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回 心事涌如潮 难挥慧剑 情怀浓似酒 忍拆鸳鸯

龙剑虹心里想道:“若果虎哥的性命挽救不来,我非但对不起他,更对不起七阴教主母女!”要知她取得解药之后,为了感谢七阴教主舍身相救之恩,已决意要完成七阴教主的心愿,宁愿自己忍痛斩断情丝,撮合阴秀兰与张玉虎的姻缘,如今难得周山民已答应了接阴秀兰上山,可是若累张玉虎保不了性命,她的一番心意岂非尽付东流。

良夜迢迢,月寒如水,静寂之极的林子里忽然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起,似是有夜行人来到,龙剑虹心头一凛:“山寨里防范得这样严密,哪来的夜行人?”她躲在一棵梅树后面,凝神静听,辨别那声音的方向,过了片刻,只见东边山坳,现出了两条人影。她定睛一瞧,一颗心几乎要跳了出来,当真是又惊又喜,原来走在前面的那个正是阴秀兰,后面的那人则是万天鹏。

龙剑虹正待出去迎接,忽听得一片吆喝的声音,响箭的声音,天空里还现出报警的蛇焰箭,曳着一溜溜蓝色的火焰,想是放哨的头目们已发现了有人上山。阴秀兰止住脚步,就在此时,只见有两个人已追了到来,大声喝道:“你这两个娃儿来这里做什么?”

龙剑虹这一惊非同小可,追阴秀兰的这两个人竟然不是山寨里的头目,却是阳宗海与厉抗天!

阳宗海一个飞身,抢到前面,拦着他们的去路,厉抗天将铜人一摆,将他们夹在当中,阳宗海看清楚了,哈哈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秀兰侄女!你妈呢?这个小子是谁?你们到这里来是何用意?”阴秀兰板起面孔道:“你管不着!”阳宗海奸笑道:“我做叔叔的怎么管不着!你背了母亲私逃,撞见了我,我当然得替你的爹娘管教你!”阴秀兰怒极,一扬手打出了一把喂毒的三棱透骨钉,斥道:“谁有你这个叔叔,你、你、你,都是你引来的坏人,害死了我的妈妈!”

阳宗海长剑一展,用一招“平地风雷”,只听得叮叮之声,不绝于耳,那一把透骨钉都给他荡开。可是,阳宗海也吃了一惊,急忙问道:“什么?你妈死了!”万天鹏喝道:“你害死了我妈,还要明知故问?”他早已取出了一对判官笔,双笔一分,立即分点阳宗海的左右“肩井穴”。阳宗海与他交过一次手,知道他功力不高,但点穴的手法却甚是奇妙,倒也不敢轻敌,当下剑交左手,一招“乘龙引凤”,将他双笔点穴的招数化开,右掌一切一封,却施展大擒拿手法来扣阴秀兰的手腕!

阴秀兰的柳叶刀扬空一闪,刃口蓝艳艳的透出一层炫目的光采,落在行家眼里,当然知道这是喂过剧毒的兵刃,阳宗海心头一凛,慌不迭的缩手。阴秀兰一刀劈去,斩了个空,陡觉脑后风生,阳宗海使出移步换形的功夫,早已绕到了她的背后,长剑点她的后心大穴。万天鹏喝道:“休得伤我姐姐!”奋勇上前,双笔架住了他的剑锋。阳宗海力透剑尖,振臂一挥,“当”的一声,将他双笔弹开,说道:“咦,我师姐哪来的这个儿子?你没人认养,不如认我做老子吧!”万天鹏大怒,双笔横拖过去,瞬息之间,连袭阳宗海上身的九处麻穴。休看他年纪轻轻,手法的奇诡,足可比得上第一流的点穴名家,原来他的父亲万家树,精研“金鹏十八变”的判官笔点穴家数,毕生心得都传授给了儿子。只可惜万天鹏功力尚浅,临阵的经验也不多,手法虽然精妙绝伦,却还未足克制强敌。

阳宗海使出真力,长剑一划,但听得一片金铁交鸣之声,万天鹏的双笔在这瞬息之间,已与他的长剑接触了九下,被他的内力反击,登时立足不稳,跄跄踉踉的接连退出了几步。这时山寨里巡夜的头目,已从四面八方赶来,阳宗海长剑一指,喝道:“秀兰,你来这里,是不是想投降敌人?你母亲死了,我就是你的亲人,你可不要生心外向!你母亲的那本百毒真经,是不是在你身上,快说,快说!”

厉抗天忽地将铜人一摆,跳了上来,替阴秀兰架开了阳宗海的一剑,说道:“老阳不要迫她。她是我的小主妇,她母亲死了,当然得归夫家,阴姑娘,山寨里的人来了,你不要害怕,我护送你到主人家去。”阴秀兰大怒,唰、唰、唰,一连劈他几刀,却都斫中了他的铜人,震得虎口都酸麻了。

阳宗海大怒道:“这个时候,你还在猜忌我吗?先把他们擒了,若有百毒真经,当然归你!”厉抗天道:“好,这话可是你说的!”铜人一抡,“当”的一声,把阴秀兰的柳叶刀磕飞,立即伸手便抓,万天鹏旁刺跃来,判官笔点他的手腕。厉抗天“哼”了一声道:“你这小子也来找死!”可是万天鹏的点穴手法十分奇妙,厉抗天也迫得放松了阴秀兰,退后一步,抡起独脚铜人,正待砸他脑盖,龙剑虹忽然一跃而出,叫道:“厉抗天,你不要上阳宗海的当,百毒真经在他手上,你不问他要,却问谁要?”

阳宗海暴怒如雷,长剑一挺,对准龙剑虹分心便刺,喝道:“都是你这个小狐狸专门挑拨是非,我非把你毙了不可!”可是龙剑虹的剑术尚在他之上,他虽然功力深厚,在急切之间,要想伤龙剑虹,那却也是力所不能。

阴秀兰趁此时机,拾起了她那一把喂有剧毒、见血封喉的柳叶刀,和万天鹏联手合斗厉抗天。这时但见树林里黑影幢幢,巡夜的头目已从四面八方赶到,厉抗天陡起杀机,心道:“且先把这小子毙了,然后再把这丫头活擒,冲下山去!”

万天鹏的本领虽然不弱,却怎当得厉抗天的神勇,激战中厉抗天忽地一声大喝,铜人直起直落,以泰山压顶之势,向万天鹏砸下。万天鹏暗叫一声:“不妙!”使尽气力,急忙用了一招“横架金梁”,双笔力撑出去。笔尖还未碰到铜人身上,便自感到一股极强劲的力道压来,说时迟,那时快,就在这一霎时,忽听得阴秀兰一声尖叫,飞鸟一般的疾掠而来,眼看就要撞着铜人,厉抗天却似乎是怕了她,在这间不容发之间,倏然间又把铜人收了回去。要知阴秀兰是他少主人所定下的未婚妻子,他纵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把她打死。

阴秀兰来得快,他的铜人也收得快,两边势子都猛,但听得“蓬”的一声巨震,他的铜人一下子收势不及,往侧后方面横扫过去,竟把一棵大树折断,随即听得几声惨厉的号叫,原来是两个赶来援救的头目,被大树压在下面,断了肋骨。

赶到斗场来的七八个巡夜头目,见厉抗天这等威势,都不禁给他吓着。万天鹏也不禁倒抽一口冷气,心想:“幸而兰姐阻挡他一下,要不然我的双笔如何能够撑持得住?只怕不死也得重伤!”

那一干头目,武功与敌人相去太远,插不进手,但其中有几个擅打暗器的,一声胡哨,甩手箭。飞蝗石、铁莲子、透骨钉之类的暗器,纷纷发出,向厉抗天的身上招呼。厉抗天的铜人舞得风雨不透,这些暗器当然伤不了他,可是多少也牵制了他的攻势,令他多了一点顾忌。更加以阴秀兰使的是一把毒刀,他又不敢伤害她,只能伺机活捉。如此一来,万天鹏与阴秀兰联手合斗,居然能够勉强支持下去。

但另一边,龙剑虹却有点支持不住了,她和阳宗海斗了十余二十招,阳宗海恨极了她,力透剑尖,一剑紧似一剑,迫得她只有招架之功,毫无还手之力。

正在紧张之际,忽听得洪钟般的一声大喝:“哪里来的这两个贼子,竟敢藐视我山寨无人?”龙剑虹一看,正是金刀寨主周山民提了他那把家传的厚背金刀,亲自赶了出来,背后跟着了刘完达、卢道隐、谷竹均等一众头领,和邀来的各路英雄。原来周山民调养了两天,体力已经恢复,听得有人夜闯山寨,不顾劝阻,便带了群雄赶来。

阳宗海认得是周山民,吃了一惊,道:“咦,你这老匹夫还未死呀!”接着便对厉抗天发话道:“如何?你如今该相信我的话了吧?这老匹夫便是金刀寨主,你瞧,他哪里像个病人?当然是早已得到了解药了!”厉抗天这时也完全明白是受了龙剑虹的骗,给阳宗海埋怨一顿,又羞又愤,舍了阴秀兰,猛地纵来,铜人一摆,立即便向龙剑虹砸下。

周山民大怒道:“好呀,你们要毒死我,我偏偏不死,留下来收拾你们!”金刀一起,一招“力劈华山”,和厉抗天的铜人碰个正着,一个是天生神力,一个则积了几十年的深厚功力,但听得“当”的一声巨响,火花飞溅,周山民给震得虎口流血,厉抗天也跄跄踉踉的倒退三步,比较之下,虽是厉抗天稍胜一筹,但他也吃惊不小,心想:“金刀寨主果然是名不虚传,新病之后,居然还能够和我硬碰硬接!看来今晚是难以讨得便宜了!”

周山民大刀一翻,刀背向下,又是一招“惊涛拍岸”,朝阳宗海的背心直拍下去,这一招是他家传的独有刀法,刚猛无伦,阳宗海没有厉抗天的神力、哪敢硬接,一听得金刀劈风之声,慌不迭的快快侧身闪避。龙剑虹见周山民亲自赶来,精神大振,立即转守为攻,施展天山剑法中的“追风剑式”,又快又狠,一连几记杀手绝招,把阳宗海杀得手忙脚乱。要知若是各凭真实本领,单打独斗,龙剑虹固然不是他的对手,周山民也未必赢得他。但如今是周山民的金刀加上了龙剑虹的宝剑,周山民刀重力沉,龙剑虹剑招奇妙,阳宗海可就要吃亏了。不过数招,阳宗海用了一招凌厉的剑法反攻,被周山民横刀荡开,龙剑虹乘隙便进,但听得“嗤”的一声,饶是阳宗海闪避得快,肩上的软甲亦已被刺穿,剑尖在他的肩上划过,划破了一道长约三寸的伤口。

谷竹均、卢道隐、刘完达三人这时也已加入战团,谷竹均使太极剑法,卢道隐以青竹竿点穴,这两人都是擅于以柔克刚的高手,刘完达的外家功夫也差不多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他在山塞里坐第二把交椅,气力不在周山民之下,这三人一上来围攻厉抗天,厉抗天虽是神勇惊人,却也给他们迫得连连后退。

阳宗海见势不妙,急忙叫道:“厉老兄,真相已明,回去告诉你家的主人吧,还恋战做什么?”厉抗天叫道:“不错!并肩子走呀!”铜人一冲,用了十成气力,“当”的一声,登时将刘完达的大刀磕得飞上半空!

刘完达有倒曳蛮牛、力阻奔马的能耐,素来以气力自豪,想不到被厉抗天一下子磕飞了他的大刀,而且震得虎口流血,双臂酸麻,不由大吃一惊,连忙闪开,厉抗天纵声长笑,与阳宗海一道,立即从缺口冲出去了。周山民大怒,便要去追,龙剑虹怕他病后过劳,忙道:“周伯伯,阴姑娘来了,咱们理该先招呼客人才是啊!”周山民收回大刀,掀须笑道:“我气这两个恶贼不过,一时糊涂,倒怠慢了贵客了,阴姑娘,请啊,咱们到山寨里叙话。”

石翠凤早已得到讯息,拉了周志侠出来迎接,一见阴秀兰,立即将她搂入怀中,说道:“这次山寨的大难,全靠令堂解救,可惜我们已不能向她道谢了。阴姑娘,我们正要派人去接你呢,难得你来了,你不嫌弃的话,就将这里当作你的家吧!”阴秀兰泪下如雨,拜下去道:“多谢寨主夫妻的照料!”龙剑虹道:“不提那些伤心事了,兰姐,你来了就好了,我们都在盼望你呢!”石翠凤将她拉起,说道:“孩子,你千万不要见外,就当我们是你的亲人吧。”阴秀兰拭泪叫了一声:“伯母。”石翠凤道:“志侠,你也过来见过妹子,多谢她救了你的父亲。”周志侠有点腼腆,听母亲的话,只好上来叫了一声:“妹子。”阴秀兰还了一礼,也自有点尴尬,说道:“少寨主,以前多多冒犯你了。”周山民哈哈笑道:“以前的事,还提它做什么?”又对万天鹏说道:“我已听得龙姑娘说过你的事了,你安心在这里住下,报仇的事情我们大伙替你想法。”

阴秀兰拭干眼泪,望了龙剑虹一眼,忽地低声问道:“那解药都有效吗?”龙剑虹心中一动,故意说道:“我正想请教姐姐,周寨主和凌姐姐都好了,就是张玉虎还未见好,不知什么原故?”阴秀兰道:“请姐姐带我去看一看他。”她说得若不经意,龙剑虹却已听出了她的焦急之情。

龙剑虹道:“得姐姐去看,那是最好不过了。”石翠凤道:“好,你们忙着救人,等下咱们再叙。”当下龙剑虹带了阴秀兰,走进张玉虎养病的静室,张玉虎仍在昏迷之中,但见他脸上的黑气已退了一些,但眉心的黑气仍然很浓,手脚也烫得怕人,阴秀兰凝眸片刻,低声道:“也许还未绝望,待我来试试。”龙剑虹这一喜非同小可,道:“要用什么药?”阴秀兰道:“不必。”忽然脸上一红,说道:“就是要这间静室就行了。”龙剑虹道:“好,那么我不打扰姐姐施术了。”退出病房,随手关上了房门,心中又是欢喜,又是悲酸。

阴秀兰独立病榻之前,思如潮涌,想起了张玉虎以前的拒婚,想起了母亲临死之前的那一番心意,想起了龙剑虹对她说过的话,说是张玉虎在知道她的为人之后,已深自后悔,渴望见她,又说她自己决心陪凌云凤一辈子,愿以有生之年,与凌云凤同隐天山,精研剑法,阴秀兰是个聪明人,她并不全信龙剑虹的话,但却隐隐猜到了龙剑虹是想撮合她与张玉虎的心意。此际,她独自在这静室里陪着受了重伤的张玉虎,爱恨交迸,又怨又怜,终于咬了咬牙,恨声说道:“冤家,不管你对我如何,我总得救你一次。”她坐到床上,轻轻的把张玉虎翻转过身,替他解开了身上的衣裳。

本来阴秀兰是不愿来的,但她在埋葬了母亲之后,神智稍微清醒,忽然想起了母亲在临死前将解药交付给她时所说的那几句话:“你给他们每人一颗,第三个人,只、只好听天由命了!”她当时不明白母亲的意思,后来一想,才想起那玉匣中只有两颗半解药,那半颗解药就是母亲咬剩的啊!她完全明白了,也更懂得母亲的心事了。嗯,解药她已交给龙剑虹拿回山寨去了,龙剑虹该不会让张玉虎冒险只吃半颗解药吧?她想是这样想,终是放心不下;还有万天鹏武功虽高,阅历极浅,兼有大仇要报,她母亲为了此事,死不瞑目,她自己又照顾不了万天鹏。阴秀兰想来想去,一来是为了张玉虎,二来是为了让万天鹏得个安身立命之所,终于甘受委屈,投奔山寨,却想不到厉抗天与阳宗海到山寨偷袭,恰恰碰见了他们,好在龙剑虹、周山民及时赶到,得以无事。

阴秀兰身经大变,父母双亡,心上的创痛未消,如今又被爱情所烦恼了。她不知道救醒了张玉虎之后。张玉虎将会对她怎么样?是感激她?或者仍然因为她是邪教出身的女子而鄙视她?但当她的手一接触到张玉虎热得发烫的肌肤,这些个人的思虑全部抛诸脑后了,她心中只有怜惜,只有一个念头:不管张玉虎怎样待她,总得救活他的性命。于是她把双掌贴着张玉虎的胸膛,给他慢慢按摩。

原来阴秀兰也曾跟随她母亲学过七阴毒掌的功夫,不过只有三成火候。九阳毒掌与七阴毒掌,一阳一阴互相克制,当日七阴教主若是只受九阳毒掌之伤,她可以运用本身的阴寒之气,消解热毒;不过当日百毒神君除了用九阳毒掌伤她之外,更加上了“消魂蚀骨散”的毒伤,所以她才不能自己运功治疗。可是九阳毒掌与七阴毒掌可以互相克制,那却是阴秀兰在学这门本领的时候,早就听母亲说过了的。

阴秀兰功力尚浅,按摩了片刻,但觉掌心好像按在炽热的火炭上一般,热得难受,原来张玉虎身上的热毒已是渐渐给她吸了出来,幸好张玉虎曾服了一颗用天山雪莲所制炼的碧灵丹,又服了半颗解药,体中的热毒已减轻了一半有多,要不然阴秀兰也禁受不起。

张玉虎在昏迷中感到一片清凉,伸手握着阴秀兰的玉腕,低声叫道:“虹妹,虹妹!”阴秀兰满面通红,心里却是一阵辛酸,急忙挣脱,张玉虎张开眼睛,吃了一惊,道:“咦,秀兰,是你呀!”随即发现自己赤着上身,阴秀兰的一只手还按在自己的心口,好生迷惑,正待发问,阴秀兰已把衣裳给他盖上,柔声说道:“你觉得舒服一点么?”

张玉虎神智清醒后,定睛一瞧,但见阴秀兰满头大汗,臂弯以下的一截玉腕红得发紫,掌心好像在滚水里泡过一般,起了好几颗水泡,而且透出一层黑气,张玉虎恍然大悟,原来她是给自己治伤。

张玉虎曾听龙剑虹说过七阴教主母女的事情,对阴秀兰的恶感早已消除,他胸怀坦荡,虽然有过一段尴尬的情事,却也并不怎样放在心上。当下说道:“阴小姐,多谢你啦,我好得多了,你歇歇吧。”

阴秀兰既是欢喜,又觉辛酸,默默无言地望了张玉虎一眼,随即摸出一根金针,在掌心刺了几下,将毒血挤了出来,张玉虎惊道:“咦,你怎么啦?莫要因为救我反而害你中了毒了。”阴秀兰道:“不妨事,你放心!”其实她虽然不会中毒,但也并非完全安然无事,因为她的七阴毒掌只有三成功夫,医好张玉虎之后,她这三成功夫也要没有了。她是甘心牺牲七阴毒掌的功夫来救张玉虎的。

张玉虎披上上衣,半卧半倚,又说了一句:“当真是好得多啦。”阴秀兰笑了一笑,说道:“那就好啦,我给你把龙姐姐唤来吧,你在梦中还叫着她呢!”张玉虎似觉她笑得甚为勉强,心中一凛,阴秀兰早已跑出去了。

可是,阴秀兰却找不到龙剑虹,原来龙剑虹早已故意避开她了。这时她正在后山的梅花林里独自徘徊,心中泛起了张玉虎的影子,泛起了阴秀兰的影子,最后泛起了七阴教主的影子,将张玉虎的影子也遮过了。她叹了口气,猛地想道:“阴秀兰要比我可怜得多!我应该成全她!”早已下了的决心更坚决了,她折了一枝梅花,痴痴地想,忽听得有人笑道:“虹妹,你不去看小虎子去,却在这里想什么呀?”龙剑虹被她吓了一跳,定眼一看,却原来是凌云凤。

龙剑虹道:“凤姐姐,怎的这样晚还出来,全好了么?”凌云凤道:“全好了,多谢你这次取来解药。”龙剑虹道:“应该多谢七阴教主,是她舍了性命给我们的。”凌云凤叹了口气道:“她们两母女的身世真是可怜。嗯,我刚才去看小虎子,正碰见了七阴教主的女儿呢。看她眉宇之间,仍然是十分忧郁。”龙剑虹暗里吁嗟,默然无语,过了半晌问道:“玉虎有了起色吗?”凌云凤道:“好得多了。喂,你知道吗,那位阴小姐正在找你呢!我猜想你定是在梅林散步,果然一找便着。和我回去看看小虎子吧。”龙剑虹道:“不,我不想回去。”

凌云凤握着她的手,柔声问道:“虹妹,你有什么心事?”龙剑虹道:“没什么。凤姐姐,你什么时候回去?”凌云凤道:“我已向周寨主夫妻说了,我明天就想回去。”龙剑虹道:“我和你一同回去。”凌云凤道:“为什么?”龙剑虹笑道:“我舍不得你呀。咱们一同来,一同去。”凌云凤也笑道:“你舍不得我,难道就舍得小虎子吗?你现在年纪大了,我可不敢要你了。”龙剑虹眼圈一红,道:“天下无不散之筵席,我不回去,难道还能在这里一世不成?”凌云凤“咦”了一声,道,“不对,你一定是有什么心事,你要瞒别人也还罢了,怎么连我也瞒起来呢?”

龙剑虹道:“姐姐,我求你一件事。”凌云凤道:“什么?”龙剑虹道:“我是你培养成人的,今后我也愿意陪着你,你要独创一家的剑法,我虽然没有用,也可以给你抄写剑谱的。我就是这件心事,你答应我吗?”凌云凤笑道:“我的剑法将来当然也要传给你,嗯,你不只是这件心事。”龙剑虹满腹辛酸,低低唤了一声:“姐姐!”却仍然欲说还休,禁不住潸然泪下。

凌云凤抬起头想了片刻,忽地问道:“七阴教主这次给你解药,全是为了小虎子的原故吧?”龙剑虹道:“不错,也可以说是为了女儿的原故。”凌云凤道:“啊,我明白了。”一时之间,不知说些什么话才好。龙剑虹道:“阴小姐比我可怜得多,她是一个好女子,虎哥哥会喜欢她的。”凌云凤刚才去探病之时,在窗口外面听得里面女子的声音不像是龙剑虹的,一时好奇,曾张望一下,她不知道是要那样治病的,看见阴秀兰和张玉虎“亲热”的情形,赶快避开,直到阴秀兰走出来找龙剑虹,她才敢和她见面。当时已自有点疑心,如今听龙剑虹一说,心里不由得想道:“张玉虎得她的活命大恩,因感激而生爱意,这也在情理之中。”再想到阴秀兰的可怜身世,更不忍责备阴秀兰不对,但觉男女之间的事情,真是难说得很。

月泻清辉,夜凉如水,凌云凤忽地感到一股寒意,心中想道:“我本以为他们是一对美满姻缘,哪知也会发生变故。”她望着龙剑虹那对忧郁的眼睛,不觉喟然叹道:“你愿意伴我一生,我自是求之不得,但我却也有点为你可惜!”龙剑虹截断她的话,强笑说道:“可惜什么?我但求心之所安,若是不安,纵然得到了一个自己所喜欢的人,也未必就是福气,再说,世上又能有几对像承珠姐姐和成林大哥那样的美满夫妻?”她本来无意挑起凌云凤的伤感的,说出之后,方觉不妥,但见凌云凤面色苍白,身躯微颤,叹口气道:“你的话也有几分道理,好姻缘本来就少,终身不嫁,倒是可以少了许多烦恼。”她想起了自己与霍天都乃是一同长大的表兄妹,彼此之间相爱甚深,比起龙剑虹与张玉虎的萍水相逢,关系是要密切多了,但结婚之后,却又如何?两个人合在一起,婚前察觉不到的缺点显露出来,合在一起,距离却反而大了!

龙剑虹连忙说道:“霍大哥他就是盼望你回去,你回去了,以前纵然有些裂痕,也都弥补了。凌姐姐,你不用太多愁虑了。”凌云凤道:“嗯,你不懂的,除非是我的性格变了,或者是他的性格变了,否则裂痕纵能弥补,仍会再露出来的。”歇了一歇,又道:“我这次回去,也并不是打算像他一样,独善其身,终老天山的。你在山寨里住了这些天,大约也会感觉到吧,这许多弟兄们吃不饱,穿不暖,受到官兵和鞑子的夹攻,还要保护百姓,咱们难道就能躲到深山里不闻不问?”龙剑虹道:“霍大哥他太痴于剑术,用心本来不坏,也许,也许你们的想法将来终会相同。”凌云凤道:“我也但愿这样。好啦,时候不早,咱们明日还要动身,回去早些安歇吧。”

这一晚龙剑虹翻来覆去,直到天明,未曾合过眼睛。凌云凤的话引起她许多感慨,她的情形和凌云凤不同,她是深深知道张玉虎的,张玉虎的本领远比不上霍天都,但他做什么事情,从来不会先想到自己,这是与霍天都大大不同的。她为张玉虎而感到骄傲,因此也就格外感到伤心了。但她衷心盼望比她更可怜的阴秀兰能得到幸福,她心中默祷,但愿张玉虎忘记了她。

第二日一早,凌云凤与龙剑虹去向周山民夫妻辞行,石翠凤见龙剑虹也说要走,甚为诧异,正待挽留,龙剑虹已先自说道:“我有点事情,必须与凌姐姐同走一趟,将来还会回来的。我已和玉虎说过了。他病体未愈,我不向他告辞了。这里有一封信,请你转交给他吧,我未说的话,都在这信上说了。”说罢将早已写好的一封信交给石翠凤。

龙剑虹之走,石翠凤虽然觉得有点突兀,却也想不到她是有意撇开张玉虎的,只道她当真有什么事情,必须下山去办,江湖人物的禁忌之一就是不刺探别人的私事,龙剑虹既不愿言明,石翠凤也就不便动问,当下接了她那封信,笑道:“龙姑娘,一言为定,你可还要回来啊!”

石翠凤送她们二人走后,正要拿那封信去见张玉虎,却巧阴秀兰也出来找龙剑虹,石翠凤说道:“龙姑娘刚走,你还未知道么?”阴秀兰吃了一惊,失声叫道:“龙姑娘走了?”石翠凤道:“怎么?你有什么紧要的事情找她吗?”阴秀兰定了定神,说道:“玉虎想见她呢!”石翠凤道:“她说已和小虎子说过了,还有一封信交给他呢。你今早已经见过了小虎子吗?”阴秀兰说道:“我等下再去看他的病。他昨晚一醒来就嚷着要见剑虹,怎么她就走了?”石翠凤也有点莫名其妙,扬了一扬手中的信,笑道:“该不至于是两口子吵翻了吧?你既然还要去给小虎子治病,这封信就请你带去吧。”石翠凤深知张、龙二人彼此相爱,断无吵翻之理,所以她才那么轻松说笑,不过她对于阴秀兰的神态失常,却是有点奇怪,心里想道:“她们两人经过这场患难,倒是显得比姐妹更亲热了。”

她只道阴秀兰乃是为了惜别,哪知阴秀兰另有心事重重,她手上拿着那封信,心则似压了一块千斤巨石,她是知道龙剑虹为什么走的,不由得暗自想道:“她为了我的原故,甘愿离开她所喜欢的人,那么即算我得到了幸福,这幸福也是用她的痛苦换来的啊!”

张玉虎经过了昨晚的调治,睡得很好,阴秀兰进入他的房间,他刚刚醒来,眼光一瞥,见阴秀兰形容憔悴,若有所思,不禁歉然说道:“阴小姐,你为了替我治病,累了你了。我今天好得多了,你歇息两天再给我治吧。”他虽然不懂医术,但却是武学行家,知道阴秀兰运用七阴毒掌的功夫给他抵消体中的热毒,对阴秀兰本身定然有所耗损,所以他宁迟两天痊愈,劝阴秀兰不必急。

阴秀兰听了他关心自己的说话,心中又是甜畅,又是辛酸,勉强笑了一笑,说道:“我没有什么,你的病已经好了十之六七,打铁趁热,再治一次就好了。”张玉虎不便推辞,说道:“阴小姐,我不知怎样报答你的大恩!”又问道:“剑虹呢,怎么不见她来看我?”阴秀兰不得不说道:“龙姑娘,她、她已经走了!嗯,这是她给你的信。”张玉虎失声叫道:“什么,她已经走了?”接过了信,马上拆开来看,阴秀兰心中忐忑不安,但见张玉虎一面读一面颤抖,忽地神色大变,叫道:“不对,不对!这不会是真的,不会是真的!”

阴秀兰惊道:“张舵主,你,你,你——你要什么?”张玉虎一跃而起,叫道:“我要去见虹妹,我要当面问她!”阴秀兰急忙拦着房门,道:“不行,你还未痊愈呢,再说,龙姑娘也已走得远了!”张玉虎双眼通红,头筋暴涨,竟似完全迷失了理智一般。忽地双掌一推,大喝道:“不要拦我!”阴秀兰见状不妙,迫得出手点他的穴道,张玉虎的武功虽然远胜于她,但一来神智迷糊,二来大病初愈,一闪没有闪开,刚刚被她戳中了脑后的昏睡穴。

阴秀兰吁了口气,将他轻轻搬回卧惕,用金针挑破他的中指,给他放血。阴秀兰点他的昏睡穴,实在是迫不得已,要知他体内的毒质尚未去尽,突然大受刺激,过份伤神,毒郁于心,那就更难治了。

朝阳从窗口射了进来,射在张玉虎的面上,他脸上的黑气已褪了十之七八,在朝阳渲染之下略显晕红,虽是病容憔悴,仍未掩英俊丰姿,阴秀兰悄立床前,凝望了好一会子,这是她曾经极度倾心的人啊,但是他的心却并没向着自己,这时阴秀兰所感到的伤心,实不在刚才的张玉虎之下。她本来还存有一线希望的,希望在龙剑虹走后,张玉虎会渐渐减轻对她的怀念,但看了张玉虎刚才那番举止,那副神情,这仅存的一线希望亦幻灭了。

阴秀兰眼光一瞥,见那一纸信笺被张玉虎压着,露出一角。阴秀兰将那信笺轻轻抽了出来,她本来无意偷看别人的私信的,但一念好奇,龙剑虹的字迹映人了她的眼帘,她终于禁不住看了。只见那信上写的是:“虎哥青览:知兄病体,痊愈有期,喜慰何极。今早匆匆就道,未及告别,兄在病中,妹遽远离,不情之处,甘怨无辞,盖妹实有苦衷在也!忆昔万里同行,几番离合,承吾兄推心置腹,患难扶持,人生得一知己,尚有何憾?但有一事未为兄所知者,今日不得不为兄告。妹在襁褓之时,母氏曾许婚于邻家之子,其后屡经离乱,音讯断绝,生死未知,妹亦不以为念矣。谁料日前凤姐见告,云彼人流落江南,吾母已访得确息矣。夫指腹之约,贫贱不移,况彼在患难中乎?妹今拟先返天山,听命家母,随后即将同往江南矣。望吾兄不复以妹为念,珍重,珍重。”

阴秀兰叹口气道:“怪不得张玉虎急成这个样子!嗯,这是真的吗?”她心窍玲珑,将这封信加以琢磨,猜到了龙剑虹的用意,心道:“这一定是她为了要断绝张玉虎的痴念,故意骗他说已订了婚的。呀,龙姐姐,你为了我也未免用心太苦了!”一颗泪珠滴了下来,湿了信笺一角!正是:

为感良朋心事苦,可怜情泪湿青衫。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