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回 亦狂亦侠真豪杰 能哭能歌迈俗流
西岐凤使出“天魔解体大法”将全身精力凝聚起来,作最后一击,这刹那间,他“太清气功”的威力,陡然增强一倍,果然功效立见,把金超岳双掌所发的热风冷气,荡得向四边散开。但金超岳虽然连连后退,脚步仍是十分沉稳,他将阴阳二气撤回护身,只守不攻,周围俨如堆起了一堵无形的墙壁,西岐凤的太清真气竟然攻不进去。西岐凤心头一凉,想道:“我已竭尽所能,依然杀不了这祁连老怪。再过片时,我的功力消失,势将落在他的手中,大丈夫岂能生而受辱?”当下牙根一咬,就要自断经脉而亡。
就在这刹那间,西岐凤身边的一块石头突然移开,“蓬”的一声,飞出了一团烟雾,烟雾中金光闪烁,西岐凤与东海龙大叫一声,同时跌倒。只见那“石门”开处,窜出了两个人来,当前一人是个长发披肩的女子,不是别人,正是那玉面妖狐连清波,那团毒雾就是她发出来的。原来她和另外一个人早已埋伏此间,下面是个地洞,用大石堵住洞口,她从石隙看出来,见金超岳连连后退,却不知西岐凤元气已伤,只道金超岳势将不敌,故而移开大石,现出身形,同时也就发出她的独门暗器最歹毒的毒雾金针烈焰弹,在毒雾之中混杂着许多细如牛毛的梅花针,东海龙西岐凤二人元气已伤,吸了毒雾,穴道又着了几枚梅花针,当然是禁受不起了。他们二人吸了毒雾,昏昏迷迷,神智虽然尚未消失,但气力已是提不起来,西岐凤即欲自断经脉,亦已不能。
金超岳哈哈笑道:“赫连郡主,原来你早已到了,其实你无须出手……”话犹未了,忽听得一声喝道:“无耻妖狐,偷施暗算,有我在此,决不能让你得意,快来纳命!”声到人到,正是蓬莱魔女!
原来在连清波偷发暗器的时候,也正是蓬莱魔女从树上跳下来的时候。蓬莱魔女本是要来阻止金超岳伤害西岐凤东海龙的,不料变出意外,这二人已是受了伤,她见了连清波,不由得怒火勃发,就舍了金超岳,先取玉面妖狐。
连清波与金超岳距离有六七丈地,蓬莱魔女突然扑下,快如闪电,大出金超岳的意料之外,说时迟,那时快,蓬莱魔女已到了她的跟前,青钢剑寒光一闪,已向着她的胸口刺到,此时,金超岳尚在数丈之外,一时不及赶来,除非是发出劈空掌力,才可以攻击蓬莱魔女,但蓬莱魔女已到了连清波身边,他若是发出劈空掌力,只怕连清波也要受伤。
同时从那地洞之中窜出来的还有一个军官,手持一柄长剑,奋力一架,“嗦”的一声,居然把蓬莱魔女的青钢剑架住,蓬莱魔女一看,认得这人就是那日在“活阎王”家中与耿照对敌,后来被她所擒,后来又在押解途中,被连清波救走的那个军官。
蓬莱魔女一声冷笑说道:“这回你可没有这么好运道了!”出手如电,只听得一片断金戛玉之声,一句话未曾说完,双方的长剑已碰击了七下,到了第七下,“当”的一声巨响,那军官的长剑折为两段,蓬莱魔女的剑尖指到了他的胸口,只要往前一送,就可要了他的性命,忽地心念电转:“这人与武林天骄大有渊源,且别忙取他性命,留下来好查问武林天骄的来历。”剑尖在他胸口的“璇玑穴”一点,力道用得恰到好处,皮未破,血未流,已是点了他的穴道。
蓬莱魔女制服了那个军官,脚步不停,便向玉面妖狐追去,玉面妖狐喝声:“照打!”一扬手,“蓬”的一声,烟雾迷漫,她的独门暗器毒雾金针烈焰弹再度发出,蓬莱魔女冷笑道:“米粒之珠,也放光华!”拂尘一挥,劲风呼呼,那团浓烟烈焰,连同烟雾中的数十口梅花针都反射回去。玉面妖狐身形一晃,斜窜出数丈开外,避开了浓烟烈烙,但仍然有十几口梅花针射了回来。玉面妖狐吃了一惊:“这魔女的内功竟然精进如斯,比起上次在天宁寺之战,又强得多了。”连忙一个“大弯腰,斜插柳”,身子矮了半截,长袖一挥,有几口梅花针从她头顶飞过,余下的却钉在她的衣袖上,未伤及她的身体。
玉面妖狐这手破解暗器的功夫,也可算得上乘本领,但蓬乘魔女却是感到有些奇怪。她奇怪的倒不是因为玉面妖狐这手功夫的奇妙,而是因为她所用的各种武功,与几天前在公孙奇家中用过的武功大不相同!上次玉面妖狐用的是一支玉笛,点穴法精妙绝伦,但自始至终却未曾用过暗器。
蓬莱魔女暗自想道:“奇怪,怎的她的步法与家数全都变了?但却与再上一次在天宁寺相遇的时候相同。难道她的武学竟是如此广博,每一次都能使出一套截然不同的武功?”她心里暗自琢磨,脚步却丝毫不缓,三伏三起,飞箭一般连续射出,眨眼间已追到了玉面妖狐背后。
玉面妖狐原也知道暗器伤不了蓬莱魔女,只是想阻她一阻,以利自己逃走,哪知蓬莱魔女一挥手就破了她的暗器,如影随形又缠上了她,迫得她不能不回身应战。
玉面妖狐反手一剑,与蓬莱魔女碰个正着,“当”的一声,玉面妖狐虎口酸麻,但蓬莱魔女随之而来的拂尘一击,仍然给她避开。蓬莱魔女连进三招,玉面妖狐脚踏五行八卦方位也连避三招,但有一次仍是不能不硬接蓬莱魔女的长剑,这一次蓬莱魔女的内力更强,震得玉面妖狐虎口迸裂,沁出血来,青钢剑都几乎拿捏不稳!蓬莱魔女取得了压倒的优势,但心里却是越来越感到诧异!
要知蓬莱魔女是个武学的大行家,不但从招数上可以看出前后的异同,内力上的轻微差别她也可以感觉得出,她与玉面妖狐交手三招之后,心里不由得想道:“奇怪,怎的这妖狐的内力也似比上次减弱了少许?相隔不过几天,难道在这几天之中她曾碰过什么强敌,受了内伤?但看她步法轻灵,却又不似受了内伤的模样?”
心念未已,忽觉冷风飒然,背心的“灵台穴”突然似被一股寒流透进,饶是蓬来魔女功力深湛,也不禁微微一抖。蓬莱魔女正自使到一招杀手,尘剑兼施,拂尘罩住了玉面妖狐的身形,青钢剑闪电般地向前疾刺,眼看这一剑就可以戳穿玉面妖狐的琵琶骨,但由于这微微一抖,剑尖刺歪,只在玉面妖狐雪白的手臂上画开了一道五寸多长的伤口。
“当”的一声,玉面妖狐扔剑便跑,蓬莱魔女却不追赶,回过头来,冷笑说道:“好,好一个背后偷袭的功夫!”却原来是那祁连老怪金超岳已经赶到,使出“玄阴指”的隔空点穴功夫,向蓬莱魔女戳了一指。
金超岳在武林中的辈份极高,只因急于要救玉面妖狐的性命,无可奈何,才只得偷施暗算,他满拟这一指就可以点倒蓬莱魔女,哪知蓬莱魔女非但没有受伤,还能够将玉面妖狐伤了。金超岳心里一惊,暗自想道:“我三十年没有下山,想不到后辈中竟是能人辈出!这女娃子年纪轻轻,居然也受得起我第七重的修罗阴煞功!”
金超岳满面通红,打了一个哈哈,掩饰他的窘态,说道:“我看你本领很是不错,有心试一试你的功夫。嗯,你姓甚名谁,师父是哪一位?”
蓬莱魔女运气三转,已把侵进体内的阴煞之气驱出,神色自如,走上两步,拂尘一指,淡淡说道:“你先通上名来!”金超岳见她神色自如,更是诧异,说道:“你不是早已藏在那棵树上的吗?难道你不是与西岐凤约好了的,还不知道我的名字?”蓬莱魔女道:“我与西岐凤素不相识,更没有听过你的名字。”金超岳道:“你这女娃子分明是打谎了,你没有听到他们与我说话么?”蓬莱魔女道:“听不清楚。你快快报上名来,须知我剑下不杀无名之辈!”
金超岳笑道:“你这女娃子倒是骄傲得紧,那你听着,我的名字你没听过,你师父想来不是无名之辈,他总该知道的。我乃三十年前,纵横大江南北的金超岳是也!”蓬莱魔女忽地噗嗤一笑,道:“不对!”金超岳道:“什么不对?”蓬莱魔女道:“你的名字不对!”金超岳诧道:“你这是什么意思,我的名字有何不对?”蓬莱魔女慢条斯理地说道:“你叫做什么名字都可以,就是不能叫做金超岳!”
金超岳冷笑道:“你这小娃娃懂得什么,我起这个名字其中大有道理。”蓬莱魔女道:“不如我给你改一个名字吧。”金超岳怒道:“岂有此理,我这名字有何不对?你又要给我改作什么?”蓬莱魔女缓缓说道:“不对就是不对,你试想想,你名叫金超岳,却连岳飞手下的一员将领都超不过,还有何面目再用此名?想当年杨再兴在小商河桥下,一枪挑破你的肚皮,你居然没有死掉,也算得你运气好了。你就该韬光养晦,躲在那祁连山里学学缩头乌龟才是,你却还要出来兴风作浪,这不是太不识时务了吗?须知一个人总不能尽是倚靠运气啊!”金超岳被她揭开疮疤,气得哇哇大叫,喝道:“住口!”蓬莱魔女却并不住口,继续往下说:“我看你的名字应该改作金服宋才对,大宋的英雄儿女,超过你的人不知多少,你还是改作金服宋吧!”
东海龙哈哈笑道:“好,说得好,改得妙!”他与西岐凤受伤之后,双双盘膝打坐,运气疗伤,本不宜于开口说话,但他听得蓬莱魔女妙语如珠,把祁连老怪大大奚落了一番,却是禁不住又是大笑,又是赞好。蓬莱魔女听得他的笑声中气不足,不由得心头一凛,想道:“东海龙的内伤很是不轻,想来西岐凤也不会好得多少。我今日一战,是只许胜,不许败的了!若然败了,他们二人的性命也就休矣!”
金超岳怒极气极,却反而仰天大笑道:“原来你这小娃儿也识得老夫的来历,不错,老夫生平是曾经只有一次输过给那杨再兴,但如今杨再兴早已骨头变灰,你们的大元帅岳飞,也早已埋骨西冷,你们宋朝,还有何人可以服我?”
蓬莱魔女冷笑道:“杀鸡焉用牛刀,服你何须大将?我出门的时候,我师父对我说,有这么一个狂妄老贼,自称金超岳,从前怕我找他晦气,诈死埋名,听说他现在又出来了,你要是碰上他,就把他揪来见我,让我好好地教训教训他!”金超岳怔了一怔,喝道:“你是公孙隐的徒弟吗?那老儿还没死?”蓬来魔女笑道:“他老人家健在,你又该诈死了吧?”金超岳大怒道:“我暂且不杀你,你把你师父请来。”蓬莱魔女笑道:“你耳朵聋的吗?你没听见我刚才说了,我师父吩咐我揪你去见他,你要见他,容易得很,乖乖随我走吧!咄,你还不束手就擒?”
金超岳气得七窍生烟,喝道:“我不与小娃儿斗嘴,好,你既要为你师父替死,我就成全了你吧!”双掌一圈,疾的拍出,先是左掌拍出一团热风,跟着右掌发出一股冷气。蓬莱魔女以巧妙的身法避开正面,拂尘一挥,劲风呼呼,敌住他的阴阳二气,登时大战起来。
魔女右手挽了个剑花,一个“玉女投梭”平刺出去,这一招平淡轻舒,看似毫不着力,但剑尖刺到之处,却“嗤嗤”有声。原来她用的“柔云剑法”也是武学一绝,威力之强,绝不逊于她左手拂尘的“天罡三十六式”。这柔云剑法,柔中寓刚,轻灵翔动,内中却蕴藏着强劲的真力。那“嗤嗤”声响就是她剑尖突破对方的阴阳二气,气流激荡,发而为声的。
金超岳吃了一惊,“想不到这女娃子年纪轻轻,武学造诣已然如此超卓!罢了,罢了,公孙隐的徒弟尚且如此,我要胜过公孙隐只怕还得回山再练几年了。”蓬莱魔女尘剑兼施,指东打西,指南打北,着着抢攻,虽然一时之间还攻不破金超岳的防御,但已是打得难分难解,金超岳丝毫也占不了她的便宜。金超岳默运玄功,将“阴阳五行掌”的妙用尽数发挥,在身体周围,俨如堵起了一堵无形的墙壁,蓬莱魔女的剑尖刺到离身三尺之处,就给反震回来,那“嗤嗤”声响,似炒熟的黄豆爆裂一般,越来越密,双方都是暗暗吃惊!蓬莱魔女心想:“这祁连老怪的功夫果是邪门,我若然不能速战速决,只怕受不了他阴阳二气的寒热煎熬。”金超岳心想:“我倘若容她过了百招之外,颜面何存?久战下去,对我亦是不利,须得想个法子速胜才好。”要知金超岳已恶战了一场,尤其被西岐凤的“天魔解体大法”耗了他不少真力,功力已是减弱了三两分,他也怕防御万一有疏,被蓬莱魔女乘隙攻进。
双方都是抱着同一心思,意图速战速决,双方遂越打越快,也越来越见紧张!激战中金超岳忽然卖个破绽,侧身发掌,左胁露出“空门”(武学术语,防御不到之处是谓空门)。蓬莱魔女明知他是诱敌之计,但恃着自己剑招迅捷,意图速战速决,将计就计,唰的一剑,就从空门刺进,剑锋中途一转,“嗤”的一声,却攻到了金超岳的右胁,一剑穿过了金超岳的衣襟,在他肋下划开了一道伤口。
金超岳喝声:“着!”“铮”的一声,在她剑尖脊上弹了一下,这是邪派“雷神指”的绝顶功夫,蓬莱魔女只觉虎口一热,登时似是受了火烙一般,全身发热。原来金超岳见热风冷气,伤害不了对方,故而冒险使出了“隔物传功”的绝技,他“雷神指”所发出的热毒,已从蓬莱魔女的剑上传进了她的身体,热力非但不会即时消散,而且还在扩大!这一来,双方虽然都是吃亏,但金超岳所受的外伤不重,蓬莱魔女被他的热毒侵进,所吃的暗亏却是更大。说时迟,那时快,就在蓬莱魔女抽剑退步,换过一个方位,正要再攻之时,金超岳又是一掌拍出,这一掌用的却是“修罗阴煞功”的掌力,奇寒之气,猛的袭来,刺体裂肤,厉害之极!蓬莱魔女不由得又是机伶伶地打了一个寒噤!
金超岳哈哈大笑道:“你这个小娃儿知道厉害了吧,你拜我为师,我可以饶、饶……”“饶你不死”四字还未说得完全,忽觉微风飒然,原来是蓬莱魔女默运玄功,将拂尘一抖,飞出了几条尘尾,当作暗器使用,似利针一样向金超岳射来。本来金超岳以阴阳二气护身,等于在身体周围堆起了一堵无形墙壁,任何暗器都是伤他不了。但他一时松懈,以为蓬莱魔女业已受伤,得意忘形,哈哈大笑,这一笑真气渲泄,防备就没有那么严密了。那几条尘尾细若游丝,有隙即入,竟然穿过了那堵“无形墙壁”射到了他的面前。细若游丝的尘尾无声无息,若换了别人,决计发现不来。幸亏金超岳是以阴阳二气护身,那几条尘尾突破气流,射进来的时候,有一点点微风,既不冷也不热,和金超岳以阴阳二气激荡而成的寒风冷气不大相同,金超岳立时警觉。
也幸亏金超岳发现得早,那几条尘尾本是要射他双眼的,他倏的一个“凤点头”,尘尾从他侧面射过,但虽然没有射瞎他的双眼,有一条尘尾已把他的左耳穿了一个小孔!
金超岳气得哇哇大叫,立时加强功力,阴阳五行掌的妙用尽数发挥,左掌拍出的是第七重“修罗阴煞功”的掌力,右掌则掌指兼施,以“霹雳掌”与“雷神掌”发出热风,向蓬莱魔女猛攻。寒热交煎,把蓬莱魔女迫得连退几步。
本来在金超岳恶战一场之后,蓬莱魔女的功力与他已是不相上下。但如今蓬莱魔女身中热毒,要分出几分功力驱毒疗伤,此消彼长,就渐渐感到应付为艰了。
双方越战越烈,蓬莱魔女只觉全身发热,体外却又是寒气侵肤,几乎忍不住就要发抖,蓬莱魔女暗叫不妙,寻思:“如此下去,只怕再过五六十招,我就要败给这祁连老怪了!我是走呢还是不走?”要知蓬莱魔女若是趁早抽身,凭她的绝顶轻功,要逃出性命,总还有几分机会;但她若这么一走,东海龙与西岐凤二人那就必然要丧命于金超岳之手了!
西岐凤看出蓬莱魔女的危机,叫道:“柳女侠,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请你到江南给我们带个口讯吧!”蓬莱魔女心意踌躇,金超岳大喝道:“还想走么?”寒飙卷地,热浪弥空,顿时把蓬莱魔女的退路全都封住。
正在这形势紧急万分之际,忽听得一缕箫声,抑扬顿挫,远远传来,渐来渐近,箫声也越发清亮,吹的是一首唐诗谱成的小曲,“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箫声美妙,令人精神一爽。但蓬莱魔女却又不禁暗暗吃惊,心知是“武林天骄”来了!
蓬莱魔女寻思:“不知武林天骄来意如何,倘若他是来助这老怪的,我与东海龙、西岐凤就要命丧此间了。”要知蓬莱魔女曾与武林天骄两度交手,武林天骄对她都似无甚敌意,每次都是点到即止,随即一走了之,令得蓬莱魔女根本捉摸不到他的心意。但这武林天骄毕竟乃是金人,蓬莱魔女正自处在下风的时候,见他突如其来,心中总是惴惴不安。
箫声越来越见清亮,转眼间只见武林天骄已现出身形,走到场中。蓬莱魔女心里怔忡,不知不觉招数一乱,露出了好大的破绽。但说也奇怪,那金超岳竟也露出惊愕的神情,似是比她还要心里不宁,本来蓬莱魔女已露出破绽,这正是金超岳乘虚进击的大好时机,他却似熟视无睹,双掌拍出的力道反而比前减弱。时机稍纵即逝,蓬莱魔女迅即弥缝破绽,转守为攻,抓紧先手,登时把颓势挽了过来。
箫声拔高,当真是声如金石,响遏行云,金超岳更显得焦燥不安,步法也有点乱了。蓬莱魔女本来可以趁此时机逃走,但她见此情形,心里甚为奇怪,一时又不想逃了。
箫声忽地嘎然而止,武林天骄走到那军官的面前,停了下来,玉箫一指,解开了那军官儿的穴道,笑道:“你这几年倒混得很得意啊,做起官来了,看你的顶戴,职位还不小呢!是游击将军吗?”蓬莱魔女眼观四面,耳听八方,见武林天骄解开了那军官的穴道,心里又不禁一惊:“果然他们是自己人!他救了这个军官,下一步大约是要把东海龙西岐凤缚起来了?”
心念未已,忽见那军官打了个千,满脸尴尬的神情说道:“多谢少主人搭救!”忽地把他的顶戴摔开,锦袍撕下,惶然说道:“请少主人治罪,小的以后再也不敢私逃啦!”武林天骄淡淡道:“这也没有什么,人望高处,水向低流,你作游击将军,当然比跟我做书童好得多!”那军官越发惶恐,忽然噼噼啪啪,左右开弓,接连自打几记耳光,说道:“请少主收留,我还是愿意跟你。我的性命是少主救的,少主你要再取回去,我也甘受无辞,只求少主不要将我摒弃。我一时做错,悔已莫及,官场上的气,更不好受,还是服侍少爷的好。求少爷饶了我吧。”
蓬莱魔女这才知道,原来这军官乃是武林天骄的书童,他那一身武艺大约就是陪伴武林天骄习武之时偷学来的。心里想道:“听这口气,武林天骄很不高兴他的书童做金国的官,而他自己却又暗中做那金主完颜亮的保镖,这倒真是奇怪了。”心念未已,只听得武林天骄又问道:“你不是和赫连郡主一起的吗?她呢?”
那军官道:“赫连郡主已经走了。她、她给那魔女刺了一剑。”显然是想挑起他少主人对蓬莱魔女的敌意。武林天骄眉头一皱,说道:“这可真是不巧得很,每次都是我一到来,她就走了。”转过头来,蓦地沉声说道:“你既然愿意仍旧跟我,以后就别再多管闲事!你回去吧,这里用不着你了!”那军官吓得诺诺连声,连忙退下。
蓬莱魔女疑心大起,“原来那玉面妖狐复姓赫连,还是什么‘郡主’。赫连乃是胡姓,她是胡人那是无疑的了。但金国的王族之中,却似乎没有‘赫连’这个姓氏,她这‘郡主’却又是谁封的?”这还不算奇怪,还有另一个更大的疑团,蓬莱魔女接着想道:“不过是几天之前,这武林天骄与那玉面妖狐还在我师兄的家中,同来同去,怎的他现在却在叹息机缘不巧,碰不上那玉面妖狐?难道是两个人么?但那日我听得那妖狐和公孙师兄所说的话,却又分明是那个与北宫黝勾结,又陷害过耿照的那个玉面妖狐连清波。”饶是蓬莱魔女聪明过人,见多识广,这时也是百思莫得其解。
蓬莱魔女正在胡乱猜疑,只见那武林天骄已向东海龙与西岐凤走去,不由得大大吃惊:“要是武林天骄心怀恶意,这可如何是好?东海龙、西岐凤二人,即算没有受伤,也未必是他的对手,何况他们现在正自运功疗伤,又正是到了紧要的关头!”她心里一慌,招数登时乱了。幸好那金超岳也似乎正在分出心神,注意武林天骄的行动,又错过了一次可以轻易取胜的时机。但虽然如此,蓬莱魔女在心神一乱的那刹那间,拂尘封闭不严,却被一丝阴煞之气,又侵进了她的穴道,蓬莱魔女打了一个寒噤,登时清醒,连忙加紧施为,弥缝了露出的破绽。
武林天骄面带笑容,一步步地往前走去,这时已将要到了东海龙与西岐凤的面前。这二人并排坐在地上,正自默运玄功,身上所受的寒毒热毒虽然未能驱除尽净,功力已稍稍恢复了几分,见武林天骄走近,不约而同地突然四掌齐发,他们都是武林中一等一的角色,尽管只是剩下几分功力,两人联手发出的内功,仍是足以裂石开碑,伤人有余。
武林天骄笑道:“两位不必多疑,我是给你们治伤来的。”
他神色自如,笑容未敛,在掌风激荡中,霎时间就到了东海龙面前。东海龙哪肯相信,正要跃起拼命,但武林天骄比他更快,一手已搭上他的肩头,西岐凤一时心意未决,此际见把兄被来人制住,方自吃惊,武林天骄的另一只手又把他按住了。
在这瞬间,东海龙只觉一股暖流,从他背心透入,在他体中流转,直往丹田,登时似是猪八戒吃了人参果一般,八万四千个毛孔,无一个毛孔不舒服!东海龙被金超岳的“修罗阴煞功”掌力打伤,身上着的是阴煞之气,这般暖流流经之处,寒意顿消,东海龙再以本身的内功配合,不消片刻,所着的阴煞之气全部驱出,登时精神大振,功力恢复如初。
西岐凤则是被金超岳“雷神指”的指力所伤,身上着了热毒,在这瞬间,他则觉得一片清凉,也是舒服之极,过了片刻,他体中的热毒亦已全部消解,功力恢复如初。
他们这才知道武林天骄的确是以本身的上乘功力,给他们驱毒疗伤。这武林天骄能够双掌同时运功,各生妙用,寒毒热毒,一举尽消,这等神奇奥妙的内功,饶是他们二人都是武林中一等一的角色,也觉得简直是难以思议,不禁又是佩服,又是惊奇!
武林天骄微微一笑,说道:“两位再各自运功三转,那就可以永除后患了。”不待他们说出“多谢”二字,已自离开,缓缓向蓬莱魔女与金超岳恶斗的地方走去。
金超岳一直留意着武林天骄的行动,见他走来,不由得面色铁青,冷冷道:“檀贝子,你意欲如何?”武林天骄笑道:“金老先生,你也可以歇歇了。”
蓬莱魔女这才知道“武林天骄”的姓氏,心道:“原来他还是金国异姓藩王的贝子,怪不得那次他在泰山顶上,要在暗中保护完颜亮了。”金国的“贝子”有两种,一种是宗室亲王的儿子,一种是异姓藩王的儿子,“檀”姓是金国著名的“华姓”(高门贵族的姓氏),金国有好几代皇帝的皇后就是娶于“檀”家,这一姓的族人在金国中居高位掌大权的很多,例如金主完颜亮以前的御林军总管檀道清,现任的燕云十六州兵马大总管檀道隆都是。檀道隆这一家是受封为藩王的,这武林天骄既被称为“贝子”,想必是檀道隆的兄弟了。蓬莱魔女心头一凛,暗自寻思:“他是金国的贝子,那是绝不会助我的了。他要这老怪歇手,莫非他是有意和我三度较量么?”
金超岳听了这话却是又惊又怒,沉声说道:“檀贝子,你与皇上纵然意见不合,却怎可胳膊反向外弯?这魔女是金国的大敌,你知不知道?”武林天骄叹了口气,说道:“你们只知与汉人为敌,国事就要坏在你们这班人手上!”金超岳喝道:“好,这么说,你是意图叛国,助这魔女了?”武林天骄冷笑道:“我不与你一般见识,我劝你住手,这是一片好心,你可知道么?我才没那么些闲工夫与你较量呢!”
金超岳心上一块石头放下,寻思:“到底他还是金国的贝子,不敢吃里扒外。哼,哼,只要他不出手,我已是胜券在握。”
武林天骄似是知道他的心意,一声冷笑道:“你以为你准是柳女侠的对手么?我劝你住手,是怕你折了金国武人的颜面,也是为你着想。你这一大把年纪了,若然败在一位年轻姑娘的手下,你不害臊,我也为你难过!你却不识我这一片好心,反而当作恶意么?”
金超岳气得七窍生烟,纵声大笑道:“檀贝子,你号称武林天骄,我金某也不是无名之辈!你莫在门缝里瞧人,把人瞧扁啦。你就骑着驴儿看唱本,走着瞧吧!请站远一些!我倘若容得这女娃子过得百招,你就把我的‘金’抹掉!”
武林天骄淡淡一笑,说道:“好,我就走着瞧吧。我倒愿你得胜,只看你自己能不能够争气了!”背负双手,抬首望天,果然远远地离开他们。
蓬莱魔女只道武林天骄袖手旁观,是有心看她出丑,登时被激起满腔怒气,一意争雄,长剑翻飞,拂尘挥舞,拼了性命与金超岳对抢攻势。蓬莱魔女凭着一股锐气,强攻猛打,令得金超岳也不禁心头一凛,“这女娃子身受热毒,居然还能够如此强攻,倒是不可小视!”
金超岳为了要在武林天骄面前争一口气,当下也是全力施为。右掌以“霹雳掌”与雷神指兼施,左掌拍出“修罗阴煞功”的掌力,寒风热浪,迫人而来。武林天骄袖手旁观,他去了顾忌,攻势也比刚才大大增强了。
蓬莱魔女毕竟是功力稍逊一筹,且又身受热毒,一方面要抵御金超岳所发的寒风热浪,一方面要运功驱毒,尽管竭尽所能,终是力不从心。但她凭着一股锐气,着着抢攻,表面却还看不出败象。
东海龙与西岐凤已是完全复原,不知不觉地就走了近来,他们都是第一流的武学造诣,看出了蓬莱魔女已是危机暗伏,久战下去,定必吃亏,东海龙暗暗着急,心里踌躇,意欲上前相助。
武林天骄忽地走到他们面前,笑道:“这场比斗,在当今之世,也算得是难得一观了。两位请与我同赏妙技吧!”话中之意,即是不许他们“搅局”,要他们似他一样袖手旁观,武林天骄曾为他们驱毒疗伤,江湖上讲究的是恩仇二字,因此东海龙虽然跃跃欲动,但被他一拦,却也不敢与他翻脸,硬冲过去。
西岐凤心思比较细密,却是纳罕非常,暗自寻思:“这武林天骄救了我们,听他口气,也是帮着柳女侠的。却又为何这样忍心,要看着柳女侠受那老怪所挫,拦阻我们出手助她?真不知他是何用意?”
蓬莱魔女越打越急,拂尘急聚急散,或如天女散花,或如草圣挥毫,变化纵横,难以名状。金超岳的招数却似乎慢了下来,一掌一掌地缓缓发出,但掌风激荡,那“轰轰”之声,宛如海潮怒啸,夏日闷雷,更是惊心动魄。东海龙、西歧凤看得目眩神摇,但却也更为蓬莱魔女担心了,他们看得出来,蓬莱魔女急着抢攻,那是因为敌人的掌力太强,迫得以攻为守的。但如此一来,更是消耗真力,只恐难以为继,待到再衰三竭之时,就要给敌人乘虚而入了。
东海龙看得血脉贲张,暗暗准备,到了紧要关头,就要不顾一切扑上前去相助,即使武林天骄拦阻,那也是在所不顾的了。
就在东海龙正紧张万分,手心捏着一把冷汗的时候,武林天骄却意态悠闲,击节赞道:“妙呀,妙呀!攻似雷霆疾发,守如江海凝光,似此武林绝技,真是人生难得几回见?我也来凑趣凑趣,给你们吹一支曲子助兴吧。”箫声吹出,顿挫抑扬,时而清轻,时而浑厚,或如鹤唳长空,或如惊涛拍岸。东海龙更是着急,心想:“人家已在舍死忘生,他却偏有这些闲情逸致?”西歧凤较为冷静,却听出这箫声与蓬莱魔女的一攻一守,若合符节,心里暗暗纳罕。
说也奇怪,箫声吹起之后,斗场形势便登时变了。蓬莱魔女已是意态从容,拂尘挥舞,俨如流水行云;剑气夭矫,宛若游龙戏凤。身法是轻盈美妙,招数是挥洒自如。与刚才那一派急迫忙乱的情形,简直是判若天壤!另一方面,金超岳却是神色沉重,双掌连连拍出,相衔如环,热浪寒风,弥空匝地,东海龙等人站在离他们七八丈之远,也自感到一寒一热,交错袭来。东海龙是个武学行家,看得出金超岳已是心慌意乱,连真气也不能完全凝聚了。故而他的寒风热浪,才会四溢出来。也就是说他的阴阳二气,不能集中来对付蓬莱魔女了。
原来武林天骄的箫声藏着无上妙用,他的箫声与蓬莱魔女的一招一式,都暗暗合拍,等如指挥她作战一般。蓬莱魔女听了精神一爽,箫声与她的心灵相合,她的奇招妙着,也就层出不穷!但另一方面,金超岳却是被这箫声搅乱了心曲,心头越来越感到烦躁,精神内力都渐渐感到难以集中。金超岳想不到武林天骄用这等意想不到的妙法暗助蓬莱魔女,但这时双方正自斗到紧张之极,武林天骄又不是公然出手相助,莫说金超岳已不能分神说话,即算能够,他也是敢怒而不敢言!
激战中忽听得金超岳大吼一声,原来肩头上已着了蓬莱魔女一剑!金超岳吼道:“好,檀贝子,你好!”倏的一掠数丈,和身滚下山坡,如飞逃了!
武林天骄冷冷道:“我早说过你打不过人家,你偏不信,现在如何?你自己技逊于人,怨得我么?”东海龙拍掌大笑道:“祁连老怪,你还是听柳女侠的吩咐,今后将名字改过来吧!金超岳是应该改为金服宋了!”他心思没有西歧凤那么细密,虽觉箫声起后,蓬莱魔女就占到上风,这情形有点奇怪,但一时之间,却还未想到这正是武林天骄的箫声暗助之功。武林天骄淡淡一笑,说道:“金国宋国,各有能人,只宜问善恶是非,择其善者而从之,却不必定要谁折服谁。”东海龙这才想到武林天骄是金国的贝子,自悔失言。
蓬莱魔女心里当然明白,暗暗叫了一声“惭愧”,又不禁一片茫然,不解武林天骄何以暗中助她?她回过头来,只见武林天骄似笑非笑,双眼正自向她望来。蓬莱魔女面上一红,本来她是应该向人家道谢的,但在这样尴尬的情况之下,却怎生说得出口?
东海龙、西歧凤双双向蓬莱魔女道谢,蓬莱魔女面上更红了,说道:“你们该谢的不是我,这,这是——”一个“他”字未曾出口,武林天骄忽地说道:“此间事情已了,恕我失陪了!”
蓬莱魔女怔了一怔,只听得武林天骄曼声吟道:“千里黄云白日曛,北风吹雁雪纷纷。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何人不识君。”吟声甫歇,箫声再起,武林天骄已是下山去了。
西歧凤喃喃说道:“这武林天骄真是个奇人,难道他真的是金国的贝子?”蓬莱魔女呆了一呆,忽地身形疾起,跟踪追去。她心里有无数疑团,非向武林天骄问个明白不可,一时间也就顾不得失礼,忘了与东海龙、西歧凤二人道别了。
蓬莱魔女深知武林天骄的轻功不逊于她,只怕追他不上,当下使出全副本领,一口气追过山坳,只见武林天骄却在前面缓缓而行,蓬莱魔女心道:“啊,原来他早已料到我会追来了,竟在这里等我。”她本要出声呼唤的,一时间却心乱如麻,不知如何开口。
武林天骄已是转过头来,笑道:“柳女侠,你打得还未尽兴,还要与我再度交手吗?”蓬莱魔女道:“你不是我的敌人,最少今天不是,好端端的我何必与你厮拼?”武林天骄笑道:“着啊,你现在也该知道了吧,并非金国人就都是你的敌人?”蓬莱魔女面上一红,说道:“多谢你吹得好萧,要不是有你相助——”武林天骄截住她的话道:“你也帮助了我,咱们是彼此相助。”蓬莱魔女怔道:“怎么?”武林天骄正容道:“我也讨厌那祁连老怪,我主现在正重用他,这不是我国之福,而是我国之祸。但我却不好与他动手,我也未必就能胜得了他。今日你将他打得狼狈而逃,也正是替我出了一口闷气。”
蓬莱魔女道:“你不怕他在你们皇帝面前告你一状?”武林天骄笑道:“我早就是皇上密令要缉拿归案的钦犯了。”蓬莱魔女道:“为什么?”武林天骄道:“因为我一向就反对完颜亮做皇帝。”蓬莱魔女想不到他说得如此坦率,怔了一怔,笑道:“你这人的行事真是怪得出奇!”武林天骄道:“你是指我在泰山阻你杀他之事么?这其实也没有什么奇怪,我反对他做皇帝这是一回事,但我金国的皇帝绝不能让你杀了,从前你们的徽钦二帝被金国所掳,你们宋人认为是莫大的耻辱,要是我们的皇帝被你杀了,我又怎能不认为是耻辱呢!”蓬莱魔女道:“你们金国来占我们宋国的地方,杀戮我们宋国的百姓,我们可没有侵犯你们丝毫!”
武林天骄深深叹了口气,说道:“这就是我为什么要反对完颜亮的地方了。他不止是只图蚕食,而且是意欲鲸吞,他已定下了今年中秋,要到你们南宋的京都临安欢度佳节,这你也是知道的了。”蓬莱魔女大感意外,说道:“想不到在这件事情上,你和我竟是相同,一样的反对你们的皇帝。”
武林天骄神色惨然,又叹了口气,道:“完颜亮大动干戈,你们宋国的百姓固然是大受其害,我们金国的百姓又何尝有什么好处?他们还不是一样的会妻离子散,田园荒芜!”蓬莱魔女越听越觉惊奇,对武林天骄的敌意也就在不知不觉之中烟消云散,武林天骄越说越是沉痛激昂,“穷兵黩武者其国必亡!你是听过完颜亮所发的三愿的了,他一愿‘国家大事,皆自我出’;二愿‘帅师伐国,执其君长,问罪于前’;三愿‘得天下绝色而妻之’。荒淫无耻,专制残暴,再加上穷兵黩武,一应俱全!尤其他是有着几分才情、几分霸气的皇帝,带来的祸患就一定比一个才具平常的皇帝更大!我只怕金国就要断送在完颜亮手上。”说到伤心之处,眼泪籁籁地掉了下来!
蓬莱魔女完全没有想到,武林天骄和她初次交谈,竟会披肝沥胆地向她倾吐衷曲!在此之前,武林天骄在她心中是一个谜,是一个怪诞离奇,难以索解的人物,顿时间,她全都明白了,他的哭笑无端,他的狂歌寄意,他的凄凉沉郁的箫声,他对自己忽敌忽友的举动……在从前她处处感到奇怪的,如今全都明白了。这一切原来都是有所为而发,并非只是佯狂!蓬莱魔女心情受了他的感染,黯然无语,怔怔地望着他,一时间竟不知说些什么话好。武林天骄面带泪痕,忽地又纵声笑了起来,说道:“你瞧我多糊涂,我还没有问你的来意,尽是和你说这些徒增烦恼的国家大事。好,现在轮到我来问你了,你追上前来,既不是要和我动手,那又是为了什么?”
蓬莱魔女定了定神,说道:“多谢你对我说了这许多心里话,这正是我想要知道而不敢冒昧动问的。要是你一直不说,只怕我也一直会把你当作敌人呢。”笑了一笑,接着说道:“现在我想问你一件私事,不知你也可肯告诉我么?”武林天骄道:“请说。”蓬莱魔女问道:“你和我的师嫂可是相识的?她如今是在哪儿?”武林天骄笑道:“那晚我突然在桑家堡出现,救了你的师嫂,你觉得奇怪,是么?你师兄心怀不轨,我料想他在恼羞成怒之下,定然在你面前含血喷人了?”武林天骄料事如神,蓬莱魔女暗暗心折。但以“家丑”不便外传,却不好将她师兄对她纠缠的事情明白说出,脸上泛起了一片红晕。武林天骄说道:“这件秘密我可以告诉你,我和你师嫂素不相识,但说起来她是我师姐,我到桑家堡去是为了两件事,其中之一,就是想见一见这位从未见过面的师姐。”蓬莱魔女怔了一怔,问道:“难道你真是桑见田这老魔头的徒弟?”武林天骄道:“不,桑见田是我的师叔。”蓬莱魔女甚为诧异,她父亲和桑见田做了一世对头,却从不知道桑见田还有师兄。
武林天骄想了想,接着说道:“我先给你说一个故事,大约在四、五十年之前,那时还是宋、金、辽天下三分之局,互相攻战。宋、金联盟灭辽,那是以后的事。当时金国有一个武林奇人,他父亲是金人,母亲是宋人,他自己的妻子则是辽人。他目睹三国纷争,杀戮无已,甚是伤心。于是遂不问世事,遁迹山林,先后收了三个徒弟。他的父母妻子都是出自武学名家,因此他一身武功,兼有宋、金、辽三国武学之长,他要把武功分给宋、金、辽三国的杰出武林之士,这也是他的一点心事,不分畛域,兼收并容,意图使他的三个弟子,将来可以为三国的武林保存一点友谊。因此,他这三个弟子,一个是辽人,一个是金人,一个是宋人。宋国那个弟子乃是带艺投师的,他就是你的师嫂的父亲桑见田了。”
蓬莱魔女道:“哦,原来如此,那么,你——”武林天骄道:“我师父就是那个金国弟子,我以偶然的机缘,得遇我的师父,此事不必在此细说。且说那三个弟子技成之后,各自归国,不久,他们的师父也去世了。不久,金、宋联盟灭辽,随后金、宋又成了大敌,大势如此,虽有有识之士,也无可挽回。辽国被灭,宋国受侵,两国之人,当然都是对金国恨如刺骨,那辽国弟子和宋国弟子处此情势之下,都不敢泄漏出自己的师父乃是金人。”蓬莱魔女这才恍然大悟,怪不得连她父亲也不知道桑见田师承之秘。
武林天骄续道:“我师祖收徒之时,只问资质,却忽略了徒弟的人品。宋国那个弟子,后来成了作恶多端的大魔头。”
蓬莱魔女心道:“桑见田虽然作恶多端,大节尚是无亏。”当下笑道:“那么说,你的师父是好人了?”武林天骄笑道:“我师父也是带着几分邪气的,要不然,他就不会收我做弟子了。”蓬莱魔女道:“他收你为徒,这又关乎什么正邪了?”武林天骄道:“你不知道我是金国的贝子么?一般正派的高人隐士,大都是不愿沾惹官宦之家,怕人家说他们趋炎附势的。但我的师父却不是这样想法。他反对朝廷的穷兵黩武,但仍然收我为徒,他是希望我他日掌权,能改变朝廷政策。他却没想到以我一人之力,如何能够扭转这既成的局面?完颜亮因为我反对他,早就把我列为钦犯了,如何还能容我掌权?”蓬莱魔女暗暗嗟叹,心想:“怪不得武林天骄见解超越常人,原来是受了他师父的薰陶。”
武林天骄续道:“回过头来再说你的师嫂吧。我虽然从未见过她,但我却早就知道在宋国之桑见田这个师叔。我师父临终吩咐,也曾嘱咐我要访寻分处宋、辽两国那两个师叔的后人。我就是因此而到桑家堡的,恰巧遇上你师兄暗害妻子之事,我当然不能不出手了,事情的经过就是如此,你明白了么?”
蓬莱魔女道:“我师嫂现在哪儿?”武林天骄道:“你是想再见她么?”蓬莱魔女道:“师嫂对我误会很深,不过我还是想劝她和我师兄和好。”武林天骄道:“这恐怕很难了,我想你师兄曾对她下过如此毒手,她能不心寒?”蓬莱魔女黯然无语,武林天骄又道:“不过你也用不着多担心事,你师嫂虽然对你误会一时,但如今却已是明白了。”他说话之时,微笑一笑,蓬莱魔女道:“明白了什么?”武林天骄笑道:“她明白你心上另有人在,决不会看上她的丈夫。”蓬莱魔女面上一红,她给说中了心事,又是在初相识的武林天骄面前,当真甚是尴尬,发作不是,不发作又不是,只好佯嗔说道:“我师嫂总是爱胡猜乱想!”
武林天骄道:“你还想见你的师嫂么?”蓬莱魔女道:“怎么?”武林天骄道:“你若想见她,再回转桑家堡,或者可以碰上。”蓬莱魔女又惊又喜,说道:“你刚才说他们很难和好如初,何以我师嫂又肯回家?是不是回心转意了?”武林天骄道:“她未必肯与你师兄重做夫妻,但也总还有夫妻情份。她不愿你师兄身败名裂,想回去制止他胡为。同时,也想出一口怨气。”蓬莱魔女道:“我师兄怎的会身败名裂?”武林天骄道:“你师兄已在暗中接受了完颜亮的封号,意图在山东裂土称王,你不知道么?”蓬莱魔女大吃一惊,这才知道那晚她所听到的密室私谈,玉面妖狐说的是真,而她师兄在她面前推得干干净净,那却是假的。
蓬莱魔女心乱如麻,暗自想道:“师嫂能制止得了他吗?他们夫妻已闹得不可收拾,师兄也未必肯再听师嫂的话。恩师若是知道了这件事情,不知如何痛心?唉,我该不该让他老人家知道?要是迫得我非大义灭亲不可,我又如何下得这个绝情?”武林天骄似是知道她的心意,笑道:“你师嫂的武功虽然是略逊于你的师兄,但她手上却握有两件法宝,可以制服你的师兄。”蓬莱魔女道:“可是那两大毒功秘诀?”武林天骄道:“不错,你师兄娶你师嫂,用心就在偷学桑家的武功,如今他已偷学了十之七八,但那两大毒功未曾到手,他总是不能不有所顾忌。”蓬莱魔女道:“但师嫂也未曾练过,难道她说的不是实话。”武林天骄道:“那倒不假。要练那两大毒功,须得我师祖所传的独门上乘内功心法,桑师叔也没有得到传授,因此他后来勉强练那两大毒功,终于走火入魔。”蓬莱魔女道:“这么说,纵然那两大毒功秘诀在师嫂手上,也是无用之物,怎能说是可以制服我师兄的法宝?”
武林天骄笑道:“但我师祖的上乘内功心法却传给了我的师父。原来他老人家晚年的时候,已看出桑师叔心术不正,所以虽然传给了他两大毒功,却没有传给他内功心法。我师祖的三个弟子,除了共同修习本门的一般武学之外,以性之所近,又各有专长。我师父长于内功,桑师叔偏学使毒,还有一位师叔则精于招数。我师祖胸中所学,无所不包,最初是依各弟子性之所近,各自传授的,后来发觉桑师叔心术不正,悔已无及,那两大毒功秘诀已经传授,不便收回,只好将练功的心法勒而不与,改付我的师父,以留他日制他之用。你明白了么?”蓬莱魔女道:“哦,我明白了,你已经将那练功心法交与了我的师嫂?”武林天骄点了点头,说道:“你师嫂已打定了主意,要是制止不来,要是你师兄仍然对她寡情薄义,她就要用化血神功,令你师兄终身残废,永远不能再背叛她!”蓬莱魔女打了个寒噤,但随即想道:“这样也好,终身残废,也还胜于身败名裂。”
武林天骄笑道:“你还要到桑家堡见你师兄吗?”蓬莱魔女心意踌躇,说道:“我现在也说不定,怎么?”武林天骄道:“你始终是要到江南去的,是么?”蓬莱魔女此际对武林天骄已是无所顾忌,不愿隐瞒,便即说道,“不错,你有什么话说?”武林天骄神情颇为怪异,目光闪烁不定,如有所思,忽地握着蓬莱魔女的手问道:“你现在是把我当作敌人,还是当作朋友?”蓬莱魔女生性豪迈,朗然笑道:“你和一般金人不同,咱们可以交个朋友!”双手和他牢牢相握。武林天骄说道:“那么我拜托你一件事情。”
蓬莱魔女道:“请说。”武林天骄缓缓说道:“你此去江南。倘若见到了笑傲乾坤华谷涵,请代我向他致意。我和他有一局未了的残棋,看来是不必再下了。唉,你就把我这一句话告诉他吧。”声音低涩,说来似有无限伤感。
蓬莱魔女怔了一怔,道:“你们两人是相识的?”武林天骄道:“岂止相识,他这次前往江南,还是因我而起。”蓬莱魔女诧道:“因你而起?但据我所知,他是得了金人即将南侵的消息,要赶去江南报讯的。”武林天骄笑道:“这消息是我告诉他的。”蓬莱魔女想起了东海龙所说的那晚他和华谷涵在泰山上所遇,恍然大悟,说道:“哦,原来华谷涵在泰山上也曾见到你了?”武林天骄笑道:“不错,我与他相遇,就是在和你相遇的前一晚。他本想约我在泰山绝顶比剑的,得到了这个消息,剑也不比,匆匆便走了。”
蓬莱魔女双颊晕红,说道:“其实我和华谷涵还未算得相识……”武林天骄纵声笑道:“人之相知,贵相知心。华谷涵心上有你,你心上有他,这就已经是胜过相识了。我这话说得不错吧?”笑声甚是凄凉,松开了蓬莱魔女双手,蓬莱魔女给他说中了心事,脸上更红,说道:“你这话也说得不错。我和你也是在今天才算相识的,但不是已像多年的朋友了么?我对你们两人,都是当作一样的好朋友。”蓬莱魔女是带有几分男子气的性情中人,她这话倒并非只是为了替自己解嘲,而是真正的出自肺腑。
武林天骄忽又纵声笑了起来,再一次地抓起蓬莱魔女双手,说道:“如此说来,我和他那局残棋,还是大有可为了?”蓬莱魔女愕然挣脱他的双手,说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是应该前往江南了。”武林天骄叹了口气,苦笑说道:“不错,江南江南,隔着长江;金宋之间,隔着的无形天堑比长江更难逾越,谁叫我是金人呢?这局残棋即使还有可为,我也没有勇气再下了。”
说到后来,笑声更显凄怆,是哭是笑,已难分辨!武林天骄忽地说道:“对,我也该走了!”怆然吟道:“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彼何人哉?”在带哭带笑的声中,撇下蓬莱魔女独自走了。蓬莱魔女一片茫然,呆呆地望着他的背影没入林中,自己似乎还有一些话要与武林天骄说的,一时间只觉脑子里空荡荡的,也不知要说什么,想要再追上去,双脚已是不听使唤。
远远箫声再起,蓬莱魔女听得出他吹奏的是温庭筠的一首诗,这首诗的题目叫做“赠知音”。诗道:“翠羽花冠碧树鸡,未明先向短墙啼。窗间谢女青蛾敛,门外萧郎白马嘶。残曙微星当户没,澹烟残月照楼低。上阳宫里钟初动,不语垂鞭过柳堤。”缠绵悱恻,无限心事,从箫声中透露出来。正是: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