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绝路逢生

  偌大的园林冷清清,风一起枯叶漫天飞舞,秋深了,花木已呈现凋零的景现,大概主人已经不来渡假,往昔避暑的盛况已随秋而逝。

  只有一个园丁看守,园门关得紧紧的,仅留下便门出入,园丁的小屋就在园门旁,有人出入,园丁必定知道是些什么人。

  园太广阔,园丁不可能知道不从园门出入的人,到底是从何处出入的,乱闯大户人家的宅院,非奸即盗,那可是极为严重的罪名,所以园丁根本不相信有人从园门以外的地方出入。

  大宅内室有陌生人借住,园丁毫不知情。

  东北角的高高山墙,成了陌生人的进出门户。

  活阎婆越过花树假山,到了园墙下,轻如鸿毛纵上墙头,老眉深锁举目远眺。

  墙外生长着果林修竹,可以从枝叶空隙中,看到百步左右的依稀景物,走动的人更易发现。

  一无动静,毫无所见。

  “奇怪,应该早就赶到啦!”老太婆喃喃自语:“按理,决不可能因事意外被耽搁了。

  信息是从镇上传出的,传至他们的秘站,要不了片刻工夫,难道秘站的眼线都派出去了?”

  有人影移动,她心中一宽。

  “咦!怎么只来了一个人?”当她看清只有一个人移动时,大感狐疑。

  人渐来渐近,终于可以清晰看到了,的确只有一个人,一个雄伟的丰神绝世书生,而非佩刀挂剑的江湖好汉,更不是身上藏满暗器的杀手刺客。

  她的鬼眼中,涌起警戒的神色。

  书生到了十余步外,分枝拨草接近,老远便抬头上望,颇感兴趣地打量站在墙头的挟杖屹立老大婆,脸上有泰然自若的笑意。

  如果真正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看到高墙头上站着一个老太婆,必定以为看到了鬼或者看到了妖,老太婆怎么有胆量有能力爬上墙头?

  “这地方真难找。”书生站在墙下笑吟吟一团和气:“总算找到了,老太婆,你好吗?

  别摔坏了。”

  “你是金花娘子派来的人?”活阎婆沉声问。

  “她不会派人来。”书生说:“我自己找来的。”

  “她为何不派人来?”

  “你们派去的送信人,口信并没送到。”

  “咦!那你……”

  “我把送信人的口供弄清之后,把他弄成白痴了。”

  活阎婆吃了一惊,飞跃而下。

  书生远在丈外,一掌斜佛。

  活阎婆单脚一沾地,猛地暗劲激荡,脚下一虚,斜撞而出,仓卒间以杖柱地稳下身形,几乎摔倒。

  “你们捉住的姬玄华,交给我好了。”书生仍然笑容满面。“摔断了老骨头,麻烦得很呢!老太婆,你偌大年纪,依然逞强高来高去,不嫌太老了吗?”

  活阎婆这才恍然,碰上了对头,立即发出一声警哨,伸杖凶狠逼进。

  “你是什么人?”活阎婆厉声问:“姬小辈已被处决了,你是他的什么人?”

  “开玩笑!你们敢处决他?”书生不理会威力已笼罩的龙头仗,谈笑自若:“鱼藏社好些人的生死下落,线索全在姬玄中身上,你们如果把他弄死了,如何向鱼藏社的人交代,所以姬玄华知道自己死不了,才愿意公然活动冒险和鱼藏社斗法。他没料到鱼藏社另外请人对付他,栽在你们手中他活该。”

  “看来,你必定是姬小狗的党羽。”活阎婆肯定地说:“众所周知姬小狗没有党羽,连镜花水月两妖女也不敢再和他有所干连,没料到他暗中有人相助,连鱼藏社也被你们愚弄了,你得死!”

  声落杖出,杖当胸便点,潜劲山涌,老太婆的身手力道皆不输于年轻力壮的人,一杖急攻势如雷霆。

  “去你的……”书生手出如电,杖上凶猛的力道触手便散,极为阴柔的潜劲,不但可化去老太婆浑雄的劲道于无形,而且能将余力引出,扭身便扔。

  活阎婆怎肯丢杖?惊叫一声,被杖带动身躯,想抗拒力不从心,身躯随即上升。

  书生单手扣住杖,马步急旋,杖飞旋两匝,蓦地人影脱杖飞抛。

  活阎婆被飞旋了两匝,受不了啦!双手一松,不得不丢弃龙头杖,飞越墙头,摔入园内去。

  两个人影飞掠而至,是闻警赶来的百毒夜叉和千幻妖,两人都带了剑,来势如电火流光。

  “活阎婆,你……”千幻妖看到飞回墙内的活阎婆,活阎婆手中没有杖,身形也不对,手舞足蹈哪像是用轻功飞腾?叫声已示出妖女的惊骇,也表示妖女已看出不妙了。

  “姬小狗的同伴找来了……”向下掷落的活阎婆厉叫,总算在跌落的前一刹那稳住了身形。

  两妖女人飞登墙头,并不急于往下跳。

  下面没有人,跳下去岂不是白费劲?

  书生不在墙下,活阎婆的龙头杖斜搁在墙上。

  “不见有人呀!”百毒夜叉说。

  “你的杖怎么搁在外面?”千幻妖扭头问。

  活阎婆跃登墙头,怪眼不住搜视各处。

  “老身是被那小畜生夺了杖,硬摔进墙里的。”活阎婆脸色泛青:“我一招被夺……夺杖……”

  “小畜生?人呢?”千幻妖问。

  “他刚才在这里……一定躲在这附近。”

  “是什么人?”

  “一个年轻的,非常俊伟的书生。”活阎婆打一冷战:“我根本没有看清他是如何出手的,有一种可怕的怪劲带动我的身躯……”

  “这里鬼都不见半个。”百毒夜叉说:“你怎知他是姬小辈的同伴?”

  活阎婆跳下去,取回杖重新跃登墙。

  “他说的。”活阎婆不想多说:“金花娘子不会派人来了,她没接到我们的口信。”

  “那他……”

  “被这个混帐书生掳走了。下来吧!我们搜这附近,非搜出他来不可。”

  “哎呀!”百毒夜叉惊呼:“假如姬小辈真有同伴,那他……”

  不把话说完,跳下墙往回路飞掠而走。

  千幻妖与活阎婆也心中一凛,急起疾奔。

  囚禁姬玄华的房中,人去房空。

  当书生出现在房中时……

  姬玄华已经站起了,气色甚差,嘴角还留有血迹。

  “哈哈!”书生是费文裕,站在房门口大笑:“你真够狼狈的,苦头吃够了吧?不要紧吗?”

  “先离开再说。”

  “要不要扶一把。呵呵!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我还撑得住。哼!我要她们好好还这笔债。”

  “要走就得赶快,她们快要回来了。”

  他俩刚走,三个女人随后到了。

  姬玄华午后才返回客店,气色仍然有点差。

  客房的院子里,有三个至尊刀的徒子徒孙,用公然监视的笨方法,站岗似的等候他返店,不敢和他的打交道,站在廊下不闪不避。

  “你们如果惹火我。”他向最接近房门的打手凶狠地说:“我一定会把你们巡抚署的一群杂碎,杀得血肉横飞哭爷叫娘。在你们决定向我动刀舞剑之前,最好想想后果。回去告诉你们的主子飞天豹子葛雄,他最好设法摆脱东厂走狗的控制,他们已经请了鱼藏社的人对付我。你们难免奉命替走狗们对我下毒手,我的反击将是石破天惊毫不留情,你们没有替他们卖命的必要。你们滚吧!不要枉送性命。”

  “姬老兄,你也该知道,咱们身不由己。”打手哭丧着脸,可怜兮兮的神色令人同情:

  “你闯的乱子愈来愈大,咱们不得不防着你。你招惹了织造署的人,已经令咱们不安了;目下再招惹上东厂的人,出了纰漏咱们怎受得了?所以……”

  “放屁!在下并没招惹东厂的人。”

  “你算了吧,姬老兄,你已经知道东厂花重金请鱼藏社的人办案,却公然向鱼藏社的人叫阵。不但耽误了他们追查前两批东厂专使失踪的事,而且切断了追查黑龙会消失的线索。

  东厂的老爷们怒火冲天,必然会把火烧到咱们头上,你要咱们怎办?”

  “向在下大动干戈,对吧?”

  “这……”

  “倒楣的人不会是我,丢命的人也不会是我。”

  “姬老兄,讲讲理好不好?咱们送你大笔金银礼金,请你离开苏州,不伤和气,尊驾意下如何?”打手近乎哀求了:“留条活路给咱们走,你是功德无量……”

  “你想得真妙,用金银想打发我走,以为钱能通神什么事都可以摆平,免了吧,我什么都缺,就是不缺金银……”

  角门丽影入目,香风扑鼻。

  “也不缺镜花水月一类女人。”最先出现在院廊,艳光四射的千幻妖,甜美的声音悦耳极了:“织造署长驻苏州的总监,唯我居上洪一鸣,答应让你把镜花水月带走,远离苏州到外地快活。目下巡抚署的总领飞天豹子葛雄,也愿意送大笔礼金请你离境,两方面的人给足了面子,你还不满足吗?”

  百毒夜叉也出来了,活阎婆接着跟出,像个讨不到债的债主。

  没有人见过阴司的阎婆是何长像,至少这个阳世的阎婆,的确阴森狰狞令人望之生畏,鬼眼中因愤怒而几乎要喷出毒火来。

  “你们还不死心吗?”姬玄华苦笑。

  百毒夜叉是年轻一代的用毒宗师级人物,发起威来毒物漫天彻地,附近人畜遭殃,避远些大吉大利。

  “事没办成,为人谋而不忠,我们能死心吗?”千幻妖媚笑,走动时乳波臀浪媚力十足:“难怪你敢公然露面,原来有人在暗中保护你。”

  “樊姑娘,你说的是外行话。”他也笑吟吟不带火气:“连站在一起的人,也保护不了身侧的同伴,暗中保护得了吗?真要生死相搏,举手投足便可置人于死地,刹那间人鬼殊途。百毒夜叉就有这份能耐,幸好她上次不敢要我的命。”

  “这次就要不了你的命?”百毒夜叉站在丈外笑问。

  “上一次当已经够蠢了,我不会上两次当。”姬玄华泰然自若:“上一次当一次乖,你如果再用毒计算我,我一定会冷酷无情地杀死你。我和你没有不共戴天之仇,你不会蠢得和我同归于尽。”

  “如果……”

  “没有如果,樊姑娘。”他抢着说:“我能够不计较你们所加于我的伤害,是因为你们没有非杀掉我不可的念头。你们为了二千两银子而计算我,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罪行。但你们再不知趣下毒手,那就休怪我无情地辣手摧花,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我一定可以在三之外杀死你,你最好是相信我的警告。”

  “那个保护你的年轻狗书生是谁?”活阎婆厉声问:“老身与他誓不两立。”

  “活阎婆,你怎么这样蠢?”他大摇其头。

  “小畜生你说什么?”活阎婆大怒,直逼至身前声色俱厉。

  “如果我真的应付不了你们,我会依然大摇大摆出现吗?”他有耐心地说:“那位书生如果把你看成威胁,他会让你的老骨头依然保持完整吗?得意浓时便好休;你们已经在我身上得到做一个强者的乐趣,应该心满意足了,再进一步煎迫得了九九再加一,那就太不上道啦!你们走吧!让鱼藏社的杀手刺客来找我,何不放聪明些袖手旁观看热闹?为了两千两银子死不放手,会死的,老太婆。”

  “你这该死的……”活阎婆怒不可遏,杖头在盛怒中向前推撞,力道凶猛,要撞他的嘴巴或者打落门牙,贴身对立,这一撞决不可能落空。

  他忍无可忍,手一抬便扣住了杖头,铁拳如电,下手不再留情。

  活阎婆刚感到眼角有物快速移动,来不及有所反应,右耳门便挨了沉重一击,眼前一黑,第二记重拳已连续在同一部位着肉!

  然后是第三击,有如惊电连闪。

  拳是连续急点的,挨一下必定连中几下,速度与重量皆十分惊人,即使能躲闪也无法反击……

  击中一下就够了,耳门那禁得起重拳的打击?

  砰匍大震声中,活阎婆倒摔出丈外,四仰八叉倒在院子里,半昏迷地挣扎。

  “咦!你……”百毒夜叉大吃一惊,居然没看清老太婆是如何被击中的,惊讶中向前冲出。

  她忘了姬玄华的警告:我一定可以在三丈外杀死你。

  她所立处,距姬玄华仅两丈左右,本来就是撒毒的有效危险距离,早已引起姬玄华的强烈戒心,身形一动,立即引起姬玄华激烈的反应。

  芒影一闪,正中百毒夜叉的七坎要穴。

  “呃……”百毒夜叉上身一震,脚下一乱。

  一枚摘掉镖穗的透风镖,镖尾击中百毒夜叉的七坎穴,反弹坠地,百毒夜叉也向前一栽。

  “你也可以扑上来。”姬玄华向骇然却步的千幻妖招手:“而且可以拔剑上。看你们这三个人见人厌的女暴君,能拍卖得多少钱,这可是你们自找的。”

  千幻妖大惊失色,僵住了。三个人在刹那间倒了两个,怎敢扑上去?他们三人本来就没有必胜的把握,所以设计由百毒夜叉布毒,设下圈套用毒制住了姬玄华,这次也想重施故技现身擒人。主将百毒夜又一倒,大事去矣!扑上必然会被摆平在院子里。

  另一面的走道,抢出一个半大不小的店伙计。

  “你真的愈来愈不像话。真要做人口贩子?可耻。”

  姬玄华扭头一看,心中好笑,瞪了怒容满面的小店伙一眼,撇撇嘴表示可笑。

  这瞬间,千幻妖像扑向老鼠的猫,轻灵美妙的身法没发出任何声息,伸出的十个纤纤玉指真像猫爪,任何一个爪沾上肉,保证可以裂肉透骨,决非温柔可爱的所谓柔荑,修尖的指甲真具有钢尖的威力。

  姬玄华曾经被这两个美如娇花,心如铁石的美女四只玉手,整治得死去活来,揍起人来比男人更凶悍。这时如果被抓住,后果必定十分可怕。

  幸好他不敢忽略身后的动静,也从小店伙的眼神中,发现身后有警,身形一挫一旋,间不容发地从爪尖前脱出,依拊在千幻妖的右后侧,毫不客气一脚疾扫,扫在千幻妖的右臀上,攻击女人的臀部,实在有失男士的风度。

  千幻妖身不由己,扑势加快,凶猛的冲向小店伙,同时惊叫一声。

  小店伙身手极为灵活,一闪即从爪下逸出,一声怒叱,掌拍指飞势若狂风暴雨,出招极为泼野,把仓卒间稳不下马步的姬玄华,逼得八方闪避,抓不住空隙回敬反击,真有点手忙脚乱的狼狈相流露。

  他总算躲过一阵狂风骤雨的攻击,但也挨了两掌,抓住空隙升上了瓦面,从上空脱身。

  “你一定是疯了。”他站在檐口不悦地叫:“怎么又找上我了?那三个老少女凶魔一而再向我动手动脚,我是受害人。要不是我知道你的来历。一定把你也捉来拍卖,岂有此理。”

  活阎婆已经神智清醒,拾起杖扛起百毒夜又溜之大吉。千幻妖也知道处境恶劣,恨恨地急遁。

  小店伙是高黛姑娘,化装易容术不够精,最糟的是脚下的快靴,任何一个店伙,也穿不起这种名贵的靴子,外行人也可以看出破绽。

  一阵快速的出其不意抢攻,居然劳而无功,小丫头被好胜心激,不肯干休,对方竟然也要把她拍卖,不啻火上加油。

  她本来就对姬玄华,在虎丘第一次见面,她就对姬玄华勾搭镜花水月两妖女不满,更对姬玄华在苏州闹得风风雨雨不以为然,碰上了正好乘机发泄愤火。

  姬玄华的化装易容木,可列于宗师级的名家,几次打交道面貌都不同,她一点也不知道一而再帮助她母女的人,到底是何来路,更没想到会是姬玄华。

  在她的心目之中,姬玄华是好色的花花公子。至于姬玄华为何要拍卖神憎鬼厌的鱼藏社女杀手,她不想深究,反而往牛角尖里钻,想歪了。

  朱雀功曹许彩凤年轻貌美,玩腻了再拍卖,人财两得,名利双收,一个初出道的花花公子,做出这种世人所不齿的事,江湖成例多多,毫不足怪。

  一个朱雀功曹还没卖掉,又找上了两个绝色美女。

  这就是小丫头的想法和愤怒的理由。

  她愤怒下的攻击,极为凌厉凶猛,可不是发小姐脾气闹着玩的,每一招都是杀着,竟然奈何不了猝不及防的姬玄华,她更是愤怒中有羞恼。

  像一头激怒的豹,飞跃而起。

  论轻功,她十分自负。乃母的绰号叫穿云玉燕,家传绝技不作第二人想。

  越过屋脊,姬玄华已到了另一进客院的瓦面。

  她仍不死心,两起落宛若星跳丸掷。

  客店旅客稀少,不是落店的时光,两人在屋顶高来高去胆小的店伙不敢声张,也见怪不怪,任由两人肆无忌惮地在屋上奔东逐北不敢干涉。

  “我不和你计较,你最好快滚!”姬玄华一面左窜右掠,一面讥笑:“你这样乱蹦乱跳,会摔断粉腿的。强敌环伺,你居然有心情管我的闲事作消遣,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不知死活。呵呵!不陪你玩了。”

  脚下一紧,飞越两座屋脊一闪不见。

  高黛怎肯甘心?用上了全力,去势似流光逸电,奋起狂追。

  飞越第一座屋脊,第二座……

  脚下一虚,屋瓦碎裂,崩坍,人向下一沉,眼前一黑,石头似的随碎瓦断梁向下掉。

  即使是修至半仙的高手,在毫无所知猝不及防之下,纵落在早已腐朽的屋顶上,同样会掉下去无法重新向上飞升。

  轻功高手必定可以在空中控制身形,应付意外的能力极为灵敏,身形沉落的一刹那,她借那电光石火似的刹那停顿,迅速缩成一团,提气轻身随碎瓦残梁向下落,总算能控制双脚先行着地。

  灰头土脸,狼狈万分。

  “可恶!”她抱住头掩住双目尖叫:“我和你没完没了。”

  她把意外怪罪在姬玄华身上,主观地认为姬玄华故意引她上当。

  钻出快要全部崩坍的破屋,她吃了一惊。

  这是一座年久失修的大宅,崩陷处是三进院的正房,院子里本来建有花圃和荷池,目下已是一片荒凉,大大的院子杂草丛生,池内没有水,连假山也长满了杂草。

  对面二进的房舍,稍为像样些,但也窗毁门失踪,破败的情景令人惋惜。

  三个被响声惊动,从二进房舍奔出的人,站在三丈外观望,眼中有惊讶与狐疑的神情流露。

  她对这三个人不陌生,因此大感吃惊。

  那位长相最为狞恶的人,正是巡抚署最精明,最能干的走狗,闹湖蚊胡大蛟,原是太湖水贼八大寇之一,摇身一变,却成了捕拿奸凶盗贼的执法单位于员,令知道底蕴的人摇头叹息世风日下。

  另两人一佩刀一挂剑,一看就知不是好路数。

  是被房屋倒坍所惊,抢出察看究竟的,可知定然隐身在二进房舍内,那一进房舍仍可供人住宿。

  这里已经不属于客店,先前在屋顶上望影追逐,早已远离客店,客店不可能有这种快要崩坍的废屋。这三个走狗躲在这里,很可能负责监视客店的动静。

  “好身手!”那位佩刀的人喝采:“从上面与房屋一起倒坍下来,而毛发无伤,窜出尘埃木石的身法可圈可点,这小辈不错,不错。”

  “过来,我要知道你小子的来路。”闹湖蛟却用另一种角度看情势:“来踩探虚实必定有所图谋,闯入咱们藏身的地方,你的胆子不小。”

  “你们都走了眼,是个母的。”佩剑的人阴笑:“我敢打保票,一定是个够味的女人。

  她是我的,我游蜂浪子对女人从不挑剔,够女人味就好,而且多多益善。人交给我,口供也包在我身上。”

  高黛感到心中一凉,游蜂浪子的名号,对所有的女人都具有潜在威胁,那可是江湖朋友耳熟能详的大淫贼,家有闺女的大豪大霸,提起这个人莫不咬牙切齿,却又无奈他何。

  这个十余年来,以采花名震天下的淫贼淫魔,一眼便看出她是女人,而且是非常不错的够味女人。

  她心中一慌,向侧方的房舍飞纵。

  “是高家的女人!”闹湖蛟兴奋地大叫。

  她的轻功身法值得骄傲,飞纵时有如飞燕穿云,双手前伸后掠,美妙绝伦,事急全力施展,被闹湖蛟看出根底,揭破她的身份。

  全城三家走狗,都集中注意力,侦查五岳狂客一群侠义英雄的动静,尤以东厂的人图谋最为积极,行踪一露,铁定会成为三家走狗猎取的目标。

  姬玄华的处境却又不同,三家走狗都不想浪费精力对付他。东厂的走狗虽然与鱼藏社搭上线,但不会管鱼藏社的恩怨是非,姬玄华掳了鱼藏社的人,该社的人认为是奇耻大辱,自己的事自己了断解决,不屑劳驾东厂的人出面协助灭自己的威风。因此,姬玄华可以公然露面活动,唯一的敌人是鱼藏社杀手,而杀手本身也是见不得天日的人,反而不敢公然找他拼命,只能用暗杀的手段等候时机。

  暗杀成功的机会不大,而且杀死了他,落在他手中的朱雀功曹与下落不明的六个人,岂不因此断送了?所以另行设法用重金敦请朋友,希望能活捉姬玄华。

  高家的人成了众家走狗的目标,处境十分恶劣,必须隐起行藏,化装易容在外活动,一旦被走狗认出身份,必须及早溜之大吉。

  她必须摆脱这三个走狗,而且她也有自知之明,对付不了游蜂浪子,这淫贼的迷香比毒物更可怕。

  按她的速度,三个走狗决不可能追上她的。

  可是,当她看到侧方房舍的门倏然洞开,她知道要糟,纵势已尽,右脚正要点地,已无法在这刹那间加快点落,正是最危险的重要关头。

  大地是力量之源,人在空中劲道已尽,不沾地就无法获得力量,无法采取其他方法应变。

  门内飞出一根怪索,奇准地缠住了她下伸的右脚胫,巨大的拉力传到,想抗拒已无能为力。

  “不要伤她!”游蜂浪子的叫声入耳。

  砰然大震中,她仰面摔倒被拖翻在地。

  不等她有何反应,打击已经及体,印堂挨了一掌,立即昏昏沉沉任由摆布。

  “她一定是活的。”擒住她的人大声得意地说。

  姬玄华仍然从屋顶掠走,重回客店的屋顶,轻灵地跳落住宿的一进院子,料想活阎婆几个女人,不敢再重回自讨没趣了。

  刚向下飘落,发现走廊口有人,一个店伙正向一个中年人比手划脚交谈正向他指指点点。

  中年人相貌堂堂,穿一袭青衫像个文士,身法却快得不可思议,丢下店伙一闪即至。

  他油然兴起戒心,脚一沾地立即拉开马步。

  中年人来势如电,一言不发伸手便抓。

  一声冷叱,他招发金丝缠腕反击。

  太快了,全凭神意出招,双方都不敢大意,招一发后劲源源不绝。

  中年人沉肘收爪,左掌同时吐出。

  他一招缠空,左掌也立即挥出。

  “砰噗!”掌及肉的响声,与劲发的风雷声相应和。

  中年人击中他的右肋近脐处,他也拍中对方的右肋,半斤八两,势均力敌。

  两人皆经受得起打击,各被震得斜退两步,不等马步落实,同以惊人的速度扑上,掌如开山巨斧,拳如万斤重锤,各展所学,展开一阵惊心动魄,你来我往不分轩轻的贴身疯狂缠斗,拳掌着肉声,急骤如连珠花炮爆炸,人影急旋令人看不清人影,风雷声殷殷声势惊人,好一场惊心动魄的龙争虎斗。

  内家对内家,功深者胜,拳掌一记比一记重,只要能保护住要害,一般的打击都承受得起。

  所有的店伙都溜走了,谁敢上前排解?似乎整座院子已陷于狂风暴雨中心,劲气爆发极为猛烈,似乎二十余根廊柱也有动摇现象,接近的人很可能被劲气所震倒。

  两人都把对方看成劲敌,出手猛烈可想而知,而且想尽早把对方摆平,以免对方的党羽赶到,攻拆了三十余招,精力急剧地损耗,各挨了对方十余记重击,都无法将对方击倒。

  半斤八两,不易击中要害,拖上三天两夜,不见得能分出强存弱亡。

  除非有机会用绝学全力以赴,硬碰硬谁强谁就是赢家,像这种快速的攻拆,很难抓住全力一击的机会,想击中要害同样困难,必须等到筋疲力尽才能有结果。

  第八次及身重击,劲气迸爆中人影暴退。文士急退五步,背部退近走廊,浑身大汗淋漓,青衫贴肉似乎可以绞出三升水来。

  姬玄华也退了四步,浑身汗气蒸腾。

  双方似乎心意相通,同时不再狂野反扑。

  “咱们来决定性的一击。”姬玄华向后退出院子中心,立下门户,双掌隐现猩红的纹路:“你这家伙可承受千钧重锤撞击,护体神功比金钟罩强十倍,江湖上有你这种成就的人,屈指可数,做走狗你不觉得委屈吗?可耻!过来,我等你,非毙了你不可。”

  “混蛋!你说谁是走狗?”中年文士徐徐逼进,双掌也呈现火红色:“生死一笔那狗东西,居然能请到你这种惊世的高手,做害民贼的屠夫,你不死,日后不知到底要残害多少人,你得死!”

  姬玄华一怔,脚下开始移动,表示放弃决定性一击的念头,移位就表示不再硬拼。

  “慢来慢来。”他有点醒悟:“你是高小丫头的长辈?你那一群笨蛋中似乎你是最高明的一个。”

  他对以五岳狂客为首的那群侠义英雄。没有多少敬意,认为这些英雄们浪得虚名,雷声大雨水少,是些无胆英雄。那天晚上这些英雄如果大举袭击织造署,他便不至于在虎丘几乎把命送掉。

  幸好他对这些侠义英雄,也没怀有成见反感,虽则彼此是死对头,道不同不相为谋。

  其实在江湖朋友心目中的看法,侠义英雄根本管不到江洋大盗的事,那是白道朋友任职公门的人,真正的所谓职责所在。举目江湖,可曾发生侠义英雄攻山夺寨的事?侠义英雄只能做一些打抱不平,所谓主持正义与豪强作对的闲事。

  五岳狂客这群人,胆敢拼身家性命。与朝廷的皇家特务周旋挑战,已经是非常非常了不起的壮举了,值得受到尊敬和喝采。

  所以,姬玄华愿意帮助高夫人母女。

  他不认识五岳狂客,对名动天下的高手名宿所知有限,大多数仅闻名而已,不提名号,他根本不知道对方是老几。

  如果他不露旱天雷的名号,谁知道他是老几?

  姬玄华在苏州一鸣惊人,认识他的人还真不少呢!因为他公然走动亮相,有意招摇吸引走狗们的注意,以掩护费文裕即将发起的惊世行动,他进行得相当成功。

  “咦!你不是巡抚署的走狗?”中年文士也一怔:“至尊刀的一群小丑,在这附近布网张罗……”

  “捉你?”

  “可能。店伙说,你把扮小店伙的人可能……可能掳走了。以你的武功修为估计,你办得到。”

  “那小店伙追我,我把她摆脱了。”姬玄华完全明白了:“她追到何处去了不知道,赶快去找。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鲁莽小丫头,很容易出毛病的,再不好好的管教,早晚会出大纰漏。她往那边追的,去找吧!”

  中年文人循他所指的方向轻灵地跃登屋顶匆匆走了,一场很可能两败俱伤的恶斗,因而半途而废。

  姬玄华略一思索,也上屋循踪寻找。

  如果事先对某些人和事心生怯念,面对这些人和事就会失常。

  高黛对游蜂浪子心怀恐惧,一个大闺女怕使用途香极为高明的淫贼,是正常的反应。深怕不小心落入淫贼手中生死两难。

  其实,她的武功比游蜂浪子高明多多。

  她只顾脱身,忽略了另有其他的人在旁窥伺,等发觉不对,已经来不及应变了。

  姬玄华说她鲁莽易出毛病,确是不假,失足踏破屋顶是第一次犯错,见了游蜂浪子便逃是第二次,忽略逃走路线的安全是第三次犯错了,栽得冤哉枉也。

  屋内抢出两个人,用套索擒住她的人按住了她,先一掌打得她天昏地黑,再制了双肩井,最后熟练地捆她的双手,完全把她控制得稳稳当当。

  “陈老兄,谢谢你帮我把人擒住,容后致谢。”欣然奔到的游蜂浪子说,兴高采烈准备接人。

  “我帮你捉?”陈老兄鹰目一翻:“是我捉的,你有没有搞错?”

  “我先拦住……”

  “且慢,先得把话说清楚。”陈老兄沉声说:“她已经远出你控制的范围,这是无可否认的事实。咱们织造署的人,与你们巡抚署的人奉到同样的指示,全力缉拿搜捕五岳狂客那群杂碎,我捉到的人当然是我的,赏银当然也是我的。唷!你在打什么怪主意?”

  “咦!你这混蛋想争功吗?”游蜂浪子脸色一沉,声色俱厉:“你这些歪理,狗屁不值,我警告你千万不要在虎口争食。哼!把人交给我。”

  “你才是狗屁。”陈老兄怪叫:“你才是存心争功,开什么玩笑?可恶?”

  闹湖蛟赶忙插入中间,防止两人气急翻脸动手。

  “好了好了,大家让一步,说起来彼此也算是自己人,何必为了一个俘虏有伤和气?”

  闹湖蛟做和事佬,好言排解:“陈老兄,咱们先与这假小子打交道,是不争的事实。你老兄把人捉住,也是有目共睹。这样吧!咱们一同把人押回府城,共同将人交给生死一笔万档头,有福共享,岂不两全其美?”

  “狗屁!什么两全其美?那简直是抢劫,抢劫在下应得的赏银。”陈老兄怎肯当傻瓜?

  跳脚拒绝:“我一辈子也没听说过这种荒谬的分赃办法,在场的五个人,我是唯一动手将人擒住的人,似乎所获的赏银,你老兄要五份瓜分。去你的!你以为是你水贼的分赃规矩吗?

  你那种论秤分金银的贼规矩,在咱们这些人身上行不通,老兄。”

  “陈兄……嗯……”闹湖蛟身形一晃,摇摇晃晃扭身摔倒。

  陈老兄也脚下失去重心,接着向下栽。四个人似乎在比赛谁倒得快,躺在地下的高黛是唯一不用比的人。五个人一躺下去,就昏迷不醒。

  唯一没倒下的人,是游蜂浪子。

  把四个人拖入屋中藏妥,最后才抱起昏迷不醒的高黛,直趋屋后的内房。

  原地,掉落一把匕首,那是陈老兄的同伴遗落的,先前握在手中隐在肘后,没有机会使用。

  中年文士飞檐走瓦穷找高黛的踪影走的是直线。

  姬玄华走的是曲线,他记得先前走过的地方。

  站在崩坍了的房屋右邻瓦面向下看,断木碎瓦堆中看不见人的形影,掉下去的人不会全体埋在瓦砾下,这种丈五六高的房舍摔不死人。

  终于,他看到下面院子遗留的匕首。

  猫似的钻入屋内,便看到被塞在壁角的四个人,以为是尸体,略一察看便分辨出是中了迷香。

  四个昏迷的人,表情都怪怪地,似笑非笑,而且血脉流动有异,心跳时快时慢,脸上的肌肉也不时出现怪异的抽搐。

  “这几个家伙在梦中快活。”他自言自语苦笑:“是一种可令人销魂荡魄的迷魂药物,很可能是绮梦香一类贞女节妇也害怕的歹毒玩意。该死!小丫头不妙!”

  里面传出隐隐人声,原来里面还有人。

  他认识闹湖蛟,这个往昔的水贼头头在苏州附近恶名昭彰,在歹徒恶棍中有庞大的号召力,所以是巡抚署负责侦查布网的人中,最有成效最得力的一个,也最为活跃。

  这家伙居然被摆平在这里,四个人患了同一症状,显然下手的人无意将他们置于死地,而且很可能是同伙,委实令人莫测高深,透着邪门诡异。

  他无暇追究这四位仁兄的遭遇,像幽灵般深入内室。

  房舍很久没有人打扫整理,每一厅房皆蛛网尘封家具破败凌落,不适宜居住,宅院的主人很可能出了可怕的意外或出了灾祸,丢下不管任由房舍腐朽坍倒。

  木渎镇附近,大户豪门的园林别墅甚多,这一二十年来,官贪吏污率兽食人,被破家的大户也为数众多。荒废的园林别墅也不少,有些换了新主人,新主人的财力又无法维持,也就任其荒废懒得问闻。这家大宅院,显然一二十年没有整修了。

  没有人居住的宅院,朽烂的速度是相当快的。

  这一栋侧院的内部厢房,几乎没有一间是完整的。

  利用这里暂时出入,房舍是否完整并不重要。

  靠近建了回廊小荷池的内室,里面只有一张胡床,一座有点像琴台型的矮案,积尘曾经略加清理,壁角摆了一些餐具与吃剩的食物,可知这里曾经有人暂作停留歇息的地方,餐具是食店的粗制品。

  游蜂浪子不是跑春公狗似的急色鬼,而是知道如何享受美色的行家,同伴已被他的独门迷香所摆平,他一点也不担心有人在这种破败宅院,闯来破坏他享受的兴趣,这里绝对隐秘安全。

  剑和百宝囊已卸下,放在胡床一侧趁手处,他坐在床口,双脚并伸双手在身后撑住身躯,鹰目中欲火正一分分升高。

  这种胡床高仅尺余,简简单单,与一般大户人家的床有柜有栏有帐完全不同,但铺上锦褥可就比传统的床舒服多多。透过那一排破烂的大排窗,可以看到小院中的荷池假山景物。

  “你先脱一件,再替我脱一件,乖,对,一件一件来。”游蜂浪子的嗓音怪怪地,脸上的得意邪笑表示出心境的愉快:“小宝贝,不要急。对,卸衣而不是撕衣,以后我教你卸衣裙的秘诀,你会很快领悟的。”

  扮小店伙的高黛,实在一点也不美丽动人,头上梳了懒人髻,脸蛋染成黄褐色,穿一件宽大粗糙的青直裰,腰巾又黄又黑,粗布长筒裤加上一双破鞋,看一口就倒尽胃口。唯一令人激赏的,是她轮廓分明的灵秀五官,真要打扮起来,必定神似一个娈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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