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回 太息故园成瓦砾 谁营新冢慰孤儿
骑在马背上的是一个和尚一个道士。说话的是和尚。云瑚咦了一声,悄悄说道:“这个和尚懂得欣赏你的琴声,倒是不俗。”
他们是远远听得陈石星的琴声,快马加鞭,赶来听的。那和尚道:“小伙子,你的琴弹得真好,再弹一曲吧。”那道士却一皱眉头,说道:“咱们还要赶路呢。而且聆雅奏如喝好茶,喝一杯以留回味,岂不更好?”那和尚笑道:“你那话倒是颇有禅机。这小伙子也未必肯为咱们再弹,咱们还是走吧。”
这和尚似乎是在“回味”美妙的琴声,在马背上手舞足蹈,马正在飞快的跑,突然把他抛了起来。云瑚吃了一惊,失声叫道:“哎呀,不好!”
这和尚在半空一个鹞子翻身,平平稳稳的落在马背,笑道:“多谢小姑娘关心,大和尚不会失足的。”陈云二人是在江边,他们是在官道上奔驰,距离已有一里多路了,但这和尚的笑声却似在云瑚的耳边一样,震得她的耳鼓嗡嗡作响。云瑚不由得又是一惊,“这和尚的内功造诣,只怕不在金刀寨主之下。”陈石星则在笑道:“这和尚的眼光也真厉害,他在路上匆匆驰过,居然一眼就看破你是女扮男装。”
隐隐听得那道士笑道:“亏你还是出家人,出家人理该六根清净,你却为琴声所迷,还敢夸口不会失足?”那和尚哈哈笑道:“我本来是个酒肉和尚,谁说我是个得道高僧了?”
笑声随着蹄声,渐去渐远。不多一会,这一僧一道,已是在他们的视力范围之内消失,陈石星道:“这一僧一道,大是不凡,要是那个和尚肯留下来一会的话,我倒可以为他再弹一曲的。”云瑚说道:“你不听得他们说是有急事要赶路吗?咱们已经歇了这许多时候,也该起程了。”
两人跨上坐骑,继续前行,忽见又是两骑快马,迎面而来。两个骑者,一胖一瘦,胖的那人身高不及五尺,像个矮冬瓜。瘦的那个却有七尺多高,头小颈长,像枝竹竿。云瑚见他们这对“搭档”相映成趣,形状滑稽,不觉噗嗤一笑。
那胖子奇道:“你笑什么,笑我长得难看么?”云瑚说道:“我觉得好笑就笑,与你无关。”那胖子道:“哼,你说假话。”那瘦子道:“胖兄,别多惹闲事了。”
那胖子忽地说道:“他们这两匹马比咱们的坐骑还好得多,呀,简直是我从未见过的好马!”一副垂涎欲滴的模样。
两骑快马迎面而来,转瞬之间,就要和他们碰上了。陈石星暗中戒备,果然在双方碰头一瞬间,快马即将擦鞍驰过之际,那胖子突然出掌,拦住陈石星的奔马,陈石星的坐骑,给他一按,前蹄离地,发怒嘶鸣。陈石星连忙一掌将他推开,说道:“你干什么?”
那胖子哈哈一笑,说道:“没什么,试试你这匹坐骑的冲力。”笑声中他的快马已经跑过去了。那瘦子追上了他,埋怨他道:“胖哥,你的脾气怎么老是不改,嬉戏胡闹!你忘记了咱们还有要紧事么?”那胖子笑道:“这小伙子掌力很是不弱,就可惜咱们有要事在身,否则我倒想和他交个朋友。”转瞬间两人去得远了。
云瑚咋舌道:“这人气力好大,居然能以一掌之力,阻挡奔马。陈大哥,你没事么?”
陈石星虎口微感酸麻,就道:“没事。不过只比掌力,恐怕是比不过他的。这人的内力当真已是到了收发自如,随心所欲的境界。”云瑚说道:“你怎么知道,我见他在马背上也晃了两晃。”
陈石星道:“他手按奔马,能够阻止奔马向前,但我的坐骑却没受伤,这种本领,我就办不到。”云瑚也是个武学行家,思之骇然,说道:“真是邪门,怎的不到一个时辰,就接连碰到四个高手。”
两人猜疑不定,继续前行。跑了一程,只听得健马嘶鸣,前面又来了两骑,骑着又是令得他们甚为惊异的怪客。
说“怪”,并不是这两个人的相貌有什么特别,而是他们的服饰。两人都是衣裳褴褛,一个腰上挂着一把斧头,一个背着鱼篓,手里拿着一杆钓竿,当作马鞭。假如他们不是骑马的话,准会以为他们是刚从山间砍柴回来和在江边垂钓回来的樵夫和渔翁。
他们的坐骑一看就知是值价的名驹,而且鞍披锦绣,也非穷人所能备办。一个“樵夫”和一个“渔人”居然能有如此名驹,岂非咄咄怪事?
那“渔夫”见着他们,也好像吃了一惊,道:“好俊的坐骑,好俊的小子!”说到“小子”二字,目光投向云瑚,“咦”了一声,喃喃自语说道:“我看这小子有点邪门。”显然他和那个和尚一样,亦已看出云瑚是个女子了。云瑚心里嘀咕:“你才是邪门呢!”但刚刚受过一次教训,她不想多惹闲事,却是不敢反唇相讥了。
那“樵夫”却说出云瑚心里的话:“在别人的眼中,也许你和我都是怪物呢。你管人家小子是俊是丑,走吧!”
那“渔夫”笑道:“你放心,我不会像胖三哥那样欢喜惹事的。”
陈石星心里想道:“原来他们和刚才经过的那个胖子和瘦子乃是一伙的。”虽然这“渔夫”自称不喜惹事,陈石星可是不敢不防。
转瞬间那两骑马已是来得近了。更糟糕的是陈云二人刚好走到山路狭窄之处,只能容得一匹马经过的。
陈石星正要避上山去,那两骑马却先上去了。看来他们也是同一心思,恐怕和陈石星撞个正着。陈石星松了口气,可是把眼一看,却不由得替他们担心了。
山坡上是高高矮矮的树木,枝桠交错,好像许多手臂伸了出来,空隙的地方很少。在这样的地形,是不适宜于骑马的,应该先行下马,拨开那些纵横交错的树枝,把坐骑牵过去才对。可是这两个人并没有下马。
陈石星担心他们会给树枝绊着,忽见那“樵夫”抡开大斧,舞得呼呼风响,飞快的跑过去。拦路的树枝尽都给他斩断!斩断树枝不难,但他是在奔马之上运斧如风来斩断树枝的,马跑过去,树枝才掉下来,这份矫捷的身手,可是令得陈石星看得目瞪口呆了。“那个自称刀王余峻峰的快刀恐怕也还比不上他的快斧!”陈石星心想。
“樵夫”是用“霸道”开路,“渔夫”却又另有一功。只听得他“哎哟”一声,叫起来道:“我跟在你的后面,你把树枝斩得满空飞舞,那不是存心要打破我的头么?”突然在马背上飞身纵起,手上的渔竿搭着一棵数丈高的树梢,就像荡秋千一样荡了过去,如是者几个起落,已是过了那段险路,他的马已跑了过去了。他收回渔竿,半空中一个鹞子翻身,平平稳稳的落在马背。一根渔竿居然有如此妙用,令得陈石星不禁啧啧称奇。云瑚低声道:“这根渔竿是他的成名兵器,渔竿上的钓丝不知是什么稀奇的金属做的,才有如此韧力。”陈石星道:“你知道这个人?”云瑚道:“不知道。不过小时候我的爹爹说过,渭水之滨,有一渔一樵,是武林中的隐士,爹爹也不知道他们姓甚名谁,恐怕就是这两个人。”
陈石星诧道:“渭水源出甘肃,流入陕西。他们在渭水之滨。那么不是甘肃人氏就是陕西人氏了。这么远跑来这里做什么?”
云瑚笑道:“这我就更不知道了。不过有一样事情我却一定可以料得中。”
陈石星道:“什么事情?”
云瑚说道:“大概用不着再过一个时辰,咱们又会碰上两个高人?”
陈石星诧道:“你怎么知道?”
云瑚笑道:“是猜得中还是猜不中,反正过一会儿就知道了,你等着瞧吧!”
陈石星半信半疑,继续前行。果然还不到半个时辰,只见又有两骑迎面而来。骑在马背上的是一男一女,都是二十岁左右年纪。轻裘骏马,英姿飒爽,令人神为之夺。陈石星暗自赞道:“好一对璧人!”
陈石星注意他们,他们也注意陈石星。此时他们已是走在官道之上,双方的马也不是跑得很快。那一对少年男女控马缓行,从他们旁边经过,倒是并无异动。
过了一箭之地,只听得那男的低声说道:“那少年背的恐怕是极为珍贵的古琴!”
陈石星心中一凛,连忙勒住坐骑,慢慢的走,凝神细听。
他练过张丹枫所传的内功心法,听觉特别灵敏,百步之外的喁喁细语,也还隐约可闻。此际双方的距离,尚在百步之内。
那女的说道:“你怎么知道?”
那男的道:“他这匣子是收藏了千年以上的桐木,古色斑斓,不知者以为是烂木头,识货的才知是名贵无比。你想匣子都这样名贵,匣中的古琴岂能不是稀世之珍。要是我猜得不错的话,可能就是东汉蔡邕留下的那具焦尾琴!”
《后汉书·蔡邕传》记载:“吴人有烧桐以爨者,蔡邕闻火烈之声,知其良材,因请裁为琴,果有美音,而其尾犹焦。诗人名曰焦尾琴。”这是历史上有名的古琴。
不过历史还没有记载的是,蔡邕把最好的一段木材做了焦尾琴之后,还把剩余的木材做了一个匣子。
陈石星家传的古琴正是焦尾琴,这个匣子也正是同一桐木做的匣子。
“这少年倒真是识货的大行家!”陈石星不禁暗暗吃惊了。
那少女笑道:“我知道你的心意,你是不是想听这古琴的声音?可惜咱们还要赶路。”
那少年叹口气道:“是啊!能有这具古琴的人,也定然不是常人。可惜咱们要赶路,却是不能和他攀交。”
说至此处,距离已在百步开外,以后的话就听不见了。
但闻得箫声远远传来,宛如鹤唳九霄,音细而清,从天而降。那两个人的影子早已看不见了,耳边犹自余音袅袅。可以猜想得到,想必是由于谈起古琴,引起那少年吹箫的兴趣,或许就是应那女子之请,为她吹奏的。
云瑚说道:“这少年的箫吹得不错吧?”
陈石星道:“很是不错。他对古琴的知识,更是我从所未见的大行家。”
云瑚道:“琴比箫难学,可能他是因学琴不成,改学吹箫的。可惜大家都是有事在身,否则你们倒是可以来个琴箫合奏。”
陈石星道:“这少年固然是令我惊奇,你也同样令我惊奇。瑚妹,你怎的有未卜先知之能。”
云瑚笑道:“这两个人算得是高人了吧?”
陈石星道:“高人有许多种,这两人的武功我虽然不知深浅,也看得出他们是具有武功的。但撇开武功不谈,只凭这个少年识得我这焦尾琴的来历,已经算得是个高人了。瑚妹,怎的你在大半个时辰之前,就料得准咱们还会碰上两个高人?”
云瑚说道:“你知道‘八仙迎客’的礼节吗?”
陈石星道:“请恕我孤陋寡闻,什么叫做‘八仙迎客’?”
云瑚说道:“这是江湖上一种迎接贵客的最隆重的礼节。主家多数是一帮之主,或者是德高望重的人物。所迎接的贵宾声望、身份更在主人之上。这个礼节,另外还有一个名称,叫做‘八仙郊迎三百里’。”
陈石星恍然大悟,说道:“咱们碰上的这八个高人,原来就是‘八仙迎客’的八仙?他们不知是替哪个‘奢拦’(了不起之意)人物迎接贵宾的?”
云瑚说道:“对了,这八个人都是负责迎宾的知客。按规矩‘八仙’是分作四对去远道迎宾的。咱们已经碰上了六个人,当然还有两个人在后面。”
陈石星大骇道:“这八个人都是非同小可的人物,那主人是什么人,门下居然有这许多高人供他差遣?”云瑚说道:“你错了,这八个人不一定是那个主人的门下,更不能用‘差遣’二字。”陈石星道:“那他们和主人是何等关系?”
云瑚说道:“他们可能也是客人的身份,但为了表示对主人和这位贵宾的尊敬,是以甘愿充当主家的知客。”
陈石星道:“瑚妹,你懂得的事情真多。”
云瑚笑道:“不是我懂得多,是我爹爹告诉我的。
“我三岁那年,家里就曾有过一次‘八仙迎客’的盛事,那年我爷爷做六十岁大寿,天山派张大侠张丹枫的大弟子霍天都前来贺寿,金刀寨主都曾替我家充当知客,是‘八仙’之一呢。不过我当时年纪大小,只知看热闹。其中的细节,都是后来爹爹告诉我的。”说至此处,忽是噗嗤一笑。
陈石星怔了一怔,说道:“瑚妹,你笑什么?”
云瑚笑道:“张大侠是高我两辈的亲戚,你是他的弟子,算起来也比我高一辈啊!天山派的掌门人霍天都是你的大师兄,想当年,我家为了迎接霍天都,要动用‘八仙迎客’,你的身份和他相等,但可惜你来到我家的时候,却来得不合时,非但没人迎你,还几乎吃了闭门羹。”
陈石星不禁笑起来道:“我怎能和霍师兄相比?我是师父的关门弟子,早在我未入师门之前,霍师兄已经是开创一派的大宗师了。”
云瑚笑道:“好在江湖上的规矩是各交各的,否则——”
陈石星道:“否则怎样?”云瑚面上一红,可不肯再说下去了。
陈石星没再追问下去,却在马背上低首沉吟,若有所思。
“咦,你又在想什么?”云瑚问道。
“你刚才说的是‘八仙郊迎三百里’?”
“不错,怎样?”
“从桂林到灵渠,大约二百余里,进入湖南边界,就是三百里左右了。”
“啊,你说那位主人可能就是住在桂林的?”
“我是这样猜想。但桂林配用‘八仙迎客’的人物,只有一个‘一柱擎天’雷震岳。”
“我懂得你的意思了。雷震岳当年毁家出走,定有原由。如今虽有风声说他回来,但他回来想必也不愿张扬其事。否则当年就不用那样神秘失踪了。”
“是呀,所以我不能不怀疑这个主人是谁,真是猜想不透。”
“反正明天咱们就可以到桂林了,这个哑谜总有揭晓之时。”
两人怀着疑团,继续前行,果然在“八仙”过后,就没有碰见什么“高人”了。
他们的马跑得很快,第二天中午时分,南国的名城——有“风景甲天下”之称的桂林,已是隐隐在望。
“水作青罗带,山如碧玉簪。”桂林一带的地形和别处大不相同,山都是石山,好像一根根平地拔起的玉笋,有山的地方也必有水,或则清流一泓,明澈见底;或则小河曲折,依山蜿蜒;或则百丈飞瀑,泻若奔雷。景色有清丽也有雄奇,尽态极妍,令人目不暇给。(这种地形,地质学上称为“喀斯特”地形。)在北方长大的云瑚,从来未见这种地形,不禁啧啧称赏:“风景甲天下之称果然名不虚传。怪不得诗圣杜甫也是赞美备至。”
陈石星笑道:“桂林的风景当然确实不错,不过尽信书不如无书,杜甫写桂林的诗却是有许多错误的地方。”
这倒是云瑚闻所未闻的,不禁问道:“怎样错了?”
陈石星道:“杜甫写桂林的诗,有几句道:‘五岭皆炎热,宜人独桂林。梅花万里远,积雪一冬深。’这几句就是大错特错了。
“五岭皆炎热这是不错的,但桂林在夏季也并不清凉。桂林是亚热带地方,和五岭同一纬度,非但不清凉,恐怕还比别处热呢。因为它到处都是石山,白天被烈日照射一天,晚上散发出来,其闷热可想而知。幸好现在是秋天,春秋佳节,才是游玩桂林最好的时候。”云瑚说道:“那咱们倒是来得合时了。”
陈石星继续道:“桂林虽然也有梅花,但并不多,更无万里梅林的景色。冬天偶然或会下一两天小雪,决无积雪一冬深的情形。”云瑚笑道:“俗语也有说的,文人多大话嘛。”
陈石星说道:“这倒不是杜甫故意的笔下夸张,他之所以写得失实,是因为他根本没有到过桂林。或许他是过慕风景甲天下的桂林山水,于是以耳代目,从传闻而得句。桂林的好处并非气候宜人,气候最好的地方是昆明和大理。桂林也并不是以梅出名。这两点他都搞错了。”
云瑚笑道:“以耳代目,谬误难免。所以纵然是诗圣,也犯了错了。这倒可以作为我们的鉴戒呢。”
陈石星又道:“古人又有诗云:‘桂林无杂木,山水有清音。’上一句也是错的。其实桂林的桂树也并不多,更别说是只有桂树没有杂木了,桂林是以榕树出名的,是以它有个别号,叫做榕城。”
云瑚笑道:“你是桂林人,怪不得对桂林的一切都能如数家珍了。我的运气也很不错,有你这样一个好向导。”
陈石星道:“你到了我的家乡,我自当尽地主之谊。只可惜桂林虽是我的家乡,我在桂林却已没有家了。”
云瑚说道:“正在谈得好好的,你却说这些丧气话作什么?我和你不也一样,都是失了家的啊!”
陈石星抱歉说道:“对不住,我是游子还乡,不禁有几分兴奋,也不禁有几分伤感。”
两人到了桂林,日头尚未落山。陈石星道:“咱们在东门外找一间客店好不好。我的家就是在东门外七星岩下的。”
云瑚笑道:“你不必问我,你是主人,一切由你安排。”
陈石星在东门外的花桥旁边找到一间小客店,却没立即进去,说道:“让我先尽地主之谊,请你尝尝桂林的名产。”
“花桥”也是桂林的一个名胜。“独秀峰青,漓江波冷,花桥烟月朦胧。”在桂林著名的风景之中,它是和独秀峰、漓江并列的。桥的左边是普陀山,有边是月牙山,灵剑江在桥下潺潺流过。但桥底还有一片空地,有许多小贩摆有摊子,好像一个小小的市集。陈石星下了马,走到桥上凭栏远眺,看了多时,让激动的情怀稍稍平静,这才走下来和云瑚去买“马蹄”。
“马蹄”(即荸荠)是桂林著名的土产,叫做“无渣马蹄”,清甜多汁,不用吐渣。云瑚赞道:“荸荠我吃得多了,果然是你这儿最好。”
四年多以前,陈石星几乎每天都背着鱼篓,从那小客店经过,他依稀还认得那客店的老板,那老板却不认识他了。要知四年前他是个衣衫褴褛的穷小子,像他这样的穷小子街上多得是,店主人哪里会注意及他?如今他与云瑚是衣服华美,像是富贵人家的少爷,那老板即使认识四年前的他,也是绝对想像不到目前的这个“少爷”就是四年前的那个穷小子。
老板笑脸相迎,说道:“两位来得正巧,刚好空出一间上房。”云瑚面上一红,说道:“我们要两间房间。”那老板诧道:“你们不是一起的么?”陈石星道:“是一起的。不过我们都有独宿的习惯,想住得舒服一些。”其实他用不着多加解释,做老板的哪有不希望多做生意之理?那老板立即说道:“行,行。恰巧有两个客人退了房间,正好是相邻的两间上房。”又是一个“恰巧”,陈石星听了,不觉暗暗好笑。
开了房间,陈石星道:“我们想早点吃晚饭。”老板道:“行行,我们有自备的厨房,两位想吃点什么?”
陈石星道:“给我蒸一尾竹鱼,一尾虾鱼,再给我几块豆腐乳和一碟指天椒就行了。”
店主人听他点菜点得这样在行,说道:“陈相公,听你的口音,你在桂林住过的吧?”
陈石星笑道:“我是在桂林长大的,不过我们是外地搬来的客籍人,前几年才离开此地的。”
店主人以为他是“宦游”人家的子弟(即长辈在桂林做过官,后来调到别处的),此次偕友同游旧地,对他不觉倍增恭敬,说道:“原来如此,怪不得你知道漓江的名产。”
原来“竹鱼”和“虾鱼”是漓江的特产,别处很难吃得到的。漓江的“竹鱼”,形态像青鱼,颜色青如竹叶,苍翠可爱。这是一种中看又中吃的佳美鱼类。“虾鱼”的味道则更特别,肉质甘松,味道像虾。
豆腐乳和指天椒也是桂林的特产,俗称的桂林三宝,豆腐乳就是其中之一。另两种是马蹄和三花酒。
云瑚吃得津津有味,说道:“鲜鱼味美还不足为奇,这样味道芳香幼滑的豆腐乳更是难得。”
陈石星笑道:“多谢你欣赏我家乡的食品,看来你也可以做个桂林人了。”云瑚面上一红,说道:“我和你说正经的,你又来和我说笑了。”
陈石星道:“说正经的,我本来还该请你喝喝桂林的名产三花酒的,但我想趁着天色未晚,待会儿和你去找令尊的埋骨之地,怕喝醉了误事,改天再喝吧。”
云瑚心头一凛,说道:“不错,咱们在路上碰到迎客的‘八仙’,不知是个什么路道。到了七星岩,说不定也会碰上意外的事情,是应谨慎一些才对。”
陈石星道:“酒我不请你喝了,这指天椒我却想请你尝尝。”
指天椒像指尾一般大小,色泽红如珊瑚,十分可爱。云瑚说道:“我本来不大喜欢辣椒的,难得这指天椒如此好看,我就试试吧。”一试之下,辣得她眼泪直流,叫起来道:“你好坏,诱我吃这种奇辣无比的辣椒。”陈石星笑道:“你吃惯了也许会每餐都离不了它呢,桂林人是每顿饭都以辣椒酱佐餐的,最够‘道行’的人就最喜欢指天椒。它有辟瘴气之功,还有开脾醒胃之效。”但尽管陈石星极力推荐,云瑚却是不敢再试了。
提早吃了晚饭,天色已是将近黄昏时分。陈石星带领云瑚走过花桥,上普陀山。七星岩就在普陀山上。他的故居则是在七星岩下。
普陀山麓,古木参天,巨石嵯峨,气势雄奇。灵剑江自山前缓缓流过,在夕阳下浮光耀金,锦鳞可数。水色山光,相得益彰,更增佳趣。
陈石星带领云瑚,走过一段浓荫覆盖的山路,远远望见崖上有唐代书法大家颜鲁公写的“逍遥楼”石碑,孽窠大字,厚重沉凝,楼虽亡而字存,也算是给后人留下了一件墨宝。云瑚赞道:“我早就听得人说普陀山的七星岩是桂林风景的精华所在,今日有幸来到名山,果然是名不虚传。不但风景是雄奇清丽兼而有之,还有许多名人题记的古迹。”陈石星笑道:“天色快黑了,还是先办了正经的事情,明日再来仔细游览吧。”
走过一个山洞,云瑚打了个寒噤,说道:“好冷!”原来这个山洞名为“玄风洞”,时有寒风从洞中吹出,冷如冰雪。陈石星道:“这是七星岩的名胜之一,名为空穴来风。嗯,我的家就在这个山洞的后面,从这边绕过去,大约只须再走一里多路,就可到了。”
到了旧家所在,只见早已化为一片瓦砾。陈石星捡起一块烧焦的木头,依稀认得是自己所刻的棋盘,他九岁那年开始学围棋,爷爷替他找了一块上好的木材,让他自己刻上纵横十九道子路,做成棋盘的。如今这块棋盘,只剩下烧焦的小半个角了。
陈石星站在瓦砾之中,想起昔日与爷爷弹琴下棋之乐,不禁伤心泪下。
云瑚低声说道:“你的家毁了,我的家也毁了。不过咱们还是可以重建一个家的,我很喜欢这个地方,咱们将来就在原地上盖一座房子好不好?”
陈石星一阵心跳,说道:“你当真有这个心愿?”云瑚点了点头。陈石星大喜道:“那敢情好,瑚妹,多谢你啦!”
云瑚道:“多谢我什么?”陈石星道:“多谢你愿意和我重建家园。”云瑚面上一红,不再言语。
陈石星道:“旧的毁掉才有新的。咱们也不必在这里凭吊啦。”正想离开,云瑚忽道:“咦,我站的这个地方,泥土好松!”
陈石星拨开瓦砾,只见泥土果然有被翻过的痕迹。再仔细察视,有这种痕迹的还不止一个地方。陈石星呆了片刻,说道:“看来就是最近这两天,有人来过!”
云瑚拨开浮泥,地上现出窟窿,显然是在那人挖开泥土之后,又再堆好,并且把瓦砾盖上去,让它恢复原状的。不觉大为奇怪,说道:“那人在瓦砾中东掘西挖,干些什么?”
陈石星沉吟半晌,说道:“他是来找寻令尊的那个铁盒的,那铁盒里有他的拳经刀谱,还有我的师父手抄的几页无名剑剑法。”
云瑚说道:“拳经刀谱,你已经还给我了。”
陈石星道:“可是那人却不知道。”
云瑚说道:“如此说来,这人不是龙老贼派来的了?龙老贼的侄儿曾经抢过你的铁盒,他是应该知道的。”
陈石星:“不错。可能是另一帮人。那些人甚至还不知道当日这把火就是我放的,他们以为我已丧身火窟之中。”
云瑚说道:“这么说,料想这些人还会再来。因为他们只是掘了几个地方,还未曾把这片瓦砾场全部翻过。”
陈石星道:“咱们先到令尊和我的爷爷埋骨之处,请他们两位老人家‘迁居’之后,今晚三更时分再来。”所谓“迁居”,乃是起出骨殖,另行迁葬之意。陈石星早已准备好两个收藏骨灰的坛子了。
云瑚说道:“好,办好这件正事,先回客店。今晚三更咱们悄悄溜出来,在此守候。我也想知道这些人是谁。”
不知不觉之间,天色已是渐渐黑了。陈石星加快脚步,带领云瑚,走到后山一个十分僻静的地方,周围都是乱石堆积,中间却有一块平地,只有他才知道这个所在的。
陈石星说道:“那晚我匆匆忙忙把先祖和令尊埋在此间,不久就听见单大侠被那伙强盗追来了。”
云瑚泪涌心酸,说道:“爹爹死得好惨啊,我却不知。直到如今,方能前来吊祭。陈大哥,多谢你了。最难过的是你的爷爷也受了连累。”
陈石星道:“他们的遗骨是埋在一处的,不过我立有标记,不会弄错。”当下从乱石丛中找出路来,一面走一面说,话说完了,他们也已进到里面了。
一到里面,两人的眼睛都是突然一亮,不觉呆了。
此时天色虽已入黑,但也还有一点落日的余辉,看得见在这空地上有两座坟墓!
陈石星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连忙跑上前去,定睛一看,只见这两座坟墓果然是他爷爷和云瑚父亲的坟墓。
坟墓修建得很好,而且立有墓碑,左边那块墓碑写的是“大侠云浩之墓”,右边这块墓碑写的是:“琴师陈公鹤侣之墓。”证明墓中葬的不是别人。
那晚陈石星把骨灰匆匆埋葬,立了标记之后,便即逃跑的。如今标记没有了,却平添两座新坟。“是谁这样好心,难道这是梦境?”他咬一咬手指,很痛,分明不是作梦。
云瑚低声问道:“墓碑上写的陈公鹤侣,可是令祖么?”
陈石星说道:“不错,我的爷爷自号琴翁,人称琴仙,但他原来的名字却是‘鹤侣’二字。这是他少年时候所用的名字,知道的人很少。甚至我也不知道。我是有一天翻阅他的一本琴谱,看见有这个名字的印章,问起他来,方始知道这是他久已不用的名字的。”
云瑚说道:“如此说来,修建这两座坟墓的那个人,应该是我爹爹的朋友,更是你爷爷的老朋友。”
陈石星道:“不错,否则他不会知道我爷爷的这个名字。”
云瑚说道:“你心中猜疑是谁?”
陈石星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爷爷有个老朋友名叫丘迟,他和你的爷爷也是曾经在御林军中做过同事的。”
云瑚道:“我知道这个人,爹爹曾经和我说过的。不过他已经在江湖上失踪多年了。”
陈石星道:“他在一个山村开了一间茶店,兼卖自酿的美酒。后来被我连累,他已经把茶店关门,隐居深山了。”当下把巧遇丘迟的事情,说给云瑚知道。
“以丘老前辈的身份,本来他是最可能修建这两座坟墓的人,不过他是从来没有到过桂林的。他在与我会面之后,也不可能赶在我们的前头,来到此处修墓。而且这个地方,不是十分熟悉此地的人,也是决计寻找不到的。”他心里隐隐猜疑一个人,但这个人他还未知是友是敌,是以也就不想和云瑚说了。
云瑚说道:“我本来是想把爹爹的遗骨携回故乡葬的,但我在大同的家已经没有了,难得有人给他筑了坟墓,就让他老人家长眠此地吧。陈大哥,你以为怎样?”
陈石星道:“爷爷生前最喜欢这个地方,我回来也不过是想给他筑坟墓而已。当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了。”
云瑚道:“可惜不知道这人是谁,欲谢无从,只好留待将来知道之后,再图报答了。”想起父母双亡之痛,拜倒爹爹墓前,放声痛哭。
“爹爹,有件事要禀告你,妈妈已经回心转意,回到云家来了。她是死在女儿身边的,可惜路远迢迢,合葬之事,只好留待将来办了。不过,爹爹,我知道这是你生平的最大的憾事,如今说给你知道,想必你在九泉之下,也当欣慰!”云瑚墓前哭诉,哭得荒山的野鸟都跟着哀鸣。
陈石星却没有哭,他心中的那份沉痛,不是哭出来就能发泄的。他跪在爷爷墓前,拿出家传的焦尾琴,说道:“爷爷,你临终的时候,把‘广陵散’教给我,如今我弹给你听。”
此时天色已黑,游人早已绝迹,这个地方也不会有土人来的。陈石星不怕给人听见,理好琴弦,叮叮咚咚的就弹起来。
“广陵散”上半阕的调子是欢愉轻快的,陈石星心里充满怀旧之情,弹奏出来的琴音,好像是一家人的灯前欢聚,笑语盈盈。本来在哭着的云瑚,不知不觉也收了眼泪,听他弹奏了。
正在他全神弹奏,将要弹到变调,忽听得几下铮铮铿铿的琵琶声,刺耳非常,把他弹奏的节拍登时打乱。陈石星吃了一惊,停止弹琴。
只听得有个似曾相识的声音道:“咦,难道陈琴翁还没有死。除了他有谁能弹得如此好琴?”
另一个人说道:“毒龙帮的兄弟亲眼见到陈琴翁死掉的,决不会假。”这个人的声音,也好像是在哪里听见过的。
第三个人喝道:“谁人在此弹琴,还不赶快给我出来!”声音又是似曾相识。
原来他们眼前只见一堆乱石,重重叠叠,根本就不知道有路可通,内间另有天地。
第四个人道:“你说陈琴翁和云浩的坟墓是在此间,为可不见?”
第五个人说道:“我是从雷家一个老家人的口中听到的,不过这人也是不知道确实的地方,只知在这一带。”
这两个人声音却是陌生的声音了。
最初说话的那个人道:“琴声从这里传来,弹琴的人必定就在附近,咱们搜!”
这刹那间,陈石星蓦地想了起来,双目陡然现出杀气!
云瑚低声问道:“来的是什么人?”
陈石星在她耳边低声说道:“是咱们的仇人!最后两人我不知道是谁。第一个是铁琵琶门的尚宝山,那天就是他和厉抗天联手,在七星岩里伏击你的爹爹的。厉抗天三年之前早已死在我师父的剑下了。第二个是少林寺的叛徒铁杖禅师,原来的法号名叫照空。第三个是我在红崖坡碰上的那个强盗头子,名叫潘力宏。你的朋友江南女侠钟毓秀的坐骑就是给他抢了去,后来又给我抢回来的。”
刚说到这里,只听得第四个人喝道:“我叫你带我们去搜,你为何踌躇不前?”
第五个人吞吞吐吐的说道:“铁帮主,你、你有所不知……”
被称为“铁帮主”那个人道:“不知什么?”
“据雷家的那个老家人说,一柱擎天曾颁下禁令,谁敢毁坏云浩和陈琴翁的坟墓,他誓必与之为敌。不得他的允许,擅入墓园的,要是给他知道,他也要打断这人的双腿。莫说我不知道坟墓是在何处,就是知道,我,我……”
那“铁帮主”道:“你也不敢带领我们去找,是么?”
第五个人嗫嗫嚅嚅的说道:“你老人家知道,小人的本领低微,实在惹不起一柱擎天。我只能带你们来到此地,要搜请你们自己搜吧。我没有踏进墓地,那还不算是违背了一柱擎天的禁令。”
那个“铁帮主”斥道:“窝囊废!好,你不敢惹一柱擎天,你回去吧,用不着你了。我却是非惹一柱擎天不可,哼,一柱擎天和单拔群杀了我的哥哥,此仇不报,何以为人?”
听到这里,陈石星已是了然于胸,说道:“第四个人是毒龙帮的新任帮主,旧帮主名叫铁敖,是他的哥哥。四年前令尊和单大侠在七星岩下约会,单大侠来迟四日,那一天也正是令尊不幸逝世之日。单大侠来到七星岩下,遭受了铁敖的毒箭射伤,那晚我碰到单大侠的时候,铁敖正在率领帮众,来追单大侠,一柱擎天雷震岳是和他们一起的。但现在听这个‘铁帮主’的口气,我没有见到的后来的事情,却是雷震岳又回过头来,反而和单大侠联手,把铁敖杀掉了。”
云瑚说道:“一柱擎天是我爹娘信得过的侠义道人物,如今你亲耳听到这桩事情,想必不会对他再有怀疑了吧?”跟着说道:“那么第五个人的身份也清楚了,他是本地人,和雷家的一个老家人认识的。”
空谷足音,听得特别清楚,云瑚说道:“他们似乎是向这边走来了。”
陈石星道:“这里乱石重重叠叠,仿佛诸葛武侯的八阵图,他们没有熟悉地形的向导,要找也是找不到的,不过,当然咱们也是不能不防。”
只听得那个“铁帮主”又在说道:“陈琴翁决不会死而复活,但这弹琴的人却必定是和陈琴翁大有关系,要是我猜得不错的话,想必他就是在陈琴翁的墓前弹琴。”
铁杖禅师说道:“听说一柱擎天已经偷偷回到桂林来了,这消息是从龙家传出来的,料想不假。”
潘力宏跟着说道:“这人若是在陈琴翁的墓前弹琴,他能够找到这个墓地,想必也会知道一柱擎天是藏在何处。”
那“铁帮主”道:“是呀,所以咱们非把这个小子先揪出来不可!”
铁杖禅师道:“可惜刚才咱们打草惊蛇,这小子不敢再弹琴了。”
尚宝山道:“我有办法叫他滚出来!”手拨琵琶,叮叮咚咚的又弹起来。
声音刺耳之极,云瑚只觉焦躁不安,心旌摇摇,似乎“灵魂”就要脱离躯壳似的。云瑚吃了一惊,连忙运功镇摄心神,说道:“这人的琵琶怎的弹得如此难听!”陈石星练过张丹枫所传的正宗内功心法,倒不觉得怎样难受。说道:“这是铁琵琶的独门功夫,临敌之际,用琵琶声扰乱对方的心神。不过这种邪派的功夫,你只须心神镇定,当作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它也不能侵害你的。”
云瑚说道:“虽然如此,也是讨厌!”
陈石星道:“当然不能置之下理。难得仇人送上门来,难道还能让他们跑掉吗?你跟我来,咱们绕路出去,攻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他们从坟墓后面的乱石丛中悄悄出来,那四个魔头已是走在他们的前面,虽然是在东张西望,却还没有发现他们。
不过那个带路的汉子此时却正是踌躇未决,不知是回去的好,还是留下来等待那四个人的好?要知那个“铁帮主”虽然叫他回去,却分明是气恼他的说话。不过他又害怕触犯了一柱擎天的禁令,生怕误进禁地。是以他只好站得远远的,等待那四个魔头。陈云二人走了出来,却给他看见了。
这个汉子大吃一惊,不知不觉就突然发出一声尖叫。
云瑚心思敏捷,立即想到要把此人生擒,留作盘问口供的“活口”,当下双指一弹,铮的一声,钱镖飞出。此人不过是给这四个魔头带路的人,本领低微,如何能够抵挡云瑚的暗器?嘴巴尚未曾合拢,便给钱镖打个正着,骨碌碌的滚下山坡。
但他这声尖叫,却把走在前面的那四个魔头,都惊得回过头来了!
首先认出陈石星的是红崖坡的盗魁潘力宏,上一次陈石星在红崖坡和他交手,不过是半年前的事情。他呆了一呆,立即喝道:“好呀,原来是你这个小子!”
陈石星认识尚宝山,尚宝山却不认识他,问潘力宏道:“这小子是谁?”
潘力宏:“就是半年前在红崖坡抢了我那匹白马的小子!”这件事情,他早已和同伴说了。尚宝山一看陈石星如此年轻,不觉心头微凛,“这小子年纪轻轻,居然能够从潘力宏手中抢了他的到口馒头,倒是不可小觑!”
嘴里却在哈哈笑道:“但他是来得正好了,他没有坐骑,谅他也逃不出咱们的掌心!”
云瑚冷笑说道:“那匹白马是你的吗?不识羞!嘿嘿,你害怕我们逃走,我们还害怕你逃走呢!”
第二个认出陈石星的是铁杖禅师,那次,陈石星在前往石林的途中,碰上“刀王”余峻峰布下刀网阵,围困黑白摩诃,这铁杖禅师就是余峻峰最得力的帮手。不过事隔三年有多,陈石星已经从一个十五六岁的大孩子长成为一个二十岁的少年,而且衣着华丽,和当年那个衣裳褴褛的穷小子自是大不相同,他是注意到陈石星所背的古琴,才认出他的。
铁杖禅师认出了他,却是如同天上掉下一件宝贝,乐得心花怒放,哈哈笑道:“老天爷给咱们送宝物来啦!”
那“铁帮主”道:“这小子身上有什么宝物?”
铁杖禅师道:“他有云浩的宝刀,说不定云浩的拳经刀谱也是在他身上。还有他背的这具古琴,据我所知,黑白摩诃手下也曾动过他的念头,想抢他的。能够引起黑白摩诃手下动心的东西,料想也是一件宝物。”
尚宝山微一沉吟,说道:“陈琴翁有个孙儿,在陈琴翁死后,不知下落。陈琴翁的坟墓在此处,这小子又恰好在此处弹琴,恐怕就正是他的孙儿了。”
那“铁帮主”道:“那咱们还等什么,快快把这小子拿下吧!”说话之间,彼此都是向对方奔去,距离已是越来越近。铁杖禅师跑在最前面,碗口大的禅杖一抡,发出霹雳似的一声大喝。
“小子,赶快把云浩的宝刀先交出来,洒家或者可以饶你不死!”铁杖禅师挺起禅杖,指着陈石星的胸膛,大声喝道。
云瑚笑道:“你找错人啦,云大侠的宝刀在我这儿!不过,我可不能给你!”
云瑚女扮男装,铁杖禅师一向粗心,尚未看得出来。喝道:“你是什么人?哼哼,不管你是什么人,宝刀在你手上,你就非给洒家不可,否则要了你的小命!”
云瑚笑道:“说得这样容易,你试试看!”
铁杖禅师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凶僧,闻言大怒,虎步跳上前去,禅杖抡圆,就向云瑚的天灵盖打了下来!
尚宝山比较心细,叫道:“铁杖师兄,请留活口,我看这女娃儿有点来历!”
话犹未了,只见两道银虹,同时飞起,原来是陈石星恐怕云瑚吃亏,抢上前去,给她抵挡。喝道:“你们并肩子上来吧,你们多少个人,我们也是两个人对付!”他是因为和云瑚联手,故此按照江湖规矩,交代一下,避免人家说他们是以二敌一。
“铁帮主”大笑道:“这两个小子乳臭未干,竟然要充好汉!”他只道铁杖禅师那根重达六十四斤的铁禅杖一打下来,这两个小子不怕不给他打成肉饼?哪知结果却是大大出他意料之外。
就在这瞬息之间,“铁帮主”话犹未了,只听得震耳欲聋的一阵金铁交鸣之声,火花四溅。云瑚笑道:“宝刀不能给你,这把宝剑先给你吧,只要你有本领能够把它拿去。”
铁杖禅师虽然是已得少林寺武学真传的高手,却也抵挡不住双剑合璧的威力,火花蓬飞之中,禁不住踉踉跄跄的退了几步,低头一看,只见禅杖已损一个缺口。
殊不知铁杖禅师固然是又惊又怒,陈云二人也是不禁吃了一惊。须知他们的宝剑有断金切玉之能,要不是铁杖禅师的内力在他们之上,抵消了几分双剑合璧的力道,他的那根禅杖恐怕已经给削短一截了。云瑚虎口一阵酸麻,心想:“还有三个魔头就要上来,我恐怕还是不能硬接硬打。”
跟在铁杖禅师后面的是那个“铁帮主”,见状大惊,一抖手三柄毒龙锥飞了出去。他是毒龙帮前任帮主铁敖的弟弟,名唤铁广。虽然他是弟弟,本领却比哥哥还强。三柄毒龙锥飞来,挟着一股强烈的腥风!
陈石星怒道:“好歹毒的暗器,我们不要,原物奉还!”双剑合璧,心意相通,两人同时使出了一招“横云断峰”,两道银虹一拦一卷之下,三柄飞锥断为六截,倒飞回去。
铁广这一惊非同小可,连忙自行仆倒地上,变作滚地葫芦,滚出数丈开外。虽然狼狈之极,却把反打回来的暗器避开了。
陈石星使的是股巧劲,三截断锥落地,另外三截断锥却忽地在半空中拐了个弯,突然打到铁杖禅师的面前。铁杖禅师藏头缩颈,禅杖一立,当当当三声连响,三截断锥给他打了下来。他鼻端闻得一阵腥风,不禁出了一身冷汗。原来“毒龙帮”顾名思义,是擅于使毒的,铁广身为帮主,所用的暗器尤其狠毒,他的“毒龙锥”是在七种混合的毒药的药液之中淬过的。
剧斗方酣,尚宝山忽地手挥五弦,发出一种极为古怪的“乐声”,似是鲛人夜泣,似是宫女伤春;又似狂夫骂座,泼皮斗殴。缠绵悱恻与泼辣烦嚣,这本是水火不相容的,他竟然能够糅杂一起,同时弹了出来。
陈石星功力既高,又通乐理,还不觉得怎样,云瑚可是有点禁受不起,心头一乱,双剑合璧的招数,稍为露出破绽,铁广的暗器立即乘虚而入,铮铮铮三枚透骨钉飞向云瑚。
陈石星一招“孔雀开屏”,白虹剑扬空一划,三枚透骨钉在剑光中给绞成粉碎。但他这招乃是替云瑚抵挡暗器的,云瑚的剑法却不能跟他配合。说时迟,那时快,尚宝山的铁琵琶当中砸了下来。登时把他们二人分开。铁杖禅师和潘力宏左右合击,攻向云瑚。陈石星唰的一剑刺将过去,却给尚宝山的铁琵琶挡住。
云瑚给那古怪的“乐声”弄得心神烦躁,露出破绽。好在陈石星已有防备,突然使出两招无名剑法抢在云瑚的面前补好她的破绽。
“瑚妹,别理会他的琵琶声!”陈石星道。可是云瑚未有这种定力,不理会也是不行,那古怪的“乐声”偏偏钻进她的耳朵。
陈石星见状不妙,心里想道:“可惜我不能一面弹琴,一面应敌,否则倒是可以破解这魔头的琵琶声。”
无名剑法虽然精妙,但威力却是远远不如双剑合璧。云瑚心神不定,十招之中,总有三两招配合不上,仍然等于是各自为战。陈石星暂时或许无妨,但久战下去,终是难免一败。
人急智生,陈石星蓦地心头一动:“我不用弹琴,也是可以打乱他的节拍。”当下一声长啸,宛如万马奔腾,千军破敌,用啸声吹出了“破阵乐”的曲调。
尚宝山的琵琶声给他的啸声打乱,大吃一惊。云瑚却是精神陡振,双剑合璧的威力不但恢复如初,而且胜似从前了。
双剑合璧并无一定的章法,而是依照剑势,自自然然的就能配合得天衣无缝的。陈石星随机应变,把无名剑法随意挥洒,云瑚则用她学过的剑法,按照剑理和他攻守相联。不过一会,剑光暴涨,已是反客为主,大占上风!
剑光暴涨之下,三个强敌给他们渐渐逼开。
铁杖禅师碗口般粗大的禅杖一立一个翻身,“乌龙盘树”,杖尾霍地横卷过来,扫击云瑚双足。云瑚托地一跳,跃起一丈多高,剑光疾闪之中,铁杖禅师的左肩已是着了一下,鲜血直冒,把他的大红袈裟染得更红!要不是尚宝山的铁琵琶给他挡了一下,肩上的琵琶骨只怕也要给陈石星刺穿。
云瑚半空中一个“鹞子翻身”,在铁杖禅师旁边的潘力宏尚未来得及逃跑,云瑚那一招“鹰击长空”已是凌空刺下,指到了他的咽喉。他们交换位置,攻击对手,这正是双剑合璧的一招奇峰突起的绝招!
生死关头,危机瞬息。潘力宏避无可避,只好不顾受伤,使了大摔碑手的功夫,用肉掌来抵挡宝剑,硬劈过去,只听得“喀嚓”一声,潘力宏双指被云瑚削断。但他这拼命的一击,掌力也是颇为惊人,云瑚竟然给他的这股掌力震得倒退几步。也幸亏如此,潘力宏的整个手掌才不至给云瑚硬生生的割了下来,只是损了两指。
俗语说“十指痛归心”,潘力宏功力虽然不弱,也是禁受不起疼痛,一声惨号,转身便逃。铁杖禅师的琵琶骨险被戳穿,也是吓出一身冷汗,哪里还敢恋战。
陈石星喝道:“想要跑么!”剑光化作银虹,疾刺过去。尚宝山举起铁琵琶一挡,云瑚的青冥剑亦已圈了回来,双剑一合,威力何止倍增。尚宝山的铁琵琶饶是渗有一半“玄铁”所铸,给他们的双剑一击,亦是难以抵挡,一阵金铁交鸣之声震耳欲聋,铁琵琶的腹部已是划开了一道裂缝。
陈石星正要施展杀手,金铁交鸣声中忽地杂有嗤嗤声响,陡然间眼前金星闪烁,原来尚宝山的铁琵琶腹内中空,藏有暗器,危急之际,一按机关,琵琶腹内的暗器就可发射出来。如今尚宝山发出的乃是一蓬细如牛毛的梅花针,跟着是七枚喂过毒的透骨钉!
陈石星大吃一惊,叫道:“不好!”连忙反手一推,使股巧劲,把云瑚推开。
幸亏陈石星得到张丹枫内功、剑法的衣钵真传,练了三年上乘内功,造诣已是不弱,应变又甚得宜,在这瞬息之间,一掌推开云瑚,立即挥袖一卷,把那蓬梅花针裹住。右手的白虹宝剑,将七枚透骨钉打落五枚。左手中指一弹,铮的一声,把第六枚透骨钉反弹回去。但饶是他施展了浑身解数,第七枚透骨钉还是成为“漏网之鱼”,几乎擦着云瑚的额角飞过。
陈石星衣袖一挥,把裹住的梅花针“奉还原主”。尚宝山已经掠出数丈开外,梅花针打他不着,但那个在旁边发暗器助战的“毒龙帮”帮主却是“哎哟”的叫了起来。
原来那第六枚透骨钉是给陈石星以“弹指神通”的功夫反弹回去的。陈石星恼他暗器伤人,这枚透骨钉反弹回去,对准了他的“太阳穴”。
这一下的变化突如其来,铁广饶是善于接发暗器的高手亦是躲避不开,还算不幸中之大幸,太阳穴没有给打个正着,但那枚透骨钉已是插入他的肩头。
铁广是使毒的大行家,给喂过毒的透骨钉所伤,吓得魂飞魄散,忙向尚宝山讨取解药,尚宝山喝道:“快跑,跑到山下我再给你!”
陈石星回到云瑚身边,只见云瑚花容失色,叫道:“好险!”
陈石星道:“你没伤着么?”
云瑚说道:“真是无巧不成书,这枚透骨钉打落了我插在头上的一根玉簪,幸好没有给他伤着。只可惜,我误了事,给敌人都跑掉了!”
陈石星道:“好在你有先见之明,已经拿了一个俘虏,咱们现在就去盘问那个俘虏。”
不料那个俘虏竟失了踪!
那人是给云瑚的钱镖打着穴道,滚下山坡的。所过之处,被他身体压伏的野草,还是萎靡不振,未能抬起“头”来。乱草上不时可以发现点点斑斑的血迹,想是他滚下去的时候,给一些尖利的石子擦伤了。
陈云二人跟着血迹寻找,到了一个乱草丛中,血迹再也找不到了。他们还未死心,再向前寻找,一直走到山脚,仍然不见。
云瑚说道:“奇怪,他分明是给我打着了麻穴的,我这是独门的打穴功夫,要十二个时辰之后,穴道方能自解。十二个时辰之内,他应该是不能动弹的。”
陈石星道:“这人不过是给那四个魔头作向导的,本事低微,谅他也不能自行解穴。”
云瑚说道:“就是有人救他,那个人也必须懂得我云家点穴功夫。否则,除非是武林中一等一的高手,内功已臻化境,可以用本身的真力,给他冲开解穴。嗯,真是邪门!”
两人边走边说,不知不觉已是踏过花桥,只见城中炊烟四起,一弯新月从东方升起,投影江心。“花桥烟月朦胧”,诗人笔下风景,已是变成了展现在他们眼前一幅真实图画了。
回到那间客店,店主人笑面相迎,说道:“我正要盼两位相公回来呢。”
陈石星道:“我这位朋友仰慕普陀山的风景,我陪他去走了一趟,可惜时间晚,七星岩是不能进去游玩了,只能明天再去啦。累你等候了。”
云瑚笑道:“桂林风景甲天下,果然名不虚传。我们是玩得都几乎忘记回来了,不知不觉就这么晚啦。”
他们怕这店主人起疑,不待他盘问便加解释。
那店主人却似乎并不在意他们去了什么地方,说道:“两位可惜回来迟了一步,刚刚有两位贵友来过。”
陈石星吃了一惊,“我刚刚回到桂林,怎的就有人来找我了?什么人消息这样灵通?”
“这两人是谁?我一进城就到贵店投宿,并没有告诉任何朋友,他们怎么知道我住在这里?莫非是找错人吧?”陈石星连忙问道。
店主人说道:“不会错的,他们说出你们的年龄、相貌,你们的坐骑,和陈相公携来的木匣子,每一样都描述得很清楚,想来当然是你们的朋友了。至于他们怎样知道你们住在这里,那我就不知道了。”
云瑚笑道:“你说了半天,还没说出他们是姓甚名谁呢?”
店主人道:“我问过他们,他们说待两位相公回来,只须我一讲你们就会知道的了。”亦即这两人并没留下姓名。
云瑚说道:“那你讲呀,这两个人多大年纪,什么模样?”
店主人道:“来的是一男一女,年纪和你们差不多。衣着很好,似乎是富贵人家公子小姐。”原来那个衣服华丽的少年,向他打听陈石星,一出手就赏他十两银子,是以他对这两个人自是甚有好感,当时也不便多加盘问了。
陈石星如有所思,忽地问道:“那个男的可是随身带有一管玉箫的?”
店主人道:“不错,我还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碧绿可爱的玉箫呢。他说话之时,就是拿着玉箫在手上盘弄的。这么说,这两个果然没错是贵友了吧?”
陈石星道:“我是最近见过他们,却不算是什么深交。他们没留下姓名,可留下地址吗?待我去回拜他们。”
店主人说道:“我还没讲完呢,他们听说两位外出未归,很是失望。那少年向我借了纸笔,留下一封信给你。我没敢拆开来看,想必信上写有地址。”
陈石星接过那封信,说道:“好,多谢你费神替我招呼朋友了。我准备明天回拜他们,今晚想好好睡一觉。若是有别的人找我,你可别要说我在这里了。”说罢,赏给那店主人一锭元宝,约莫也有十两左右。一个小客店的老板,哪曾见过如此豪阔的客人,接过银子,眉开眼笑,忙不迭的答应,心里想道:“怪不得相士说我立秋之后要行好运,果然今天一天之内,就接到了两个财神。”
陈石星和云瑚回转房间,关上房门,悄悄说道:“这两位朋友,恐怕就是咱们昨天在路上碰见的那‘八仙迎客’中最后的‘二仙’了。”
云瑚点了点头,说道:“不错,那两个人正是一男一女,男的腰间插有一管玉箫的。看来他是为了赏识你的琴技想要和你结交的,你去不去拜访他们呢?”
陈石星道:“且看一看他这封信上写的什么再说吧。”
打开信一看,只见写的是:
湘漓分界,道左识荆,流水高山,得聆雅奏,仰慕弥深,渴欲攀交,但盼俯允。弟以别事羁身,匆匆来去,榕城虽好,未许淹留。兄台若肯折节下交,请于三日之内,一来阳朔,莲花峰上,同观日出如何?
下款的署名是“葛南威”,另外角落还有一行小字:“兄台意欲会晤之人,莲花峰上,或许亦能相见。又及。”信的正文还不怎样,看了这行小字,陈石星却是不觉呆了。正是: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