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伏罪
金陵提刑按察司大牢,和扬州大牢一样幽暗阴森。当舒亚男从一个美梦中醒来,才想起这已经是从扬州来金陵的第三天。本以为到了金陵就会很快出狱,可三天过去,不仅没有任何音讯,甚至鸣玉都没来看过自己。不过她并不生气,知道他正在为自己的事奔忙,这就够了。
由于有苏家的打点,舒亚男在牢中不仅住单独的囚室,饭菜也挺丰富,就连狱卒也客客气气。舒亚男正在心神不宁地胡思乱想,突听牢门响动,一个狱卒和蔼可亲地高声通报:“舒姑娘,有人看你来了。”
“鸣玉!”舒亚男一跃而起,满怀希翼地向牢门外张望。就见一个腰身佝偻的老者在狱卒引领下,袖着手缓步进来。老者绿豆大的眼眸中透着精明,颌下稀疏的山羊胡已有些花白,浑身还透着一股子迂腐之气。他慢慢来到舒亚男囚室外,塞了块碎银将狱卒打发走,这才开口道:“舒姑娘,老朽闻仁达,受苏宗主和苏公子所托,特来看望姑娘。”
“鸣玉呢?他怎么没来?”舒亚男急问。老者警惕地四下看了看,小声道:“苏公子乃金陵名士,自然不能随意上大牢探监。苏家更是江南豪门,不方便亲自出面,所以托老朽全权处理你的案子。老朽是按察司秉笔师爷,负责执笔所有诉状。”
“我什么时候能出去?”舒亚男忙问。闻师爷叹了口气:“这就要看你自己了。”见舒亚男不明所以,他从贴身处拿出一叠文稿,从牢门外递给舒亚男,“这是南宫世家的诉状副本,你看看。”
舒亚男接过一看,只见诉状上称案犯舒亚男将父亲的自杀,毫无道理地归咎于南宫放,于是携利刃,深夜闯入南宫放私宅行凶报复,将被害人刺伤,属故意杀人未遂。不仅如此,诉状末尾还称,其父舒振纲尚欠南宫世家三万余两银子,父债女还,应一并记在案犯头上。
草草看完状纸,舒亚男急道:“他们在说谎!南宫放操纵赌马,设局引我戚大叔入彀,我爹这才欠下这一笔糊涂债。他们不仅夺去了镖局,还逼死了我爹。我是想拿到南宫放设局骗人的证据,这才闯入潇湘别院。我刺伤他,是因为他要强暴我!”
“如此说来,你确实有闯入南宫放私宅,并持刀威逼他的事实了?”闻师爷一脸严肃。“没错!但他欲行不轨在先,难道就无罪?”舒亚男质问。
“有没有证据?人证?物证?只要有一样,咱们就可以反过来告他!”闻师爷问。舒亚男顿时张口结舌。当时只有她与南宫放两个人,哪来人证?物证就算有,恐怕南宫世家也早已销毁。而南宫放设局骗人的证据,那更是时过境迁,再难找到。
“你指控南宫放的罪名,一样证据都没有;南宫世家指控你的罪名,却证据确凿。”闻师爷摇头叹道,“南宫放手上有你父亲的担保书;你夜闯南宫放私宅行凶,不仅有人证,你还留下了一柄雁翎刀。这案子对你十分不利,要想脱罪恐怕很难。”“这世上还有没有天理了?”舒亚男急道,“大明律法难道不帮好人,反帮坏人?”
闻师爷哑然失笑:“打官司不讲天理,只讲证据,没有证据,你就算再有理也没用。”“难道就没有办法了么?”舒亚男急道。
闻师爷无奈叹了口气:“要想完全脱罪恐怕不太可能,为今之计只能认下部分指控,博取按察使大人的同情。你可以说自己是激于父亲惨死,一时冲动才向南宫放寻仇,伤他是意外,非故意杀人。”
“我没罪,为何要认?”舒亚男气冲冲地吼道。闻师爷一声长叹:“打官司是讲证据不讲事实。如今你证据确凿,若拒不认罪,只会罪加一等。若主动承认是过失伤人,按律可获减刑。有老朽在其中运作,兴许赔一点医药费就行了,甚至不用坐牢。”
舒亚男定定地愣了半晌,木然问:“这是苏公子的意思吗?”“也是苏宗主的意思。”闻师爷肯定地点了点头,“为这个案子苏宗主已尽了全力,你也不想让他再为难吧?”
舒亚男凄然一笑:“既然是苏公子的意思,我还有何话说?告诉我该怎么做?”闻师爷小声指点道:“呆会儿老朽离开后,你找狱卒要来纸墨笔砚,按照老朽方才所说写一篇认罪书,让狱卒替你交给按察使张大人,恳求大人宽大处理。”舒亚男茫然点点头。在心中对自己说:既然鸣玉都要我认罪,就算再委屈也只有认了。闻师爷见舒亚男点头答应,悄悄从袖中抽出一张稿子,递给她道:“老朽为你拟了一个范本,你照着这样式抄一遍,然后让狱卒交给按察使大人。老朽回衙门等你消息。”
飘然出得牢门,闻师爷心情出奇得好。他摸摸袖中厚厚的银票,心中暗自得意:足足一万两啊!神不知鬼不觉就挣到手了,就算立刻告老还乡,下半辈子也可以衣食无忧了。也幸亏扬州知府衙门的同窗殷师爷,没他牵线搭桥,也遇不到南宫瑞这个大财神。
舒亚男的认罪书让苏敬轩措手不及,完全乱了阵脚。这几日苏敬轩正差人搜集证据,准备为她脱罪,这一下却彻底陷入了被动。本来这样的案子对苏家来说不算大问题,但现在对手是南宫世家,又有刑部神捕柳公权盯着,它已演变为苏家与南宫家的司法博弈。
面对侄儿的质问,苏敬轩无可奈何道:“为叔没料到舒姑娘会突然认罪,还亲笔写下了认罪书。这案子如今有刑部神捕柳公权盯着,按察司也不敢将认罪书隐匿。还好舒姑娘只承认是一时冲动,是意外伤人,非蓄意谋杀,又是初犯,可望从轻判决。其实这案子要想完全脱罪谈何容易,舒姑娘避重就轻认下过失伤人,也算是无可奈何的选择。”
“你说过要救她的,不让她受到任何伤害!”苏鸣玉眼里满是焦急和失望。“为叔只保证她不受到南宫世家的迫害,并没有保证她不受法律制裁。”苏敬轩叹道,“银子为叔会替她还上,我还会求按察司法外开恩予以轻判。现在咱们能做的就只有这么多了。”三万多两银子虽不是小数,不过若能买断侄儿与那女子的感情,这钱也算花得值。
苏鸣玉愤然质问:“亚男是为免受辱才伤了南宫放,怎么能因此获罪?南宫放意图不轨,又怎么能逍遥法外?”
“没有证据,咱们无法证明南宫放意图强奸。相反,舒姑娘夜闯私宅,手持利刃威逼南宫放,却是无可辩驳的事实。鸣玉,苏家是江南望族,一言一行俱受世人关注,难道你要为叔为了舒姑娘,就仗势干涉按察司办案?”见苏鸣玉哑然无语,苏敬轩又道,“为叔问过讼师,像舒姑娘这情况,就算主动认罪,两三年的劳役也是免不了的。不过为叔会求按察司对她特别关照,总之决不让她吃半点儿苦头,你尽可放心。”
苏鸣玉默然半晌,抖着手从怀中掏出一颗红绳穿着的雨花石,黯然递到苏敬轩面前:“求叔叔替侄儿将它还给舒姑娘,就说侄儿从此无颜再见她了。”苏敬轩接过雨花石,没有多问。凝望着苏鸣玉那空空洞洞的眼眸,他发觉侄儿就像失去了所有精气神,如行尸走肉般毫无知觉。他心中虽有不忍,但想到这次能避免与南宫世家正面冲突,又能让侄儿放弃那个只会惹麻烦的江湖浪女,这结果也算是比较圆满。
由于有舒亚男的认罪书,官司很快得以结案。在苏敬轩的影响下,按察司判了舒亚男服劳役两年,并免了刺字充边,嫁与边关将士的命运。判决下来,南宫放将自己关在房中,一天不吃不喝,让南宫世家慌成了一团。
“放儿,快开门,你听我说!”南宫瑞在门外急得连连跺脚。“我不听!”门里传来南宫放的嘶声尖叫,“就算不能让那女人给孩儿做妾,也该将她卖入官窑,永世为娼!怎么能让她仅服两年劳役?”
南宫瑞愤然道:“这事有苏家插手,官司若长久打下去,对咱们家的声誉、对马场的生意都有极坏的影响,为父才不得已采用闻师爷的办法尽快结案。不过你放心,那女人决不会就此轻易逃脱!”
门终于打开,南宫放不顾伤势挣扎着下了床,立在门后问:“爹爹还有何打算?”南宫瑞一声阴笑:“按察司即日就要将那女人押解去洛阳服劳役。爹爹已知会了黑道上的朋友,那女人从此将销声匿迹,最后会在西北某个边陲小镇最低等的妓院里,苦苦煎熬她的下半生!”
金陵城西门外,即将被押解去洛阳服役的舒亚男,心不在焉地应付着李镖头和张镖头。他们听说了舒亚男的案子后,特意从扬州赶来为她送行。舒亚男对他们的安慰充耳不闻,她一直满怀希翼地不住张望。既然认罪是鸣玉的决定,坐牢又算什么?她坚信鸣玉不会丢下她不管。
一个依稀有些熟悉的人影纵马疾驰而来,在即将上路的女犯面前翻身下马。两个差官忙迎了上去,惶恐地向来人请安。堂堂苏家宗主苏敬轩,竟孤身前来送一个女犯人,实在令人不敢相信。
默默来到舒亚男面前,苏敬轩迟疑了一下,还是忍不住问道:“舒姑娘,我不明白,你为何要主动认罪?”
“不是你让闻师爷……”舒亚男说到这突然打住,她突然意识到自己被人所骗。但这都不重要了,她望向苏敬轩身后,“鸣玉呢?他为何没来?”
“舒姑娘,鸣玉无颜再见你,所以托老夫将这个还给你。”苏敬轩说着将雨花石递到舒亚男面前。舒亚男接过雨花石,泪水渐渐模糊了双眼,她强忍着没有掉下来,含着眼泪微笑着对苏敬轩点点头,她若无其事地将雨花石重新戴在项上,扬起含泪的笑脸:“请替我转告鸣玉,谢谢他让我做了一个如此真实、如此美妙的梦。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
说完舒亚男转身就走,高高地昂着她的头。她不想让任何人看到她的泪水,她不住在心中告诉自己:舒亚男,虽然现在你没了家,没了爹爹,没了镖局,没了爱人,没了梦想,没了自由,甚至没了希望,没有了几乎所有一切,但你依然还有最后的尊严!
苏敬轩目送着舒亚男昂然挺直的背影,第一次对这个坚强的女子欣赏起来。如果没有这场变故,也许,她会是苏家最好的媳妇吧?苏敬轩惋惜地摇摇头,将心中这种不切实际的念头赶走,转身将两张银票塞入押解的差官手中,小声叮嘱道:“好好照顾舒姑娘,若有半点儿闪失,拿你们是问!”两个差官连连点头,他们很清楚苏敬轩的警告意味着什么。
不要再为他掉一滴眼泪!快停止!虽然她在心中不断地命令着自己,但眼泪依然像决堤般哗哗地流淌。她大步流星往前行,全然没听到身后两个差官的连声呼唤。两人气喘吁吁追出好几里地,再看不到送行的人,才见她终于停下脚步,静静地立在那里,双肩不住颤动,最后“哇”的一声号啕大哭,浑身一软,扑倒在地。
两个差官手足无措地守在她身旁,不知该如何劝解。足足哭了一个时辰,她终于抹去眼泪站起身来,对两人平静地道:“两位大哥,小女子耽误了今日的行程,还望恕罪。咱们现在就上路吧。”
三人沿着官道西行,在即将看不到金陵城楼的时候,舒亚男忍不住凝目回望,在心里对自己说:舒亚男,这个世上没有谁能靠得住。从今往后你只能、也必须靠你自己了!你一定要为你自己,也为你爹爹顽强地活下去!只有活下去,你才能为自己和爹爹讨回公道!
最后望了一眼朝阳下那金碧辉煌的金陵城郭,舒亚男毅然回头,大步走向未知的命运!
官道边的酒肆,永远是贩夫走卒聚集之所,黄昏时分更是如此。不等她开口,两个差官已抢着找了张空桌,拍着桌子高叫小二上酒上菜,然后将舒亚男让到上座。
舒亚男无暇理会酒肆中众多异样的目光,只是低头专心吃喝。她知道这样的酒肆很少看到像自己这样的年轻女子,当初随父亲走镖时,对这样的目光就已经习以为常。
一个身材肥大的酒鬼打着嗝儿坐到了舒亚男这一桌,举着酒杯醉醺醺地问道:“这位姑娘犯了什么事啊?给哥哥说说,说不定哥哥可以帮你。”舒亚男转开头没有理他。江湖上这种人她见得多了。若在往日,她立马就让对方吃鞭子,但现在她却觉得,这些从不掩饰自己好色的江湖男人,至少比那些貌似君子的世家子要坦诚得多。
两个官差一拍桌子就要拔刀,谁知肩头却被人按住。回头一看,却是个面相凶恶的黑衣汉子,那人笑道:“两位官差大哥,别动不动就拔刀吓唬人。咱们兄弟若亮出家伙,恐怕吓都能吓死你们。”话音刚落,就见酒肆中十几个酒客纷纷亮出了贴身藏着的兵刃。两个差官面色大变,酒鬼咧嘴笑道:“两位大哥辛苦了,我过山虎请两位官大哥喝酒。”
两个官差顿时面如土色。“过山虎”巴猛的名号他们有所耳闻,那是江湖上有名的黑道人物。二人忙结结巴巴地道:“原、原来是巴爷,小人有眼无珠,请、请巴爷见谅。”“好说!”酒鬼不以为意地笑道,“将锁链的钥匙交出来,这事跟你们就再没关系。到一旁喝酒去,巴爷请客。”
两个官差看看围在身旁那些汉子,无可奈何地交出钥匙。酒鬼笑眯眯地掂着钥匙打量着舒亚男,笑道:“舒姑娘,咱们是受人之托,要你跟咱们走一趟。你是自己跟咱们走呢,还是让咱们将你装麻袋里带走?”
舒亚男听对方一口叫出自己的名字,立刻就明白他们是专程在此等候自己。她猛然一脚从桌下悄然踢了过去。那酒鬼猝不及防,被踢个正着,连人带椅跌了出去。过山虎翻身而起,哇哇大叫道:“快给我抓住这母狗!”
几个匪徒立刻将舒亚男围了起来,舒亚男以一敌众,又戴着镣铐,三两个照面就被打倒在地,嘴中塞块破布捆了起来,跟着就被人用麻袋从头笼到脚,横在马鞍上如飞而去。
疾驰了差不多半个时辰,奔马总算停了下来。舒亚男被扔到地上,在麻袋中听到众匪徒生起篝火,开始喝酒吃肉。一个匪徒捏了捏麻袋中的舒亚男,与过山虎商量道:“老大,南宫老儿只是要我们将这女人给他送去,可没说咱们一定要给他个完完整整的女人。”“没错没错!”另一个匪徒也暧昧地笑道:“兄弟们辛苦了大半日,大哥是不是让大伙儿放松放松?”过山虎犹豫了一下:“兄弟们要玩可以,但一定不能出意外。若是这女人有什么三长两短,南宫老儿肯定不会饶了咱们。”
众人连连点头称是,立刻有人迫不及待地打开麻袋,将神情委顿的舒亚男放了出来,又有人将她项上的镣铐也取下。几十只色手向舒亚男伸了过来。舒亚男拼命挣扎,却哪里挣得脱众多穷凶极恶的饿狼,眼看不能幸免,就听不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冷喝:“放开她!”
这喝声不大,却清清楚楚地传到众人耳中。众人循声望去,就见一个黑衣人立在数丈外的树林中,正负手背对着众人。方才众人注意力全在舒亚男身上,竟没发觉这黑衣人是何时出现。
一个匪徒骂骂咧咧走上前,一拳击出,还没碰到对方衣衫,偌大的身子已平平飞了起来,刚好落到篝火之上,将篝火几乎砸灭。他痛得一跳而起,拼命在地上打滚,众匪徒忙帮他扑灭背上的火焰,场中顿时一片混乱。
过山虎眯起眼打量着那黑衣人,只见他依旧背对众人,似乎方才从未动过。他心知今日遇到了硬茬儿,不由摸摸腰间成名的虎爪,缓缓问道:“这位朋友好身手,不知如何称呼?可否转过身子让巴猛认识认识?”
那黑衣人没有转身,只冷冷道:“立刻在我身后消失。”
过山虎向几个手下一使眼色,几个匪徒立刻围过去,几把长短不一的兵刃,悄然向那黑衣人后心招呼。黑衣人后心像长有眼睛,侧身让过一柄鬼头刀,跟着反手一探,夺过了一柄刺向自己后心的短匕。跟着刀光闪烁,几个偷袭的匪徒捂着手腕失声痛叫,几把兵刃先后落地。
过山虎一声轻喝,腰中虎爪脱手而出,趁着黑衣人应付偷袭的一瞬,虎爪悄然掠过数丈距离,抓向对方脚踝。他手中这对铁链相连的精钢短柄虎爪,每个指节俱伸缩自如,一旦抓住对手肢体或兵刃,就会自动扣紧,是江湖中人闻名丧胆的奇门兵刃。
黑衣人横跨一步让开虎爪,跟着身子飘然倒退,竟背着身子向过山虎扑来。过山虎想要后退,却已迟了,就在他虎爪刚碰到对方衣衫时,黑衣人那冰凉刺骨的匕首已停在了他的咽喉上。
过山虎手持虎爪一动不敢动,心有不甘地盯着黑衣人后脑勺,嘶声质问:“你是谁?为何不回头?”
黑衣人手腕一翻,匕首贴着过山虎脸颊掠过,然后冷冷道:“你不配知道。”温热的液体顺着脸颊流了下来,耳根火辣辣地痛,只剩下一片血肉模糊。过山虎没有理会失去的耳朵,只盯着黑衣人恨恨道:“你不杀我,巴某总有一天会报这割耳之仇!”说完转身就走,一干匪徒走得干干净净。
黑衣人将匕首信手扔在地上,正要举步离去,就听身后一声轻呼:“你等等!”黑衣人依言停步,却依旧没有转头。
“你为何不回头?”黑衣人衣衫微微颤动,默然无语,舒亚男又道,“你以为不回头,我就不知你是谁?你我已是路人,你为何又要救我?”
黑衣人默然半晌,最后涩声道:“前路颇多艰险,我会一直送你到洛阳。”
“不稀罕!”舒亚男几乎是在怒吼,“你现在无论做什么,都无法减少我对你的仇恨!我不要再受你任何恩惠,我也决不再做梦!”
说完舒亚男转身就跑,像逃一般没入密林深处。黑衣人略一踌躇,回头追了上去,却见舒亚男出了密林,径直奔向河边,跟着就如鱼一般跳入了河中。黑衣人追到河边,不禁连连顿足。他曾跟舒亚男说过,因为小时候差点溺水而亡,所以一见水就害怕。没想到自己这个弱点,现在却被她利用来躲避自己。他只得一声长叹,顺着河边往下游追去。
舒亚男从小就和男孩子混在一起,入水后堪比游鱼,不过她并没有游远,而是隐在河边的礁石后。听着黑衣人一路呼唤着自己的名字,沿河追了下去,她的泪水再次不争气地流了下来,但她拼命在心中告诫自己:舒亚男!你一定要坚强起来,你不能再将命运交付他人,你一定要靠你自己!
直到再听不到他的声音,舒亚男才从水中翻身上岸。略一犹豫,她毅然向着与他相反的方向,发足狂奔而去。
天刚蒙蒙亮时,舒亚男来到一处不知名的小镇。经过一夜急行,她又困又饿。此时街边的早点铺生意正隆,米粉、面条、糯米粥……各种香味不住灌入鼻中,这让她更感到饥肠辘辘。摸摸腰间,才发现几个镖头所赠的银两不知何时已丢失,她只得望着那些诱人的早点咽口水。
“姑娘,你这是怎么了?”身后传来一声关切的问候。舒亚男回头一看,就见一位年过五旬的妇人正打量着自己。那妇人身披长袍,虽然眉乱唇薄,但眼中却有一种让人安心的慈祥。舒亚男这才意识到自己浑身衣衫破烂,她不敢暴露自己女犯的身份,略一迟疑,撒谎道:“我原本是随爹爹去杭州探亲,谁知路上却遇到了劫匪,只得跳入河中逃生,糊里糊涂来到这里,不仅与爹爹走散,还丢失了所有盘缠。”
“可怜的孩子!”那妇人一声叹息,取下自己的袍子为舒亚男披上,“这天气还穿着湿衣,小心冻出病来。饿了吧?”
舒亚男本想拒绝,但肚子却咕噜直叫起来,只得红着脸点了点头。那妇人忙拉着她来到一间早点铺,边让小二上早点,边对舒亚男道:“老身夫家姓马,排行第三,别人都叫我马三娘。听口音就知道姑娘是扬州人,老身夫家也是扬州,听到姑娘的口音就觉得亲切。对了,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舒亚男不敢以真实姓名相告,只得信口道:“小女子名叫舒兰,三娘叫我阿兰就可以了。”“阿兰?这么巧,刚好与我闺女同名!”马三娘欣喜地拍手叫道,打量舒亚男的眼神又亲近了几分,“深秋天气,你一身湿衣怎么成?待用完早点,三娘带你去绸缎庄买些新衣换上,要是受了风寒可就麻烦了。”舒亚男不好意思地摇摇头:“多谢三娘,可惜我现在是腰无分文。”马三娘忙道:“三娘有啊!老身看姑娘也是大户人家的闺女,不是缺钱的主儿。老身先给你垫着,等你有钱了再还我也不迟。”舒亚男暗自庆幸遇到马三娘这样的热心人,她感激地道:“那就多谢三娘了!”
待用完早点,腹中充实,人也就精神起来。马三娘亲切地挽起舒亚男的手:“闺女,遇到三娘是咱们的缘分,你若不嫌弃,就当我是你干娘吧。”舒亚男红着脸道:“那阿兰可就高攀了。”
“什么高攀低攀,闺女再说这话,三娘可要生气了!”马三娘喜上眉梢,拉起舒亚男兴冲冲往前而行。此时天色已大亮,街边各种店铺正陆续开张。马三娘将舒亚男领到一间名叫“锦绣源”的绸缎庄,进门后就对掌柜高声道:“快将你们最好的绸缎拿出来,老身要给我闺女买几匹好料子做衣裳!”
掌柜连忙亲自过来招呼,带着马三娘一匹匹看过去,马三娘却只是摇头:“你们这么大的绸缎庄,怎么尽是些大路货?想买匹好点的绸缎都没有。”那掌柜忙道:“咱们里间还有一匹七彩锦,那可是进贡给皇家的东西。夫人肯定会喜欢,不过就是价钱有些贵。”
“价钱不是问题,只要我闺女喜欢。”马三娘正要随掌柜进去,却突然发现舒亚男还浑身湿漉漉站在那里,忙对她道,“闺女,你先挑两件成衣换上,呆会儿一块儿算。”
绸缎庄也有不少成衣,在店小二的殷勤招呼下,舒亚男挑了两件素净的衣袍,进试衣间将湿衣换下,对着铜镜照照,还比较合身。她仔细收拾妥当后开门出来,就见掌柜和小二在门外恭候,二人不住声地交口称赞,大肆恭维。舒亚男心情愉快,随口问:“多少钱?”
掌柜立刻拿起算盘噼里啪啦一打,然后将算盘递到舒亚男面前:“一共是三十五两七钱。”
“三、三十五两七?”舒亚男目瞪口呆,身上这两套衣衫,怎么看也值不了一两银子,她不禁讷讷问,“怎么这么贵?”
“姑娘,咱们是老字号,可不敢卖你高价。”那掌柜一脸委屈,重新将算盘打得噼啪作响,“一匹七彩锦是三十两,一条狐皮围脖是五两,姑娘这两套衣衫卖价七钱。难得今日一开张就遇到姑娘这么大的买主,这两套衣衫算我送你。就七彩锦和狐皮围脖也要三十五两,不能再少了。”
舒亚男突然觉得不安,不由四下张望:“马三娘呢?”“你娘已经拿着七彩锦和狐皮围脖先走了。”掌柜忙道,“她要你买了衣服就去肖裁缝那儿,她还等着你量体裁衣呢。”“我娘?她不是我娘!”舒亚男连忙分辩。“她一口一个闺女,你也一直在答应,怎会不是你娘?”掌柜的脸色沉了下来。
舒亚男突然意识到自己陷入了一个圈套,她想分辩,却发觉怎么也说不明白,她想脱下衣衫还给掌柜,可方才换下来的湿衣已被小二当成垃圾不知扔到哪里去了,这衣衫还怎么脱下来?
掌柜察言观色,看出舒亚男有些不妥,忙对小二使了个眼色。小二心领神会堵在门口,像盯贼一样虎视眈眈盯牢了舒亚男。
舒亚男茫然四顾,最后只得低头道:“掌柜的,实不相瞒,我与那马三娘刚认识不到一个时辰。她拿走了什么东西我一无所知,是她称要给我买两套衣衫,我这才随她前来。我现在身无分文,这衣衫我也无法脱下来还你。但求掌柜暂记在账上,我会尽快将这两套衣衫的钱还你。”
掌柜大急,一把抓住舒亚男:“刚认识不到一个时辰,说给你买衣衫你就相信?你骗谁啊!这两套衣衫我白送你都成,但你必须还我那匹七彩锦和狐皮围脖,不然我就抓你去见官!”
舒亚男心知已陷入别人骗局,见官也是有口难辩,还会暴露自己逃犯的身份。她心中一急,一把推开掌柜,转身让过小二,抬脚就往外跑。
掌柜跌坐在地,放声大哭:“完了完了!可怜我上有老母下有幼子,这下血本无归,可叫我还怎么活啊?”
舒亚男本已跑远,可那掌柜的呼号像针一样钻入她的耳朵,不断扎在她心上。她不禁慢慢停了下来,低头犹豫片刻,最后一跺脚,反身折回绸缎庄,对掌柜毅然道:“掌柜的,我方才所说句句是实。虽然你的损失非我所为,但我也脱不了干系,我愿为自己的过失负责。如今我身无分文,唯有在你店里做工抵债。”
那掌柜顿足捶胸地哭号道:“你就算做上一百年,也抵不了三十五两银子啊!”“那你说怎办?”舒亚男无奈道。掌柜越发悲伤,只是哭号。
一旁的小二见劝不住掌柜,不由道:“前日不是有福王府到咱们这儿来买丫环么?何不让这位姑娘去试试?”“那哪成!”掌柜勃然大怒,“你别尽出馊主意!”舒亚男忙问道:“什么主意?小二哥不妨说说看。”
小二见掌柜没有阻止,这才道:“前日有福王府总管,到咱们江浙一带来买丫环,出价三十两,签五年的卖身契。咱们这儿好些人家都将女儿送去,想为女儿谋个前程。不过王府的条件十分苛刻。姑娘要是去试试,若侥幸让别人看上,立刻就能拿到三十两银子的卖身钱。”
舒亚男一听正要发火,那掌柜已一巴掌搧在小二的脸上:“你这呆货!竟然要这位姑娘卖身为奴!虽然她害咱们丢了匹七彩锦,可也不能这么害人家啊!”小二捂着脸颊委屈地道:“这不也是没办法吗?再说,好些人家送钱送礼都想将女儿送去做王府的丫环呢。”
“你别说了!”掌柜一声呵斥,跟着捶胸继续哭道,“都怪我有眼无珠,上当受骗。就让我一家老小上街乞讨吧,别害了这位姑娘。可怜我那刚出生的女儿啊!”“好!我去!”舒亚男突然跺脚道,“我愿卖身为奴,以抵你们被骗的三十两银子。”
舒亚男在心中打定主意,只要拿到那三十两银子的卖身钱,自己随时可以脱身离开。王府丢个三十两银子买来的丫环,总好过这绸缎庄因丢三十两银子的货就亏本倒闭。
掌柜大喜过望:“姑娘若有此心,就请随我立刻去杭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