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回 烟管轻挥迎头验敌力 钱镖七掷寻声斗强贼

店外这几声呐喊,夜静声高,内外听得真真切切;不仅院中人,屋中人也都听见了。十二金钱俞剑平、铁牌手胡孟刚、老拳师苏建明、奎金牛金文穆、智囊姜羽冲,以及所有的武师,顿时悚然侧耳,互问道:“你听听,是点子叫阵吧?”

外面喊声又起。苏建明道:“咦,真是点子!真找来了?”金文穆道:“别乱,细听一听,是在地上喊,还是在房上喊?……唔,是在地上,店门口外……”

众镖师一齐大怒。铁牌手距门最近,骂道:“欺负上脖颈子来了!”一挑帘,头一个蹿下台阶,和刚奔进来的九股烟几乎碰了个头对头。

姜羽冲一把没抓住,忙跟踪追出,急急拦阻道:“别乱,别乱!”回顾众人道:“不要都出去,先派一个人出去看看。”

十二金钱俞剑平目光威棱,须目皆张,将猿臂一伸,倏然分开众人,叫道:“诸位别忙,等我去看!”大家早已纷纷往屋外抢。只有几位老成持重的老镖头,猝逢意外,毫不扰动。苏建明、金文穆、姜羽冲等各拦住几个人。但已来不及了,早有三条人影从院中如飞地奔赴店门以外,九股烟乔茂踵随着扑到店门过道前,急又翻回店院心,挤在人丛中,乱叫道:“晚了不是,教人家堵上门骂来了!”忙乱中也没人理他。

姜羽冲急急发令,请俞剑平、胡孟刚暂勿露面,只派两个青年壮士出去答话;把所有的人分开。在这一刹那间,猛听外面一声惨号,似有一人受伤倒地。

俞剑平吃了一惊,九股烟大嚷道:“姜五爷,咱们人教飞豹子毁了!”(叶批:见了风就是雨。)

一声未了,半空中“砰”的一声,倏然飞一溜火光,由店房屋顶,直射到店门街上。同时岳俊超大叫:“俞大哥快出来!”蓝色的火焰像一条火蛇似的,一霎时冲破黑影。前面几个人恍忽看见店门外三个人影,打倒了一个人影。

俞剑平、胡孟刚,一个仗利剑,一个抡铁牌,大踏步从人丛中闯出来。且走且说道:“是哪位朋友找姓俞的?姓俞的在这里呢……”那店外三条人影答了话,有的叫师父,有的叫俞镖头,他们道:“就是这小子一个人!”原来挨打的反是敌人,打人的乃是自己人。胡孟刚急嚷道:“不管几个人别教他走了。”

三个人影答道:“跑不了,捉住了。”智囊姜羽冲和朱大椿、黄元礼叔侄,不慌不忙,每人带着兵刃,提着灯笼,追了出来。

就灯光一照看,俞、胡二人不胜诧然。欧联奎和阮佩韦、左梦云,共捉着一个粗黑的麻面大汉。这汉子肩头被阮佩韦打了一石子,打得他倒在地上,哎哟哎哟直叫。两只胳膊被李、左二人提起来,往上一拖。姜羽冲拿灯往他脸上一照,这汉子已吓得面无人色,叫起饶命来了。欧联奎大怒,“啪”地一个耳光,扇在麻汉子脸面,喝道:“你这小子好大胆,快说实话,你们头儿呢?”

欧、阮、左三人还以为这个汉子是豹子的党羽;俞剑平、姜羽冲却有点看着神情不对。这汉子外表粗鲁,体格也强壮,可是身上穿的非常褴褛,赤着脚,穿一双破鞋,分明像个负苦力的笨汉;一点不带江湖气,更没有悍贼的枭强态度。尤其泄气的是,连挨了两个耳光,竟失声号叫起来,没口叫:“大爷饶命!不是我敢叫,是胡二爷花钱雇我来要帐的。”(叶批:原来又是作者故弄狡猾,真乃绝技也。)

俞剑平拦住欧联奎,此时众武师齐集在店门。姜羽冲吩咐众人留神四面;然后教把这个麻面汉子拖到院里来,严词讯问了几句。

这汉子说道:今儿白天,被一名叫胡孟刚胡二爷的人,出了三吊钱雇的他。教他一套话,教他挨到二更以后,务必到集贤栈、安顺店、福利店,挨家堵着门大嚷。他道:“胡二爷告诉我,姓俞的欠他的债,藏在店里不肯出来;不知道准在哪家店里,也不知道准住在哪一号房内。对我说,你只要把他诱出来,‘我再给你五吊钱。’小的本不敢胡说,怕骂出祸来。那位胡二爷又说:‘不要紧!三家店房,你只堵门口一骂,姓俞的准出来。我自然迎上去,找他要帐,他就没工夫找你了。’小的一想有理;又问他,三家店房从哪一家喊起?他说从集贤栈叫起,姓俞的多半住在集贤栈呢。小的又盯问他,骂出人来,他可准接?他说那一定,我一定跟着你。小的一时贪图他这几吊钱,同他来到这里。他教我胡骂,小的我可没敢听他的,我可不敢骂街。谁想我才喊了两嗓子,就挨了这位一石头;把肩膀打坏了,不能挑担子了。小的太冤枉了!”

他又道:“小的本想小声喊,糊弄他几吊钱到手,就完了。敢情不行,他真在后面跟着我呢,逼着我大声喊……”

俞剑平、胡孟刚、姜羽冲一听到此,急忙问道:“那人现在哪里?”忙引着那汉子,重奔到店外。有几个青年壮士更心急,如飞地分两面沿街搜下去。更有的蹿上房,往各处窥看。但是苦水铺这条街上并没有可疑的人。时逾二更,街上行人稀少,更可一目了然。

胡孟刚道:“别净听这小子一面之词,他也许是飞豹子最下等的走狗,等我审审他。”

姜羽冲、金文穆道:“不用,我有法子。”先问这汉子:“你说你是本街的苦力,到底叫什么名字,是干什么的?”

那汉子道:“小的叫陆六,是本街卖豆浆的。”

姜羽冲道:“好!”忙喊来店家。(店家已知案情,早吓得躲开。)店伙们果然认得陆六。

胡孟刚忿然顿足道:“混帐,混帐!这个飞豹子是什么人物,专好弄这乖巧!娘的,可恨极了!”

俞剑平道:“快再搜搜看吧。”急率众分两路搜下去。直搜到街口尽头处,只遇见自己派出去的放卡巡风之人,不见贼踪。正要会同扑出镇外,猛然听半空中“砰”的一声,有一溜黄光,由镇外射到街里,就在同时,由打集贤栈店房上也蹿起一溜蓝焰,掠空直射到镇外,蓝光灼灼,恍似流星。在半空中砰砰连发出几声炸音。(叶批:文情忽弛忽张,不测之至!)

房面上潜伏的信阳岳俊超,厉声大喝道:“俞大哥快上,点子来了!”

众镖师一迭声地传呼,把十二金钱俞剑平唤住。俞剑平循声仰面,眼光直追到镇外。火光坠落处恰在西北边隅;偏偏西北有一带浓影遮住视线,不能完全辨清。于是一退步,眼注邻街房舍,把背后剑一按,脚步垫步,“飕”地一蹿,登上房脊;到此时也就顾忌不了许多。岳俊超、孟广洪已从房上双双奔寻过来。俞剑平低声微嘘,向岳、孟招手道:“点子在哪里?”口说时闪目四寻;野外荒郊,西北边隅倒不见动静,正面即有七八盏红灯,忽上忽下地游动。

岳俊超站在俞剑平身旁,胡孟刚也跟踪跳上房来;几个人凝眸望。俞剑平左手按着岳俊超的肩膀。右手一指红灯闪映处,道:“是那边么?”

岳俊超道:“刚才从西北这边,射出来一支平常的火箭,是我还他一支蛇焰箭。这七八盏红灯是刚刚蓦然出现的。俞大哥你看,灯不是直动荡?你看,这不是正往镇这边走动么?你再听听,这不是马蹄声么?”

果然这七八盏灯如火蛇似的,走得很快,正扑向这边来;马蹄奔驰之声同时大作。铁牌手胡孟刚手挥双铁牌道:“对!准没错,一定是点子来了。快,快迎上去!”头一个耸身蹿下平地。俞剑平道:“等一等!”手拢目光,仔细端详道:“我们看看这几盏红灯,是从哪边来,往哪边去?是不是从他们垛子窑出来,要奔鬼门关?要是奔鬼门关,我们不必迎上去;莫如径奔约会的地方,和他们打对头倒好。”又回头道:“姜五爷哪里去了?你们哪一位把他请来。”

姜羽冲正伴同金文穆扑奔另一镇口去了。他望见火箭后,奔寻过来,正要在街上,用暗语呼叫俞剑平。俞门二弟子左梦云迎上去,把姜羽冲邀到。于是俞、姜并肩登高,谛视这红灯游走的线路。看罢,猜知至少也有十几个骑马的人,打着红纸灯笼,沿竹丛、青纱帐、荒林,抹着鬼门关左侧,似奔苦水铺而来。

俞剑平、姜羽冲、胡孟刚,把所有武师集合在一处;立刻分兵二路,由东西二镇口,分迎上去。单臂朱大椿不肯留守,率师侄黄元礼,定要随众践约赴会。姜羽冲只可转烦老拳师苏建明,率三个高足,留守苦水铺店房。苏建明也不肯留,大声嚷道:“一个客房,要人留守做什么?”

姜羽冲皱着眉,捉着老头子的手说道:“苏老前辈,没法子。这两个海州捕快,带了去不便,没的教点子挑眼;把他留在店里,又真怕生出意外来,必得留人保着他!”

俞剑平道:“这不能不防。”深深一揖道:“苏老哥,勉为其难吧!”单臂朱大椿道:“苏老哥,总得替小弟保全这信约,不教我栽在贼人眼前才好。”

苏老拳师摇头不悦,把刀交给徒弟,道:“走吧,咱们爷四个看摊去吧!”很不痛快地走回店中去,此外还留下几个别人。(叶批:谁愿错过连台好戏。)

当下俞、胡、姜等一行和朱大椿、金文穆等一行,分两拨,走两路,忽拉地扑出镇外。人多势众,或骑或步,走起来,力求机密无声;只是步行的展开夜行术,骑马的终免不了蹄声“得得”。俞剑平这路绕出镇口,一直趋向鬼门关。忽听正西面红灯隐现处,胡哨“吱吱”的又响起,跟着火箭也掠空飞起。胡孟刚急叫道:“不对不对!俞大哥你听,正西面一定是点子和咱们放哨的招呼起来了!”

果然一片浓影,数声胡哨声中,突然夹杂着几个人的高呼,恍惚又似听见刀兵乱响。铁布衫屠炳烈道:“俞老镖头,这么走,也可以趋奔鬼门关,咱们绕过去看看吧。”屠炳烈这人最愣,不等回答,招呼了一声:“孟贤弟!”

他从家里牵出两匹马,他和孟震洋各骑一匹。抡鞭把他那匹马一拍,和孟震洋豁剌剌地逐声奔了过去。

俞剑平忙叫道:“屠贤弟、孟贤弟,我的马快,我在前面走吧。”只得也马上加鞭,跟踪而上。这一拨践约的镖客,都是骑马的。铁布衫屠炳烈和孟震洋、欧联奎争先而上;抹过青纱帐,一意寻找那红灯、火箭以及胡哨的起处。

月暗星黑,风摇影动;一片片的浓影夹路掩错,不外是丛竹林木、芦苇高粱。十二金钱俞剑平实存戒心,策马在紧赶,忍不住又叫道:“还是我在前头走吧。”却是一片马蹄声,听不见低呼,只得放声大叫:“喂喂喂,前边的慢走!……”

不意,就在前面的马通行青纱帐才一转角时,骤然听一声大喊,当先开路的头一匹马,突然人立起来;第二匹马收不住缰,扑了过去,似往旁边一带,没有带开,后马头与前马尾相触。后边的马忽一低昂,倏地往斜刺里奔窜过去,“咕咚”一声大响。头一个骑马的铁布衫屠炳烈,趁着马才惊窜,急急地甩镫离鞍;尽力地一跃,跃到路旁,居然没挨摔。脚才一沾地,又急急连跃,闪开了马道,避开了铁蹄的践踏。

那第二匹马反倒惊窜,马头一摆,骤往前一栽,猛往旁一跳;马上的骑客突然失势乱晃,从高鞍上甩下来。正是身轻如叶、骑术甚疏的飞狐孟震洋。“咕登”的落地,身沾尘埃;却亏他一滚身,霍地“鲤鱼打挺”跳起来。那马前蹄打失,竟连栽了几栽,惊逸窜到前边去了。

屠炳烈上前把缰,这马四蹄乱踏,竟又横逸到田边,把田禾踏倒一大片,仍被它脱缰跑去。俞剑平、胡孟刚急放马过来,勒缰忙问:“怎么了?怎么了?”

铁布衫是蹿下马来的,孟震洋是摔下马来的。但后面的人多半看不清。只见得前头两个人坠骑,必有缘故,一迭声呼问着奔来。孟震洋、屠炳烈羞愧难堪,大叫道:“这里有埋伏!并肩子留神快搜搜!”倏地旋身,齐把兵刃亮出来,不管有无暗算,竟往黑影搜进去。岳俊超拍马过来,忙取出一支火箭,“砰”的一声,发出一溜蓝焰,照得一瞬间前路通明,纤悉毕现。这一道蓝火苗过处,顿时引动别个镖客;原已带着孔明灯,六七个人忙将灯板拉开,上上下下照起来。

俞剑平侧目,只一瞥,看见土路转角处,被人刨起一个大坑,用浮草盖住;旁边有一块大石,正当道放着,马不躲大石,便要坠坑。胡孟刚嚷道:“混帐!混帐!又是狗贼们干的!屠师傅、孟师傅掉在坑里了吧?”

孟震洋回头喊道:“不是,不是!不是这坑的事,我的马中了暗箭了!是这边,你们快来!”厉声道:“豹子好朋友,快给我走出来!施暗箭,算什么人物?”空嚷了几声,旷野外没有应声。众镖客一齐奔过来,纷纷下马拔刀,漫散开大搜起来;六七盏孔明灯前后乱照。

智囊姜羽冲远远地望见变故,策马奔过来,顿时想出一策。把空马每两三匹驱在一处,人在后,马在前,先往青纱帐进去。俞剑平和胡孟刚纵马急追,把孟、屠二人唤住道:“贤弟先别追,教别人搜搜去。你先验验道,再验验马的伤。我看这马多一半是踏上机关了。”把两匹逸马寻回,提孔明灯照看。屠炳烈的马倒没有伤,孟震洋的马肚皮下钉着小小一支弩箭。(叶批:这武诸葛也不过尔尔。)

孟震洋猜错,并非是伏路的贼人的暗器,竟是埋在地上的伏弩。他忙把大石头和陷坑搜看了一遍,果在坑边左侧,掘出两张卧弩来;孟震洋越发抱愧,初出茅庐,到底不及有阅历的前辈英雄。

胡孟刚蹬着拦路的大石,往四面张望。俞剑平上了马,蹬着马镫,往远处眺望。姜羽冲督众搜索青纱帐;岳俊超要过来一盏孔明灯,也立在马背上,照了又看,看了又照。好半晌,向俞剑平招手道:“俞大哥,你快过来,看看这几棵树吧。”

俞剑平道:“不错,我也正在这里琢磨呢!咱们就过去搜搜看。”他把自己的暗器掏出来,是三枚青钱;先将一枚青钱捏在二指中指之间,与胡孟刚、岳俊超扑奔这田间的几行大树而来。孟震洋、屠炳烈自然也跟了过来。距树十几丈,众人止步。俞剑平一捻手中钱镖,道:“太远,又是逆风,只怕钱镖打不着。咱们再往前走几步。”

岳俊超道:“大哥,看我先发一支箭吧。”箭用机括,力可及远。俞剑平腕力虽强,到底钱镖、蝗石不如弓弩。胡孟刚接过孔明灯来,对这几棵树叶茂密处,把灯光晃来晃去。岳俊超拿出箭匣,把一尺二寸五分长,特造的蓝光蛇焰短箭,取出两支,扣上弦道:“胡二哥,你给我照照,由左数第四棵树树叶子和树身子。俞大哥,刚才我恍惚看见一条黑影从树顶爬下树身。”

俞剑平道:“我也恍惚瞥见了一眼。”胡孟刚、屠炳烈都说:“没有留神。”

孟震洋不言语,悄悄地把自己的暗器也掏出来。“咕登”的一声,岳俊超的火箭还没放,只虚曳了一下。不防猛然间树那边“扑登”的大响了一声。众镖客齐声道:“着!有的!”那几棵高树,以左边的四棵最为高大。就在镖客跷足齐观,欲看火箭发出来的动静的时候,还没等着动手,由树上黑忽忽先后垂下来两团黑影。“哦,贼,贼!在这里啦!”立刻“砰”的一溜蓝焰,放过第一条人影,直等第二条人影出现才射出。

老英雄十二金钱俞三胜唇吻微微一动,哂然笑道:“可算见着他们了。”一垫步,飕飕飕,猛窜过去,口中呼喊道:“朋友留步!岳贤弟不要无礼!”如飞地掠过去。但是岳俊超早将火箭发出手去;“嗤”地一声响,“嘭”地一声爆炸,眼见得火箭打中第二条黑影。黑影与火箭立即相随着坠落下来,“咕登”的着地不动弹了。

俞剑平猛省道:“不对!”急忙一纵身,够上了步位,把手一扬,眼望大树叫道:“树上的朋友请下来!”说话时岳俊超倏地又扣上第二支火箭,对着第四棵大树一比。俞剑平急忙拦阻道:“快不要发火箭,看误伤了好朋友。朋友请走下来谈谈!”挺立凝眸,捻定一枚青钱。

众镖客俱都看见火箭射中黑影。但这第二条黑影带箭坠地,竟不再蹿起。丛草掩蔽着,有的镖客疑心也许敌人中箭身死,也许带箭爬走了。几个人连声吆喝道:“截住他,别放走了!”挥兵刃奔大树扑来。

俞剑平道:“诸位别过来,树上还有人呢!”姜羽冲也应声吆喊道:“树上掉下来的不是人,是替身。留神这边呀,土堆后头!”

一语未了,陡然一声断喝道:“你说得对!”从青纱帐土堆后闪出一个人影,“飕”的一声,一支弩箭直对姜羽冲射来。众镖客一齐惊喊道:“姜师傅,留神暗箭!”

姜羽冲早已防到,一伏腰闪开。趁弩箭过处,众镖客照发箭的所在一抖手,暗箭齐发。放箭的人却一缩身,又隐入土堆后,闪到青纱帐里面去了。跟着簌簌地一阵响,似乎要溜走。众镖客一齐大喝道:“追!”

却不道这土堆后的人影,正为策应同伴,方才出现;他正要众镖客追赶自己。那大树上,果然有一个人影出现。趁这机会,似要分枝拂叶而下,并不猛往下蹿,只手抱树干,借树障身,“唰唰”的盘下去。当此时,十二金钱俞剑平、智囊姜羽冲何等精明,早已注意到这里。那青纱帐中的黑影弯着腰,飞跑诱敌,胡孟刚等奋身穷追。那大树上的黑影乘机往下溜。

俞剑平微哼了一声,急呼道:“朋友不要走,我十二金钱要献拙了!呔,留神!”一抬手,但听得空中微微地发出“铮”的一声轻响,那树上的人影突然掉下来,“咕登”的骤落平地,忽地往起一窜。俞剑平喝道:“呔,看镖!”刚把手复一扬,顿时“砰”的一声炸响。一溜火光过处,岳俊超回身再放一箭,那土堆后的人影立刻身上火起。就在这同时一刹那间,那树下的人影一晃,箭也似的逃走。被俞剑平赶上一步,空中微微的又发出“铮”的一声轻响,那人影“哎哟”一声,竟又扑倒在地。

旷野的贼党已被打倒两个。众镖客大喜,顿时分出三四个人来,一拥而上,奔来擒拿敌人。李尚桐脚步最先,“飕”地连窜,把钢刀一举;不知怎的,“咕登”的一声,竟栽倒在地上。阮佩韦大惊,忙上前扶救;却才窜过去,倏然又退下来。眼见他摇摇欲倒,一晃两晃,终于蹲在地上了。

众镖客一齐大惊,心知暗中有强敌潜伏,有暗箭伤人。几个青年壮士暴喊一声,倏分两侧,结伴冲上,又要来犯险扶救阮、李二人。姜羽冲连忙喝止道:“留神土堆,快掏暗青子呀!”把掌中剑交到左手,急探囊,掏出一支暗器来,然后一纵身,抢奔那土堆,试探着往前攻。几个青年立刻会意,一声暗号,各将镖箭对准土堆打去;掩护着姜羽冲,一步一步往前追进。

但是众镖客齐抢土堆,却放松了大树那一面。大树下那个黑影已倒复起,猛然挺身一蹿,拨头要跑;十二金钱俞剑平和岳俊超正在监视,齐声喝道:“别走!”俞剑平往前一纵身,铁腕轻挥,喝一声:“看镖!”“铮”地破空又是一响。那人影失声又叫了一声,“扑通”栽倒,再起不来了。

青纱帐顿时簌簌的一阵响,应声冲出来三五条人影,一挥兵刃。俞剑平怒喝道:“呔!”“唰唰”的钱镖连发,迭起微响;跟着又“砰”的一声大响,岳俊超又射起一支火箭,一溜火焰凌空爆炸。那三五条人影猛然止步,齐翻身,又退回青纱帐去了。

智囊姜羽冲左手提剑,右手捏甩手箭尾,塌腰往土堆后急走;两眼四顾,注意敌情。铁牌手胡孟刚恨怒极了,大吼一声,骂道:“飞豹子,快出来!”舞动双牌,从斜刺里猛扑上去,倒抢在姜羽冲前面。

突然间,听得破空之声。胡孟刚一侧身,把一对铁牌猛挥,叮当一声,把迎面发来的一支暗器磕飞。姜羽冲趁此巧机会,“飕”地一窜,抢到土堆后面。忽觉一缕寒风扑到,急一伏身,擦头顶也飞过去一支暗器。这暗器形体很小,力量却大。黑影中看不出是什么东西。姜羽冲立刻一长身,往前跨半步,甩阴手,发甩手箭。“飕”地一响,一支甩手箭照敌人藏身处打去;直如石沉大海一样,不闻一点动静。

姜羽冲、胡孟刚还想往前闯;但是各处暗器忽发忽止,正不知暗中潜伏着多少敌人,也不知敌人究在何处。两人仅仅抢到土堆后面,再也越不过去了。姜羽冲眼观四面,大声吆喝道:“朋友请了!十二金钱俞剑平和他的朋友践约来了!”

这一声喊罢,青纱帐里一阵簌簌的响,陡又窜出几条人影。

只听一个冷峭的声音喝道:“十二金钱,久仰久仰!”“唰”的一阵暗器,冲破夜影,齐奔姜羽冲打来。姜羽冲施展开全身的功夫,借物障形,左支右拒,蹿高闪低,好容易才搪开了这一阵攒攻。

那一边,十二金钱俞剑平猛然醒悟;急急地一蹿,追上前来。舌绽春雷,石破天惊的大吼一声道:“呔!相好的别要错认了人,我十二金钱俞剑平在这里呢!飞豹子好朋友,请来答话!”说话声中,早将一枚青钱一捻,“铮”地一声轻响,照当先的一个敌人发出去。只见这个敌人应声栽倒,其余人影愕然四窜。于是有一个宽宏的声音,喝了一声:“好钱镖!”从青纱帐窜出,由人影丛中越过。挺身上前,猛然一伏腰,把倒地的同伴拖起。这人影昂然出现,与众不同。别人都短打扮,夜行衣,持兵刃。这人影是穿长衫,戴大草帽,黑忽忽手持一物,看不清是什么兵刃。尺寸很小,比鞭、锏短,比判官笔、闭穴铁长,圆圆的,似锤非锤。(叶批:在场明眼人甚多,何不明写是铁烟袋?)俞剑平一眼瞥见,绝不容这敌人走回。施展连环三式,左脚往外一滑,半转身,腰微往下塌,左掌护胸,右手钱镖早捻到手指间。“玉女投梭”式,“飕”的一声,钱镖打出去。不肯暗袭,扬声喝道:“朋友接镖!”

这只镖直取敌人中盘“云台穴”。见那人影身躯微动,右手轻挥,“当”地一声响;陡反一声喝道:“咳,好镖!”俞剑平大怒,百发百中的金钱镖,不知被敌人用什么兵刃接去。忿怒之下,“怪蟒翻身”,右脚尖滑地,往后一个回身撤步;用“反臂阴镖”,展丁门绝艺,运金钱镖独有的手法,缩身发镖;“铮”的一声轻响,反取敌人的上盘“神庭穴”。这手镖发得力大势急,断定敌人再不会逃出镖下。

哪晓得敌人哈哈一笑,“当”的一响,只见镖飞,不见镖中,更不见镖落,又被敌人那支黑忽忽的奇怪兵刃接去。俞剑平不禁大惊。敌人具这种好身手,自己一生倚之成名的暗器竟为人所制!惭怒之下,急急地一换身形,二指又钳起一只钱镖,原式不动,用“金豹探爪”,第三镖陡然劈空打去。“飕”的一声,其疾如风,其直如矢,这第三镖竟奔敌人的中盘“开元穴”致命处打去。

俞剑平一向发镖,总分上中下三路打去。这一次两镖未胜,更不容情,变换镖路,越打越狠。那敌影袍襟飞舞,身形晃动,手中那支怪兵刃上下连挥;只听见“呛呛呛”的连响三声,三枚钱镖竟一枚没落空,却一枚没打中,全被敌人接了去。(叶批:高下立判矣!)

当此时,智囊姜羽冲、铁牌手胡孟刚、蛇焰箭岳俊超看得恍惚,听得分明,不由得一齐耸动。镖客群中,顿时有人把孔明灯打开,晃动圆光,向敌影扫射,借此暗助着十二金钱俞剑平。却是灯光一闪,又做了敌人的鹄的;也不知是镖是箭,骤从敌丛中发出,向持灯的人打来。持灯的人乱躲乱闪;于是众镖客连忙抢上来,挥兵刃格打暗器,来掩护持灯之人。

那另一个贼人,被俞剑平打中要穴,竟起不来,这一个便来搀扶。同时禾田畔、大路边还蹲着两个受伤的镖客阮佩韦和李尚桐;也趁此机会,一跃而起,往回奔来。但是阮、李二人才往回奔,立刻那青纱帐中的敌人,忽地追出三个,齐发暗器,照二人背后连打。二人如水蛇掠波似的,左闪右闪,一路奔避,情势非常危急。

胡孟刚大喝一声,抡双铁牌上前策应。青纱帐中的敌人也立刻扑出来两个,抡兵刃阻挠。众镖客也忙散开,各发暗器阻敌助友。当下在土堆后,众镖客与七八个敌人,各据地势,远攻近拒的交斗起来。镖客人数似乎较多,一冲而上,竟抢过土堆。突有一个镖客受了暗器,躺倒地上了。别个镖客忙来抢救,贼人那边也倒下一个,也被同伴拖回。

那边大树前,十二金钱俞剑平和岳俊超,与长衫敌影和另外三个敌影对抗。俞剑平在前,与长衫敌影相距六七丈,岳俊超稍稍在后;三个敌影在长衫敌影之后,相距两三丈。这三个敌影趁同伴拒住钱镖,竟从背后抄过来,把树下负伤的两个同伴接应着救回。

岳俊超见俞剑平全神应付长衫敌影,不遑他顾;自己就急急地一开弩弓,一声也不言语,“嗤”的一道蓝火,“蓬”的一声,冲三个敌影射来,三个敌人已赶到树下把同伴救起。火箭过处,三敌急闪,内有一影挥刀一架,失声叫了一声。原来火箭是架不得的,只一碰硬,顿时火星爆炸;那敌人想已受伤,拖刀急逃而去。那负伤的同伴,被其余二人掩护着,也慌忙退回去了。

岳俊超哈哈大笑,道:“好朋友,本领不过如此么?”又把弩弓一曳,“嗤”的一声,从俞剑平身旁越过,直取长衫敌影;蓝焰闪闪,直射前心。只见这敌人一侧身,便闪开了。火箭掠过他身后,方才“蓬”的一声爆炸开来;没有击伤贼人,“唰”地射入青纱帐中。岳俊超也吃了一惊!

俞剑平趁着敌人招架火箭,急急地一抬手,掌风往外一挥,欲收夹击之效,倏地又发出一枚钱镖。这敌人不慌不忙,侧身先躲开火箭,跟着一矮身,又把那短兵刃轻挥;“当”的一声响,又把这第四枚钱镖格开了。

敌人竟非常在行,钱镖敢挡,而火箭只闪不接。岳俊超勃然大怒,“蓬蓬蓬”的连续发出三支火箭,满天蓝焰飞窜。敌人轻飘飘闪来闪去,快若迅风,捷似灵猿。钱镖、火箭纷纷攒射,竟奈何他不得。

俞剑平在夹缝中,续发钱镖,紧跟着又一摸袖底,顿吃一惊,钱镖十二只剩下五只了。俞剑平又惭又怒,忙掂镖按剑,侧目细察敌貌。那敌人长衫大帽,持短兵刃,窜来窜去,捉摸不定。观察良久,仅在火箭爆炸时,约略辨出,他长身阔肩,猿臂蜂腰。帽檐遮住了面目,恍惚只看见帽影下,一对巨眼闪闪含光,颔下似有浓髯缭绕。

俞剑平心中一动,立刻停镖不肯再发;更回身插剑,叫道:“朋友请了,你是飞豹子!在下我俞剑平应约来了,朋友,我这里有礼了。请你吩咐一声,大家暂且住手,咱们有话先讲当面!”又大声叫道:“诸位师傅们,好朋友飞豹子在这里了,你们别打了。胡二弟,快过来见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