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燥动的夜

  高欢从张书办那里听说了玄铁的事。他已完全明白什么前几天京城里来了那么多武林好手和江湖豪杰,他也已清楚铁剑堡的人为什么要劳师动众地“请”他去“做客”。

  他弄不明白的,反倒是紫阳洞的用意。天风道人和无心夫妇对付他的时候,全然地一副要置他于死地的神气,难道紫阳洞的人并不知道他的身世?

  高欢知道,自己在江湖上一夜之间已变成了一个举足轻重的大人物,他已是武林帮派争夺的一块“肥肉”。

  就因为那块新近出世的玄铁。而他,就是昔年天下第一冶剑名师高六一的惟一传人。

  只有他才知道玄铁铸剑的奥秘。

  无论谁抢到了玄铁,都必须找他铸剑。他的命运也将由于这块玄铁而彻低改变——如果他铸完玄铁剑后会被人立即杀死,他将毫不奇怪。

  昔年楚王岂非就因此而死杀名匠欧治子?

  如果他不想死,他就必须逃,逃得远远的,隐名埋姓。

  这是一种胆怯吗?

  高欢在心里重重叹了口气。

  他知道这的确是一种胆怯,对于剑师来说,更是一种不可饶恕的胆怯。

  名师殉神剑,本就是古之名剑师推崇的一种美德,若不舍身殉剑,就没有神剑的出世,就是对天地的一种反叛。

  反叛也是需要勇气的。

  他有这种勇气吗?高欢问自己,他发现他也相当茫然。

  并非所有的名剑师都有幸冶炼玄铁的。像玄铁这种稀世之宝,可遇而不可求。对于古之剑师来说,若有幸铸玄铁剑,他们宁愿投身洪炉。

  他有这个勇气投身洪炉吗?

  贞贞在睡梦中咂着嘴,脑袋拱进了他腋窝。

  高欢轻轻吁了口气,轻轻抚摸着她光滑的身子,吻她散发着浓浓的桂花油香的头发。

  他不想失去她,不想违背心里发过的誓——他要给她幸福,让她享尽荣华。

  他绝不铸剑。

  慕容飘简直不知道该怎样办打发水儿。

  赶她走看来已是不可能了,让她跟着无论如何也不是回事,除了杀死她,或把她打成重伤,他已想不出办法来了。

  可他又下不了手。

  他并不是心软,并不是不杀女人,只不过水儿这女人实在太特殊一点而已。

  再说他今晚也实在没心情杀人。这是他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天,他已决定继续做浪子,绝不回头。他的心情非常轻松,他不想杀个女人来庆祝自己的决定。

  水儿走到床前,在他身边坐下,凝视着他,幽幽道:

  “你也说过,人在犯糊涂的时候做错了事,是可以不算数的。”

  慕容飘不得不承认他说过。

  水儿慨叹道:“我以前的确做过许多糊涂事、错事,现在我已醒悟了,你是不是可以原谅我?”

  慕容飘苦笑道:“既然你觉得自己醒悟了,也就罢了,何必求我原谅你?你又没做什么对不起我的事。”

  水儿瞟着他,似乎开始微笑:“你觉得没有?”

  慕容飘道:“自然没有。”

  水儿轻轻拧了他一下:“说这话就等于在记恨我。”

  慕容飘叹道:“你千万别这个样子。你最好不要再跟着我。”

  水儿又拧了他一下:“为什么这么说?你不是浪子吗?

  我现在已决做一个女浪子,我们何不一起流浪呢?再说,浪子总要有女人的时候,与其去找那些青楼女子,还不如找我呢?而且,女浪子也总有想和男人睡觉的时候,我又的确没见过比你还棒的男人。我们在一起,互相帮助,又彼此都不嫌弃对方,不像夫妻间彼此管得那么死,那该多好!”

  慕容飘冷冷道:“一点都不好。”

  水儿似乎很有点吃惊:“为什么不好?我觉得咱们挺般配的呀!莫非……莫非还在摆你慕容世家的架子?”

  慕容飘瞪眼道:“都不是。”

  水儿很委屈似的道:“那为什么?”

  慕容飘道:“我怕死。”

  “你怕死?”水儿讶然道,“难道你以为我舍得杀你?”

  慕容飘已很不耐烦了。

  水儿偏偏还在喋喋不休:“我才舍不得哩!你知道不知道你有多棒?……”

  慕容飘猛地坐起来,大吼道:“够了!”

  水儿吓了一跳,慕容飘出手如风,骈指点中她膝上诸穴。

  他走之前,心平气和地告诉她:如果她真的做一个浪女,那就最好准备一个人浪迹天涯。

  孤独和寂寞,就是浪子生涯的真正含义。

  玄铁是什么样子的呢?

  高欢从来没有见过玄铁,但他听父亲说过,也从书上读到过。他知道玄铁较普通精铁要重得多,玄铁铁色乌黑,乌黑中还隐隐透出暗红的宝光。

  如果他铸成一柄玄铁剑,岂非……

  高欢忽抬手给了自己一个耳光——他怎么会这么想?

  他怎么可以这么想?

  贞贞惊醒了,焦虑地转身面对着他,在黑暗中她的眼睛闪着惊疑的光。

  高欢勉强笑道:“没什么。一个蚊子叮了我一下,吵醒你了。”

  贞贞相信了,放心地较倒下来,贴紧他微微扭动着,但不一会儿就乖乖滑下来,蜷伏在他身边,轻轻喘息着。

  她记起来他说他累了。

  高欢却忽然有了种极其强烈的冲动,所有的焦虑和烦恼似乎都化成了一股汹涌的热浪,急于想冲破堤坝。

  可是他不能。

  他不想伤害她。虽然这种伤害的的确确又是一种快乐,但过度的快乐只能是一种伤害。

  快乐的伤害,造成的后果或许比普通的伤害更严重。

  他静静地躺着,努力澄清他紊乱的心绪,努力平息体内汹涌的欲潮…·

  玄铁……如果他能铸一柄玄铁剑……

  他不知道怎的又想起了玄铁,他的心绪一下子又乱了。

  他怎么偏偏就忘不了那该死的念头呢?

  该死的玄铁!

  慕容飘今晚算是交上桃花运了。这不,刚摆脱水儿,阮硕又来了。

  他简直弄不懂自己怎么一下子就变成了人见人爱的“香宝宝”了。

  他刚离开那家客栈,找了家妓馆,点了个叫什么“珍”的妓女进房陪他喝酒,结果那个“珍”还没进来,阮硕倒先进来了。

  阮硕朝他甜甜一笑,酒窝儿深深的很可爱:

  “你好。”

  慕轻飘怀凝她一直在跟踪着自己,否则她决不会这么快就找到这里来。

  阮硕吃吃地笑道:“怎么,慕容公子不欢迎我?嫌我撞破了你吃花酒的好心情?”

  慕容飘淡淡道:“天下像阮姑娘这么有自知之明的女人,可实在不多啊!”

  阮硕抿嘴一笑,盈盈坐了下来:“既然如此,我来陪慕容公子吃酒,应该不致使慕容公子厌烦吧?”

  慕容飘道:“我想,阮姑娘一向是个忙人,这么晚了居然还跑到妓院来找我,一定有什么急事吧?”

  阮硕似模似样地叹道:“你说我是忙人,的确如此,我这些日子忙着应酬这应酬那,难得找个清闲的机会陪知情知趣的好朋友聊聊天,吃吃酒。今晚总算‘偷得半夜闲’了。”

  慕容飘似乎吃了一惊:“哦?原来阮姑娘是和别人约好在这里吃酒的。我是不是回避一下,以免打扰?”

  阮硕白了他一眼,娇嗔地道:“你看你!人家是要陪你吃酒嘛!”

  慕容飘好像还是没听懂:“谁要陪我吃酒?”

  际硕大声道:“是我,我呀!”

  慕容飘皱眉道:“你说是你不就行了,说‘人家’做什么?喂,我可不是你知情知趣的好朋友。”

  阮硕又开始低笑,笑得柔媚蚀骨:“你呀,叫我怎么说你呢?提起裤子不认账!”

  慕容飘冷冷道:“阮姑娘,请你自重一点。我不想骂人,你不要逼我。”

  阮硕嘟起小嘴,满脸委屈:“开个玩笑都不让,真是的!”

  慕容飘沉声道:“我是个开不起玩笑的人,阮姑娘有什么事就直说。”

  阮硕膘着他,慢吞吞地道:“我要是没什么事呢?”

  慕容飘道:“那就请你走开。”

  阮硕道:“我要是硬懒着不走呢?”

  慕容飘道:“我走。”

  说走就走。慕容飘腾地站起身,就准备离席。

  阮硕叹道:“好,好好!我说,我说还不行么?”

  慕容飘虽说没走,但也没坐下。

  阮硕凝视着他,微喟道:“我来找慕容公子,确有两件事。首先,我想谢谢你。”

  慕容飘这回倒是真的有点吃惊了:“谢谢我?”.阮硕道:“不错,谢谢你在客找外对我爹说的那些话。”

  慕容飘道:“我不过是说了说我心中的感受而已。”

  阮硕幽幽道:“对公子来说,也许不过是自然而然的事,但对我来说,却不得不感谢公子。你知道,我父亲一直视我为铁剑堡的叛徒,为阮家逆女,无论我怎么解释,他也听不进去,幸好今晚公子代我说出了我心里想说的话。我看得出来,公子的话对他触动很大。”

  慕容飘淡淡道:“这我倒没想到。”

  阮硕轻叹道:“我父是个很固执的人,也可以说是个忠诚的人,他认准的路,会一定走到底的。可他不该强迫我也走他的路。”

  慕容飘忍不住叹了口气:“不错。”

  每个人都可以走自己选择的路,因为每个人的生命归根结底是属于他自己的,没有人可以对他的选择指手画脚,更不应该强迫他改变选择。

  就算是他的亲人,也没这个权力。

  只可惜,明白这个道理的人,世上实在太少太少了。

  她也许是个玩弄男人的女人,也许是个女魔头,可她毕竟懂得生命的意义,就凭这一点,她就还有其可敬的地方。

  慕容飘在不知不觉间已慢慢坐了下来,他已开始正视她的目光了。

  他觉得她是个相当可爱的女人,她和他一样也都是为世俗所不容的浪子,他们本就该互相尊敬、互怜互爱的。

  就在这时候,窗外忽然有人清叱道:“小心她的媚术!”

  慕容飘悚然惊觉。

  阮硕眼中的滟滟情波已在刹那间变成了杀机:

  “谁在外面?”

  水儿穿窗而人,冷冷道:“我。”

  阮硕瞥了她一眼,就转开了眼睛:“哦,原来是水阿姨。”

  慕容飘定住心神,森然道:“阮姑娘,你可以走了!”

  阮硕轻蔑地扫了水儿一眼,对慕容飘道:“你知不知道我这位水阿姨是什么样的人?”

  慕客飘寒声道:“就算我不知道,我也不会从你嘴里打听。你走吧!”

  阮硕走到门口,忽然转头笑道:“她是个烂货,烂得流水!”

  水儿的神情相当漠然;就好像那些恶毒的字眼骂的不是她。

  阮硕悻悻而去。

  慕容飘呆呆站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走过去关上门,转头道:“你怎么来了?”

  水儿冷冷道:“你怪我来得不是时候,坏了你的好事?”

  她眼中的醋意好浓好浓。

  慕容飘忽然间觉得心里很烦,烦得要命。他就想一个人静静地呆着,不想看见任何一个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