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用心
孙思邈举步,并未推门离去,只是拿起了那药碗,将药重新倒入药壶,放在炉上加热。
室外冰刀雪箭,室内却是温暖如春。
药滚,热气蒸腾时,斛律琴心在心中念着孙思邈方才说过的话,冰冷的心开始温暖。
那一刻,她明白了许多。
很多话,本不用多说。爱不但有伤痛,还有关怀和无可替代!
孙思邈缓缓将药又倒入药碗,等药稍凉,双手捧着药碗递过来。
他做事素来都是如此从容,不急不缓,可他眉头还是微皱,显然想着心事。
斛律琴心再没说什么,她蓦地发现,说的那些,本来就是自欺欺人,她不想再欺骗自己。义父有句话没有说错,想得多,不会快乐,她不想多想,只愿时光停留在这一刻。
爱有此刻,今生何怨?
见斛律琴心喝了药,孙思邈嘴角带分微笑道:“你好好休息,很多事情,明天或许……会有不同。”
他虽还皱着眉,但眼中一直都充满着希望。
斛律琴心只感觉彷徨无依的感觉渐渐消散,心中蓦地又充满了信心,缓缓地闭上眼眸。
孙思邈见状,悄然起身,推门出去,却没留意在他推门的那一刻,斛律琴心又睁开了眼。
门外风寒,孙思邈轻轻带上房门,略作沉思,举步向旁走去,才到了条回廊处,就止住了脚步。
回廊曲折如心意,回廊的尽头站着斛律明月。
风吹雪舞,明月悬天。
天有月,光辉撒到尘间本一样的颜色,但落到不同人的眼中,却有不同的感慨。
那座山岳般的身躯动了下,只是招了下手,然后转身到了间房内,缓缓坐了下来。
孙思邈跟随斛律明月进了房间,举目四望,见房间简陋,一桌一椅一炉一壶,却有两个茶杯。
这是斛律明月的房间,简陋得让人难以想象。
孙思邈想到铜雀台下的珠光宝气,眼中也不由露出分敬佩之意。
酒色乱人意,财气动心魂,无可否认,其中的诱惑让人难以抵抗。斛律明月堂堂一个齐国第一将军,节俭如斯,让人不能不心生感触。
炉有火,煮水已沸,斛律明月伸手抓了茶壶,沏了两杯茶,递过一杯道:“请茶。”
孙思邈倒有些意外,不想斛律明月也有请人喝茶之时,接过茶水,道了声谢。
“这里是我独处的房间,少让人到此,你是第三个来到这里的人。”斛律明月缓缓道,他望着茶水,却没有喝的意思。
他奉茶或许只是表明一种态度,他并不想喝茶。
孙思邈抿了口茶水,感觉茶水淡淡的苦涩,问道:“那前两个是谁?”
“一个是段韶……”
顿了许久,斛律明月才又道:“另外一个是慕容绍宗。”
孙思邈略有分讶然。他曾猜测慕容绍宗被斛律明月所杀,但看起来,其中似乎还有隐情。
“他们两个都死了。”斛律明月落寞道。
孙思邈试探道:“他们都是你的朋友?”
“能进入这房间的,只有老夫的朋友。”斛律明月霍然抬头,目光中又带分灼热之意。
孙思邈笑了,并未问斛律明月为何会转变得如此之快,铜雀台下,斛律明月看起来还想将他刺杀在枪下,但这刻居然把他当作是朋友?
“你曾说过,是老夫杀的慕容绍宗。”
孙思邈沉声道:“我只是猜测,若有不对的地方,还请将军纠正。”
“纠正?”斛律明月嘿然一笑,“老夫纵横天下三十年,对的、错的,所有的事情,老夫担下就好,何必纠正?”
孙思邈略有皱眉,缓缓道:“一些问题,并非有人担下就能解决的。”
斛律明月似怔了下,终于再次点头:“或许……你说的也有道理。”
他睥睨天下,少听人言,可跟孙思邈交谈数次,似乎也染了分孙思邈的口气。
人总是会改的,斛律明月也不例外。
孙思邈眼中带分期待,轻声道:“慕容绍宗之死,可是另有解释?”
“你前面猜的都不错。”斛律明月扭头望向窗外,见树后明月斑驳,让人难窥全貌。
“文宣帝的确让老夫去杀慕容绍宗,但慕容绍宗和老夫本是朋友,虽然在外界看来,老夫和他本不合……
“老夫当初接令,也很为难,亲自去见阵前的慕容绍宗……
“未等老夫说出心意,慕容绍宗就明白了老夫的来意。当初我们还有别的选择……”
孙思邈皱起眉头:“将军和慕容绍宗均是大齐名将,德高望重,若是联手,天下难有匹敌。”
“不错,我们的一个选择就是回邺城责问文宣帝,但那时文襄帝才死,文宣帝虽然狠辣,毕竟是继承帝位最合适的人选,我们若如此做法,只怕神武帝辛苦创下的基业,转瞬分崩离析。”
斛律明月眼中闪过分痛苦,痛苦逝去,被缅怀取代。“老夫和慕容绍宗当年均受神武帝赏识器重,不敢有负。神武帝临终,将江山交于我们辅佐,我们实难抉择。”
默然片刻,斛律明月又道:“慕容绍宗和老夫对饮一夜,说第二日会有决定,老夫当时也是难以抉择,第二日起身时,才知道慕容将军已自缢阵前。”
孙思邈微有动容,诧异道:“慕容将军是自尽身亡的?”
这结果他的确没有想到,但他倒信斛律明月所言——斛律明月本没有必要对他说谎。
就如斛律明月所言,世间对错,他已不必纠正,那他突然说出真相,所为何来?
“慕容绍宗虽自尽,但留下封书信,让我不必为难。他那时其实已疾病缠身,勉力为齐国出战,和老夫饮酒时,已有了自尽的念头。
“他只求老夫善待慕容家后人,让老夫跟随文宣帝,为神武帝一统天下的目标而努力。”
斛律明月说到这里,苦涩一笑:“后来的事情,你已知晓。”
慕容家对慕容绍宗之死愤然,长子慕容士肃作乱,却被齐国杀死,慕容家于是和齐国结下了不解之怨。风遗尘整理校对。
这怨恨最终还是用血来洗刷。孙思邈初到邺城时,见到的是这段血案的尾声。
斛律明月不杀慕容家的余孽,究竟是等着借此树立兰陵王的威名,还是感怀老友的故去,网开一面?
孙思邈猜不到,他没有去猜,岔开话题道:“听闻段韶段大人身为齐国第一智囊,神武帝过世前,曾嘱托军国大事,均要和他商量,他那时……”
“那时北方草原蠕蠕正值强盛,一心南下,段大人竭尽心力,正联系木杆可汗对抗蠕蠕,一时间无暇回顾。”
孙思邈心中微动:“后来木杆可汗大破蠕蠕,原来还有段大人的功劳。”
“蠕蠕一直为中原大患,神武帝之时,强悍一时。神武帝死后,孝先一直致力对蠕蠕……”
孙思邈知段韶字孝先,见斛律明月提及孝先二字,神色伤感,知眼前这天下无敌的将军,并非表面看起来那么冷酷,缓缓道:“文襄帝时,蠕蠕就被草原木杆可汗重创,宣帝时,蠕蠕更被草原、齐国联手所灭,段大人虽未救得了慕容将军,但终究保住齐国的北疆。”
斛律明月眼中突闪过分怪异,但转瞬泯灭,只是道:“可孝先也死了。在你初到邺城前,他大破周军后,病亡疆场。”
孙思邈见斛律明月缓缓握拳,似有恨意,目光微闪:“莫非将军认为段大人之死有些问题?”
斛律明月缓缓道:“从表面来看,他的确是病死的,但老夫已查出,他本是中了一种慢性毒药而亡,而这种慢性毒药,就是曼陀罗!”
“是谁下的手?”孙思邈微有耸然。
斛律明月摇摇头:“我一直在查,相信很快就会有结果。但无论是谁,多半是道中之人。”
孙思邈沉默片刻:“将军找我,恐怕不只是想谈这些事情?”
“老夫老了。”斛律明月突叹口气,唏嘘无限。
孙思邈明白他的意思,人老了,难免想得多,以往不是问题的问题,就会接踵出现,这本是人的悲哀。
“老夫有几个女儿,有一个还在宫中为皇后,但老夫最疼爱的……却是义女琴心。”
窗外风吹雪乱,撞得窗棂微微响动。
孙思邈忍不住想说,你疼爱她,因此给她下了孤独迷情蛊?
可他终究什么都未说,他不是个尖酸刻薄的人,更何况,他知道眼下看似平静的一场谈话,却是极为关键。
他一直尽力去尝试做一些事情,而这些事情,已有了些效果。
“因为她和一个人很像。”斛律明月眼中突现分惆怅。
“斛律雨泪?”
斛律明月叹口气,缓缓点头,那如山岳的身躯突显得有些苍老。
沧海都有变成桑田的时候,山岳也会倾颓,更何况是人——就算他曾经是天下无敌的将军。
“这些年来,老夫一直在想着一件事情,老夫若不执着将雨泪从张季龄身边拉走,结果会不会完全两样?雨泪一直很听老夫的吩咐,可唯一就在此事上,没有听老夫所言,她也死在此事上。”
斛律明月神色不再如戴面具,已有分悲伤流露:“她死前,老夫曾见过她一面。”
孙思邈略有诧异:“你见过她?那张季龄可知道?”
斛律明月摇摇头:“他自以为瞒得过老夫,却不知道老夫早把一切看得清楚。”
“包括他藏起儿子张仲坚?”孙思邈言语略带尖锐。
斛律明月沉默许久,这才点头:“不错,我知道他有个儿子叫作张仲坚,他为了避开老夫的……掌控,将儿子藏了起来,换个女婴。”
“斛律雨泪知道此事?”
“她不但知道此事,而且临终前曾托付老夫,让老夫莫要为难张仲坚,让他走自己想走的路。”
孙思邈回忆初见张仲坚的时候,略有唏嘘。
“可他还是和蝶舞走到了一起。”
“这恐怕就是世事难料了。”斛律明月感慨道,“他不但和蝶舞走到了一起,还认识了你,不但认识了你,眼下还是道中高手,若论能力,只怕已不逊张季龄和张裕。”
孙思邈一时惘然,也不知道张仲坚的变化是好是坏。
斛律明月又道:“张仲坚走的路,完全是自己所选,老夫并没有对雨泪失信,但老夫一直对雨泪身死一事耿耿于怀。”
顿了许久,斛律明月才道:“因此老夫不想让旧事重演。”
“将军的意思是?”
斛律明月盯着孙思邈,缓缓道:“老夫知道,三年前,琴心喜欢的是兰陵王,可是到如今,琴心喜欢的是你!”
孙思邈沉默下来,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他看似平静如水,但怎会没有感觉到斛律琴心的心意?
“可你这种人,就算喜欢一个人,也不会轻易说出来。”
斛律明月缓缓道:“你不再是十三年前的孙思邈,你也不会为了两人在一起,忽略太多的艰难。”
一个人成熟了,自然少了些冲动,考虑的要多,或许少了激情,但谁都难说是对是错。
“更何况——你还要带长恭去岭南,长恭喜欢的却是琴心!”
风吹窗动,心亦动。窗外雪冷,心亦冷。
孙思邈脸上迷雾又起,他纵有天下无敌的剑法,亦斩不断人的感情错综造成的心结。
十三年前不能够,如今亦不行。
“老夫若在从前,为齐国考虑,绝对不会让你和琴心一起。甚至几天前,老夫都是这个打算。”
苦涩笑笑,斛律明月无奈道:“可老夫毕竟老了,也变了,每次想起雨泪临死前的表情,难免感慨。”
“对某些人来说,为了生存,的确要压抑很多事情。”孙思邈若有所指道,“但对另外一些人来说,为了爱,甚至可以超过对死的恐惧。”
“不错。”斛律明月凝声道,“老夫不想琴心死,不想再走从前的路,因此老夫决定,将琴心许配给你。”
见孙思邈并无任何欣喜的表情,斛律明月皱眉道:“你不同意?”
“将军作出这个决定,当然是有条件了?”孙思邈说出这句话时,带了分无奈。
斛律明月或许还难了解他——因为他一直拒绝融入别人的世界,但他已慢慢了解斛律明月。
房中沉寂,只闻寒风呼啸。
良久,斛律明月才道:“不错,老夫不久前曾和你谈过,老夫不想再灭道,只要你肯,你甚至可重建四道八门……”
“为齐国效力?”孙思邈问道。
斛律明月只回了一个字,“是!”见孙思邈不语,斛律明月眼中精光大盛,“你不同意?你为何不同意?”
他似有不解,又道:“以你之能,只差施展的天地。你之见识,远胜道中旁人,若得齐国支持,超越寇谦之也是大有可能。再说你师承天师张陵,重建大道,整顿天师余众,让天师六姓不再分裂,也是件好事……”
终于停了下来,斛律明月缓缓道:“你还在考虑什么?你若有要求,尽管说出,老夫定不会拒绝。”
孙思邈抿了口手上的冷茶,缓慢道:“我在考虑,将军多年前,是否对李八百也说过一样的话?”
房中突然静了下来。
寒风如刀,肃杀天地,可也不及斛律明月眼眸中突现的冰冷——如枪锋一样的冰冷。
炉火似乎不堪冷意,已将熄灭……
许久,斛律明月才道:“你说什么?”
“我说什么,将军只怕早已清楚。”孙思邈轻叹一口气,“将军也应该知道,我虽师从天师,但其实算不上道中之人。”
斛律明月静静地听,只是方才的热切、惆怅全然不见,不知为何,他又变成了一座山——冰山!
“因此我对道中当年发生的事情,并不了然。我参与进来,更多是因为冼夫人,她告诉我许多当年的事情。两入邺城之间,我又得到一些事情的经过,不久前,我又从王远知、葛聪的身上,明白了一些事情。”
孙思邈说得不急不缓,往事如烟如雾,但他的眼眸,却明亮如星。
他立志解决道中多年的混乱,但不会是斛律明月的那种解决。
“天师六姓和北天师道纠葛不清,关系错综,但我一直感兴趣的是一个人,那就是李八百。”
斛律明月眼皮似跳了下。
“将军若不喜欢听,我可以不说的。”孙思邈叹口气道。
“说下去。”斛律明月脸上又如戴上了面具。
孙思邈苦涩笑笑,“我一直怀疑李八百的真正用意,他实在是一个让人费解的人。
“他从黎阳跟上我,就一直兴风作浪,可我一直奇怪,他如何找到我的呢?或许是巧合,或许早有目的?可我最费解的还是他在黎阳城外出手前,对我说过的一句话。”
斛律明月默默听着,突道:“他说什么?”
孙思邈道:“他说我能躲避将军三箭,只怕就算天师都难以做到。”
斛律明月只是“哦”了声,再无言语,可目光中光芒闪动,显然藏着心思。
“将军如斯聪明之人,难道不奇怪吗?”
“奇怪什么?”
“当初我和将军交手,知晓的人绝不多,只有将军铁军在侧,他们当然不会泄漏此事。斛律琴心和张仲坚等人亦没见过李八百,那李八百从哪里这么快知道我和将军比试一事呢?”
斛律明月冷哼一声,并无言语。
孙思邈整理着如麻的往事,又道:“这是我当初的第一个困惑。随后我和李八百交手数次,他曾劝我和他做一番大事业,后来他又去破釜塘清领宫,所言所行,均是要重建天师大道,心意之诚,让人动容。”
沉吟片刻,孙思邈道:“清领宫发生的事情,让我产生第二个困惑。”
“李八百哪里有问题?”
“清领宫中,李八百倒没有任何问题,他甚至砍了帛家道的帛锦一条胳膊,可见重建四道之决心,有问题的是将军。”孙思邈轻声道。
斛律明月皱眉道:“老夫有问题?”
孙思邈沉吟道:“当初事发突然,让人无从思辨,但事情过后,我却心中奇怪。将军神通广大,竟能将帛锦收买,知晓天师六姓齐聚清领宫的消息,派五行卫潜入,实在老辣。”
顿了下,孙思邈凝望过来,“以将军手段之辣,既知六姓齐聚,正是将道中人一网打尽的良机。以将军之能,要尽数剿灭清领宫之人,并不困难,可将军却没有出手,这是让我奇怪的第二个问题。”
斛律明月喃喃道:“你果然细心。”
“现在想想,将军不出手的原因倒简单。”孙思邈沉声道,“将军只觉得剿灭清领宫的人,并无太大意义,将军有更大的目的。”
“什么目的?”斛律明月淡漠道。
“当时天师六姓中,其实人才凋落,唯一家独大,那就是茅山宗。茅山宗又以王远知是一代人杰,让将军不敢小觑。茅山宗势力渐大,益成规模,若被陈国国君陈顼利用,对齐国威胁极大。据我估算和后来发生的事情证明,将军当时的一个目标当然是毁灭茅山宗,另外一个目标,就是争取陈齐联盟,共伐周国。周国若灭,将军自然不会把陈国放在眼中,可能转瞬就要挥兵南下,一统天下。但让陈齐联盟,也非易事,三国之间,陈国最弱,陈顼又一直首鼠两端。将军必须找个充足的理由让陈顼出兵。”
一口气说了这些,孙思邈停顿下来,问道:“当然,这些只是我的猜测,若有不对,还请将军纠正。”
“你说下去。”斛律明月冷冷道。
孙思邈笑笑,可心中却有分沉重,“将军这两个目标,都是极具魄力,也是很难实现,但对将军而言,世上本无不可能的事情。”
有志者事竟成,这绝不是一句空话。
斛律明月当然是个有志的人,不但有志,还有一统天下的大志!
“可让我奇怪的第三点是,将军似乎根本没有如何行动,就轻易地达成了这两个目标。当然,应该说差一点就达成了两个目标——如果宇文护没有死的话。”孙思邈有些感慨,“在这里,李八百起的作用,绝对至关重要。我是从建康开始,才怀疑李八百的真正的用意。”
“他的用意,不是重建四道八门吗?”斛律明月淡淡道。
“不是!”孙思邈肯定道,“他的目标,一直都是搅局,进而实现将军的两个目的!”
他说的实在奇怪,李八百一直和斛律明月势如水火,怎么会来实现斛律明月的目的?
“我到了建康,李八百随即到了建康,而在此之前,他就设下陷阱,陷害王远知。”孙思邈回忆往事,推测道,“当初甚至连张裕都认为,李八百如此做法,不过是将欲与之、必先去之,李八百一定要让王远知不容于朝廷,才能让王远知参与到四道归一的计划中。”
斛律明月反问道:“难道不是吗?”
“绝不是。”孙思邈摇头道,“他的目的就是打击茅山宗,陷害王远知,同时将我和王远知推到死地!他故意鼓动桑洞真,在紫金山劫持太子陈叔宝,事后又轻易地将陈叔宝交给我,表面上是示好,实际上是让我和王远知自相残杀。
“他知道王远知一定要反击,可是以陈顼的性格,无论王远知是否还击,都会让陈顼猜忌,进而分裂陈国和茅山宗的关系。他看似用张季龄要挟我去刺杀陈顼,实际上也知道绝无可能,用意无非是让我不容于陈顼。他算得极准,在张家虽然看似仓皇离去,但目的却已完全实现!”
所有人都认为李八百那时候失败了,但孙思邈知道不是。
斛律明月呢?知不知道?
“他成功地在陈顼和王远知之间造成了裂隙,分裂了陈顼父子的关系,给将军日后南下埋下胜机。他也使陈顼坚定了信念,将我送到周国,决心和周国一战。
“宇文护一直想取我的性命,可就算陈国将我送过去,以宇文护的性格,也绝不会用城池来交换。宇文护言而无信,定能进一步激发陈顼的恨意。淳于量知道宇文护和陈顼的性格,知事难为,但强为之,派出刺客送死,用意是断陈顼的后路,背水一战。
“而早在这之前,能让淳于量坚定信心的当然是将军,将军牺牲了张季龄,换取陈国的信任,适时派兰陵王出兵,对陈国来说,自然是天大的利好。可陈顼、淳于量只怕从未想到过,所有的一切,原来均在将军的算计之中。
“将军几乎成功,不但离间了王远知和陈顼的关系,造成陈国宫廷隐患,还让陈国自动出兵,而你等策应,坐山观虎斗,谋取最大的利益。
“若非宇文护突然死了,周国突然退兵避而不占,削弱了和陈国的冲突,将军的计划可说是完全的成功!”
孙思邈说到这里,沉默下来。
炉火已灭,只有余烟渺渺,房中和室外,几乎一样地冷。
轻轻放下了茶杯,孙思邈缓缓道:“将军计策深远,所有的事情都朝齐国有利的方向发展,但将军表面看起来几乎没做什么。”
茶水不但苦涩,也很冷,他也不想喝茶,接茶也是代表一种态度。
“世上少有不劳而获的事情,因此我一直觉得,这里一定有我想不通的关键。”顿了下,孙思邈作出最后的结论,“所有的一切,关键都在李八百,不知将军可赞同我的看法?”
他脸上没什么迷雾,那一刻眼眸说不出的清澈,但也蕴含着分悲哀。
他明白了关键,但已有些晚。
斛律明月眼眸中似有锋芒一闪,终于端起茶杯喝了口茶,放下茶杯,斛律明月缓缓道:“听你这么说,你当然已想通了关键所在?”
“不错,问题的关键就是,李八百本和将军是一路的,李八百也如帛锦一样,早被将军收买!”
停顿片刻,孙思邈又作出了结论:“将军虽未插手建康一事,但李八百所为,完全是按将军心意行事,除了李八百早就投靠将军这种可能,我实在想不出别的可能。”
这结论他在见王远知前就有,去见王远知,不过是为了进一步的印证。
斛律明月抚摸着面前的茶杯,看着茶水上那模糊难辨的脸庞,突然问道:“你知道李八百是什么样的人?”
“他是北天师道的高手,那没有被将军杀尽的一百零六人之一!当初我和寇祭司见将军之时,曾听将军说过,你并没有杀尽北天师道余孽,将军不是无的放矢的人。”
斛律明月目露赞赏,也有分感喟:“孙思邈,你不但是个聪明人,你还是个奇才。别人说过的话,你看似糊涂,却都清清楚楚地记在心中。”
沉默片刻,又道:“但你可知道寇祭司是什么样的人呢?”
孙思邈不语,等待斛律明月的回答。
凝望着孙思邈,斛律明月沉声道:“据老夫所知,他也是北天师道的人。”
“寇祭司也是北天师道的人?”孙思邈目光微闪,突然道,“据我所知,寇谦之成立北天师道的时候,本有一百零八弟子的。”
“不错,不过寇谦之晚年,北天师道内部却有了分裂。”斛律明月哂然道,“齐、周、陈三国这三十年来,皇室变迁极剧,北天师道身为道统,却也不能免俗。”
“因此有两人离开了北天师道,一个去了苗疆?”孙思邈猜测道。
他其实对这点早有怀疑,寇祭司姓寇,很可能是寇谦之的血脉,寇祭司此脉远遁苗疆也是并不出奇,毕竟当年天师张陵在苗疆有极好的声誉,北天师道又和张陵有着不解之缘。
联想到寇祭司不但对冼夫人的事关心,还对齐国灭道一事很是热切,孙思邈暗自叹息。如今寇祭司已死了,死得不明不白,他不想还能从斛律明月口中得窥端倪。
斛律明月沉默良久,才道:“不错,寇谦之有一子去了苗疆,但他的夫人却去了草原,他的夫人一直没有在榜单之上。”
“寇谦之的夫人?”孙思邈目光微闪,他曾和王远知提及此事,这显然也是个关键。可他更关心的却是,寇谦之一百零八弟子中,内讧后,朝廷上榜的有一百零六人,寇祭司是那第一百零七个。
郑夫人如果不在榜单上,那第一百零八的人是谁?
“你知道他夫人姓什么吗?”斛律明月又问。
他堂堂一个将军,突然提及这般琐屑的事情,实在有些莫名其妙,孙思邈却一点不感觉不耐,反问道:“将军知晓?”
那一刻他心中只在想,原来斛律明月知晓一切事情,他知道很多事情,是因为冼水清,可斛律明月只有比冼水清知道的更多。
“寇谦之的夫人,本姓郑!”斛律明月淡淡道。
孙思邈顿有讶然,失声道:“姓郑?”
孙思邈本不是大惊小怪的人,郑姓也是寻常之姓,可他为何如此吃惊?斛律明月单独说出这事情,又有何目的?
室内沉寂,斛律明月又抿了口茶水,似在琢磨着什么,不多加解释,又道:“北天师道内讧后,上榜只有一百零六人。文宣帝下令灭道后,这二十年间,算上李八百,榜单已除名九十九……”突然犹豫下,叹道,“应该说是已死了一百人。”
孙思邈心思立转,若是旁人,或许不会留意斛律明月的迟疑,但孙思邈立即发现了问题。
斛律明月为人老辣,和北天师道纠葛多年,一面抗击外敌,一面主灭北天师道余众,肯定对上榜之人生死了如指掌,可他为何会有一刻的迟疑。
那偏差的一个人,又有什么玄机?
斛律明月却继续说了下去:“这些人中,或者有李八百的兄弟、朋友和亲人,他和老夫仇深似海,那他为何会被老夫收买?”
“他若不和将军一路,没被将军收买,我实在难以解释太多事情。”孙思邈双眸如海,“建康之变,他成功陷王远知于不义、离间陈顼父子,甚至可说害死了张裕,若说在清领宫中,他还打着重建四道八门的旗帜,但建康之事证明,他更想灭了天师六姓。李八百恨齐国,但显然也更恨天师六姓。
“我从王远知口中所知,当年北天师道门下逃避将军追杀时,天师六姓少有援手,更多的反倒是落井下石。
“前几日长街之战,显然有人泄密,才让将军能提早准备。我曾猜测过泄密之人,或许是裴矩、郑玄,但其实最可能泄密之人,就是李八百!”
斛律明月听到这里,目光中精光微闪。
若是几日前,有人这么提及,肯定是滑天下之大稽,但这时候,斛律明月只是沉默。
“只有李八百将所有人底细摸清,只有李八百才能知晓众人的行踪。因此李八百让郑玄、张仲坚前往鸳鸯楼等待,五行卫随后而到。因此葛聪一击不中,本要离去,却被刘桃枝擒下,因为他的行踪,早被李八百掌握,也被将军掌控。
“而最关键的一点,李八百当时没有去杀兰陵王,反倒给了王远知真正的一击,长街之战,本来是将军和李八百设计的一个圈套。”
孙思邈说到这里,眼中终于有分怅然,“将军之意,就想凭此役将天师六姓一网打尽!”沉默片刻,又道,“恐怕还要补充一点,兰陵王行踪本是军中之秘,绝少有人知道,可李八百却知道,除了将军提前泄露给李八百知,我实在难想到其他的可能。”
长叹一口气,孙思邈感喟道:“因此当初在黎阳时,李八百跟上我,只怕也早在将军的吩咐之下,将军算计深远,实在让人叹为观止!”
斛律明月轻轻鼓掌,沉寂的室内有“啪啪”声响。
“孙思邈,你实在不简单。你本是对其中瓜葛最无所知,偏偏是整理最清晰的一个。”
他这么说,并没有承认,但无疑肯定孙思邈所言绝非凭空揣摩。
“只是有一点你恐怕没有说清,李八百和老夫仇深似海,他为何要和老夫一块,做这让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
斛律明月眼中似藏着什么,这是他第二次问起这个问题,他很少一个问题问上两遍。
难道说这个问题至关重要,其中还有玄秘?
孙思邈本是胸有定论,但发现这点的时候,反倒有了分踌躇。
半晌,他才道:“在我看来,事情本明显,将军恐怕早将今日对我之言,对李八百说过。李八百虽恨齐国,但更恨天师六姓,很多时候,仇恨会驱使人做任何事情。”沉吟片刻,他又推测道,“李八百肯和将军合作,当然还是因为将军有所承诺,而这种承诺对李八百来说,也是难以拒绝。”
斛律明月淡淡道:“或许老夫答应平反当年的错案,或许老夫答应,会让李八百重振北天师道?”
“不错,对大多北天师道门下而言,重建四道八门并不重要,若能重振北天师道,恢复寇谦之时盛况,无疑是最大的诱惑!”孙思邈看似肯定,但心中却隐约感觉尚有问题。
见斛律明月不语,孙思邈轻叹道:“可李八百却没想到过,他和将军合作本是极为险恶,他更没想到过,天师六姓被灭之时,他也无甚作用,‘狡兔死,走狗烹’自古名言,因此将军最后的一步棋是,不但要借这次布局灭了天师六姓,还要杀了李八百!
“长街之上,杀了李八百的不是兰陵王,而是将军!
“李八百本想一走了之,但终究发现将军连他也想杀,无可退避这才和将军一斗,但终究死在将军的枪下。”
顿了片刻,孙思邈苦涩道:“将军一箭数雕之计实在让人佩服,可我既然知道将军所为,知道将军为了李八百牺牲了帛锦,之后又杀了李八百,试问如何会答应将军的条件,重蹈覆辙呢?”
他说到这里,蓦地感觉那无俦的压力又充斥着房间。
“啪”的声响,斛律明月手中的茶杯粉碎——碎得如雪,纷纷而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