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一路上士兵并不太多,大都已进了帐篷歇息。有几处稍大的帐篷里传来阵阵淫声艳语,合着歌舞琵琶之声,想来定是军官们在喝欢酒。

兵卒的帐篷建在外围,中间则是三十几个巨大的木牢笼子,笼子外插着火烛,可以清楚地看见里面如野兽一般关着的羯人,个个衣衫褴褛,形容憔悴。他们或三五个一堆,或十来个挤在一起,相互依偎着在泥地上睡觉。也偶尔有小儿夜泣的声音,便有兵大哥没好气地道:“谁他妈在哭?老子剥了皮来下酒。”大人们于是死命捂住小孩的嘴。更有不少精壮的汉子默默无言地立在牢门后,一双双血红的充满仇恨和警惕的眼睛象坟场上的鬼火。阿清一路走来,心如刀割,但知道此时发作只是徒自多害几条无辜性命而已,当下强行咬牙忍着,默默记着方位,打量四周情况。

她沿着牢笼外围走了两遍,再往里走。突然身旁嗬嗬有声,阿清侧身避过,原来是一羯人见她离牢笼近了,想要偷袭她。阿清回头看去,见那牢笼上暗红的血迹斑斑,不知有多少人想要挣扎逃命或是拼死反抗而被打死,心中一颤,忽听“咚”的一声,牢笼中适才偷袭她的人猛地一下撞在粗厚的木头上,低声叫道:“是我一个人,跟他们无关,跟他们无关!我死就是了!”在周围的人惊叫着冲上来前,运足了力气,重重向圆木撞去。

这一下却撞上一个软软的东西。阿清手一送,他魁梧的身体竟怎么也站不住,往后跌跌撞撞退出几步,一跤跌倒。他刚要跳起身来骂娘,阿清极快极低地用羯语说道:“活下去,等我来!”

“什么?”

眼前一花,牢笼外哪里有半个人影?牢笼中除了他并无一人听见,女人们涌上来拉着他哭,他呆呆地站在原地,心中剧跳,只想:“那人是谁?那人是谁?”

阿清绕了几圈,大致摸清了牢笼的分布。再走几步,已到了主楼跟前。此时夜已深静,主楼前看门的兵卒只剩了一个,无精打采地抱着枪杆瞌睡,门也半掩着,大概长久以来无人敢来捣乱,军心早已松懈了。阿清懒得多说,身形微纵,闪身入门,那兵卒也只略觉微风拂过,便裹紧了衣服,低声咒骂一句。

这主楼内庭颇为宽大,进门左首是上楼的梯子,阿清凝神听去,上面几层各有声音传来,斗牌的喝花酒的不一而足。再进去则是几间隔间,其中一间放着书案,案上是油灯茶器、卷宗信函、文房四宝,案后是皮制的山河乾坤图,左右还挂着嵌玉镶金的青锋剑,想来定是孙将军的行军案房了。另两间则是寻常客房,并无异常之处。阿清慢慢寻过去,见最末一处小门上了锁。她伏在门上听,里面并无任何响动,刚要用劲拧断铜锁,忽然一怔。

“嘎吱”一声,有个青衣小婢推开大门,提着篮子走入楼中。篮子里盛着两碗粗饭,两碟小菜,还有一壶烧酒。她向着门外那名守卫不住谦然道:“劳烦张小哥了,劳烦你了。”那守卫揉着睡眼,抱怨道:“阿绿,你就是心太好了。那个羯老家伙早他妈该见阎王去了,你还深更半夜地送饭来。他那副样子,你也不怕?嘿,看了只怕要做噩梦……”

阿绿但笑而已,并不回答。那守卫慢吞吞地蹭到门边,拿钥匙开了锁,向阿绿道:“今儿是刘军头当值,你自己叫罢。今天送了,还不知明天送不送得了呢。”

阿绿单薄的身子一颤,低声道:“我晓得……麻烦张小哥了。这包肉干拿去给各位哥哥下酒。”往他手中塞了一个布包。那守卫也不推辞,拿了包,径直出门去了。

阿清缩在楼梯下,见阿绿走入门中,忙纵身到门边,往里瞧去,却见里面只三尺来宽,空无一物。阿绿在木墙上敲了三下,停了一停,再敲两下。木墙后忽地有人道:“口令?”

“我……我是阿绿啊,刘军头。”

“哗啦”一下,木墙就中裂开,露出深深的一条地道。声音从那地道下传来:“下来吧,阿绿。”阿绿提起篮子,钻入地道中,木墙又咚的一声合上。

阿清又等了一阵,见没有人再进来,便轻轻走到墙前,略一思索,举手如阿绿般敲了几下。里面立时便有人粗着嗓子道:“又是谁?口令!”

“月风。”

木墙赫然洞开,阿清暗提一口气,俯身钻入,弯着腰走过老长一段地道,下了两道又窄又长的楼梯,眼前又是一扇铁门紧闭。铁门上一个小窗户,有双疑惑的眼睛自那后面露出来,有人道:“你是谁?以前没见过,到这里干嘛?”

阿清压低了帽子,含糊地道:“我是孙将军跟前的,有几句话孙将军要问那……老家伙。孙将军说,这老家伙也没几天好活了,有些话得赶紧套。”

那人听是孙将军跟前的,又穿着近身侍卫的衣服,不再多问,咣啷一声拉开铁门,阿清侧身而入。

一进门,首先闻到一股古怪的味道,只见一张桌子上放满了酒壶菜盘,旁边坐着几个狱卒,等刚才开门那人回去后,继续喝酒斗牌。然而这酒气中还混着一股腐臭血腥味,多闻几下,几乎有些想要反胃。

开门那人一边喝着酒,一边对阿清道:“喂,要问自己问去,问完了过来喝两口。”阿清含混地应了一声,绕过桌子,只见这地牢里就只有一间牢房,阿绿正蹲在牢门前,低声道:“……别想那么多,再吃点罢。”

阿清慢慢走到她身后,往里瞧去,见里面有一堆破烂的布,似乎包着一个小孩,布上全是泥泞血渍,已经脏得看不出本色,那小孩缩在里面,看不清头脸。不知为何,这气氛诡异至极,阿清心头没由来地一阵阵发紧。她强行压抑住紧张的心,一步步走近牢笼。

只听那阿绿轻声唤道:“来啊,来吃点罢。来啊……”过了好一阵,那堆布忽地一动,慢慢伸出一个人头。阿清从阿绿身后看得清清楚楚,顿时倒抽一口冷气,全身坠入冰窖中一般,不由自主倒退数步。

那竟是一张皱纹横生沟壑纵横的老人的脸!

阿清刹时想起先前那两人的话:“四肢剁了,埋在土里”,原来……原来竟是真的。那老人除了四肢尽除外,双眼亦被火灼焦,早已不成人形。他缩在烂布中,听到阿绿的召唤,方钻出头来。阿绿贴在木栏上,尽力将夹了菜的馒头伸进去,道:“来啊,来吃啊。”

但她的手太短,怎么也够不到那老人的嘴。那老人喉咙中发出低哑的嗬嗬声,也不知他怎么挪动,只见到他双肩不住起伏,好半天,终于前进了半尺距离。阿绿声音颤抖,道:“好,好,来吃……”

那老人辨明方向,再挣扎一下,脑袋砰的一下撞在牢门上,撞得阿清心头巨跳。阿绿眼中流下一行泪,伸手扶正他的头,将馒头递到他嘴边,柔声笑道:“别急啊,慢慢吃,很多的。”

突听一名狱卒大声道:“哎,你是谁?怎么挂着赵老二的腰牌?”

一阵抽刀拔剑之声乱响,几名狱卒纷纷跳起,叫道:“你是谁!”“什么人,想劫狱么?”

阿绿吃了一惊,回头看去,只见一个纤弱的背影对着自己,看不见他的脸,但一干狱卒却不知见了什么,个个露出惊惧之色,纷纷后退。适才问话之人舞动手中厚背圆环大刀,咬牙道:“妈的,是一娘们!大家并肩子上……”

话音未落,那人已如鬼魅般出现在他身前,抬手,转腕,收手,没有任何多余动作,亦没有任何人看清,他已将大刀握在手中。跟着白光闪动,一道,两道,问话之人突然觉得身子一轻,诧异地后退两步,眼角瞥见地上多了两件事物。他眨眨眼睛仔细看去,原来是两只手臂。

阿绿脸色刹时惨白,低呼一声,回头不忍再看,只听身后呼号骤起,惊叫声、狂叫声、痛嚎声、怒吼声,连同大刀破空之声、皮甲破碎之声、骨肉撕裂之声、桌椅断折之声、躯干相互碰撞坠落之声,转瞬之间就达到一个高潮。但是厚厚的泥土,层层的牢门,将一切都封死在地下,并无一声传得出去。

声音很快就在下一瞬间沉寂下去。偌大的地牢里,阿绿只听得见大刀持续疯狂的舞动,有人低沉的吼叫,以及自己心脏砰砰乱跳的声音。

那牢中人听见了,全身抖个不停,拼命仰起头来,颤声道:“是……是不是?是……是不是?”阿绿脸上却说不出是喜是悲,慢慢道:“是……老爷。”

“谁?咳咳……是谁?”

阿绿转过头,见那人帽子已经甩掉,披头散发,果然是一个女子。她眼中赤红,口中嗬嗬有声,仍在一刀刀地劈、拉、斩、拖,仿佛眼前仍有无数敌人在跟自己殊死搏斗一般。墙上、青石地板上覆满了鲜血,遍地都是残破的肢体,大多数的身体却是堆在铁门处。刚才那一刻,不知道多少只手摸到门上,想要逃出这阿鼻地狱,却被一把狂暴的大刀切得粉碎,散落到牢中各个角落。

阿绿问道:“你……你是谁?”

那人充耳不闻,上纵下窜,用羯人的话胡乱叫道:“……去死!都去死!死啊!”继续挥刀乱砍。阿绿扶着牢笼站起身,壮着胆子叫道:“你……你是谁啊!”

“呼”的一声,血红的刀锋扑面而至。阿绿那一瞬间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仿若嗜血的厉鬼迎面扑来,要将自己撕成碎片。她想要躲闪,但是一切疾如闪电,已不容她有任何反应。

“小岚?”

那人浑身剧震,右手一送,大刀贴着阿绿的脸颊飞过,“波”的一声,插在牢门的木梁上,刀尖透过粗大的木头,在另一端颤抖不已。那人因强行散尽力道,往后飞起,砰的一下重重撞在墙上。阿绿退出两步,左边脸被劲风刮到,开始是一阵冰凉,随即火辣辣地痛起来。她摸着脸颊,好半天才回过神来。

“小岚,真的是你?嘿嘿……咳咳咳……我……我听出你的声音来了……”

阿清抬起头,脸上更加白得发青,不过眼神逐渐恢复过来,怔了半天,猛地扑到牢门前,颤声道:“三……三伯伯?”

那人歪着头,大声道:“是你!是你!哈哈哈哈!我们草原的小马驹,也长大了……咳咳……你父亲呢?七弟怎样了?咳咳咳!”咳出大口血来。

阿清泪如泉涌,道:“父亲他、他在泗水,他很好,很好……”使劲去拉门上的锁,但那锁乃精钢打造,任她扯得双手出血也扯不开。阿绿知道她激动得心神恍惚,用衣袖掩了口鼻,强忍着恶心,在那些残破的躯体里翻捡,搜出钥匙打开牢门。阿清纵入牢中,抱起那人放声大哭。

那人喘着气道:“傻丫头,杀几个人算什么?”

阿清哭着拼命摇头,一句话也说不出。那人道:“你长大了,小岚,没想到……没想到还能在这里见到你,三伯真的没想到……你父亲还活着,太好了,太……太好了……我、我们羯人还有复国的一天……我也没死,我一直等,一直等着……太好了!太好了!”

阿绿道:“老爷,先出去再说,说不定马上又有人下来……”那人脸歪着朝向她,嘴角挤出一丝微笑,摇了摇头,只是这样一来整张脸更加扭曲可怕。阿绿知道这微笑的含义,全身顿时冰寒,不再多说,跪下来用布小心地将那人身体裹紧。

那人道:“小岚,三伯没有死,是因为有件事放不下,一直放不下……你伯母、大哥都死了,哈哈,嘿嘿,倒也……放心了。可是我放不下,放不下……你……你来了,我终于可以……我跟你讲……”他脸色红润,兴奋得难以自持,说话的声音却越来越小。阿清尚不察觉,抱着他只是哭,阿绿忙推她两下,道:“快听啊。”

阿清忙道:“伯伯,你说。”

那人看着她道:“传国……在……在……邺城……昭武……殿……你……你答应我,去找到……交……交给你爹……”

阿清道:“好,好!伯伯,我们出去再说。”

那人使劲摇头,张开嘴,欲言又止,仿佛说不出来了。阿清忙将耳朵凑到他唇边,只听他低低地用羯语道:“不……我出不去了,小岚,我……我实在……太累了,我走不动了……你记住,邺城昭武殿的井里,有我大赵的命脉……你……你……这个女子一直照顾我,我、我不知道她……她……你一定要把这女子……杀……杀了!”

“什么?”

但那人再也说不出话来,全身越绷越紧,头向后可怕地仰着,嘴角抽搐,喉咙里呜咽两下,突然间裂嘴一笑,闭上双眼,他的身子迅速软了下去。

阿清叫道:“伯伯,伯伯!”用力推他,但手中的躯体越来越冷,越来越硬。她这么多日来骤见亲人,然而却又在瞬间失去,只觉心中空空荡荡无所适从,适才还可放声大哭,此时反而一滴泪也没有,抱着那人的身体不住摇晃,好象摇一摇他就会重新醒转一般。

阿绿在地上磕了几个响头,爬起身拭去泪水,道:“小姐,我们走吧,这地方不能待久了。”

阿清茫然地看着她,说不出话,只是继续无助地摇晃着那人冰冷的身体。阿绿道:“老爷他撑了这么久,能见到你再去,他……他一定是高高兴兴的。”

阿清躲开她一双清澈的眸子,摇得越来越快,喃喃地道:“为什么……为什么呢?为什么啊……”阿绿伸手过去,掩上她冰冷的手,静静地道:“让他走吧。”阿清被她按住,不由自主内力勃发,自手背激入阿绿手中,再窜入经脉之内。阿绿混身剧震,却死按住不放。须臾,一滴,两滴……好多血滴下来,滴在阿清手臂上,直流到手腕处。阿清见到了红红的血,突然一惊回过神来,收住内力。

阿绿一跤瘫倒在地,但随即使劲撑起身子,用袖子抹去嘴角残血。见阿清不知所措地看着自己,阿绿淡淡一笑,喘息道:“没……没事……来,小姐,我们帮老爷躺好罢。”

这一下阿清终于不再坚持。两人将那人安放好,阿绿为他掩上双眼,双手合十,默默念着经文。阿清跪在一旁,想起小时候与三伯一同玩耍的情形,低低抽泣。

阿绿念完了经,轻轻叹道:“我既希望能有人来见他,却又希望永远也没有人来。受了这么多的苦,全凭一口气吊着,你一来,他就走了……也好,终于不再痛了。来吧,我们去救小姐。”

阿清一呆,脱口道:“小钰?”

“是。”阿绿站起身,眼中光彩流动,道:“是琉殊郡主殿下。”


两人出了地牢,向楼上走去。上了三楼,楼梯旁的一间小屋里,几个守卫正在那里赌牌,大声喧闹着。阿绿低声道:“小姐在左首第三间房,待会儿我端酒上去引他们说话,你功夫好,能不能潜进去?”

阿清点头道:“没问题。”阿绿便故意大声上楼。一个守卫自门口探出头来,见她出来了,道:“今天很慢呀,阿绿。那下面在干什么,动静怎么那么大?”

阿绿笑道:“几位爷喝了酒赌彩头,谁知道刘三哥碰翻了骰子,就要重来,另几位爷可不服气,一来二去闹起来了,这会儿还在生闷气呢。刘三哥那脾气你是知道的,可别下去触了霉头。”

那人笑骂道:“他妈的,什么鸡公鸟事,闹得这么大声。自家弟兄,真要拼命吗?嘿……有你这样水灵灵的人在,他们也舍得吵架?嘿嘿……哎哟,这里沾了些什么不干不净的?”一面说,一面伸手在阿绿腮旁摸了一把。

阿绿飞他一眼,嗔道:“讨厌,就知道欺负我们女儿家。亏我还给你带了些酒水。”端了酒进去。里面的人都笑道:“阿绿来了!定是又有好酒上来,哈哈!”

有一人道:“武老二,刚才干什么了,怎么我听见阿绿说你欺负她!”

先前那人笑道:“什么欺负,我见阿绿耳边粘了些灰,帮着清了清。阿绿,啊?”

屋子里轰然浪笑,人人争先恐后地道:“哎呀!那可不得了,我见到阿绿左脸上有东西,可得弄干净了!”“老子看阿绿妹妹白白细细的脖子上有一点……”“我看见阿绿的胸前……”“放屁,是老子先看到的!”

一群人越喊越不成话,桌椅杯盘一阵乱响,终于听见阿绿尖声道:“再来!再来我跟夫人提起,看你们不一个个挨扳子!”

说到“夫人”两字,屋子里顿时一静,老半天,有人尴尬地笑道:“阿绿,跟你玩笑一下,嘿嘿,你倒当真了……来来来,喝酒喝酒,谁再招惹阿绿姑娘,我他妈第一个跟他玩命!”

趁这当儿,阿清早已闪身而过,悄没声息地来到第三间房门前。门上一把铜锁把关。只听阿绿道:“好了好了,大家乐乐没事,可别过火了。这几日将军可正在气头上,前日还把张师爷无缘无故鞭了一顿,大家兄弟若是撞到了,岂非没趣得很?”

屋里一人大声道:“阿绿这话说得对,这几日大家伙自个儿都小心着,别触了霉头,连累的兄弟们,听见了吗?”其余人都连声称是。

阿绿见众人服了软,笑道:“大家小心着就是了,也不用太过紧张。来,喝酒……对了,夫人叫我见见那羯女,要问几句话,哪位小哥帮忙开一下门?”

先前说话那人忙道:“阿绿,跟我来吧。”说着两人出了门,转过回廊,走到房门口。那人取钥匙开了锁,低声道:“这丫头疯疯傻傻的,别把你吓着,要不要我在里面陪着?”阿绿笑着在他手上轻轻一推,道:“不麻烦小哥了,有些话,只有我们女儿家听得。”

那人会意,在阿绿手背上一拧,笑嘻嘻地去了。

阿绿推开房门,阿清自屋梁上纵下,闪身入内,阿绿进来关上了门。

屋内一片漆黑,没有灯烛,窗户上似乎也蒙着东西,连楼外的光亮也照不进来。阿绿在这黑屋里驾轻就熟,拉着阿清的手走了几步,不知在哪里摸出火石,砰砰打了两下,点燃了一支蜡烛。

“啊,火星星!”有个稚嫩的声音立即惊喜地道。

“小钰?”

“火星星,亮起来;小兔兔,戴花冠……”那人不答,伊呀伊呀地继续唱着。

阿绿一手拉着阿清,一手举着烛台,走到房中一层幔帘前,轻声道:“小兔兔,我要进来咯?”

那人忙道:“啊!别忙,小兔兔还没起床呢,你等一等啊。”里面随即传来窸窣的穿衣声。不一会儿,那人道:“进来吧。”

阿绿撩开幔帘,阿清眼前一亮,一位年龄与自己相仿的少女坐在床上。她一头乌黑的秀发如绸缎一般垂在肩头,浅浅的眉,淡淡的唇,一双大大的眼中映着灯烛的火光,波泽流转,仿若一望无际烟波浩淼的巨野湖水,极之动人心魄。她两只手紧紧抓着披在身上的衣服,十个手指如一根根小小的玉笋。饶是阿清这样的人,也禁不住心中一跳,想:“好漂亮!三年没见,小钰变得如此动人了。”随即想起她双亲和大哥都已被杀,心中又是一酸,柔声道:“小钰,是我,你……你还好吗?”

小钰骤见到她从阿绿身后转出来,吃了一惊,眼睛瞪得浑圆,再怔一下,嘴角一裂哭出声来,道:“啊,鬼啊!鬼!鬼来吃小兔兔了,呜……”双手扯起被子拼命钻进去,缩成一团。

阿绿忙坐到床边,轻轻拍着她道:“小钰乖哦,这不是鬼,这是你姐姐呀。”阿清也道:“是啊,是我!我是小岚啊,你不记得了?我们小时候常一起玩的。”

被子一阵乱动,小钰露出两只眼睛警惕地瞧了瞧,随即伸出手来在阿绿身上擂打,哭道:“是鬼,是鬼!阿绿,你坏,你坏!你要找鬼来吃了小兔兔,你是坏阿绿!”擂了一阵,又赶紧缩回去。

阿清只觉全身发凉,手足都僵硬起来,只呆呆地看着阿绿。阿绿道:“好好,小兔兔别怕,阿绿把鬼打走。”招手示意阿清跟她走到幔帘后,低声叹道:“自从太太跟大少爷死在她面前之后,小姐就……就傻了,整日里说自己是小兔兔,谁也不认识。老爷被那样,她……她更是害怕,见了谁都说是鬼。”

阿清将头埋进软而冰凉的幔帘里,深深吸了几口气,声音止不住地颤抖:“今晚……今晚说什么也要带她走!”

阿绿道:“那是当然。但先要小钰相信你才行。”她自衣服里掏出一样东西,塞进阿清手中。阿清拿起一看,却是一张细面煎的饼。阿绿低声道:“待会儿我叫你出来,你就拿给她吃。”不待阿清回答,径直走到小钰床前坐下,拿出梳子为她梳理头发。

梳理了一阵,小钰道:“阿绿啊,小兔兔饿了。”阿绿道:“啊,是吗?”只管梳理,也不多说。小钰隔了一阵子,又道:“小兔兔饿了呀。”

阿绿还是不理她。小钰被她扯来扯去的换衣服梳头发,终于恼了,脑袋乱甩,不让她抓着自己,口中只叫:“饿了饿了,不梳!不梳了!”

阿绿停了手,叹道:“呀,可是今天阿绿没有带小兔兔喜欢吃的饼啊,怎么办?”

小钰大概从来没有想到阿绿也有不带吃的来的时候,张大了嘴,愣了片刻,嘴一瘪又要开嚎,却听阿绿道:“那位姐姐好象带了的,可惜我也不知道。”

小钰忙向阿清这边望过来,只看了一眼,合身扑进阿绿怀中,头埋得深深的。阿绿道:“怎么了,小兔兔?”小钰胆怯地道:“……姐姐眼睛好亮,好吓人……小兔兔怕……”

阿清一怔,才醒悟到刚才自己正在想姓孙的将乖巧聪明的小钰害到这般地步,一股杀气实难抑制,却不料被小钰察觉到了。她忙收敛心神,拿着饼走上两步,柔声道:“小钰,看,看呀,是饼哦。”

小钰飞快地瞥了一眼,又埋入阿绿怀中。阿清慢慢走近她身旁,不住道:“啊,好好吃的饼,真的好香……可惜只有这一块了。”

她走近床边,小钰伏在阿绿肩头不看她。阿清便把饼在她面前晃来晃去,道:“不吃的话,姐姐自己吃了哦……”

小钰冷不防伸出手,一把抓住饼,却被阿清顺势抓住了手腕。阿清道:“来,叫姐姐,叫了姐姐就给你吃啊。”

小钰拼命挣扎,呜呜地又要哭出来,阿清感到她纤细柔滑的手微微颤动,心中一软,放了手。小钰抓回饼,藏进怀里,仍不敢看阿清一眼。不过当阿清伸手轻抚她的秀发时,小钰抖了一下,却没有再避开。

阿绿微笑道:“慢慢来罢,小姐很乖的。”她站起来脱下外衣,替小钰披上,又替她解下头上的珠玉装饰。小钰由得她折腾,自拿了饼,小心翼翼地吃起来。阿清坐在她身旁,她也不看一眼。

阿绿在床上搜了些衣物,一一叠好放在块粗布上,打起包袱。她一边做一边道:“小姐怕老鼠,怕蛇,更怕没有人陪。这段时间真不知道她一个人怎么熬过来的。她身子本来就弱,经过了这么多事,更差了。我偷偷地请了大夫看过,说是脾虚胃寒,气血两亏,需要好生调养的。哎,可怜她这么个金枝玉叶,命却……”

她见小钰吃完了饼,自怀里又掏出一些果子零嘴,小钰兴高采烈地接了,警惕地看阿清两眼,躲到阿绿身后吃去。阿绿继续道:“这里的将军叫做孙镜,靠祖上荫庇当的官,不过为人最是奸猾毒辣。老爷就是被他花言巧语骗来的。日后若有机会,我希望小姐能杀了他,也算为……为好多人报了仇了。不过他身边有好多高手侍卫,想要杀他也不容易。最厉害的两个人,一个叫做主父忍,另一个是氐人,叫做符申。他两人就杀了老爷手下五十几名侍卫,手段狠毒。幸亏今晚他俩跟随孙镜进城去了,否则还不知会怎样呢。小姐日后若是遇上了,还是……哎,最好还是别遇上好,也别杀姓孙的了,走得远远的最好……”

阿清听她越说越唠叨,道:“好了,迟些再说罢,我们先想办法出去。”她自忖能在军营里来往自如,即便带上小钰大概也能出去,但是三人一起倒有些犯难,不觉皱起眉头想办法。

阿绿一笑,道:“看我,都什么时候了还说这么多。小兔兔,来。”小钰听她召唤自己,忙坐到她身旁,继续吃着零嘴。阿绿摸着她的头发,轻轻地道:“今日跟着你姐姐出去,以后要学会自己照顾自己啊,天下这么乱……”

阿清道:“怎么?你不与我们一道走么?”阿绿微笑摇头,道:“不了。我在这里很好,夫人对我也好,还走哪里去?”

阿清想了想,点头道:“也是,怎么也胜过在外逃命。来罢,小钰,我们走。”

阿绿将包袱交给阿清背着,又从自己脖子上取下一支长命锁,小心地给小钰戴上,笑道:“小兔兔,我们现在来做游戏咯。你跟这位姐姐一起出去藏好,等阿绿来找。最要紧就是千万别说话,要是出了声,可就让我逮住了!”小钰大喜,忙道:“好好!小兔兔不出声。”想了想,又扯住她衣袖叮嘱她道:“你可也别耍赖偷看!”

阿清把床单撕开,让小钰伏在自己背上,用布条将她牢牢系住。阿绿生怕小钰冷,又用衣服将她头脸都包起来。

阿清道:“我们走了,你自己小心。”阿绿叹了一口气,想说什么,但终于摇头作罢。

阿清走到窗前推开窗户,先探头看了看四周,纵身轻轻跳到外面露台上。只听小钰在背后低声道:“快……快藏起来。”身子微微颤抖。阿清也低声回她道:“闭上眼,别看,阿绿就找不到你了。”小钰点点头,不再言语。

阿清贴着墙,在屋檐上走了一段,往下望去,见一组巡视灯笼正转到塔下。她犹豫了一下,想要再问问情况,返身又跳回房间,只见阿绿神色凄然,正将小钰的头饰往自己头上戴。

阿清愣了一下,突然明白过来,纵身跳到阿绿身旁,冷不防一把抓住她的手,颤声道:“你想做什么?你疯了么?”

阿绿吃了一惊,忙道:“我……我见这头饰好看,想……”

阿清冷冷地打断她道:“头饰好看,你早拿了,又不是什么难事。你想扮作小钰的样子寻死,好让别人以为小钰真的死了,再不来追我们,是不是?你……你真疯了不成?”

阿绿甩开她的手站起来,胸口激烈起伏,脸色苍白。阿清道:“走吧,大家一起总会有办法的,干嘛非要……”

“老爷不是要你杀我吗?”阿绿突兀地道。她转过身,盯牢了阿清的眼,道:“忘了?”

阿清被她清澈至极的眼光射到,心中砰地一跳,倒退两步,道:“不……那……那是他糊涂了。”

“他才不糊涂呢,”阿绿恢复了平静,淡淡一笑:“你还不明白么?我照顾老爷这么久,他不清楚我究竟知道他多少秘密,姓孙的也不晓得我究竟掌握了多少。所以,无论老爷说与不说,我都死定了,从照顾他的那一天起就注定了今日的结局。我明白得很呢。”

她摆手阻止阿清说话,继续道:“我明白的。孙夫人对我好,也只是想要稳住我,甚至希望我真的探到点什么。老爷生命就是为这个秘密而留着的,等到把这个秘密交给别人,他终于可以休息了。我何尝不是这么想的呢?老爷对我家恩重如山,小姐待我也如亲姐妹,可是我父亲……我父亲……”她声音逐渐低下去,眼神也痛苦起来:“我父亲出首了老爷,只为着百夫长的身份……娘羞愧之下,投井死了,我呢?我忍受羞辱活下来,只因为小姐还在,还需要人照顾。老爷想杀我已经很久了,他对我很好,说话都那么温柔,他到死都以为我不知道……为了这个秘密,连夫人、孩子、自己的性命……什么都舍得,又怎会在乎我?哎,其实这又何必呢,我等待的也只是有这么一天,能见到小姐逃出生天而已。”

她掀开小钰脸前的衣服,却发现这么一会儿她已呼呼睡着了,便怜爱地摸着她如润玉般的脸颊,道:“小姐是不应该属于这里。她应该永远快快乐乐,永远无忧无虑地生活。你答应我,要她活得好好的,好不好?你答应我罢。你答应我?你答应我啊?”

阿清好容易才忍住了眼泪,点了点头,想要开口,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怔了片刻,合身扑到阿绿怀里,紧紧地抱住了她。

阿绿抚摩着她的头,道:“傻丫头,我这是选了轻松的路啊。前面太黑了,我看不到,也实在太倦了……倒是你,小小的年纪,身上就背了这么多担子,何时才是尽头……走吧。”

阿清放开她,快步走到窗前,阿绿突然道:“你……你知道吗?我爹……叫作李褐。你……你……”

阿清头也不回地道:“你放心,我记住这个名字了。下次见到,我不会杀他的。”说完,纵身一跃,刹时没入黑暗之中。


石付坐在车上,忽地一阵夜风刮过,他一回头,正见到夜色里阿清随风而至,在马背上一点,纵到草堆顶,轻声喝道:“回城!”

石付跳回驾座,一面拉马,一面道:“怎样?嗯?那是……”

阿清背着人奔得急了,喘着气道:“是我的妹妹。快、快走,离开这里。”扯下布条,将小钰小心地藏进草堆中。

石付不敢多问,不住吆喝,赶马掉头上路。突然间他低呼了一声,道:“广善营里起火了。”

阿清虽然早有准备,听了这话仍是浑身一震。她缩在草丛中,抱紧了小钰软软的身子,不敢往广善营的方向看。她早料到阿绿一定会放火烧楼,这样就算孙镜事后搜索,也只能找到一具烧焦的尸体和那副头饰,从而肯定小钰已死。

只听石付继续道:“火烧得好快,好高,应该是主楼失火。今晚的风也大。”他顿了半晌,又道:“刚开始着火,主楼上的巡视天灯就落了,这火是从楼上燃起来的,小姐……”

阿清粗着嗓子截断他道:“别说了!赶紧回城。”

石付当即闭嘴,快马加鞭。过了一阵,马车突然一阵剧烈颠簸,离开大道驶入了林中。小钰梦中哼哼两声,阿清探出头刚要开口询问,石付已低声道:“小姐,大道上有大队过来,我见到火光了。”

他将马车系在林中,与阿清一道藏身路旁草丛里,过不多久,果然有大队官兵急行通过,燃起的火把足有两、三里长,往军营方向去了。远远的东平城楼上也燃起了火把。

阿清犯难道:“怎么办,城门我看今晚是进不去了,干脆我们先在城外找地方藏一下再说,明日再……”

石付沉吟道:“这倒不必。真出了大事,大家都明白肯定要全城警戒,挨家搜捕,估计也没人敢再回城,对方搜查的重点应该会放在乡间及各条道路上。再说,这一带我们并无熟路,赶着草料车却坐着这么两位小姐,随便找地方反而容易惹人怀疑。”

阿清道:“你……你是什么意思?难道这个时候回城?”

石付望着远处越来越亮的火光,眼中也有一团火在烧,慢慢道:“小人对小姐的功夫深信不疑。这一刻大变突起,除了我们,亦是对方最慌乱的时候,固防当然是肯定的,然而队伍一动起来反而有破绽,况且还派了这么多士兵出城,小姐带这位姑娘从城头溜进去应该没大问题。小人再赶车到城门口,跟守门兵卒找个茬闹出点事,让当官的知道小人在这乱中还能通过检查进城,以后再查,嫌疑就少了一半了。小姐认为呢?”

阿清对这些事远不及石付这样的老江湖会想,加上这一晚发生太多的变故,此刻脑袋昏昏沉沉,略想了想,便道:“就……就这么办吧。”

当下两人驾车赶路,快到城门时,石付降低马速,阿清背着小钰偷偷潜过干涸的护城河,沿着城墙根走。转过了城角,阿清贴在墙上凝神听去,城墙上远远的有大批兵卒跑动的声音,这一角因是城墙最高的地方,反而一时还无人来守。她抽出随身匕首,提一口气,纵身跃上。赶在这口气完结之前,用匕首在墙缝中一插,借势再度向上,足尖在墙上连点。如此几个起落,已悄无声息地越上墙头。她预先用深色的布包着小钰与自己,前方一队兵卒赶来防守,手举火把,却看不见夜色里的阿清。阿清一只手攀在墙边,高高地挂在空中,那群士兵匆匆赶过,并无一人留意。

等周围再度静下来,阿清将匕首插入离墙头一段距离的石缝中,取下绳索系在匕首把上,一手拉着,身子在空中一荡,如无主魂魄般飘下了城墙。待落了地,阿清将绳索舞了两转,套在匕首刃上,一拉,割断了绳子。这一下城墙上只高高地挂了一小段绳子,就算在白天,不留神谁也看不出来。

她伏在暗中,辨明方向,在往来兵卒的间隙里潜行,不一会儿蹿出了城楼范围。忽听前面吵闹声响起,阿清背着小钰偷偷跃上一间房顶,藏身在檐下,探头望去。只见城门处聚集了大批官兵,石付高亢的声音自人堆里传出:“大爷,我可真有急事要进城呀!这马料天明前得给阮老爷送去,迟了可不得了,阮老爷的脾气您也是知道的……您说这封城迟不迟早不早的,小人们还得干活不是?要不您搜搜,自己搜搜,咱这车里有人没有?”

他的马车堆满草料,几乎占了大半城门,士兵们吵吵嚷嚷,顿时将门洞挤得水泄不通。后面大街上还有大队人马赶来,看样子都是要出城的。一名将领策马上前,怒道:“他娘的怎么搞的?城门司呢?都他妈挺尸去了?”

守门牙将中就有一人出来,跑到石付身前喝道:“你他妈的找死吗?没见我们将军要出城?快给老子滚出去!”

石付一个劲地叫屈道:“大爷,我真是没法子呀!我吃了豹子胆也不敢耽误您的事不是?这人要走了霉运,喝凉水也塞牙……您瞧这不迟不早的,走到这里,车轴突然断了……”

守门牙将见上司脸色越来越不善,当即一个耳刮子过去,石付哎哟一声,滚在地上,挣扎着爬不起来。那人喝道:“娘的,滚一边去!来人来人,把他草料给老子推到沟里去!”

当下几个兵大爷如狼似虎地下了马,几声吆喝,连车带料推入护城河沟里。石付哭天抢地地追着,被几个人拖到一边踢了几脚,终于老实。大队人马轰然出城,那守门牙将举着火把照了照他,道:“你他娘的,赶命也不挑个时候!自己明儿到沟里掏掏,看还能不能捞起来。”

阿清知道事已成矣,背着小钰,在黑暗中朝着醉四方旁的客栈奔去。此时已近深夜,各家各院早下了灯火安息,更兼大兵们吆喝吵闹,平日这个时候还热闹的烟花之所都开始纷纷关门谢客,是以一路上人也没遇见两个。阿清翻上二楼,石全早在窗口守侯,无惊无险地回到房中。

不一刻,石付也回来了。他一进门就道:“好大的场面。我在城门的时候见到传令兵出去了四、五队,说是附近几处兵营都要调兵过来,明日城中一定还会有大搜捕。他们推了车和草料下沟更好,天一亮我就去衙门喊撞天屈,这样就算有兵来搜,也会对我们客气几分了。”

阿清点头道:“这样最好。”解下带子,将小钰轻轻放在床上。石付石全见到这小姑娘竟是如此美貌,心中都是一跳。石付见阿清神色憔悴,忙道:“小姐累了,明日的事我俩处理即可,小姐不大好露面,早些歇着吧。”拉着石全出了门。

阿清走到窗边向东眺望,远远的还能见到天边的火光。她想着今晚发生的一切,恍若梦中。冷冷的夜风吹来,天井里的风铃叮当作响,阿清疲惫地靠在窗格上,耳边似乎隐约还能听到伯父的惨笑、阿绿的轻言慢语。渐渐地眼皮如千斤重,终于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