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背叛
甬道漫长幽幽,但终有到尽头的时候。
斛律明月已到了甬道的尽头。
他脸上仍如罩着一层面具,负着手,等待金卫开启洞口。
一路行来,甬道内的守卫尽数毙命,但始终未发现刘桃枝和木火两卫的行踪。
也一直未见到敌人的踪影。
洞口开启,后面究竟是惊天的陷阱,还是李八百的幽灵,无人得知。
金卫饶是见过无数古怪,但开启机关的时候,手还是忍不住轻微发抖,因为一切看起来绝非人力能为。
洞口终开,冷风倒灌,呼啸怒吼,有如李八百的幽灵,可终究要不了斛律明月的性命。
月已西斜,照得雪地如晨霜般的亮色。
洞口在城东荒山的山坳中,并不起眼。
有时候,不引人注意的地方,就是隐藏秘密的关键所在。
斛律明月缓步走出洞口,那木然的脸上,突然现出一丝无可奈何的悲哀。
金土两卫嘶吼一声,扑了出去,只因为前方不远处,有如修罗地狱,横七竖八地不知躺着多少尸体。
而一具尸体,正是五行卫中木卫。
木卫死了,咽喉也中了一刀,伤口已经冻僵,显然死了有段时间。
山坳中的尸体有着黑衣,有着齐军服饰,显然是经过一场苦战,才导致如今两败俱伤的结果。
可敌手究竟是谁?
李八百的幽灵恁地这般神通,是从哪里找来的帮手?
刘桃枝和火卫呢?是否还活着?
斛律明月动也未动,只是眼中的悲哀之意更浓——悲哀是因为无奈。
陡然间目光一闪,他眺望远方,就见到远处林边,冲来了一人,那人衣着如火,赫然就是五行卫中的火卫。
金卫、土卫霍然站起,迎了上去,只见火卫手按肋下,鲜血淋漓,惊问道:“是谁伤了你?敌人呢?”
火卫伸手向林那头一指,嗄声道:“刘大人和郑玄在那面。”
他话未落,斛律明月身形一闪,已到了林边,再一闪,穿林而过,到了树林的那一边。
斛律明月还是斛律明月,不但枪箭双绝,而且身法如电。
林那面也有十数具尸体,尸体之中,有两具纠缠在一起,颇为惊心动魄。
一具尸体头上的斗笠落在旁边的雪地,露出满是伤疤的一张脸,正是刘桃枝,另外一人倒是儒雅风流,赫然就是郑玄。
斛律明月望见刘桃枝竟和郑玄同归于尽,脸色终变,突听刘桃枝哼了一声。
那声音虽轻,但听到斛律明月耳中,却说不出的惊心动魄,他身形一纵,到了刘桃枝身前。
刘桃枝还未死,他只要施加援手,说不定还能救回刘桃枝的性命。
刘桃枝和五行卫均是他的得力膀臂,如今五行卫已死其二,刘桃枝若再死,对斛律明月的打击不言而喻。
斛律明月俯身下去,低声道:“桃枝,你……”
话音陡顿,只因为刘桃枝霍然睁开了眼,嘴唇动动:“大人……”
他奄奄一息,说的声音又低,可一开口,口中有磷光一闪,直奔斛律明月的咽喉。
刘桃枝声音极低,说话时,斛律明月已忍不住凑了过去,和刘桃枝不过近在咫尺的距离。
这本是势在必得的一击!
可这实在也是极为突兀的一击,刘桃枝为何会突然袭击斛律明月?
斛律明月眼中陡然精光大盛,吸气一喷,竟将空中的磷光阻碍了片刻,同时手掌一挥,有狂风骤起,磷光被掌风所荡,远远飞出,落在雪地之上,蓦地蹿起一阵青烟。
可磷光未飞之前,却早有一掌一脚击出,一掌急奔斛律明月的咽喉,一脚直踢斛律明月的下阴。
掌是郑玄的掌,脚是刘桃枝的脚。
一掌一脚击出,快若电闪,可却快不过斛律明月的身形。
电光石火间,斛律明月一掌挥出,不但击飞了磷光,还顺势按在地上,身形借那一按之力,如羽毛般飘起,荡在半空之上。
可转瞬又有一道火光冲天而起,直袭半空的斛律明月。
这一击可说是时机极准,正趁斛律明月旧力方尽,新力未生之时。
斛律明月卸甲。
他只是一伸手,就将身上轻甲解下,空中一罩,套在那火光之上。
“嗤”的一声响,一支铁矢穿透了火光、铁甲,擦斛律明月肩头而过,带出一丝血痕。
斛律明月冷哼一声,陡然断喝,双手一错,轻甲陡碎,化作漫天暗器击出。
郑玄、刘桃枝等人正要冲出,见状慌忙滚身,斛律明月终趁此机,身形爆退,到了一棵树下。
可他才靠树下,脸色又变,冲天又起。
那一刻只听得“嗤嗤嗤”响声不绝,不知有多少暗器击在了大树上,如雨摧梨花,等他再次落下时,攻击终停。
暗器是暴雨梨花。
风都凝。
斛律明月未再动,看着前方出手的五人,眼中蓦地又有了近日常现的悲哀之意——只是这次的悲哀,更加地浓郁。
出手的是刘桃枝和郑玄,还有火、金、土卫三人。
刘桃枝未死,郑玄也活得精神,方才他们是装死。
郑玄出手,并不稀奇,因为道中人和斛律明月早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除了孙思邈,道中无论哪个,都想让斛律明月死的。可刘桃枝、火、金、土三卫均是斛律明月的膀臂,为何也对斛律明月出手?
但就算这五人如此诡异地出手,却不过伤了斛律明月一铁矢,无关轻重,怎不让这五人耸然动容。
见斛律明月望来,三卫移开目光,刘桃枝看向天空。
夜蒙蒙,雪光冷。
郑玄虽在笑,可笑容中也带着无尽的警惕之意。
斛律明月终于开口,开口只说了三个字。
“为什么?”
天有月,月色敌不过那光芒的冷漠,那微红的光芒突出,转成一把软刀,架在了孙思邈的脖颈之上。
房中陡静。
孙思邈未动,他甚至没有扭头去看出刀的是谁,只是他眼中,蓦地现出分怜悯之意,并非悲哀。
世人多苦,知其奸狡,难免心冷;可知其挣扎,却难免心热。
斛律琴心惊骇欲绝,难信地望着出刀之人,嗄声道:“你……你疯了?”
她想到千万人会对孙思邈不利,却从未想到过,出刀之人,正是兰陵王!
兰陵王有两把刀,一把紫金,一把红袖。
紫金疆场睥睨,红袖婉转轻吟。
当初战张裕之时,兰陵王生死关头,就用红袖刀退敌,可这刻却用红袖刀架在孙思邈的脖子上。
兰陵王未疯,无论谁看到他漠然的表情,都知道他是绝对地清醒。
可他若是未疯,怎么会在孙思邈全力救他的时候,反倒暗算孙思邈?
红袖刀轻薄,在静凝的房中微微颤抖……
孙思邈却没问为什么。
世人执着一个答案,可他却知道,并非所有的问题,一定会有个答案。
“为什么?”斛律琴心却忍不住叫道,“你难道不知道他一直在救你?你难道不知道他为了你母子相逢,吃了多少苦?你难道不知道……”
“我知道。”兰陵王冷冷道。
“那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斛律琴心脑海中突然有灵光一闪,嗄声道,“这根本是个陷阱?他们要杀的不是你,而是孙思邈?”
月光下,红袖刀凝聚了天地间所有的清冷无情。
“没人给你下毒,服毒的是你自己。”斛律琴心身躯颤抖,颤声道,“你知道自己中毒,孙思邈一定就会救你。孙思邈要救你,你们就有杀他的机会。”
斛律琴心一颗心冷到谷底,泪水已到了眼眶,嗄声道:“可是为了什么?为什么?你们为什么一定要杀了孙思邈?”
她就是不解,因此执着要问个为什么。
不闻回答,不闻声息,天地间似乎凝聚了无尽的死意。
红袖刀又近了一分,孙思邈竟还未动,只是脸上又有迷雾升起。
他生死已在一线,可他却仍如局外人一样。
“当啷”声响,斛律琴心弃剑,上前一步,昂首望向那抹淡红。
“兰陵王,我一直以为你是个英雄。无论如何,我都曾经当你是个英雄。”
曾经的英雄已经破灭,曾经的情意只有更浓。
再上前一步,感觉到那刀锋冰冷的寒意,斛律琴心哽咽道:“你念在这点,能不能帮我做件事?”
兰陵王不语,手如磐石一样稳定,可刀身却如风中枯枝般抖动呻吟。
“你杀孙思邈之前,能不能先杀了我?”
斛律琴心泪下,突然向刀锋撞了过去。
兰陵王蓦地收刀。
斛律琴心突地脚尖一点,地上剑起,手一抄,琴声再起。
光华一点,斛律琴心出剑,一剑刺向兰陵王咽喉!
兰陵王脸色终变,他考虑许多,却似从未考虑到一个女人为了心爱的男人,可以不惜一切——甚至生命。
可他毕竟是兰陵王。
刀一收,刀又展,红袖刀舞,倏然已近了斛律琴心如玉的脖颈之上。
斛律琴心忍不住微闭了眼眸,可那一剑仍刺得决绝无比。
她方才早已决定,宁可舍命,也要救了孙思邈,杀了忘恩负义的兰陵王。
红袖舞动虽快,却快不过情人间的相思,兰陵王毕竟慢了一步,剑破淡红的光芒,堪堪刺到兰陵王的咽喉。
可更快的却是一点青光。
青光后发先至,撞在剑尖之上。
琴声陡变,软剑擦兰陵王脖颈而过,青光再动,已缠在那软剑上,拉到一旁。
孙思邈出手,衣带一出,就击开了斛律琴心必杀的一剑。
斛律琴心一阵惘然,不解孙思邈为何会这时候出手。孙思邈受冼夫人救命之恩,知恩图报,定不会让兰陵王身死。风遗尘整理校对。
他一定要救兰陵王。
可他难道不知道,他救下了兰陵王,就是将斛律琴心推到死路之上?
斛律琴心为了救他不惜舍命,他难道为了兰陵王,就能舍弃斛律琴心?
红袖舞动,带动月光,眼看就要掠过斛律琴心的脖颈,却倏然凝在斛律琴心的脸庞前,然后一寸寸地缩了回去。
缩到无处可退。
孙思邈无视此中变化,无视那满室的杀手,只是看了兰陵王一眼,叹息轻微得如同雪落。他移开了目光,走到窗前,突然展身,从窗口跳了下去。
斛律琴心望着那缓缓收回的刀锋,又是惘然,她实在不解兰陵王为何会收刀,就如她不解兰陵王为何会出刀一样。
可见孙思邈从窗口跳出去,她也跳了下去。
下面是刀山也好,火海也罢,只要孙思邈走的路,她都会毫不犹豫地跟随。更何况,她根本不想和兰陵王在一起。
客栈内的黑衣人缓缓退却,退得再无影踪。
房中只剩下孤零零的兰陵王,还有那握在手中的红袖刀——刀身颤动,月光下带分凄迷的光芒。
孙思邈一到长街,径直向那顶轿子走了过去。
街上暗影憧憧,不知埋伏多少冷刀利箭,孙思邈却视而不见,只是一步步地走过去,一直走到了轿子前。
然后他望着那轿子,轻声说道:“昌国侯,不想今日又见。”
轿帘掀开,露出高阿那肱险峻的一张脸。
月色照长街,高阿那肱的脸却一直在阴影之内,他沉默地望着孙思邈,似无话可说。
冷风吹,斛律琴心身躯微抖,神色讶然,从未想到过这些人的领头居然是昌国侯高阿那肱。
高阿那肱为何联手兰陵王暗算孙思邈,她实在想不明白。
孙思邈眼眸中却有说不出的清澈,鼻翼动动,突然转望轿旁长街的一个角落:“是祖大人吗?”
斛律琴心又是讶然,转头望向角落,见到暗影之下,站着一人。
她根本看不清那人的脸,不解孙思邈如何认出那人。却不知孙思邈不但医术无双,而且嗅觉无双,早就闻出寒风中有芜菁子的味道。
暗影中那人缓缓走了出来,双眸无光,神色落魄,正是祖珽。
一切竟是祖珽和高阿那肱的安排?
他们为了什么?
祖珽摆摆手,片刻间,长街的黑影已走得干干净净。
明月照长街,万籁沉冷。
祖珽终于开口:“你什么时候知道我和昌国侯在这里的?”
“方才。”孙思邈立即道。
祖珽眼角似跳动下,喃喃道:“但你早猜到轿子中的是昌国侯,是不是?你可以嗅到我身上的味道,但你知道昌国侯在,是因为你早有怀疑。”
孙思邈沉默,微皱着眉头。
那些黑衣杀手显然均是齐国的兵士,也只有祖珽、昌国侯才可能在这种时候,调遣这些人手。如今祖珽让齐兵离去,看起来总算是好事,可孙思邈为何忧心更重?
“那你什么时候……开始怀疑的?”祖珽又问。
孙思邈皱了下眉头,抑制住回头望向客栈的念头:“今日在仙都殿中,祖大人和昌国侯都不在。”
他突然话题一转,祖珽并不意外,只是道:“不错,我们都不在。”
他们不在,是不是他们在准备一些事情?
方才还是刀光剑影,这一刻突然如老友重逢,斛律琴心见了,不知为何,没有半分释然,一颗心反倒一点点地抽紧。
“因此祖大人恐怕不知道,贵国天子演戏的本事并不佳。”
“他少演戏,以后会慢慢地熟悉。”祖珽慢慢道,顿了片刻,“你是从天子身上看出的破绽?”
“不错,常理而言,贵国天子最少问问兰陵王生母是谁,身在何处。”孙思邈叹道,“可他什么都没问,他和兰陵王表现得如此兄弟情深,怎么会忘记了问?或许因为他早就知道了?”
他是推测,但是按人之常情。
“贵国天子既然早已知道,故意在殿前那种举动,当然是做戏给我看。”
嘴角带分苦涩的笑,孙思邈说出不想说,但必须面对的问题:“兰陵王……或许并没有打算去岭南。兰陵王早知道生母是冼夫人,但一直没有想过回转,他今日这般急迫,或许不过因为一个目的?”
“什么目的?”
祖珽面无表情,一声不吭,发问的却是斛律琴心。
“带我出邺城的目的。”孙思邈眉头皱得更紧。
斛律琴心还是不懂,她蓦地发现,在这些人面前,她实在还是有些稚嫩,女人心是难猜,可这些人的心思,让人更是如在雾里。
“兰陵王为何要带你出城?就为了要杀你?”斛律琴心又问。
回忆方才那两刀,斛律琴心微有触动,若不是孙思邈出手,她说不定已杀了兰陵王。
兰陵王真的如此不济?
孙思邈脸上又有迷雾,缓缓道:“祖大人和昌国侯或许并不想杀我的,是不是?”
祖珽保持沉默,高阿那肱突道:“本侯的确没想到过今日要出手。”
“可侯爷还是出手了,侯爷当然是有不得已的理由。”孙思邈目光微闪,“侯爷出手,祖大人和我慢悠悠地交谈往事,是不是只想拖延时间。”
月色落在祖珽的脸上,惨白一片,高阿那肱的脸色却只有更黑。
“他们为何要拖延时间?”又是斛律琴心发问,她几乎闷得要发狂。
“因为他们不想让我去见斛律将军。”孙思邈眼眸中透出一分锋芒。
“你又知……”
高阿那肱失声道,他只说了三个字,蓦地收声,向祖珽望去,神色极为不安。
斛律琴心还要发问,陡然间身躯一震,一股寒意从足底升起。
祖珽木然立在那里,突然笑了下。
他本两鬓斑白,容颜苍老,更兼双眸死灰,这一笑,有着难言的诡异。
“我是个瞎子,孙先生却是明眼人,既然什么都知道了,那也应该知道一件事,瞎子不过是奉旨行事。”
“奉旨行事?”孙思邈眉头更紧,突然道,“难道说今晚……”
“不错。”祖珽截断道,“孙先生是聪明人,只要在这安心地等今晚过去,一切都会过去,你还是齐国的朋友。”
孙思邈想到了未说出的答案,忍不住地心悸:“祖大人错了,如果等过了今晚,只怕一切都后悔莫及!”
“我是瞎子。”祖珽淡淡道,“瞎子不过是烂命一条,奉旨行事,就算死也没什么。”凝顿片刻,又补充道,“谁的命都只有一条,谁死了都不会让明天的太阳不升起。”
孙思邈眼中露出分焦灼,立即道:“可斛律将军若死了,只怕齐国转瞬就倒!”
斛律琴心蓦地感觉头脑发晕,身形晃了下,一把拉住了孙思邈,焦灼道:“你们说什么?”不闻回话,斛律琴心不信道,“难道说……朝廷要对我义父下手?”
她实在难信这个答案。
斛律明月是齐国的中流砥柱,齐国天子高纬竟要杀了他?而且就在今晚下手?
为什么?
难道只为了个谶语预言?
百升飞上天,明月照长安。这谶语一出的时候,谁都知道是针对斛律明月,谶语说斛律明月想当天子。
这当然会引发齐国天子高纬的猜忌,可斛律琴心一直并不认为高纬会因此对斛律明月下手:
这三十年来,斛律明月已成为齐国的定海神针,根基所在,谁都不会怀疑斛律明月的忠心,高纬也不应该会。
可孙思邈怎么会无的放矢?
天上月隐,长街风冷。
孙思邈素来从容,就算遭遇生死追杀时亦能保持冷静,可这时的他终于有分焦急。
“斛律将军本是齐国的长城,祖大人、昌国侯如此明睿,焉知此举不是自毁长城?”
高阿那肱淡淡道:“并非每人都需要长城。”眼中终露怨毒,凝声又道,“有时候本侯宁愿没有长城,独自在风雨中飘零。”
祖珽亦是淡漠:“我眼睛瞎了,也看不到长城。”
斛律琴心回过神来,终忍不住叫道:“你们眼睛瞎了,难道心也瞎了?大齐这些年若无我义父,早已被周国所灭。”
她虽亦不满斛律明月,也在斛律明月的控制下挣扎徘徊,但这刻却只记得义父的好。
没有斛律明月,本就没有她斛律琴心。
无论如何,她都难眼睁睁地看着斛律明月去死。
高纬让人动手就在今晚?他究竟安排了什么陷阱?
祖珽空洞的双眸望向了斛律琴心,突咧嘴笑笑:“你是斛律明月的义女。”
他突然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让斛律琴心不明所以:“什么?”
“老夫也有义女。”祖珽淡漠道,“她叫蝶舞。”
斛律琴心微震:“蝶舞身死……是……是……”
“是你义父的决定。”祖珽声音中不带半分感情,“他既然出卖了张季龄,就应该知道让蝶舞去张家,本是送死的事情,可他不在乎的。”
斛律琴心浑身发冷,已知道祖珽要说什么,斛律明月为了成事,从不会将感情因素放在前面。
祖珽什么都没说,有些话不说并不代表不想,只要在想,就有感情在内,无法遏制,等到不想说出来的时候,就一定要用行动来解决。
高阿那肱一旁道:“蝶舞出生入死,为将军查明茅山宗的动静,可将军让她去送死,眉头都不皱一下。”
“可是……”斛律琴心还想辩解,蓦地觉得浑身无力。
“可是他还在乎你?”高阿那肱冷冷道,“你错了,你也不过是将军的一枚棋子,孤独迷情蛊不但下在蝶舞身上,你身上也有,这本是将军的命令。”
斛律琴心又感觉浑身发冷。
“他让蝶舞去建康,算定了蝶舞会死。蝶舞若死,他就成功了。”
斛律琴心哑声道:“怎么算是成功呢?”
“他成功地在陈叔宝和陈顼的心中,埋下一根刺。张丽华死了,陈叔宝心中却永远都有个张丽华,日后他若攻江南,就可从此入手。”
斛律琴心说不出话来。
她实在没想那么远,但她知道斛律明月能想到。伐南大业若成,在斛律明月心目中,死多少人都是值得的。
“不但你和蝶舞是他的棋子……”说到这里,高阿那肱做了一件奇怪的事情——他解开了自己的衣襟,寒风中露出了胸膛。
胸膛上有个伤疤,止在心脏处。
无论谁胸口有这么一个凄厉的伤疤,能活转显然是奇迹,高阿那肱就是这个奇迹。
“本侯也是他的棋子。”
高阿那肱手摸在伤疤上,没有愤怒,只有冷漠:“现在早已风传,他和李八百也有关系。”
斛律琴心向孙思邈望去,她知道这并非空穴来风,她当初亲耳听孙思邈和斛律明月谈起过。
孙思邈只是轻叹一口气。
“当初响水集那一箭,应该是李八百所射。”高阿那肱冷淡道,“本侯若非心脏反向,那一箭已要了本侯的命。”
孙思邈一阵心悸,他知道一个愤怒的人并不可怕,愤怒的人,还在寻求问题的解决。
可怕的是冷漠之人所做的决定!
冷漠,因为心灰若死,心灰若死,就没什么不能做。
“可是斛律将军已在改变。”孙思邈并不想放弃,诚挚道,“近日来,你们难道没有发现他的改变?我只希望你们还能给他一些时间。”
“我是个瞎子,看不见他的改变。”祖珽笑容中带着难言的讥诮。
“但总有别的解决方法。”孙思邈缓缓道,“祖大人本是不世奇才,应该能想到别的方法?”
祖珽又沉默下来,沉默有时候也代表一种坚决。
“别的方法?”高阿那肱突然大笑起来,笑声在长街中满是讽刺,“有什么别的方法?二十多年了,孙思邈,二十多年了。”
他霍然一步,从轿子中跨出,立在了孙思邈面前,嗄声道:“孙思邈,我们和你不同。你逍遥自在,可来可走,但我们不能走!”
孙思邈本想说什么,见到他的表情,终于住口。
“我们不能走,就只能一直这么活下去,蝶舞之死和射本侯的那一箭,不过是这二十多年中的一件小事。你和斛律明月相处几天,你比我们了解他?”
孙思邈能反驳,但不想反驳,因为反驳只会加剧愤怒之人的抗拒。
高阿那肱不再冷漠,前所未有地愤怒:“在齐国,他是不倒的长城,可你知道这长城下埋了多少的累累白骨?谁都是他的棋子,为了长城不倒,牺牲再多人他也在所不惜。
“本侯自称是侯爷,可在他面前,屁也不是。本侯征战多年,击突厥、破蠕蠕,也算是战功赫赫,可斛律明月何曾正眼看过本侯?
“当初你初到邺城,被他识穿身份,我等为你说话,穆大人更是早知道你是为了兰陵王而来,可他一意孤行,认定你必有阴谋,若非你武功好,说不定已死在他的箭下。
“祖大人一心为国,兢兢业业,可他何曾听过祖大人的建议?在他眼中,祖大人不过是个瞎子罢了,你知道祖大人为何会瞎?”
孙思邈本想问不是因为何士开吗?可终究只是摇摇头。
“不是因为何十开。”高阿那肱嗄声道,“孙思邈,你不要认为天底下只有你这个奇才。”
他蓦地说出这句话来,多少有些奇怪。
孙思邈神色苦涩,暗想我从未这么说过,一切都是你们在说,但他不愿反驳。望了眼沉默的祖珽,突然想到什么,他一股寒意从脚跟蹿起。
“你做的事情,当年祖大人也做过!”高阿那肱冷冷道,“他也怀疑齐国灭道的问题,因此一直在查当年的真相,企图纠正些事情,他查到了,可也因此瞎了眼。”
祖珽幽幽一笑,笑容中带着无尽的落寞。
“你胡说,祖大人的眼睛是被何士开陷害才盲的。”斛律琴心忍不住反驳。
高阿那肱嘿然冷笑:“祖大人天纵奇才,早看出齐国弊端所在,可他错就错在太过心急,不该一边查旧案的时候,一边得罪了何士开。何士开是个佞臣,祖大人弹劾他有何不对,当初斛律明月如日中天,他只要一句话,祖大人就可免除牢狱之灾,也不会眼瞎,可斛律明月什么都没做。”
斛律琴心蓦地心寒,寒到脚底。
这的确是个蹊跷的地方,斛律明月为何什么都没做,任由祖珽被关在牢狱,难道说,他不想祖珽接手此案?
联想到在将军府时,孙思邈翻案时,祖珽的畏惧,斛律琴心几乎有了肯定的结论。
结论却让人心冷。
祖珽畏惧是因为同样的事情发生过一次,他怕一切不过是重蹈覆辙。
“在他眼中,只有一个段韶,段韶一死,谁在他眼中,都是狗屁不如,祖大人如此,本侯如此,穆大人如此,就算兰陵王,也不过是他的一个傀儡!”
孙思邈静静地倾听,眼中终也有了分无奈。
“他既然什么都能做,那他去做好了,何须我等插手?”
高阿那肱说到这里,突然长吸一口气,恢复了冷漠。
可冷漠更让人心寒。
孙思邈终于开口:“然后呢?你们想怎么做?”
高阿那肱笑了,笑容中竟带着无尽的无奈:“我们想怎么做?我们还能怎么做?我们也是人,我们不想再当木偶,我们只想做点自己想做的事情。”
目光陡厉,望定了孙思邈,高阿那肱缓缓道:“今晚之事,绝对不会再变,总有人要死,这结局已是注定,谁都不可能改变。”
沉默了片刻,补充了一句,冷漠而决然。
“你孙思邈也不能!”
一个愤怒的决定,还可以更改,但一个心死的决定,就是路的尽头。
寒风更冷,心呢?是否已凝结成冰?
明月隐入了云层,山坳中的雪失去光泽,带分凄凉的白色。
无话可说时,只余无边的沉默。
斛律明月问了三个字后,就再没说一句话,没有人回答,刘桃枝和金火土三卫也保持沉默。
他们本是斛律明月的亲信,可以说和斛律明月是无话不说。
但他们到如今却背叛了斛律明月,不但背叛,还出手暗算,为什么?
郑玄突笑,笑容中满是虚假的钦佩:“斛律明月果然是斛律明月,这等暗算,居然还能躲过。”
“小人之箭,老夫见的多了。”斛律明月缓缓移过目光,“郑玄,老夫小瞧了你。”
“将军没有小瞧我,将军只是从未把我等放在眼中罢了。”
郑玄还在笑,但眼中也有寒光。
谁笑到最后,谁才笑得最好。当初清领宫众人相聚时,谁都难以注意到这种小人物。
可狂傲阴冷的张裕早亡,翻云覆雨的李八百也死在斛律明月的枪下,就算江南一代宗主,最有希望赶超寇谦之的王远知,也下落不明。
谁都难想,最后和斛律明月对抗的居然是郑玄。
这本是生死存亡的一场角逐游戏,还能站着的,才算最强。
“不过将军显然也早有戒心了,是不是?”郑玄缓缓道,“将军早就防备了刘桃枝,是不是?”
刘桃枝沉默,五行卫亦如此,所有人身上都散发着比雪还凉的寒意。
“没什么借尸还魂,也没什么天衣无缝的计划。”斛律明月淡漠道。
“将军早知道李八百不会复活了?”郑玄故作惊诧。
“死在老夫枪下的人,鬼都做不成!若真有鬼,这些年来,怎会不来找老夫?”斛律明月眼中杀机隐现。
寒风冷,刘桃枝望着天,衣袂被风吹的猎猎抖动,他的眼眸中,突也现出一分寒光。
郑玄笑道:“原来当初在长街上,果然是将军乔装成兰陵王,刺死了李八百!”
顿了会,恍悟道:“将军就因为确定李八百必死无疑,因此认定铜雀台下密室的血字,是有人在做文章?”
不闻斛律明月回答,郑玄皱眉道:“可除了鬼魂,还有谁有这么大的本事,在密室内留字呢?”
见斛律明月冷冷望来,郑玄笑道:“将军总不会以为是在下吧?”他眼中有了分不安,是不是因为他到现在才发现,斛律明月还是斛律明月,任何事情,在斛律明月面前,本是无可遁形。
“不是你,也不是孙思邈。”斛律明月扭头望向了三卫和刘桃枝,“事到如今,事情再清楚不过。”
他早就清楚,但一直并不想说,他也有犹豫的时候。
“当初土卫和刘桃枝向老夫汇报,说有人在不惊动铜雀台守卫的情况下,竟能潜入第七入口,杀死里面的守卫,留下血字,老夫听到这个消息,第一感觉就是,绝无可能。”
“但事情真的发生了。”郑玄立即道。
斛律明月眼中精光更盛:“不错,事情真的发生了。这人若不是鬼,除非这人会隐形,但隐形的人,老夫也从未见过。”
“但世上还有另外一种隐形,那就是身份隐形!”
盯着土卫,斛律明月缓缓道:“因为他们的进入,根本不会引起别人的注目,也根本不会让人觉得他们是刺客。”
郑玄向土卫望了眼,叹口气道:“将军果然聪明。”
斛律明月还在望着土卫,凝声道:“因此老夫断定,是你们留血字在石壁之上,除此之外,再无第二种可能。”
土卫不语,脸上也如同罩了一层面具。
沉默有时候,也是默认。
事情诡异非常,但只有这种可能。
本没有谁能过了铜雀台上的守卫,留血字后安然离去,而不引发这些守卫的示警,但五行卫能。
没有谁能杀了第七、第九密道的守卫,飘然远遁,可五行卫能。
五行卫有种特殊的身份——他们是将军的膀臂,可在铜雀台上下出入自如,行事本是遵将军之令,根本没有人会怀疑他们。
因此他们才做了这件看似匪夷所思、难以理解的事情。
可更难理解的是,他们为何要背叛斛律明月?
郑玄叹了口气:“斛律将军果然名不虚传,这都想得到,看来将军对五行卫和刘桃枝的信任,也是有限。”沉默片刻,“不过在下还是有个疑点难明。”
不见斛律明月回答,郑玄缓缓道:“若是五行卫所为,可水卫为何会死呢?”
斛律明月脸上蓦地现出分悲哀。
土卫一旁突道:“这点我知道。”
风萧萧雪冷,土卫说的话比雪还要冷:“因为他在死前,就已经决定,要用死来布局,换取另外一人的性命。”
他霍然望向斛律明月,眼中燃着不尽的怒火。
他背叛斛律明月,本来应有愧在心,可看起来,他觉得有愧的反倒是斛律明月。
斛律明月却未再望他,喃喃道:“孙思邈医术高明,活人无数,老夫一辈子也看过死人无数。”
他突然说出这句话来,没头没尾。郑玄有些讶然:“那又如何?”
“活人的表情都少有人留意,留意死人表情的当然更少。”
斛律明月抬头望天,月隐云端,晦暗不明。
“老夫看到水卫尸体的第一眼,就判断出他不是遇袭死的,他其实和木卫死得很像,他们脸上没有惊慌。”他杀人无数,当然见过死人的各种表情。
被偷袭的惊恐表情,并未出现在水卫的脸上。
郑玄皱了下眉头:“将军的意思是……”
“老夫当初一见水卫的尸体就有了怀疑——怀疑他是自愿赴死的,孙思邈肯定也怀疑的。”
“将军是说,孙思邈也知道密室内情?”郑玄眉头皱起,哂然又笑,“他也会知道?他若知道,早对将军说了,将军若早知道,今日怎会来到这里?”
“我来这里,本是因为他说的一个故事。”斛律明月心中在想,故事究竟是故事,老夫究竟不能什么都不做。
郑玄更奇:“什么故事?”
“一个父子拉车的故事。”斛律明月脸上悲哀之意更浓,“他什么都知道,因此讲个父子拉车的故事,想让老夫给一些人一个机会。”
转望土卫,斛律明月缓缓道:“他希望老夫也给你们个机会。”
郑玄悚然动容,不信孙思邈明了如斯,土卫却突然放声大笑起来。他笑得前仰后合,笑得都要流出了眼泪。
寒风中,笑声有如杜鹃啼血。
不知许久,他才止住了笑,眼中满是红赤,嗄声道:“斛律明月,从水卫自愿身死引你上钩时,你和我们之间,再没有什么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