了密法熏陶,或许能理解世深顺造了吧?或许有一天,俞上泉会拿起刀,复现宫本武藏的武技,了却他的心愿……

这个老头啊!他还在被一刀流追杀吧?藏在低档小旅馆,深夜里才敢出来买一碗面吃……西园拿起已不热的毛巾,狠狠擦了把脸。

町人——俞上泉吟着这两个字,脸上浮现出平静的困惑。这两个字,并不能完全解释中日之战。所有的罪恶归于町人,正如中国历史上分出奸臣忠臣,这一划分,保障了善与高贵的存在,也隐瞒了真相。

室内亮起灯,不觉已是七点。西同从随身皮包掏出两册线装书,封面的墨迹是“大毗卢遮那成佛神变加持经”——这是《大日经》的全称。毗卢遮那,为梵语,是太阳之意。成佛神变加持,是密法之意。

俞上泉接过,面容自然呈现出敬意。西同欣慰地说:“送你研读了,与《春秋》《老子》等儒道经典一样,密法也是除了文字,还有心法。按照西园家的规矩,将经文称为略本,口传的内容称为详本,想不想听详本?”

只需一个“想”字,西园便会开讲,但响起院门铃声,平子“嘭嘭”跑去,片刻,走入一位大头高额的青年,气象厚重,望之如四十余岁的中年人。

是二十六岁的大竹减三。他已像中年人一般开始脱发,站在客厅与走廊的交接处,头顶的秃处闪着白光。

俞上泉自榻榻米上站起,大竹作手势示意他不必说话,道:“我来,是想说,军部让你去中国下慰问棋,不是我提议的。”

大竹眼光凶狠,直视俞上泉。俞上泉眼光温和,道:“我知道,不是你。”大竹哼了一声,转身走了,发出响亮的皮鞋声。入别人家而不脱鞋,是对主人的极大不恭敬。

由于大竹入门时气势过强,平子慌了,没有注意到这点。直到将大竹送出门,才“啊”地叫了一声,抄起抹布,擦地板上的脚印。

俞上泉坐下,道:“西园先生,请继续说吧。”

西园:“俞先生,出坏主意的,一定是刚才那个人。”

俞上泉不语,西园幽幽道:“他是用蛮横掩饰心虚。”

俞上泉:“他掩饰的是友谊。”

大竹在棋上欺骗过俞上泉,也在棋上被俞上泉毁掉一生名誉。友谊败坏后,曾经是朋友的人,惧怕朋友把自己的坏事想得更坏。

看着俞上泉的神情,西园知道他不会对自己解释一个字,于是道:“《大日经》为何叫大日?因为太阳虽遍照万物,但仍有不周全,有云遮日之时,有夜间无月之时,而佛性是周全的,在任何条件下,都普遍存在于万物之中,所以名为大日……”

俞上泉打断了他:“西园先生,今日到此为止。请在我家住下,去中国还有十五天,我们有足够的时间倾谈。”西园“呵”了一声,如领命的士兵。

躺在俞家客房中,西园思考一件事:自己对密法有着深刻参悟,为何仍被俞上泉慑服?

十五天后,慰问棋士团登机,慰问棋士只有俞上泉和大竹减三。来送行的有顿木乡拙、林不忘、炎净一行。计划中,慰问达七十天,打断了正在进行的十番棋,炎净的告辞语是:“等君归来。”随后低语:“如果你留在中国,我不会怪你。”

顿木的告辞语是:“珍重。”低语:“到了中国,找机会逃。战争结束后,我会像你十一岁时一样,去找你。”

林不忘的告辞语:“保重。”低语:“不要忘了,你已被你的国人定为汉奸,找一个偏僻村庄,隐姓埋名。”

师父师兄不随行同去,是有意让他潜逃。炎净也有此心,是他们均判断慰问棋隐藏恶意,即便不是大竹借此行暗害俞上泉,与屠杀同胞的日军高官下棋,也必将成为俞上泉一生污点。

大竹的随行人员共七人,占用了俞上泉的三个名额。俞上泉只带着西园春忘一人,飞机升空后,西园悄声言:“不要怕,下慰问棋的事登了报纸,按照我的推测,世深顺造五天前就该乘船渡海,下了飞机,他会在我们附近。”

飞机降落上海,未及探视家人,直接被轿车送往静安寺路的“宏济善堂”。宏济善堂是一所商铺,商铺后院为一栋日式别墅,有五位日本军官在此等候,均未穿军装,为首的是一位少将级军官,姓楠山,他对俞上泉十分谦恭,一路解释:“司令官明日才有空,我们几个人有幸,先接受先生的指导了。中日毕竟在开战,为避免先生反感,我们没有安排先生去军部下棋,选择了这个民居。这是日本商人在上海开办的福利机构,是筹集善款,救济中国灾民的地方。”

西园绷紧的心稍感宽慰,俞上泉面无表情地点下头。饮茶之后,楠山少将引俞上泉到一具棋盘前,道:“请指教了。”言罢先坐在棋盘一方。

俞上泉站在棋盘前,闭着眼睛,如老僧入定。

楠山又道一声“请指教”,俞上泉仍没坐下。楠山的殷勤之色褪去,两腮惨白,另几位军官皆知这是他发怒的预兆。

楠山:“怎么,不愿和我下棋?俞先生,我不对您隐瞒,我的手上有中国人的血。你是日本棋界的第一人,有责任慰问日本的战士,请坐下。”

俞上泉眼睁一线,目光清冷,依旧站立。楠山环视另几位军官,道:“如果你不把自己当做第一人,我们只好将你当做一个中国人,对付中国人,我们有各种办法。毕竟你明天要跟司令官下棋,我们有责任将你调理好。说实话,正是怕你在司令官面前有失礼的举动,才安排我们先跟你下棋。”

大竹走到楠山身后,威严大喝:“站起来!”

音调如军部长官,楠山本能地迅速站起,大竹在他的位置坐下。楠山愣了两秒,喝道:“这是做什么?”

大竹扭过头,像看着不懂事的棋院初等生一般,以半训斥半怜爱的口吻说:“围棋是日本的国技,等级森严,你们是没有资格跟俞先生、跟我下棋的。下慰问棋,不是我和俞先生陪你们下,而是我和俞先生下,你们在旁边看着,这就是对你们的慰问了。”

楠山:“什么!”

大竹的音调更加威严:“慰问棋的性质,一定要清楚地转达给你们的司令官,以免他明天不懂规矩,做出不自重的事,让人耻笑——这就是你们的责任了!”

在日本社会,不怕抗上而被杀,只怕不懂规矩被人轻视。“啊,既然是这个规矩……”楠山脸色和缓下来,跪坐在棋盘侧面,另几位军官也围坐过来。

西园低喝:“离棋盘远一点,干扰棋士的视线,是很失礼的事,町人习性!”军官纷纷应声,挪后几寸。大竹仰头,向西园发出一个满意的笑容。

俞上泉落座,凝视大竹,道:“我们下一盘雪崩定式的棋吧。”

大竹闪开目光,道:“嗯!雪崩定式吧。”喉音稍有哽咽。

雪崩定式,最早是业余棋手下出来的,开始为专业棋手所不耻,因为黑子、白子紧贴着行棋,显得笨拙,后来发现这笨拙的形式中有着奇妙变化,蔓延半个棋盘也不能穷尽,正如雪崩,势不可止。

大竹心知,俞上泉以紧贴的雪崩棋形,比喻两人曾经的亲密无间。

三小时十三分后,观棋的楠山少将自语道:“真厉害啊!”正要往棋盘打下一子的大竹收回手臂,严厉瞪他。

大竹:“楠山少将,棋盘底面上有一个菱形切口,你知道是何用途?”楠山茫然,大竹:“乱言者斩——围棋的规矩是,下棋时,如有人在旁边乱言,棋手有杀死他的权力。这个切口,是用来存乱言者之血的。”

楠山一笑:“你不会真的要杀死我吧?”

大竹:“拿刀来。”

数位军官变了脸色,纷纷站起,一位军官喝道:“大竹!羞辱皇家军官,你实在太放肆了!”大竹上身端正如碑,道:“日本的强大,在于日本有规矩,不守规矩,便没人瞧得起我们。围棋是日本的国技,请尊重自己的国家。”

军官们无语,逐渐坐下,二十分钟后,见大竹仍不发话,于是劝楠山少将:“看来他是认真的,楠山君!”

楠山点了下头。刀很快地取来,是柄军刀。他们的军官服就放在隔壁。

一位军官代楠山询问:“大竹先生,是出血就可以,还是非要杀死他?”大竹道:“杀死他。”军官“呵”了一声,表示明白,跪行到楠山跟前,说:“大竹先生的意见,是杀死你。”

近在咫尺,大竹的话所有人均听到了,向楠山转述,是表示准备实施。两位军官褪下楠山的外衣,一位军官将楠山的衬衣衣领内叠,露出脖根,另一位军官站在楠山身后,举起军刀。

他们的果断快速,令大竹惊愕,忙道:“下棋的人是我和俞先生,你们只询问我,而不询问俞先生,是非常失礼的事情。”

举刀的军官忙放刀,跪行到俞上泉面前,低声询问:“俞先生,杀死他么?”俞上泉“啊”了一声,是没有想好的敷衍,军官则道:“啊,明白了。”返回原位,手起刀落,楠山的人头沿着榻榻米,滚到外廊木板上。

无头的身体挣扎欲起,似要追自己的头颅,四位军官将其抱住,奋力按下,一位军官拍打着大叫:“楠山君!自重!”

外廊上的头颅轻晃,眼对室内,似乎说了一句:“嗯,这样吧。”眼皮慢慢垂下。无头的身体也瘫软下来。

大竹和俞上泉呆如木雕,四位军官仍在忙碌,他们将盘上棋子收入棋盒,将棋盘倒置。底面切口为一道菱形,他们用丝绸手帕蘸血,滴入切口内。狭小的切口装了三克血后,还有余地。

一名军官小心询问:“大竹先生,一定要装满么?”大竹音调疲倦:“这便可以了。”于是众军官将尸体抬走,开始撤换榻榻米、擦外廊血迹。

俞上泉:“大竹兄,我们离开吧。”大竹点头,作势起身,但一下未能起来,身为资深棋手,却在二十分钟里,坐麻了腿。

大竹的七位随从忙从外廊赶入室内,将大竹扶起。砍杀楠山少将的过程中,他们在外廊里呆呆的,没敢发出一点声音。

西园扶起俞上泉,一行人出室时,他对身旁的大竹悄声言:“大竹先生,这是个阴谋,楠山少将一定得罪了这几个人,他们借你的一句话,而杀了他。”

大竹:“你在中国待得太久,不了解本国人了,我告诉你,没有阴谋,他们只是对规矩产生了热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