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挑战
月隐云端,客栈内狼藉一片,只有兰陵王孤零零地提刀而立。
暗室中,红袖刀闪着淡淡的光芒,除此之外,再看不到别的光亮。
兰陵王的眼眸黯淡无光。
有脚步声响,一人如幽灵般走进来,带入一股幽香气息,却冲不去房中的血腥。
“这本来是你最好的一个机会。”
来人声音本细,但这刻听起来,却异常地低沉有力,还有分遗憾。
透过刀光,可见那人脸上的胭脂,眼眸中的幽怨,那人正是穆提婆。
祖珽、高阿那肱既然来到这里,穆提婆自然没理由不到,他们三人,本就是站在一条线上——也只能站在一条线上。
或许他们不是朋友,但有时候为了生存,就一定要在一起。
红袖刀闪,似有所回应,又似无话可说。
穆提婆的声音再次响起:“最近邺城看似歌舞升平,其实很不安宁。
“孙思邈两次来到邺城,给邺城更添了无尽的变数。他的确是个好人,但他绝不适合留在邺城,任何人最好生活在适合他的地方,脱离了合适的地方,就和脱离水的鱼,难免会窒息,也就难免会死去。”
“孙思邈没有窒息。”兰陵王终道。
“可这世上能有几个孙思邈?大多人不过如你我,挣扎地活着。”
穆提婆说的并不恭敬,但也没有什么奚落,他说的是个事实。
“前些日子,谶语出现,说什么‘百升飞上天,明月照长安’,谁都看出那谶语说的是将军想要登基。”
“我却看出一定是有人在暗中作祟。”兰陵王声无感情。
他看得出来,但他什么都做不了,他想做的几件事,都以失败而告终。
风筝断了线,就失去了它本来的作用,可风筝还是尽力随风挣扎……只为了那从未有过的自由,宁可摔得粉身碎骨。
“你看得出来并没有什么作用,关键是,圣上看不出来,圣上很焦虑,他甚至白了许多头发。”
穆提婆说得很平静,说的仍旧是个事实。
事实就在那里,但不同的人,看的就是不同的结果,这也是个事实。
“长街李八百行刺……被……”顿了片刻,穆提婆缓缓道,“被兰陵王你所杀……”
红袖刀鸣,似带分申述不甘——有些荣耀并非某些人一定想要。
“也有人说李八百是被斛律将军所杀。”穆提婆叹口气,继续道,“李八百死活其实也无关紧要,最要命的是他临死前说的话。”
你不愧是斛律明月——之子!
好一招定军枪!
红袖刀动,其中泛着淡淡的红光,红光虽竭力挣扎,但仍冲不破无边的黑暗。
刀身上的光芒,本是要借助月色。
“所有人都在议论,原来兰陵王竟是斛律将军的儿子,怪不得斛律将军这么扶持他。”
“他们在胡说。”兰陵王声音已哑。
“这世上本来就有许多胡说,言者无心,听者有意。奴家是信兰陵王的,可奴家信有什么用?关键是圣上信不信?”
怀疑的种子一旦埋下,遇到适当的机会,就会生根发芽。
如今这种子不再是种子,已成了一棵大树,成见的根早就根深蒂固。
“圣上焦虑,我们也就焦虑,全邺城唯一不焦虑的只怕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将军,一个是孙思邈。
“孙思邈不焦虑,因为他如昆仑般,任何风雨对他而言,不过如过眼云烟。将军不焦虑,却是因为他把所有的焦虑都给了别人。”
红袖刀又在低声呻吟,似也在述说它的焦虑。
“其实圣上、奴家,全邺城的百姓,都念着兰陵王的好。当年洛阳被围,要非兰陵王入阵,说不定周国已杀到邺城下,说不定奴家也不能好好地和你在这里说话。你从那时候开始荣光,一直到如今,每次回转邺城,声势浩大,连天子都比不上。”
红袖刀一颤,泛着寒气。功高若是盖主,无论是中流砥柱的将军,还是威名赫赫的王爷,始终要被天子忌讳。
“当初你解洛阳之围,回转邺城后,天子曾对你说过一句话:‘入阵太深,失利悔无所及。’”
这句话三年前曾说过,今日高纬也提及,可见高纬对自己曾经说过的话,一直念念不忘。
可他念念不忘的难道仅仅是这句话?
“圣上对我的兄弟之情,我一直难忘。”兰陵王忍不住回了句,似感触,似辩解,虽然听起来软弱无力。
“奴家知道兰陵王对圣上的兄弟情深,奴家也知道兰陵王从未有过什么野心。”轻轻叹口气,穆提婆缓缓又道:“可圣上是否这么认为呢?兰陵王当初错就错在,不该回了那句话。”
“哪句话?”兰陵王略有错愕。
“家事亲切,不觉遂然。”穆提婆缓缓道。
“这有什么问题?”兰陵王很是讶异。
穆提婆眸子一转,目光落在兰陵王的身上:“国事家事,岂能混为一谈呢?兰陵王以国事当家事,奴家倒不觉得什么,但天子难免会想,兰陵王有染指家事之心。”
红袖剧烈颤动,淡红光芒流转,宛若难测的心事。
兰陵王沉默许久,这才缓缓道:“原来如此。”
“很多事情,不过都是小事,但汇聚起来,事情就大了。”穆提婆深切叹息,满是无奈,“如今齐国上下,只知将军和兰陵王,不知道天子,兰陵王和将军若将国事变家事,天子怎能不愁?”
兰陵王嘴唇动动,还想再说什么,却只是笑笑——只是笑容中带着无尽的落寞和无奈。
“奴家和兰陵王素来交好,处境和兰陵王类似。”
穆提婆说到这里,满是感慨,他们一个是宫中的红人,一个是齐国的英雄,都有无边的荣耀和权利。
可他们的处境的确很像,他们内心都很不安,因为他们的一切,本握在别人的手上。
“奴家其实也知道兰陵王的用心,你本无意于皇位,也无意于荣耀。当年洛阳危机,你扛起了危难,也担下了荣耀,如今看起来更像是个包袱。时间会冲淡一切,也可以改变一切,或许从前记得你好的人,总有一天会将你忘掉。其实你也累,你也想证明改变自己,但后来看看,不过是徒自挣扎。今天本是你改变的最好的机会。”
穆提婆重提旧话,缓缓道,“你本有两个选择。”
兰陵王不语,他当然清楚穆提婆要说什么,今日的事,看似突然,但冰冻三尺,岂是一日之寒?
“你第一个选择就是跟孙思邈去岭南,自此再不回中原。”顿了片刻,穆提婆缓缓道,“这本来也是你最好的选择,奴家方才说过,什么人,都有他自己习惯生活的地方。羊永远难活在狼的世界,就像狼的世界一定要吃羊一样。”不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永远是一种悲哀。
“岭南虽陌生,虽遥远,但是个新鲜的世界。”
新鲜的总让人陌生好奇,或许还让人有些不适应。
不闻兰陵王回答,穆提婆蹙眉道:“当然,你还有第二个选择——继续留在这里。将军如果今晚死了……”
穆提婆说到这里的时候,声音带了分颤栗,可也带着分热切。
“你想将军死,难道是因为他拒绝了你的提亲?”兰陵王突道。
穆提婆笑笑:“兰陵王说笑了,奴家此举,不过是为了兰陵王。奴家知道,兰陵王要娶斛律琴心,绝非是因为爱。将军的决定,兰陵王也不能拒绝。就像天子要娶妻,也要问问将军一样。”
穆妃是高纬的爱妃,但齐国的皇后却姓斛律!
斛律皇后本是斛律明月的女儿。
穆妃有病,有的是心病,这点当初孙思邈早就有所提醒。可心病却一直没有心药来治愈,从这点来看,高纬也像个木偶。
“奴家不想兰陵王为难,因此主动向将军提亲。”穆提婆嘴角带分淡漠,“可将军不知奴家的用意,断然拒绝了奴家。”
或许这本是一次修补关系的机会,但机会错过,再无挽回的可能。
“奴家想将军死,只因再无法忍受如今的生活。邺城上下,本不是为了将军而活。他眼中只有大业,天下一统,要所有人按照他的心意生活。可我们也是人,是不是也应该有自己的生活?”
脸上蓦地带着分激动,穆提婆突有分哽咽:“天子有种病,他怀疑高家上下都有这种病,他怀疑自己和先帝一样,都活不了多久。”
兰陵王神色木然,不但天子怀疑,他也怀疑,可孙思邈却说他没有病。
或许这不过是种疑心病——疑心病有时也能要了命。
高纬向孙思邈索要如意,是不是也因为要治自己想出来的病?
“孙先生说过,没有如意。”穆提婆长叹一口气,恢复了平静,“我们信他,这天底下能让我等信任的,只有先生。”
兰陵王默然,他是不是也赞同这个观点?
“可将军不信他,将军当初见到冼夫人那幅画像,其实就应该明白孙先生的用意,他却故意派你南下。”
兰陵王神色惘然,如果当初他就随孙思邈离开,结果会不会早已不同?
没有重来,结果注定。
“孙先生是个宽容的人,他对这世上存在的,都有分宽容。”穆提婆眼中钦佩,神色苦涩,“可将军不行,圣上觉得时日无多,他不想要什么天下一统,想要的只是开开心心地再活几年,和心爱的人在一起。”顿了下,冷漠道,“可将军在一天,圣上这简单的目的也无法实现。”
这世上本有太多的人,一定要别人也走自己要走的路!
斛律明月要一统天下,可高纬不想,高纬想走自己的路,他无法走,纷争就起,杀机终成。
兰陵王沉默,他如今这种做法,是不是也在走自己的路?
“和将军一条路的人,和圣上就不是一条路。”穆提婆说得冷,也说得决绝,“只要兰陵王你置身事外,自然就可撇清和将军之间的关系。你如果再刻意收敛光环,也能减少些天子的猜忌。你还可以留在邺城,毕竟这是你的根基所在。任何人离开自己的根基,都是一个痛苦的抉择。”
穆提婆说到这里,满是惋惜:“奴家希望你走的是第一条路,但你自己服毒,拦孙思邈去见将军,已经说明你在走第二条路。以孙思邈的聪明,将军若死,事后如何会不怀疑你的用意?你走了第二条路,本就应该一直走下去,你杀了孙思邈,或许能够做个了断。”
穆提婆温温婉婉地说,说的亦是事实。
每个人都有自己生活的地方,涉及到生死存亡,做什么事情,看起来都情有可原。
“但你却没有下手,奴家就不明白为什么了。”穆提婆缓缓道,“兰陵王可以告诉我缘由吗?”
红袖刀舞,回到了袖中,迷离如难测的心思。
“我下不了手。”
他简简单单地回了这几个字,移开了目光,他不想让别人看到他眼中别的什么东西。
他是兰陵王,荣耀万千,可透过那耀眼的光环,有谁能看清他内心的苦楚?
或许在清领宫的时候,他能下得了手,那时候孙思邈不过是个信使,而他还是想要证明自己的兰陵王。
他想不到会有大水——一场大水将孙思邈带到了他的身旁,自此悄然地改变着他的一切……
孙思邈能够不顾生死地来救他,他难道能因为生死缘由而杀了孙思邈?
他下不了手。
可他没有下手,难道只是因为这个缘由?
斛律琴心明白的事情,他当然也明白,可斛律琴心不明白的事情,他也清楚地记在心头,他仍是兰陵王,有如那绚丽多姿的熊熊焰火,虽飞蛾已非飞蛾,但孙思邈还是孙思邈。
孙思邈早知道一切,早透过那璀璨夺目的烟火,看到烟火内心的寂寞和软弱。
可他什么也没说,他看似什么也没做。没有鄙夷,没有轻视,没有舍弃,有的只是无边的期待和等待。
红袖刀出,本要断绝彼此的一切,但情如双丝网,内有千千结。
所有的心结,只化作简简单单的几个字——我下不了手。
兰陵王并没有多说什么,但知道穆提婆明白。
穆提婆眼中露出分惆怅:“那你本不该出刀。”说完后,叹了口气,他也什么都明白。
沉默许久,兰陵王才道:“方才若非孙思邈,我已死在斛律琴心的剑下。”
穆提婆眉头蹙得更紧,思索着兰陵王的用意。
选择不只有两种,死也是一种选择。
“一个人濒临死亡时,总能想通一些事情。”兰陵王突然举步,从穆提婆身边擦身而过,“我要做些自己要做的事情。”
他说得虽平静,但脚步坚决,已向房外走去。
穆提婆眼中露出分困惑,突然叫道:“长恭……”
见兰陵王止步,穆提婆脸上突有分古怪的神色,缓缓道:“你不肯选择第一条路,是不是……因为你怕寂寞?”
没有回答,有些问题,或许根本没有答案。
兰陵王大踏步地走出了房间,穆提婆却缓缓地坐了下来。
冷风倒卷,房中和长街一样的冷,他浑然未觉。
嘴角蓦地露出分哂笑,穆提婆喃喃道:“不该拥有的东西,本不应该去奢求,只希望你能够明白。”顿了片刻,神色和寒风一样地冷漠,“可本来是我们的东西,谁都抢不走。这本是我们生活的地方,也是我们的根,就算如何寂寞,也只能这样活。”
风吹云卷,天边终又现月,只是月已西斜,更显黯淡。
笑声风声交织在山坳中,良久不歇。
斛律明月立在树下,眼中悲哀之意更浓,突望向刘桃枝,“桃枝,你跟我已有十七年。”
“是。”刘桃枝面无表情。
“这十七年来,老夫待你如何?”
“很好。”刘桃枝冷冷道,“当年若不是你,我和五行卫早就死了。”
斛律明月喃喃道:“不错,老夫还记得当年救你和五行卫的情形,当年你们受北天师道门下围攻。”
“可将军为何不说我们因何受到围攻?”刘桃枝淡漠道。
斛律明月沉默下来,眼眸中寒光闪烁。
他不想重提旧事,但很多人却无法忘怀。
“北天师道上榜本有一百零八人,北魏土崩瓦解成东西两魏后,北天师道留存在东魏。”
刘桃枝突说起陈年往事,多少突兀,斛律明月却仍沉默,因为他早清楚,这些往事正是症结的关键。
“北天师道被齐国灭道之前,经过了两次分裂。第一次分裂是双子出走,榜单由一百零八人变成一百零六。寇谦之门下双子一走苗疆,另外一养子跟随寇谦之的夫人郑氏去了草原。”说到这里,刘桃枝向郑玄看了眼,“这位郑玄,就是郑氏收养的义子。”
斛律明月冷哼一声。
他不意外,因为他知道刘桃枝应该知道这些事情,刘桃枝一直没有查出郑玄的底细,已让他起疑。
郑玄微微一笑,只是道:“往事如烟,贫道都不记得了,不想刘大人还记得。”
“我当然记得。”刘桃枝满是伤疤的脸上带分怆然,“因为我也是北天师道的人,上榜的一百零六人中的一个。”
他极为平静地说出此事,但可说结论惊人,郑玄没有丝毫意外。
斛律明月也没有诧异的神色。
他纵横天下三十余年,灭道二十载,对道中之事可说是了如指掌,如果刘桃枝是北天师道的人,他怎会不知?
北天师道共有一百零六人上榜,他当然清楚明白,他也对孙思邈说过,并未将北天师道斩杀殆尽,是不是除了李八百、裴矩外,他知道残余的还有刘桃枝?
可他若知道,为何还要留刘桃枝在身边?
山坳外寒风呼啸,反倒让山坳中显得极静。
众人一时沉默。
“不但我是北天师道的人,五行卫也是。”刘桃枝转望金火土三卫。
三卫并不反驳,更不解释,因为到这时候,掩饰和解释都已多余。他们若非道中之人,怎么会对道中之术如此精熟?
斛律明月亲口说过,榜中的一百零六人,如今已死了一百。
当时李八百已亡,水卫方死,除裴矩、刘桃枝加上五行卫那时剩下的四人,不正好凑足一百零六之数?
“北天师道的第二次分裂,是在高澄死后不久。”刘桃枝静静地说,说得越来越平静,神色越来越坚决,“高澄身死,都说是被北天师道高手刺杀,可当时除了文宣帝高洋和慕容绍宗几人外,根本无人知道当初的真相,将军也不知道。”
斛律明月神色有分惆怅。
他是后来才知道的真相,但似乎有些晚了,有些事情发生了,就很难挽回,有些路走了下去,只能一直走到路的尽头。
“北天师道知高澄身死后,立即分为两派,一派要和朝廷解释,我和五行卫在这派之中;另外一派,却认为这是朝廷灭道的迹象,准备投靠永安王,拥护他登基。”
高欢十五子,永安王排行第三。
高欢十五子中,有四子做了或被追封为皇帝,可说是当时的奇迹,可更多的儿子却不过像浪花一朵,死无葬身之地。
“结果是,我和五行卫随即遭到了劫杀,生死关头,是你救了我们。”刘桃枝目光益发地冷峻,其中无半点感激之情,“然后你告诉我们,北天师道有人不但刺杀了高澄,还想拥护永安王登基,已经准备下手,先行杀掉北天师道中一些人,一方面敷衍文宣帝,一方面却是以防泄密。那时候我和五行卫奄奄一息,蒙你相救,自然感恩。
“随即是永安王被抓,死在狱中。而北天师道中,除了我们六个,尽数在叛逆名单之中。”
“之后的事情不用多说,我们感激你的恩德,同时痛恨同门之人的无情,和你追杀了道中人十七年,不但北天师道的叛逆被杀死近百人,还将天师六姓之家也列入绞杀名单中。”
刘桃枝眼中现出分怨毒:“那时我们也一腔恨意,并未多想。”突然仰天大笑,“可是后来我们才发现,我们错了!”
他声音中带着难言的怨毒,斛律明月目光更冷。
“哪里错了?”问话的是郑玄。
他一直都清楚知道,什么时候该说什么话。
“从开始就错了,大错特错!”刘桃枝嘶声道,“就算局外人孙思邈都已看出,当初高澄身死,是文宣帝想要篡位罢了,高澄身死,本和北天师道没有半分关系。”上前一步,刘桃枝咬牙道,“斛律明月,你敢不敢摸着良心说话,当年救我等说的那些话,不是骗我们的?”
见斛律明月不语,刘桃枝一字一顿道:“你救我和五行卫,本身就是个圈套,你只是想利用我们,做你的六把杀人的刀!”
有风吹,月更黯淡。
斛律明月衣袂抖动,双眸中凌厉渐减,终于叹口气道:“老夫敢摸着良心说话,我救你等,并非欺骗,当时北天师道中的确有人这么设想。”
刘桃枝一怔,郑玄一旁笑道:“将军武功是高的,可良心有没有,贫道就不清楚了。先不说天师六姓中有多少无辜之人死在将军手下,将军敢数数,所杀北天师道百人中,有几个不是枉杀?”
不闻斛律明月的回答,郑玄微微一笑,又道:“或许北天师道真的有人想拥立永安王,可毕竟只是少数人的主意,大多数人还在观望。将军奉文宣帝旨意,行的却是将北天师道斩草除根的打算。”
斛律明月拳头一紧,浑身骨节“咯咯”作响。
他不能答复郑玄的质疑,他也不屑说。
杀了就杀了,历来朝廷为了维护皇权,其中的血腥,不足向外人道。
可错了呢,难道就这么一直错下去?
山风更冷,刘桃枝涩然一笑:“灭道这件事,我和五行卫也有错,我们所杀的道中之人,并不下于将军。因为那时候北天师道的人都认为是我们六个出卖了道中之人。”
仇恨一起,杀红了眼睛,有时候只能以杀止杀,再无头脑去考虑其他。
“可十七年了,足足十七年……”刘桃枝声音哽咽,“近年来我没有一日不在想,不在后悔,我错了——我毕竟错了,或许当年我死了,事情会有不同。”
“你就算死,事情也不会变成两样。”斛律明月终于开口,“桃枝,这件事或许我等做错了,但毕竟还有改过的余地。”
他少有这种苦口婆心的时候,因为他已在改。
若非他在改,或许不到这里,他就已将刘桃枝和五行卫毙在将军府。
密室血字看起来迷离难测,但在他眼中,早亮如明镜。
“怎么改?杀的人能活转吗?”郑玄忍不住冷嘲。
刘桃枝脸上蓦地露出极为怪异的神色,他脸上本伤痕累累,再加上那种表情,竟是极为地狰狞。
“是的,有改过的余地。”刘桃枝牙缝中似乎都透着冷,“将军你当年承诺,只要事了,你就会恢复北天师道的名声,你会向天下人承认,当年你杀错了!这句话,你可说过?”
郑玄微惊,望向斛律明月的眼神已大不一样。
他虽然对当年往事所知极多,显然也不知道斛律明月有这种承诺。
风萧萧雪落,空中弯月挣扎,但给天地间,已带不来多少亮色。
斛律明月如僵硬在树下,许久,这才点头道:“没错,这句话老夫说过。”上前一步,凝声道,“直到现在,这句话仍旧有效。”
“你撒谎,你以为我们还会信你?”刘桃枝嗄声道,“我就是信了你的话,才去联系李八百,李八百就是信了我的承诺,才会帮你灭天师六姓。可是,他却死在你的手上!”
郑玄目光游转,喃喃道:“原来八百兄如此奔波,是为了重振北天师道?”
斛律明月突然望来,眼眸中带着箭矢般的光芒。
郑玄忍不住后退一步,还能笑道:“斛律将军,难道我有说错?”
斛律明月不理郑玄,望向刘桃枝,叹息道:“桃枝,你绝不是李八百。”
他言下之意太多太多,可他仍旧不想多说,他素来做得多,解释的却少。
刘桃枝脸上古怪之意更浓,突然道:“你怎知我不是?”他说到这句话时,脸上似有一种奇异的变化,双眸现出一股碧绿之意。
斛律明月眼中精光陡然大盛,失声道:“你就是李八百?”
长街清冷,高阿那肱说出孙思邈也不能的时候,神色坚决。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要消融也绝非用几句话能够做到。
孙思邈望向祖珽:“祖大人也是这么想?”
“你出昆仑时,曾立誓不杀一人。”祖珽突然道。
孙思邈点点头:“这世上不能因止杀而清静,但我却能因止杀而心静。”
“孙先生见解果然高明。”祖珽嘴角带分嘲弄,“但你方才杀了多少人?由此可见,世事变幻无常,谁都不能保证下一刻的变化。”
孙思邈笑笑:“这世上有种手法叫作截脉。”
“截脉?”祖珽皱了下眉头。
“不错,人法地、地法天,人体如天地,其中经脉如河川,有精气血运行其间,河川堵塞,水为不流,人体脉截,也就能造成一段时间的无法动弹。”
祖珽脸色诧异,半晌才道:“因此你方才并未杀人,只是用医术截脉……制住他们?而不是杀了他们?”
这简直是神乎其技的本事,却也是极为高明的医术。
祖珽虽不知,但还信世间有这种本事,他本来也是个天才。
孙思邈微微一笑道:“祖大人果然聪明。由此可见,世事看似变幻无常,终究有律可循,只要知晓规律,还是能知道下一步的变化。”
上前一步,孙思邈恳切道:“我初到邺城时,和祖大人谈及卦象曾说过,命由心生,心由命转,吉凶悔吝,生乎动者!世间之事,如河川运行,星宿移转,本生生不息。依我看来,将军已非往日的将军,祖大人难道还要做从前的祖珽?”
祖珽将信将疑:“我也可以改?”
“只要你想做,你就能做到。”孙思邈立即道。
“孙思邈,你错了。”高阿那肱突道。
孙思邈一怔:“不知我错在哪里?”
“世事本是知易行难,世上只有一个孙思邈,你可以做得到,我们却未见得做得到。”高阿那肱冷笑道,“我们做不到,斛律明月一样做不到。事到如今,再谈变化,已经晚了。”
孙思邈叹息:“古人有云,亡羊补牢,犹未晚也,难道昌国侯的认识……”
他没说下去,但言下之意不言而喻。
高阿那肱冷冷道:“孙思邈,本侯知道你现在还能和我们谈论道理,无非是要探知斛律明月的下落。”
“只要侯爷、祖大人能够告知,孙某还想尝试挽回。”孙思邈缓缓点头。
“我若是不告诉你呢?”高阿那肱淡淡道,“你穷尽言辞,知天道循环,却不知怎么能够知道斛律明月的下落,杀了我吗?”
孙思邈轻声一叹,已向祖珽望去:“祖大人,齐国的问题,绝不会随将军之死而解决,祖大人到现在,莫非还不明白这点?”
祖珽目光空洞,半晌才道:“瞎子只知道,若有机会,瞎子不见得比将军做的会差。昌国侯说的没错,很多事情,本来就是知易行难,孙先生请回转客栈休息,过了今晚,你仍是齐国的朋友。”
“我若不回呢?”孙思邈缓缓道。
祖珽嘴角一咧,神色漠然:“瞎子知道你武功实则已不让斛律明月,也知道拦你不住,但你若想知道斛律明月的下落,却是万万不能。”
长街风冷,孙思邈脸上迷雾又起,衣袂已随风而动。
他纵有天下无双的剑法,却无法刹那斩断人心的成见;他纵有天下无双的妙手,又如何能解开这已根深蒂固的积怨?
长街漫长,月早西斜。
雪冷月淡时,“铮”的声响,斛律琴心拔剑,一剑指在祖珽的眉间。
琴声震颤,剑身震颤,斛律琴心身躯也是颤抖的,她一直在孙思邈身边,沉默无言,只盼孙思邈能说服祖珽、高阿那肱,告知斛律明月的下落。
虽说斛律明月武功天下无敌,但这次是朝廷行事,斛律明月忠心耿耿,怎能抵挡朝廷的暗箭?
他们若能及时赶到,事情还有挽回的余地。
再顾不了许多,斛律琴心寒声道:“祖珽,孙思邈不杀人,我却不同。你若不说,你信不信我一剑杀了你?”
琴声动指尖,寒光迫眉睫。
祖珽的脸色在剑光下,更是漠然,他只说了一句:“你可以试试。”
斛律琴心咬牙,一剑就要刺下去,却被孙思邈一把按住了手,斛律琴心霍然转头,悲声道:“孙先生,你难道还有别的办法?”
孙思邈嘴唇动动,才要再次开口,身后突然有人说道:“他们不说,我说。”
众人神色均变,回头望去,就见雪夜长街上站着一人,正是兰陵王。
兰陵王缓步走来,一直走到了孙思邈面前,眼眸中如有一层雾气:“我其实一直在骗你,我从未想过去岭南。”
斛律琴心一怔,脸现怒容。
孙思邈却是平静依旧,只是静静地望着兰陵王。
“我早知道娘亲是冼夫人,我也早知道她在岭南。”兰陵王站在冷风中,有着难言的凄凉,“我一直恨着她,不知道一个娘亲,为何会忍心将自己的骨肉丢弃这些年,不闻不问?她有离去的理由,我当然也有恨的原因……”
斛律琴心一阵激动,突然想起张季龄和张仲坚,一旁道:“冼夫人不是不够爱你,只是她实在无法给予你更多。”
“是吗?”兰陵王淡淡道,“因此她就因为一个誓言不过江北?”
斛律琴心一时语塞。
孙思邈目光一转,落在祖珽身上,缓缓道:“祖大人当知道更多的真相?”见祖珽不语,孙思邈轻叹一口气道,“原来祖大人只对兰陵王说了一部分事情。”
祖珽不语,他因多做已瞎了一双眼眸,当然不想因为多嘴再失去一条命。缓缓扭头望向兰陵王,孙思邈沉声道:“据我所知,令尊当年曾以你的性命为威胁,让冼夫人不能带你离去。冼夫人若来看你,令尊宁可杀了你。”
兰陵王一震,失声道:“真的?”
祖珽扭过头去,保持沉默。
若孙思邈说谎,他大可直斥其非,他不否认,是不是他知道这本是事实?
原来不见也是因为爱?
“而冼夫人不但不能渡江,甚至不能离开如意峰,更是因为她血蛊已因令尊发作了一次,她离开如意峰,血蛊定会发作,血蛊若再次发作,她只怕过不了江,就会毙命在路上。”孙思邈眼中也有层迷雾,“她不能过江,只因为她还想再见你一面。”
斛律琴心听到孙思邈最后一句,不知为何,心中蓦地抽紧。
原来深爱只是为了再见一眼?
寒风吹来,兰陵王身躯晃了下,眼中蓦地有分光亮。
是雪光月光,还是心底终究醒悟的泪光?
“我也知道斛律将军行事有偏差,但他对齐国的忠心,不可否认。”孙思邈环望众人,缓缓道,“他或许方法不对,但也可能因为,他一直难找到更好的办法。”
上前一步,孙思邈望向兰陵王道:“你或许骗了我,但那无关紧要,紧要的是你不能去骗自己。无论你如何看待冼夫人,但她爱你的心,却从未改变。”
顿了片刻,孙思邈又道:“正如无论你如何看待斛律将军,但他对齐国的心,从未有过改变。有些事情,我们可一错再错,可有时候,我们错过一次,就是终身遗憾。”
他脸上未有迷雾,只余真诚,他眼中却不再清澈,起了迷雾。
兰陵王昂起头,不敢去看那如海如雾的眼眸,许久,他才扭头大步前行,嗄声道:“跟我来。”
他身形展动,翻身上了一匹健马,挥鞭而去。
孙思邈、斛律琴心几乎毫不犹豫,立即上马紧紧跟随。
高阿那肱脸色微变,望向祖珽道:“祖大人,要不要拦住他们?”
或许兰陵王已经改变,但高阿那肱却不想改变,他绝不能让孙思邈去见斛律明月,斛律明月若活下来,以他的雷霆手段,只怕死的就是暗算他的人。
祖珽却只是淡淡道:“拦住能如何?不拦又如何?”
他抬头望向天空,天边有月。虽然他看不到明月,但他却也知道,明月将落。
斛律明月少有脸现吃惊的时候,因为一切事情,尽在他的掌握。
可见到刘桃枝眼眸变得碧绿的时候,他不能不吃惊,因为据他所知,刘桃枝此术,是为寇谦之所传的地眼之术。
灵光夺魄,鼓月取魂。天音移位,地眼动神。
灵光、鼓月、天音、地眼一直都是寇谦之的绝学,北天师道中,习得此术的只有李八百一个。
寇谦之一身学识,术不传二人,因此门下弟子所习法术各不相同。那李八百的绝技,刘桃枝怎会?
联想到刘桃枝方才口中喷出的磷火,极像灵光,斛律明月微微吸气道:“你绝不是李八百,你和李八百是什么关系?”
见刘桃枝眼眸更碧,斛律明月脑中有雷电划过:“你和李八百不仅仅是同门三官的关系?”
“他还是我的兄弟!”刘桃枝哑声道。
斛律明月先是错愕,随即恍然:“怪不得,怪不得。”神色终转苦涩,喃喃道,“寇谦之门下,有双子三官四御五斗六丁诸多高手。双子远走后,老夫一直以三官为虑,因为这三人虽榜上有名,但从未有人看过这三人的真实面目,老夫当年,也只查出你是三官之一。”
沉吟片刻,斛律明月叹道:“老夫到如今都难确定,你和李八百、裴矩是否就是寇谦之手下最为神秘的三官。到现在才知,原来你和李八百还是兄弟,李八百当然是化名,他本姓刘?”
“此事北天师道同门人都未有人得知,你斛律明月纵是无所不晓,也不可能知道这点。”刘桃枝嗄声道。
斛律明月轻轻叹口气:“怪不得天师门徒中,他能够逃脱齐国的追杀,怪不得老夫和你谈及恢复北天师道的时候,你能立即找到他。”
“就因为他和我是兄弟,我才找到他。他就是信我,因此才会和齐国联手,帮你灭六姓之家。”
刘桃枝怆然道:“只是兔死狗烹,千古名言,我跟你多年,被你欺骗,一心以为你想改正从前的过错,不想你连李八百也杀!你这种人不要说是良心没有,感情亦无,你难道到现在还以为,我会信你悔过?”
斛律明月眉头一展,缓缓道:“桃枝,老夫要杀李八百,实则有不得已的理由。”
“我不管你是什么理由,你杀了我的兄弟,你和我之间,再不会遵从前之诺!”
斛律明月无语,他直到现在仍不出手,只想挽回,但很多事情,显然再无回头的余地。
郑玄眼珠一转,缓缓道:“不错,斛律明月,你也威风了三十年,事到如今,多说无用,当知道唯有一战才能解决问题。”
斛律明月缓握双拳,
他虽疲惫、老迈、身上负伤、中人圈套,可他仍是斛律明月。
秦月汉关乱烽烟,定军枪出定江山。
河西江表英雄业,问鼎箭前泪不干!
他纵横天下,无有敌手,北天师道高手,六姓之家,甚至天下英雄都没人敢向他挑战。
郑玄脸色已变,他是寇谦之座下双子之一,计谋巧算,无疑是天下翘楚,可计谋不等于武功,道术也难敌真正的实力。
斛律明月就算无枪弓在手,仍旧是斛律明月,他们方才暗算不成,如今更不是斛律明月的对手。
斛律明月还有耐心等刘桃枝叙述往事,只因为他还想挽回,但郑玄他们在等什么?
风萧萧雪落,山坳空寂,有脚步声传来。
那脚步本如狸猫猎豹般轻盈,但这刻却有说不出的凝重之意。
黑暗之中,一人走出,沉声喝道:“斛律明月,我不管你和他们之间的恩怨,但无论如何,我和你的账,一定要先算!”
斛律明月瞳孔微缩,似有分讶然,不信竟有人有如此胆气,居然敢孤身向他挑战。
那人年纪尚轻,却已虬髯满面,那人容颜未老,但心已沧桑。
当年恩怨,波诡云谲,交缠往复,已难说谁对谁错,但那人出来挑战,却是问心无愧。
只因为他就是张仲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