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小素扭头向龙中海打量,转向白衣神君问道:“侯前辈,那位大叔就是你所说的龙中海?”
白衣神君笑著点头,傲然地说:“半点不假。小丫头,你知道我白衣神君的朋友不多,如果有,必定是天下间值得傲世的人物。令尊早年侠名扬四海,功臻化境傲视群雄,但壮年急流涌退,自以为是蹈光养晦自命清高,所以我不将令尊当作朋友,只因为他太自私了些。
呵呵!你叫他大叔,把他叫老了,他比你大不了几岁,你可以叫他龙大哥。”
小素向中海走近,讶然叫:“哎呀!他受伤了。”
叫声中,她毫无顾忌地走近。金凤伸手虚拦,叱道:“站开!不要你管。”
小素停下脚步,笑道:“大宫主……”
“啐!你胡叫甚么?你是谁?”
小素扭头向老人笑问:“老爷子,能告诉她么?”
老家伙呵呵怪笑,说:“你施家有不可告人的事么?令尊是否树有深仇大敌呢?”
小素回眸一笑,相当自得地说:“大宫主,家父的绰号叫天玄剑,我叫施素素。”
天玄剑施铨,正是一琴一剑二丐三生的“一剑”,十六岁名震江湖,二十岁号称一代剑豪,天玄剑法宇内无双,誉满天下。三十岁退出江湖,遨游天下寄情山水。为人平和,个性豪放不羁,在武林中,可以说是个极为难得的豪杰,壮年退出江湖,武林朋友深感惋惜。
目下,他也只有四十来岁,平时在家蹈光养晦,要不就遨游天下名山大泽,不过问江湖是非。因此,白衣神君认为他施铨太过自私,空有一身绝学,却甘心逃世惜命,辜负了大好头颅,未免有自鸣清高钓名沽誉之嫌。
施素素报了名,金凤一怔。这瞬间,中海清晰地看到素素顽皮地向他眨眨眼,显然在向他示意。
他岂敢怠慢?乘金凤分心的刹那间,左掌猛挥,“叭”一声墼中点在胸前的剑身,人向左一闪,“嗤”一声轻响,皮袄被割破,他脱睑了。
“你走得了?著!”金凤怒叱,剑虹疾闪。
室中窄小,除了侍女之外,所有的人全都站在长炕上,相距都不太远。中海贴壁而立,被剑抵住不敢妄动,终于抓住素素和金凤打交道的刹那间,乘金凤分心时冒险拍剑脱险。
金凤也太过份,不肯放松,在怒叱声中,急步跟踪追逐,一剑点出。
施素索突然“噗嗤”一笑,纤足一伸一勾,金凤骤不及防,脚下失闪人向前栽,“嗤”
一声剑刺入壁中。
她勃然大怒,转身凶狠地叫:“丫头,你找死?”
叫声中,左手一抬;可是,素素纤手疾伸,捷逾电闪地扣住了她的腕脉,天真的笑容已然退去,不客气地说,“禹姐姐,做人不可做得太绝,你平白咬定他已得了剑诀,刺他一剑,再倒掉他朋友的骨灰,不嫌太过份了么?”
“放手,你不配管本姑娘的闲事。”金凤厉叫。
素素不放手,而且右手已附在她的左胁下,掌蓄劲待发,随时可制她的死命,神色肃穆地说:“这不是管闲事,而是站在江湖道义上评理。黄昏时我和西门老爷子在长升老店相遇侯前辈,侯前辈谈及午间山神庙的事概略说了,最后,请你想想看,侯前辈与鬼丐常真都是无所不能的人,事先上当事后醒悟,如这次山神庙积骨窟藏诀的事又是一场骗局,放过了枯骨魔偕,以免贻笑江湖。前辈们不比你见多识广?如果龙大哥身上有剑诀,还等你前来搜寻?”
“啐!你教训我么?”金凤怒叫。
“不是教训你,我只说事实。侯前辈面冷心慈,亦正亦邪,也为龙大哥的侠骨义气所感,折节下交,认龙大哥为友,已决定暗送龙大哥平安过华山。告诉你,我们早就来了,如果不是西门老爷子亟刀劝侯前辈忍耐观变,同时也认为你并不是凶残恶毒之徒,不然,侯前辈早就出手了。”
“哼!本姑娘何所惧哉?”金凤悻悻地接口。
“禹姐姐,你的话说得太满,请恕我直言,即使令尊亲来,侯前辈也不见得怕你们。不管怎样,如果你仍然一意孤行,最好三思为上。”
白衣神君说话了,缓步上前说:“施姑娘,你该和老花子走了。你这次多管闲事,日后麻烦可大了!你们走罢,我要看看谁的胆子比天大,敢侮辱成白衣神君的朋友。”
“侯前辈,请……”素素急叫。
白衣神君脸色一沉,虎目中冷电四射,声色俱厉地说:“丫头,你走开!如果不是你在瓦面上替这泼瑕货求情,我也不会愧见朋友。你瞧那堆骸鼻,让这该死的丫头倒了,龙老弟必定心痛如割,愧对故人;我眼见此事发生而不及时阻止,惭愧死了。”
“侯前辈……”
“别管我的事,我要将这丫头的骨灰也装在木匣中,送到洞庭找丫头的长辈理论。丫头,你要死在室中呢,抑或是在前面院子里送命?”
西门老爷子向素素招手,用眼色示意,说:“走吧,丫头,少管闲事,咱们明天还得赶路呢!这次又上了王八蛋的当,千里迢迢冒风雪前来找剑诀,碰了一鼻子灰,要笑掉别人的大牙了。走!”说走便走,身形上升,穿屋顶破洞而出,一闪不见。
素素略一迟疑,叹口气也纵身走了。
白衣神君脸色冷厉,向中海说:“龙老弟,退在一旁。”
几名侍女见西门老爷子走了,胆气一壮,逐渐迫进拔剑戒备。
金凤脸色变了,徐徐举剑。
白衣神君手按剑靶,阴森森地说:“丫头,叫你那些侍女走远些,不然你将没有人能逃回洞庭报信了。”
说完,手按剑靶举步迫进。
金凤也徐徐迫进,突然一声低叱,剑发龙吟,身剑合一抢先进墼,招出“灵蛇吐信”。
她以为自己出招奇快,白衣神君必定来不及拔剑,势必后退避招。而且白衣神君身后不远,已有两名侍女举剑相待,必定乘机下手,胜算在握了。
岂知白衣神君拔剑的手法奇快迅绝,但见银芒一闪,“铮”一声暴响,剑吟震耳。
接著银芒再闪,金凤的剑急剧地扭曲著外荡,响起三声清越的金铁交鸣,金凤已连退五六步,脚下踉跄退抵壁角,几乎掉下长炕。
侍女们大惊失色,发喊声齐向前扑。
可是已晚了一步,银芒连闪两次,沉叱震耳:“丢剑!谁敢上?”
金凤的剑被迫出外侧,白衣神君的剑尖,指向她的咽喉,尖锋仅一发之差,将接触肌肤了。
她脸色铁青,黛眉带煞,宝剑遇上宝剑,占不了丝毫便宜。白衣神君的剑也是神物,幻发出银色的光芒,冷森森的剑气直迫三尺以外,剑锋不易看清,仅可看到若有若无的银色奇光。
“除了杀我,本姑娘决不丢剑。”她冷然地说。
白衣神君冷笑一声,阴森森地说:“你小小年纪,能接得下我七剑,难怪你敢在江湖上藉令尊的名头横行霸道,和我白衣神君公然叫阵,无礼已极。我不杀你,但要挑断你的手脚筋,用木笼囚在我华山梅海示众江湖,让令尊用绿林箭召集天下水旱绿林前来救你,以惩戒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藐视我白衣神君的苦果你得好好品尝品尝,令尊一日不来,你一日受罪。”
金凤心中狂跳,手脚发冷,但仍然嘴硬,说:“那一天如果到来,你白衣神君同样是死,报复之惨,将会空前惨烈。”
白衣神君冷笑一声,剑尖轻伸,尖锋压肌两分,说:“你以为天下绿林将甘心受令尊驱使么?你以为我白衣神君就没有朋友助拳么?你简直在做梦。”
声落,左手食中二指疾伸,制住了她的左肩,“砰”一声她的剑跌落炕面。
不等她再有任何反应,白衣神君脚下一勾,剑收回了,她像个遇水的泥人,软倒在壁下。
白衣神君的剑尖,指向她的右脚踝后大筋,冷冷地说:“先毁你的脚筋,这一辈子你废定了。”
一名侍女惊叫一声,拼死前扑,一剑点出,指向白衣神君的背心,来势汹汹。
白衣神君哼了一声,信手向后挥出一剑,同时叱道:“滚开,还未轮到你们。”
“铮”一声轻响,侍女连人带剑侧飞,在惊叫声中,“噗”一声跌倒在炕上,滚下炕去了。
白衣神君的剑,恶狠狠地剌向金凤的右脚踝后大筋。这一剑剌下,她这辈子算是完了。
危机迫在眉睫,一发千钧,突然响起中海的叫声:“且慢!剑下留情。”
白衣神君的剑尖停在金凤的筋缝中,他扭头问:“老弟,有何见教?”
“请看小可薄面,饶她一次。”中海诚恳地说。
“饶她?饶这个要迫你杀你的丫头?”
“是的,饶她。这种被贪欲迷失心性的可怜蛇不值得计较。杀她或饶她,皆不足以摇撼大叔的威望,是么?”
“除恶务尽,斩草除根,免得日后她找你岂不干脆?”
中海摇头苦笑,说:“她找不到我的,天下茫茫,何处不可容身?”
白衣神君颓然收剑,苦笑道:“老弟,你又胜了我一筹。你这种度量我虽不敢苟同,但我仍然尊重你的意见。”他解了金凤的肩井穴,却在她的右肘上捺了一指头,向上拂至肩下,冷笑道:“我用分经手法制了你的手阳明大肠经,令尊功□化境,化解当无困难;但你得在一月之内赶回洞庭,迟了经脉便永不会复回原位。带著你的人,快滚!”
金凤的右手软绵绵地,粉脸铁青,用左手拾回宝剑,切齿道:“白衣神君,你记牢今晚的事,别忘了。”
“丫头,你放心,我白衣神君一生行事,事无巨细决难或忘。你也该记住,千万当心,不要再得罪侯某人的朋友,不然你将遗憾终身。再就是有关剑诀的事,侯某已如狂丐西门守成经过仔细参详,认为剑诀在天下间共出现了十次伪品,事非偶然,其中隐藏看可怕的阴谋,有人在暗中故设疑阵,愚弄天下群雄,居心叵测;恐怕真像大白之日,也将是江湖掀起血雨腥风之时。你不自反省,将会为你禹家带来横祸飞灾。言尽于此,信不信由你。”
说完,缓缓走向瓦孔下,再向中海说:“老弟,珍重,我在暗中送你出□为止,请自当心。”
“谢谢你,大叔。”中海无限感激地行礼答谢。
金凤注视苍中海,冷冷地说:“姓龙的,我不领你的情,山长水远,后会有期。”说完,率领著侍女出房而去,一名侍女顺手带走了双尾□。
白衣神君冲他的背影冷笑一声,向上叫:“老花子,你听清了么?”
“我狂乞双耳还管用,鬼叫甚么?”瓦面上的狂乞叫。
“一念之慈,后患无穷哪!”白衣神君说完,向中海掸手示意,跃上瓦面走了。
“龙大哥,小心珍重。”是素素的祝福声,声音逐渐去远。
房门口*出现两名脸无人色的店伙,僵在门旁惊恐地向内注视。中海向他们挥手,说:
“这儿的事不必过问。我要好好休息休息。”
店伙盯了屋顶一眼,欲言又止,然后摇摇头走了。
中海将骨灰小心奕奕地倒入匣中,无意中抖动匣下的薄薄布包。由这个布包,他想起三年前姓吴的难友。
三年前,他已是卫所百余名服刑囚犯的首领。这里囚犯都是经常有人挨不下去而身死异域,也经常有陆续送来的囚犯补充。姓吴的囚犯押到时,由于经过长途跋陟,已经奄奄一息,大病缠身,去死不远。他为人古道热肠;以首领身份,替姓吴的尽心照顾护理,将姓吴的难友从鬼门关硬拖回阳世。
姓吴的大名叫济慈,年约四十左右,身材甚高,脸上疤痕密布,丑陋不堪,瘦得不成人形,所以其他的人叫他吴病夫,真名反而烟没了。
吴济慈在卫所只活了半年,半年中与中海极为投契。死前,撕下裤内侧缝在布衬内的几张巳泛灰色的薄羊皮只,用青布包了,亲手交给中海,恳求中海如果日后恢复自由,务请将他的骸鼻和这几张羊皮纸送至福建建宁府崇安县南大街崇安药局。
迸道热肠的中海毫不迟疑地答应了,并未询问羊皮纸到底是啥玩意。吴济慈却告诉他,纸上用奇特的文字写了他被人陷害的经过,如果落在别人手中,可能会有大麻烦,要中海做成连著布包的布囊连同骸鼻一同带走,以免引起麻烦。
吴济慈在役所的半年中,谁也不知他是个身怀绝学的高手,因为他的气门已被人毁掉,重要的经脉也被人用手法加以损毁,事实已成了废人。
吴济慈身死卫所,中海遵守诺言,在恢复自由之后,立即起出济慈的骇骨,万里迢迢要将骸鼻送回济慈的故里,以尽朋友的情义。其实,直至目前为止,中海始终不知道济慈的身世,更未想到看看羊皮纸里的隐情。
今晚,拈著这他藏羊皮纸的布包,不由疑云大起。他心中在想,羊皮纸上所写的内情,会不会是与江湖人有关的江湖秘辛呢?不想做江湖人,如果因此而卷入江湖漩涡,实非所愿。
他有打开布包一观的冲动,但却忍下了,吴济慈未表示可以让他观看,他怎可因一时冲勤而拆看其中的秘密?
他叹了口气,用布包将骨匣包好,用绳索困实。挑亮灯,将睡具重新理好,倚炕坐下。
他睡意全消,解开衣襟,撕布带将右肩外侧的伤口里了。天气太冷,且伤口不大,血早已凝结,巳无大碍。他所练的气功不怕普通的刀剑兵刃,但抗不了吹毛可断削铁如泥的宝剑,只好自认倒霉。
倚壁坐好,他采手怀中,取出一封书信,缓缓打开。这封信的内容,他甚至可以倒背出来,但他仍然不时取出细阅。
书信的封套巳经残旧,写的是:“□西肃州卫嘉峪关流配所。龙中海吾儿收执。寄自湖广永州府道州三山集。”
封后,有两个大字:平安。另四个小字:酒资已付。
封面,盖有四方形的道州知州衙门的大印。封底,则有肃州卫邮传司的长方形印信。另记的年月是大明成化二十一年冬十月十日,这封信,已有三年的岁月了。
他在灯下展开巳快破损的信笺,心事重重地仔细阅读,虎目中隐有泪光。
蓦地,灯火摇摇。
他抓起桌上的茶壶,抬头厉声逍:“诸位,不可欺人太甚。龙某不招惹任何人,也不愿生事自找麻烦,但泥菩萨也有土性。真要拚命,龙某也不是善男信女。”
灯光下,长炕上站著两个人,显然是从屋顶的破孔中飘落房中的。左首那人头戴懦冠,穿一袭长皮袍,腰带上插了一把玉骨摺扇,扇坠悬著一颗光华四射的大红宝石。中等身材,面如冠玉,剑眉入鬓,显得年轻俊逸,一表人才。
右首那人年纪略大些,约四十上下。皮风帽,短银鼠裘,腰悬长剑,看上去英气勃勃,人才品貌皆不输于左首的儒士。
两人脸现笑容,左首的儒生指了指炕后已封闭了的窗口,微笑道:“小老弟先别生气,咱们此来并无恶意。刚才房中的事故咱们在窗缝看得真切。”
中海就□嘴将冷茶喝干,挺身下来,冷冷地问:“那么,诸位仍是为剑诀而来的?”
“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刚才天玄剑施铨的女儿已经说得够明白,只希望尊驾诚心与咱们合作。”
中海注视了两人片刻,无可奈何地说:“好吧,你们有何高见,但请言明。”
“尊驾不先问问咱们的姓名么?”
“请教。”中海无可无不可地说。
“大概你也曾听说过一剑一琴三丐三生,在下玉扇书生荆伟明。”
“云栖生司马长青,正是区区在下。”悬剑的人答。
中海抱拳行礼,说:“午间方闻三生的大名,晚间即得见颜色,小可幸甚。两位有何见示,尚请赐告。”
玉扇书生向屋顶招手,说:“成老弟,请下来一观。边地风雪之季,追踪极易,那妞儿走不了的等会儿再前往尚未为晚。”
屋顶破孔中,接二连三降下三个人,两个是彪形大漠,一个是英俊的壮伟青年。青年剑眉虎目,齿白唇红,七分英武中,透露出三分书卷气。只是,虎目中流露著不正常的光芒,正是一般所谓的色两个彪形大汉络腮胡森森戟立,根根见肉,肩宽腰圆。大环眼凶光暴射,像一对煞神。背上各系眼。
了一把连鞘九环刀,红绸子吹风十分醒目。两人面貌十分神似,叉腰分立在青年人身后,向中海虎视眈眈,一看便知他们是青年人的保镖。
青年人腰悬长剑,脸含朗笑,向玉扇书生微笑逆:“荆兄所说确有道理,妞儿像是煮熟了的鸭子飞不掉的,急也不在一时。”
玉扇书生转向中海,说:“龙老弟,在下替你引见引见。这位成老弟名绍箕,绰号美称小襄王,是目下江湖中有数的风流人物之一,出道虽晚,声誉甚隆。成老弟的尊翁,是二君之一,提起麒麟山庄庄主玉麒麟成君玉,如果是江湖人没有不知之理。那两位壮士,是麒麟山庄的超尘拔俗好汉,人称麒麟双豪。老大人熊欧文,老二怪熊欧武,是亲兄弟俩,练了一身金钟单上乘秘学,内外兼修功□化境。老弟不可轻易放过亲近的机会。”
不等中海有何表示,小襄王已在袖中取出一本书,丢过说:“龙兄,请看看这本剑诀,是不是枯骨魔僧从积骨窟中找到的原本?”
中海接下,不用翻阅,便知确是那本里面画有许多龟牛猪犬的伪剑诀,信手抛过说道:
“正是这一本。”
“真的?”
“半点不假。”
“你没看,怎知道就是这一本?”
“这本剑诀首先落在小可的身前,所以一看便知。”
“里面写了些甚么?”
“小可不知。”中海直率地答,为了省麻烦,他只好推得一干二净。
小襄王将剑诀交与人熊卧文,又道:“龙兄,可否将你手中的书信让在下一观。”
“那……”
小襄王向怪熊欧武挥手,说:“拿来。小心了。”
敝熊欧武应喏一声,大踏步上前将手一伸,似乎懒得说话,气焰迫人。
中海略一迟疑,最后乖乖地递过。在敌众我寡形势险恶中,他也知道惟有泰然处之,方可保安全的。
小襄王从怪熊手中接过书信笑道:“龙兄,十分抱歉,按理在下不该看你的平安家信,但事非得巳,休怪。”
他取出信笺,念道:“大明成化二十一年冬十月五日,父思信。接汝年初之平安家书后,父及汝母内心稍安。儿自起解之后,幸官府不加追究家属,故迄今家中一切平安,惟愿汝于服刑期满之前,务必安心服刑。格守王法。毋心燥气浮……”
他不再往下念,顺手交与怪熊欧武,示意交还中海,一面笑问:“老弟,我相信你确与这次抢夺剑诀的事无关。而老弟的立身行事,确也令人肃然起敬。因此,在下向老弟提供些许忠告。那白衣神君为人介于邪正之间,仇敌甚多,他在暗中保护你东下,也许反而替你招灾揽祸。幸而他只答应送至□豫交界处,大概不会有太大的麻烦凶险。沿途老弟千万不可说出他是你的朋友,慎之慎之。”
说完,向玉扇书生说:“荆兄,司马兄,咱们走。”
中海无可奈何地长吁一口气,将书信仔细地藏入怀中,说声“晦气”,熄灯就寝。
第二天,风雪已止。他结算店钱踏著浮雪登程,无畏无惧地奔向兰州。
在兰州换引,领一纸沿途可至驿站食宿的文凭,限期是四十天,他必须在四十天之内赶回故里投到。
饼了兰州,算是脱离了军政府的地境,正式进入□西临洮府的治地。由这儿到□西的省治西安府本两条路可走。一是大道,经平凉府、泾川、□州。一是小道,经巩昌府、秦川、入宝鸡;这条路不好走,猛兽出没无常,走上百十里不见人烟并非奇事,在万山丛岭中乱闯,老命说不定难保,十分凶险。
为了怕江湖人再找上头来,他冒险走小道。他却不知这条路名义上虽是小路,其实走这条路的人却比大路还多,真正危险的地方并不多见。相反地,渭河河谷一带,倒是繁华所在,巩昌府民康物阜此是与蕃人交易的西部第一大府。而且走这条路有一最大的好处,便是所有的关隘盘查松懈,为非作歹的人视为坦途。
碑昌府与临洮府的渭源县交界处,有一座关隘叫做首阳关,位于首阳山的中部。据说,这座山就是耻食周粟因而饿死的伯夷叔齐兄弟俩饿死的地方。其实,天下共有四座首阳山。
一是山西的雷首山一是京师的阳山,二是河南的邙山,也称首戴;另一地方是这座首阳山。
至于是否就是伯夷叔齐饿死的真正所在,大有疑问。
两地交界处的一段山径奇峰壁立,虎狼成群。旅客皆利用午牌时分结队而过,一是避免虎狼的袭墼,二是防范利路的强盗打劫。因此,渭源至巩昌不足百里的旅途,也列为一程。
中海急于赶路,他可不管一程半程,也不问问道路的景况,只顾埋头赶路,反正破晓即行,归心似箭,恨不得插翅飞返故乡。
他的脚程惊人,从兰州出发,第一天便赶到临洮府。次日一早里粮启程,近午时分便过了渭源,半天时光,便赶了一程,沿途平安无事。假使他在渭源打尖,也许可以问清前面的路途景况,但他是里粮而行,并未在渭源逗留,大踏步向万山丛中的龙潭虎穴就闯。
大雪已霁,天宇中居然出现了朦胧日影,大概再过两天,极有放晴的可能。
罡风刺骨,比下雪时还要冷,几乎到了呵气成雪滴水成冰的地步。但他不怕澈骨奇寒,一股劲地向前赶。
他感到奇怪,怎么这段路好半天没看到半个人影?
天地一色,白皑皑茫茫一片,人兽绝迹,除了风声,四周静得可怕。这一带的山峰,皆自西北向东南倾展,道左便是渭河的上游,下坠数十丈,看得到下面的河床但不见有水,甚至连冰也没有,只雪,雪已将河床盖住了。
人在积雪的山腰中行走,上有随时可能崩塌的积雪浮冰,下有深约一二十丈的河床,稍一大意,掉下去摔在积雪的河床上,后果不堪设想。
饶过一座小山峰,居高临下往下看,我的天!玉树琼花,天地一色,看不到村落,见不著人迹,有他孤零零一个人。苍凉、死寂、孤独、无助。不知是他遗弃了尘世呢,抑或是尘世遗弃了他?
一阵罡风袭到,他机伶伶地打了一冷战,忖道:“难道我迷失了路途么?要不就是赶过了宿头,不然怎么不见半个旅伴?”
谁说没有旅伴?后面半里地,就有一个穿老羊皮大袄,点著拐杖的人,正举步维艰地缓缓而来。
他不经意地扭头向后瞧,看到了人影,心中一喜。接著他无可奈何地幽幽一叹,自语道:“白衣神君果然够朋友,他赶来了,我欠他一份情。”
他却不知,白衣神君这时却在渭源等他,以为他定然在渭源,所以先一步在城中等候,没料到他已冒失地上道。
他知道江湖人大多有怪癖,不愿与人同行,不然白衣神君已经答应保护他出□,何以又不与他一同作伴启程?
他误认后面的人是白衣神君,当下不再停当,重新赶路。也因此一来,他心中无形中增加了不少安全感。
转过山坡,已看不到后面的人了。
前面是一座曲折盘旋向东南延伸的峡谷,道路在山腰上蜿蜓而行,积雪太厚,而道路却又不宽,人在上面行走,惊险万状,动魄惊心。
经过一座斜谷,谷口的山坡上有一座倒塌了的歇脚亭。亭畔原有一道十余丈高下的瀑布,但这时已不见瀑影,只有无数断断续续悬空高挂而下的冰柱,看去像是一座巨大而破损的水晶帘,极为壮观往斜谷深处看去,双峰夹峙,谷中凋林流落,满坑满谷积雪耀目。
亭右侧,有一座凸出路中的悬崖,形成一座天然的崖穴,崖内有供人休憩的积薪,倒是一处聊避风雪的好所在,近崖根处居然还有用石块架起的炕灶哩!
看看将近崖穴,忖道:“天色不早,前面不知是否还有村镇歇脚,何不歇会儿在这儿用膳?等白衣神君前来聊聊岂不甚好?”
罢到崖穴前,突见穴前积雪与碎石之间插了一根树枝,枝上横置了一根雕翎箭。箭放置得十分技巧,箭尖斜向穴外的天空,矢尖稍后方有一具像爆竹似的红色怪物体,后端有一根引线。
他站在箭旁打量,弄不清这玩意是怎么回事,只知这这是一枝信号箭,却不知是箭主故意留置在这儿的呢,抑或是遗失在这儿的?看景况,至少不会是不慎遗落在这儿的,遗落得这么巧。
他懒得多想,迳自进入崖穴,卸下包里,取出一方其硬似铁、又黄又黑的炕饼,一面倚在崖根下大嚼,一面用皮囊中的酒佐餐。
半壶酒下肚,浑身暖洋洋地,他摘下风帽,敞开老羊皮外袄,正想收拾食物,突听崖外传来了踏雪之声。
“是白衣神君来了。”他想。
当下一跃而起,走至崖口接人。但一照面之下却不由怔住了,来人不是白衣神君,而是一个风烛残年,脸色苍白的老人。
老人脚下踉跄,点著木棍跌跌撞撞地冲到,口中呼出的雾气急促地进出,唇上下的白须凝结了不少冰雪。
他亳不思索地伸手挽住了老人,说:“老伯,小可挽你到崖下歇会儿。”
不管老人是否答应,急忙将老人扶至崖根坐下,火速取下老人腰下挂著的小包里,惊道:“糟!伯,你病得不轻,穿得又单薄,皮袄前襟和肩背后有破缝,这怎么行?”
老人不住喘息,双目无神,牙齿震得“克克克”直响,有气无力地说:“命……命也!
看……看来,我要埋骨……”
他将酒囊送至老人口边,断然地说:“老伯,先别说话,保全元气要紧,喝下几口酒,小可替你老人家推□推□赶走风寒再说。”
老人贪婪地咕噜噜猛喝个够,方让中海将身躯放倒。中海不敢解开老人的破皮袄,只好用掌不住按、拍、揉、推,替老人活血。许久,老人脸上开始有了血色,中海自己却额上见汗方行停手。
不仅如此,他掏出针线包,用针线替老人将皮袄的裂缝缝好,再给老人喝了两口酒,透过一口气道:“老伯,你的病很怪。”
老人已恢复精神,但仍然虚弱,漠然一笑,说:“青年人,有何可怪?”
“你可感到头晕、目眩、厌食、右胁不适,左腿酸麻、便结等等症候?”
“没有。”老人爱理不理地说。
中海摇摇头,税:“依我看,你定然不时感到头晕眩目,左胁不适和左腿酸麻。请坦诚相告。”
“这……这倒不假。”老人勉强点头同意。
“这就怪了?你的症状是足少阳胆经出了纰漏,却眼不黄,肌不变,能食,便不结,决非黄疸,所以可怪。”
“唔!你倒像是行家。”
“不敢当,小可略识一二。”
“依你之见……”
“只有一种可能。”
“说说看。”
“被人打伤足少阳胆经,而且伤处是中间渊液至居胶一段重要所在。”
“甚么叫渊液……”老人故作不解地问。
“这是穴道的名称,便于医家下针推□所定的经脉部位。”
“依你看,我能拖多久?”
“这得仔细检验才行,小可不敢妄下定论。但依常情而论,三旬之内,老伯将……
将……”
“怎样?”
“发狂而死,双目先盲。”
老人如中电触,脸色大变。
“老伯须及早……”
“你是说,我得及早准备后事了?”老人脸色泛青的问,一把将中海抓住,浑身更在不停地发抖呢。
“老伯万请稍安毋燥。小可的意思是,须及早延医诊治。”
“这是说,我还有希望?”
“是的,半月之内,老伯必须就医:再就是,须找到名医。方脉之学不易,难学更难精,要是找上了庸医……”
老人倒抽一口凉气,接著目露喜色,求道:“哥儿,你能看出老朽的病情,而且一言中的,必定能活我残生,可否怜我孤苦加以援手?”
中海沉吟不语,脸有难色。
老人以手掩面,激动地说:“老朽一生飘零,从未开口求人……”
“老伯,请听我说。不是小可拒绝,而是小可实有困难。一是手头无药;二是久未替人治病,心中实虚,恐误老伯性命;三是……小可急于返乡,流役边塞八年,归心似箭,而老伯的病却非三五日便能痊可,故而心中为难,决非矫情。”
老人抓起小包里,吃力地挣扎著站起,木然地说:“沟死沟埋,路死插牌;老朽已然年过古稀,尘世间何足留恋?哥儿,谢谢你,我也该走了。”
中海一把挽住老人的手膀,正色道:“老伯,你能信任小可么?”
老人泰然一笑,说:“老朽不轻易信任人,但却老眼未昏,一眼便看出你是茫茫人海,鬼域人间的唯一可信的人。”
“谢谢老伯夸奖。这样吧,咱们在巩昌府逗留些时日,愿尽全力为老伯一试。”
“不耽误你的行程么?”
中海摇头,苦笑道:“小可已看开了,八年也挨过啦!急也不在一时,小可岂能见死不救?不是小可低看这一带的医道名家,他们恐怕对老伯的病势有点束手。如果小可所料不差,老伯受伤的时日可能已然很久,可资救治的时日有限了。”
“已经十二天了。”老人凄然地说。语气虽硬,却掩饰不了其中的英雄末路感情,与难以言宣的辛酸和衷伤。
“今晚小可便可下药,还来得及。”
“今晚?能赶得到巩昌府?”
“可以,等会儿小可背著你老人家走。”
老人家神色肃穆,目不稍瞬地注视著他,久久方用似乎来自天外的声音颤声问:“哥儿,你我非亲非故,而你却以超人的胸襟如此待我,究竟是为了甚么?”
中海将包里系在胸前,也神色肃穆地说:“只为了小可也是饱经忧患,从九死一生中挣得性命的人,知道生命的可贵,更知道救人是理所应为义不容辞的本份。”
老人闭上双目,大颗老泪滚滚而下,胸前急剧起伏。手中的小包里失手下坠,显然激动地情难自禁,浑身在颤抖,摇摇欲坠。
中海正想伸手将老人扶住,蓦地,崖两侧人影乍现,十余名身穿羔羊皮外袄腰悬刀剑的大汉,将崖前左右两端堵住了。其中一个豹头环眼的大汉哈哈狂笑,怪叫道:“大雪封山,今天居然有肥羊出现。哈哈!近来口中淡出乌来了,正好用他们的心肝来下酒驱寒。”
中海大吃一惊,心中暗暗叫苦。两侧被人堵住,崖前不远便是陡落十余丈的积雪渭河,想跑也跑不了啦!他急扶老人坐下,解下包里,奔出崖口抱拳行礼道:“诸位爷请……”
他奔得太急,不小心踢中一颗小石块,小石一蹦,恰将置箭的木枝墼倒了。
豹头环眼大汉怪眼一翻,不等中海说完,大吼道:“好小子!你胆大包天,敢将爷们的盘道箭弄倒,你这下死定了。”
中海怎知那是盘道箭?在川□交界处的绿林好汉们,为了同道之问出入方便,便设下这种盘道箭。
盘道箭与北地的绿林响箭不同,外地绿林是不会知道使用的。万山丛中,人手不敷分配,假使派人出面放箭盘道,人数不会多,如果撞上查案的高手,岂不偷鸡不著蚀把米?所以只好使用定置的盘道箭,不派人出面盘道。对方如果是本地的同道借路而过,只消将箭平放在地,箭下搁上一块小石便可。
如果要拜会主人,便得将箭上的引线点燃,节自会爆发衡天而起,在半空爆炸发盘。假使带了弓也可点燃药引射向天空,箭便飞得更高,在半空爆升再爆炸,相当壮观。
中海听出对方的口气,知道是绿林好汉到了,弄倒了盘道箭,糟了!事已临头,他只好硬著头皮说:“小可身无长物,只有十来两碎银,诸位……”
“呸!闭上你的鸟嘴!你非死不可。来人哪!□下他,要活的。”
一名短小精悍的大汉一声怪叫,双手箕张飞扑而上,“猛虎扑羊”来势汹汹。
中海向旁一闪,让过对力的双爪,叫道:“请手下留情,小可……”
“你上了老虎凳剜心台,再说不迟。”短小精悍的大汉叫,叫完再次扑上,手爪一勾虚引,一腿飞出。
中海向右闪,仍然叫:“爷们都是劫富济贫的好汉,请放过小可……”
大汉不加理臼,连攻三掌两拳,踢了四脚,攻势奇猛。
中海从容封架,却未还手。
豹头环眼大汉一怔,叫道:“这小子是练家子,用力招呼他。来人哪!先困上那老家伙。”
短小精悍大汉怒吼一声,怒吼道:“不用刀,用手擒不了他,我姓班的将班字倒过来为。”
吼声中,猛攻三拳两脚,全力迫攻。
另一名大汉冲入崖下,一把抓住虚弱的老人往外拖。老人毫无反抗的余力。
中海大惊,不下手不成了,一声怒叫,左手一抄,闪电似的钩住大汉踢来的脚向后带,右手顺腿上削,“噗”一声削中大汉的小肮。
“啊……”大汉狂叫,砰然倒地。
中海伸手拔了大汉的单刀,人化狂风,像一头大豹,扑向拖出老人的大汉。
大汉吃了一惊,丢掉老人火速拔刀。
来不及了,中海一闪即至,刀背一挥,“扑”一声击中大汉的左胁,再欺上一掌击中的右耳门,大汉一声也没叫出,立即晕厥倒地。
中海连制两人,快得眼花,旋身抢到崖口,吼道:“相好的各走各路,不然咱们拼了。”
豹头环眼大汉脸色一变,拔出长剑闪出喝道:“你还敢伤人?罪该剥皮抽筋,纳命!”
声落,急冲而上,剑出“白虹贯日”剑化长虹射到。居然剑气澈骨,森森逼人。
中海知道巳到了生死关头,但仍不愿伤人,招出“虎拒柴门”上抬、出手。“铮”一声将剑架住,左掌按向对方的胸口,贴身近搏。
单刀看的是手,手比刀灵活。大汉一看便知遇上了用刀的大行家,火速拖剑急退。中海志在必得怎容他将剑拖走?如影附形跟进,掌巳附上对方的右胸,下滑、登出、掌力倏发。
掌按上发力。听不到墼打声,大汉“嗯”了一声,倒撞丈外,仰面便倒,“哇”一声喷出一口鲜血,长剑抛出丈外。
中海仗刀屹立,虎目闪闪生光,大喝道:“谁再上,他将血流五步。带著你们的人,快走!”
豹头环眼大汉吃力地坐起,用衣袖拭掉嘴角的血迹,举手一挥,叫道:“扶我起来,咱们走。”
贼人们背起三个鬼叫连天的同伴,撒腿鼠窜而逃。
中海火速将包里系在胸前,用腰带将老人背上,提著单刀飞步向东南旺弈。
老人不住喘息,吃力地叫道:“放下我,你走吧,他们会召集党羽……”
“不!我绝不能丢下老伯不管。”
“死两个不如死一个,你一个人或可死中求生。”
“老伯,不要徒乱心意,小毛贼我对付得了。”
老人叹口气,说:“你宅心仁慈,刀下留情;可是,今后恐怕你会吃大亏,老天爷是从不见怜好人的,人愈好折磨愈多。我替你担心,担心你在鬼域江湖中无法□全。”
中海反而笑了,说:“家父承祖业行医济世,与世无争;小可亦将克绍祖业,但求□口于愿已足何复他求?老伯多虑了。”
老人长叹一声,说:“事到头来不自由,怎由得了你哪!俗语说,大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你不能不防意外。像今天,你为了救我,可能会送掉你自己宝贵的生命,岂非天意?”
中海举步如飞,在雪上狂奔,一面说:“天无绝人之路,老伯不必灰心,路总是要人走出来的。”
狂奔了两三里,前面又是一处狭道。
前面狭道出现,右是陡峭的山崖,积雪如银,虽非绝壁,但人是无法爬越的,左是下降十余丈的积雪河床,河床近壁处石尖交错的犬牙,摔下去十九要粉身碎骨。
中海额上见汗,浑身热腾腾,奔跑如风,逃命要紧。
正放腿前奔中,蓦地,前面三五十丈外路右一座崖角下闪出一个背布包头,穿羔皮短袄、青裤短靴,背著钢刀的大汉,手上提了一个小金锣,大剌剌地站在路中,叉腰目迎狂奔而来的中海。
中海一怔,但看到对方只有一个人,心中仅略感紧张而已,紧了紧手中的单刀,腿下加快。
“铛!”金锣一响,大汉身旁多了一个人。这人同式穿扮,但手中有一把彤弓,在路中拉开马步弯弓搭箭。
只一名箭手,中海不在乎,仍向前急奔。“当!”金锣二响,又多了一名箭手。
中海已接近至廿丈以内,心中开始著慌。“当!”金锣三响,箭手已有三名了,三张彤弓已经拉开。
中海心中暗暗叫苦,他身前有大包里,背后背著老人,奔跑逃命尚无大碍,动手对付三五个毛贼当然足以应付裕如,但如果要在箭蝗簇雨下杀出一条生路,便转动不灵活,难上加难了。但只有三名箭手,他心中仍略为少安,脚下加快,狂风似的向前刮,要冒险冲过,单刀举至身前,准备拨箭。
双方愈接愈近,金锣声也愈响愈急,每敲一声便有一名箭手闪出,奔近至五六丈外,已有六名箭手列阵相候了。
“快隐身,也许还来得及。”老人变色低叫。
“来不及了,唯一的生路是向前冲。”中海答。
“如此我们将死在箭雨之下。”
“也许,但他们只有发一枝箭的机会,希望他们同时齐发,我们或者还有机会,六枝箭不会全中的。”
“当!当!当!”金锣声震耳,每一声皆像一把巨□,重重地打击在中海的心头。
路已被堵死,十名箭手一字排开,强弓拉满,长箭的矢尖映著令人目眩的白光,发出令人浑身发僵的可怕寒芒。
中海脚下一缓,长叹一声,绝望的感觉爬上了心头。他知道,一切都完了,自己绝对无法在十张强弓的集中攒射下侥幸逃生。他只看到十枝令人心裂的矢尖,只看到十双冷酷无比的凶悍怪眼在眼前放大,看不见自己的生机,他站住了,距前面的箭手不足四丈。
提金锣的大汉依然叉腰而立,十名箭手屹立如山,十一双怪眼像胡狼般向他窥伺,但却没有人说话。
中海感到一阵目眩,边荒八年,有八个冬天在冰天雪地中度过,在白皑皑的耀目银光中修筑边墙把一双眼睛锻练得已不怕那可以令人目盲的雪光,决不会在雪光下感到目眩。但这时他却目眩了,绝望击倒了他,使吃力地闭上眼睛,摇摇脑袋,用心窍去思索求生之策。
没有任何希望。后退?死路一条。向下跳?可能粉身碎骨。向上逃?下面有箭相候,也是死。
“往下跳!只要一倒一滚便行了。”他向自己叫。
可是,滚下去结果如何?十余丈高下,即使空身往下跳也险之又□,何况背上还有一个行将病入膏肓去死不远的老人,不用多想也可知道结果,不仅凶多吉少,简直有死无生。
他也想到拚,那不啻睁著眼向鬼门关上闯。练内家气功的人可以不畏普通刀剑,但在近距离想抗拒硬弓利箭却不可能,高明的箭手,箭可力贯重甲,血肉之躯毕竟挡不住雷霆一击。
他丢下了逃生之念。
虎目怒睁,沉声问:“诸位有何用意,可否明示?要金银?小可的十余两碎银喝酒不醉,啖饭不提金锣的大汉将锣挂在腰带上,狂笑道:“尊驾很了得,赤手空拳便将敝寨的十四位弟兄打发走惺惺相惜,在下不好意思对你无礼,特以至诚邀请尊驾上山,敝山主正在忠义堂上立等呢?”
中海已别无抉挣,硬著头说:“小可听阁下吩咐。”
“丢刀!”
中海毫不考虑地将刀丢了。大汉又道:“对不起,尊驾手脚高明,在下为防意外,只好上绑,休见怪了。将背上的人胸前的包里放下。”
中海一一照办。大汉举手一挥,崖后转出两个彪形大汉,手上提著脚镣和牛筋索,大踏步上前,说声“得罪了!”牛筋索套上了中海的脖子。两人分握住两端,抓住中海的双手将索猛绕,困了个结结结实实,脚上再加了脚镣。
这种脚镣与官府中的传统五斤脚镣不同,重有十五斤,即使力可拔山的英雄好汉,经过筋绑镣铐,有飞天能耐也无用武之地了。
一行人从右面的斜谷中向丛山中进发,不知走了多久,进入了一座山谷中的平原,平原右侧的山脊上出现一座池形如城的山寨。远远地,看不见山寨有任何人影,只看到一根大旗杆上,飘扬著一面蜈蚣走穗大蠹,迎风招展,猎猎有声,证明这座山寨决不是空□无人的贼窟。
忠义堂好大,大得可容三五百人在内集会,梁柱皆是两人合抱的良材,左右有廊,有堂、有塘、堂下有阶,居然是座小有章法的殿堂。
踏入巨大的厅门,厅门即闭上了,寒气全消,温暖如春。
门内,左右共有四列带甲武士,总数是八十名,全都是身高八尺的彪形大汉,每人右手执一技盘龙枪,左手是一具铁叶长盾,腰上悬刀。
堂上至云石樨之间,有七级光闪闪的银朱石级,左右分列著二十四名巨人,黑发盘头,皮箭衣,蓝色夹缎裤,宽皮腰带上插了一排八寸长的单刃飞刀。一个个虎背熊腰,叉手而立,雄纠纠气昂昂,像是铁打铜浇的金刚煞神。
廊上两列长案后的大环椅上分坐著不少男女,有些在喝酒,有些将脚搁在长案上,极有兴趣地注视著来人。
廊柱下排列著十六具巨大的火鼎,炭火熊熊照耀,热流荡漾,使巨大的忠义堂得以温暖如春。
堂上,一列云纹长案后,共设了十张虎皮交椅,但没有人。两座后堂门,各站了两名短甲武士。
“当当当!”巨锣狂鸣,有人高叫:“公然毁坏本寨盘道箭,行凶打伤本山兄弟,藐视本山的死囚押到。”
押著中海的大汉在下面大叫道:“巡山管事袁荆州报进,死囚擒到。”
后堂门中,踱出三个头挽发结,身穿棉袍的中年人。为首那人年纪四十开外,脸圆圆一团和气,修眉入鬓,目如朗星,留著三绺长须,脸带笑容,神态雍容地就中间主位落坐。沉静地向下注视片刻朗声说:“带上来。”
后堂门两侧的四名武土已在虎皮交椅后分立,一个高叫道:“山主示下,将人带上。”
脚镣卡啦啦怪响,六名大汉押著中海和老人,提著包里,升阶直抵云石樨。
一各大汉向中海的腿弯踹上一脚,喝道:“跪下!拜见山主。”
中海已知死期将至,看情形,弄倒盘道箭的罪名十分严重哩!不然为了他一个小人物,山寨怎会劳师动众山主也亲自升堂?明知必死,死也要死得英雄些。他屹立如山,大汉不但没将他踹倒,自己反而站立不牢,跄踉退了两步。
山主举手轻摇,说:“不必勉强他,让他站著好了。”
说完,不再理会,自顾自翻阅案上的卷簿。片刻,他与左右两名中年人低声交谈,然后向右廊叫道:“西路总管童兄弟。”
右廊中段的大环椅上,站起一个身材伟岸的大汉,说:“属下在。请山主赐示。”
“西海的常例银今年加倍徵收,那些贼喇嘛在中原带回不少珍宝,想办法替他们消灾。”
“是。属下巳全力调查他们的珍藏,春暖时便可动手。”
“北路杜总管可在?”山主向左廊问。
左廊站起一个花甲老人,朗声道:“属下刚在午前赶回。”
“由中原入甘的武林人,他们的动静如何?”
杜总管不慌不忙地在袖中取出一具羊皮卷,念出一大串人名,其中赫然有白衣神君、鬼丐、金银双凤、枯骨魔僧等人,然后掩上卷,说:“这些人原是为了那本假剑诀,冒风雪远走鬼愁岭,先被枯骨魔僧所获,最后被小襄王率麒麟双豪所夺。那本假剑诀第一个发现的人,是鬼丐而不是枯骨贼秃。这些人已取道返回中原,这几天将有人经过本山,为免麻烦,属下认为有暂时撤除盘道箭的必要,咱们大峪山虽然不将天下群雄放在眼下,但也犯不著和他们缠夹不清。再说,来几个慕名拜山的同道,咱们又不能拒绝,他们会不会乘机摸底呢?
很难说,最好不加理会,免得伤了和气。”
山主不住点头,说:“很好,很好,大雪封山已有半月,弟兄们也可清闲些。”说完,又向左首的中年人笑道:“江贤弟,杜总管的话有道理,就这么办好了。只须派几个人到路上等候守成兄,请他与施姑娘至本山小驻便够了。”
江贤弟点点头,笑道:“大哥是否要亲自前往相迎,施姑娘会不会讨厌我呢?那次我在砥柱山,不认识她是铨老的千金,狠斗了十余招,骂了她几句,她很不高兴呢。”
“不会的,那丫头很懂事。”山主说。接著,他脸上泛起愁云,黯然地说:“假使玉儿不病入膏肓,叫他和云笙前往迎接,施姑娘会来的,唉!”
“吉人天相;小弟想,玉侄不会短命的。”江贤弟也黯然地说,但掩不住睑上的愁云。
山主放下心事,转向堂下说:“杜总管甚有见地、盘道箭立即撤除,各地警哨尽可能减少,让弟兄们多休息养精畜锐。”。中海没留心山主口中所说的守成兄和施姑娘是谁,如果知道,也不至于提心吊胆了。
守成兄,是指狂乞西门守成,施姑娘是指施素素。
中海冷然屹立,无惧地向两旁留意细瞧,他在找机会脱身。
山主的神色相当和蔼,向下叫:“小伙子,你不必胡思乱想妄想逃走,你贵姓大名?”
中海吃了一惊,他奇怪这位山主何以能看出他的心思,暗叫不妙,这位鬼山主精明得紧。
“小可姓龙,名中海。”他大声答。
押他的巡山管事袁荆州,将从他身上搜出的路引等物一一呈上。山主仔细地审视,剑眉渐锁,说道:“你是个刑满释归的流徒,按理,本山的弟兄不仅不敢留难你,甚至还照顾你出境。可是,你不但毁坏本山的盘道箭,更伤了……”
中海不等山主说完,急急分辩道:“小可不知那是贵山的盘道箭,更不是有意毁坏的。
至于伤了贵山弟兄的事,小可也是不得己,贵属下说要剜小可的心肝下酒……”
山主不等他说完,大笑道:“哈哈!你真不懂事,那是咱们做强盗的场面话,你怎么认起真来了呢?”
“可是,小可……”
“别说了,你大错已铸,无可挽回,犯了本山的大忌,你只好认命了。本山主爱莫能助,只好将你两人处死了。”
中海倒抽了一口凉气,一咬牙:说:“小可一人做事一人当,与这位老伯无关,可否……”
“他不是你的同伴么?”山主指著挟在两名大汉手中,奄奄一息的老人问。
“不!那位老伯病危行将不保,小可并不认识他。”
“你胡说!你背著他逃命,会不认识他?”
巡山管事秉道:“秉山主,他两人确不是同路的。”
“他姓甚名谁?”山主向中海问。
“小可不知。”中海坦然地答。
山主大奇,惑然问:“怪事,你连他姓甚名谁也弄不清,自顾尚且不暇,还背了他逃命,为甚么呢?我不信,你在本山主之前,哼!竟敢……”
中海大急,抢著说:“小可顶天立地,字宇皆真。这位老伯几乎倒毙风雪之中,小可将他救入崖穴,探出病情,答应替他医治,岂能只顾自己逃生?小可不愿连累他人,在就死之前,请山主给小可三天时辰,尚请俯允。”
“为何要给你三天?”
“这位老伯病入膏肓,只有两天救治的时光。而且,小可敢断言,贵地千里之内,决无名医可以替这位老伯起死回生。”
“怪事,那么你还要替他医治?”
“小可久已不治这种重症,但这位老伯愿意信任小可,因此愿假三天时光,全力抢救他的生命。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倘请山主见允。”
山主虎目生光,突然站起问:“你有把握?”
“歧黄之术,深如瀚海,能审气色知脉理并非上乘,能从生中知死死中知生方算工夫。
这位老伯目前的景况是生中知死,看去息存气在,事实已油尽灯枯死期将至。但小可能从死中知生,知道他尚可拯救,但……但小可仅能尽力,只有三成把握。如果小可有金针有药材,希望可增两成。”
“你会医道?”
“三代家传,不甘菲薄。但小可十六岁受诬役边,只获真传十之一二。”
这时,巡山管事巳将中海的包里打开检查,突然惊叫一声,“拍”一声将骨匣盖失手掉落。
“甚么东西?”山主问。
“是……是一匣碎骨,是……人的碎骨。”巡山管事急答。
“你带人骨做甚么?”山主问。
中海黯然,怅然道:“那是小可的难友,身死卫所,埋骨异乡三年,临死前恳托小可在刑满之后将他的骸鼻带回福建故乡。看来,只好劳驾贵山的弟兄,将他在贵地安葬了。”
“你是湖广人,怎能将骨灰带到福建?”
“为何不能?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小可怎可因路远而有所畏惧?”
“他是你的甚么人7”“亳不相关。他姓吴,名济慈。他流配到所时,小可已服刑近五载了,他只活了半年。至于他的身世,我毫无所知。”
山主死死地瞪著他?廊下,数十名好汉有大半已经站起了,全用奇怪的眼神盯著中海。
许久许久,山主突然大声叫:“弟兄们,你们说,我们能不能将这种人处死?”
“不能!”人群中突然爆出一声大叫。
“有反对的人请表明意见。”山主叫。
北路杜总管离坐而起,到了樨上仔细打量中海,审视骨匣和杂物,突然向上行礼道:
“山主请让属下说几句话。”
“好,总管请说。”
“这人如果所言属实,那么,他定然是鬼愁岭山神庙恰巧路过的那人,刚好遇上群雄抢夺剑诀,几乎送命。那些贪心的人不杀他,我们怎可做杀这种奇男子的罪人?属下斗胆,愿为他乞命。”
“咱们恭送他下山。”有人大叫。
山主凛然向堂下群雄扫视,人声顿止。“解绑!”山主沉喝。
绑链尽除,中海屈身下拜,朗声道:“小可身受山主鸿恩,铭感五衷,请受小可一拜。”
“请起。你会武?”山主问。
“伤科乃是小可之长,因而略谙拳脚。”中海答。
山主指向阶下的箭衣武士,问:“你敢不敢和我的武土徒手一搏?”
“小可不敢。”中海直率地答。
山主呵呵笑,说:“你也会作怪,大概是不屑和咱们这些强盗动手罗?”
“小可怎敢?”
“不敢就是敢,下去啦!露两手给我看看。”
中海正在为难,一名武土已解掉腰中的飞刀带,一面下阶一面笑道:“老弟,别婆婆娘娘腔。走咱们角力。”说完,挽了中海向堂下走。
堂下开敞,所有的人全都坐下了,鸦鹊无声。
中海无法推辞,只好与武士同向山主行礼,脱下皮袄,露出里面的青直裰。青直裰像是太窄,里不住他浑身结实的肌肤,绷得紧紧地,比巨人般的武土有过之而无不及,像一头健壮的雄狮。
两人行礼毕,武士笑道:“老弟,我叫太叔明,请指教。”
“太叔兄请手下留情,小可放肆了。”中海也笑答。
角力,不能用拳头,两人近身相挽,四条铁胳膊搭上了,老规矩左把肩右扣臂。一声沉喝,太叔明抢先进攻,上步收肘,扭身探步出右腿猛绊。
中海屹立如山,山是绊不倒的,一声低吼,左收右托,扭身猛瘁。
太叔明腿没将中海绊动,心中一懔,火速移腿横挪,双手急撑,下身拉开了,两人换了方位。
中海本想保持均势免伤和气,但四周都是行家,他不能故意放水。武朋友心拘衣来,一是一二是二,故意放水反而让人瞧不起。目下太叔明马步虚浮,他如果不进攻,岂不太过明顸7不由他多想,右手用了劲,不许太叔明的左臂挣脱掌握,左手插入对方的腰带。颗然想将他挽带著向下按,或者向侧以胯骨抵来,以便扭身摔人。
中海向右略移,以便让对方先发力。
脚未踏实,太叔明一声叱喝,果然腿向后移,如山力道骤发,向下一带,突又上步转身向前冲。
他的腿不该退而后进,中海却已先一刹那迎上了,不摔人,喝声“起!”
太叔明的身子凌空而起,接著从中海的头顶翻过,“砰”一声臀背著地,被中海丢到身后去了。
他一蹦而起,摇头道:“我的天,你怎么能将我向下按掀的劲道消去的?你两条臂膀怕不有千钧神力?”
在如雷的喝采声中,中海向太叔明行礼说:“承让承让,小可只是乘你抢进时的一按乍松时取巧说穿了如此而已。”
两人正在客套,堂上在叫了,是山主的声音:“龙中海,你愿不愿在本山坐一把交椅?”
中海大踏步升上云石樨,行礼道:“山主厚爱,小可心领了。小可上有双亲倚闾而望,下有俗事待理,无法为山主效犬马之劳,尚望山主见怜。”
山主默然片刻,满怀期望地说:“我想委屈你在山寨小留些少时日,你肯么?”
中海心中作难,指了指坐在地上的老人说:“救人如救火,小可须赶至巩昌为这位老伯治病。”
山主笑道:“我这儿有的是各种道地药材,一应俱全,妙手名医也有十名之多。同时,我还有一件事想劳你驾。”
“山主但请吩咐,小可愿借贵寨为这位老伯治病。”
“小儿今年十九岁,三天前喉生双蛾,寨医束手,命在旦夕,希老弟能加以援手……”
中海一怔,抢著说:“喉生双蛾,并非绝症。但……山主说已有三天了?”
“正是。”
“快!可否让小可立时察看?”
山主抢下阶来,大声叫:“弟兄们,各归本寨。”
钟声大鸣,人群散去。山主挽了中海,向手下吩咐道:“速请那位老伯至西院安顿,不得待慢。”
他挽了中海转入后堂门,穿过一道院落,踏入一座大厅,大声叫:“有贵客光临,叫内院的女眷暂行回避。”
传呼之声直达内院,巨厦中似乎住了不少妇女老幼,山主挽著中海直趋内庭,踏入一座幽静清雅的内室。
这栋庭院的女眷事实并未回避。内室中明窗三向,光线充足,火鼎中兽炭熊熊,温暖如春。室内宽敞,布置得古色古香清雅出尘,橱床妆台一一俱备,显然是一间寝室。
室中有不少人,一个老和尚,一名老道,一个花甲老人,三名仆妇和两个侍女,全都围在床前,神色紧张地等待著。内间绣帘深垂,可看到隐隐人影和嘤嘤啜泣声*。舐然俚面有女待。
桌上的鼎炉香烟袅袅,檀香味充溢在空间里。
床上,锦衾内躺著一个像是早已断气的少年,只露出头部,由两名供姊按住他的叟尸。
其亡*已用不著按了,少年似乎早已停止了挣扎。
“怎样了?”山主抢入急问。这时,他的神色完全变了,不再是忠玟堂上雍容和茁的一山之主*而是一个心中痛楚替爱儿焦虑的父亲。
没有人回答。花甲老人长吁一口气,低下头说:“我等已无能为力,倘望山主见恕。”
山主挽过中海,说:“龙老弟,我替你引见本山主的三位名医…;”和尚叫宏法大师;老道称药道人;花甲老人姓晏名铎,皆是山寨以重金礼聘长期驻寨的名医。
中海分别向三人行礼,说:“小可姓龙名中海,请多指教。小可乃是路经贵地的人,不慎冒犯了山弟兄的虎驾,多蒙山主恩赦并邀小可前来探问少山主的病情。小可预先声明,自问对病理所知有限,医道肤浅,尚请诸位前辈见恕后学鲁莽,可否让后学先察看少山主的病情?”
他说得相当客气,三位名医对他大有好感。老道神色黯然,苦笑道:“施主请便,如有疑问,但请赐示,贫道当将三天来的病情见告。”
中海告罪毕,急趋榻前命两仆妇放手。先把脉,脉息弱得几乎难以发觉。验眼,眼已有散光。拉开嘴,嘴部全是□渍,喉都双蛾看似已闭合,白色的泡□仍在泛滥。
他不再验看,一把抢过仆妇的抹巾,一叠声吩咐:“准备通气芦管,快!”
“净水,洁巾,快!”
“请道长执笔开方。”
老道眉头一紧,说:“贫道与宏法道友与晏老共同诊治的结果,断定须用……”
中海一面替少山主宽衣,一面说:“诸位定然是用山豆根、黄莲、半夏、柴胡、廿草、梗桔、天花粉,是么?”
三位名医大惊,宏法大师急问:“龙施主,我们错了么?”
中海开始替少山主推□胸腔,抢过仆妇送来的芦管,捏开牙关,用口运气吹。
少山主浑身一震,芦管已插入喉中,接著猛烈地抽气,手开始动了。
中海一面推□,一面说:“诸位用药并没错,但却不对症,此症其实有虚火实火之分,诸位以治实火之方下药,因而错了。”
“老弟,有救么?”山主急急接口。
“小可早来一个时辰,实是天幸,山主请放心。”
老头子已在桌前落坐,大盘说:“哥儿,快说出药名。”
“热地一两,元参一两,白芥子三钱,山茱萸四钱……”
中海报出一串药名,老头儿晏士铎运笔如飞。门外,伺候的人来去川流如水,忙得不可开交。
中海也满头大汗,用推□术替少山主帮助呼吸。两名仆妇也上前相助,抓住少山主的双手,一面揩拭口中冒出的泡□。
山主见爱子居然可以活动了,中海的话更像是给他吃了一颗定心丸,喜得在床前床后乱转。
内间的哭声停了,奔出一个丫环,向山主禀道:“禀老爷,夫人请示,可否出来……”
“不可!”中海抢著叫,又道,“体弱与幼龄的人不许入室,恐防传染。”
山主亲自赶人,将两名侍女也赶至房外。
不久,少山主安静下来了,中海松了手,下床叫:“用净巾揉雪,替少山主抹胸额,不时更换。”
晏士铎与一僧一道皆走近,惑然地问:“老弟台,你用雪巾,不是以冰浇火么?”
“这是不得已,用药太迟了。如果早十二个时辰用芦管助气息,不至如此严重。诸位如果早用八味地黄汤,也该早有起色了。”
宏法大师大概不服气,问;“老衲请教,施主怎知是虚火而非实火?”
中海一面净手,一面说:“实火病势晨重夜轻,口燥舌裂。虚火乃肾水不藏于命门,浮游于咽喉之间。因此,内症相同,外徵相反。少山主此症是虚火,以实火治之,不啻落井下石。”。
老道也心中存疑,问:“施主所用之药,中有玉桂,玉桂主热,有说乎?”
“以元参消在上之浮火,白芥子消壅塞之痰,上焦既宽,下焦得玉桂之热,则龙雷之火,岂有不归根于命门之理?晚辈愚见,大师以为然否?”
老道深探稽首,诚恳地说:“高明。贫道白行了廿年医,有暇当专诚就教。”
中海略一沉吟,又近:“诸位皆是前辈,请谅后辈直言。此症如果垂危,而诸位又对推□术陌生便设毅然走险。用芦管助气息相当冒险,咽喉闭塞,插不进小事一件,卡死在内反而误事,可在颈间割开喉部插入芦管……”
“我的天!”晏士铎拍著脑袋惊叫,又道:“这一来,人命官司打定了。”
中海笑道:“就因为诸位太过小心谨慎,因此反而误事。”说完,向山主道:“小可亟需为那位老伯下药,先行告辞。”
“小犬……”山主搓手焦急地说。
“山主请放心,只须小心芦管,有动静再唤小可前来,汤药好了再知会小可一声,小可将亲自灌药。一剂之后,保证痰消蛾隐,痛苦顿除,二剂痊愈;小可有信心。”
中海与老人同被安置在西院,这一夜,山主亲率二位拜弟携酒前来道劳,宾主之间十分投契。席间,山主将大峪山的情形概略地说了。
这座大峪山,在本地反而名头不够响亮,因为山中的好汉极少在方圆五百里之内做案。
山主九天大鹏雍仁杰,在中原却大大的有名,轻功提纵术傲视江湖,一枝剑威镇八方。二弟擎天手郑青,双臂可力掣奔牛。老三千手哪叱云峤,可在片刻间进发数十把连珠飞刀,五丈内无人敢近,是倚众围殴的人最害怕的克星。
九天大鹏本人,算不得武林顶尖儿莴手,他的泰山丈人四绝秀土路天虹,卅年前威锁群豪,几乎打尽天下无敌手,拳、剑、轻功、暗器,号称四绝。九天大鹏是老人□的弟子,最后成了爱婿。
四绝秀土来头太大,因此武林朋友对大峪山的好汉,相戒不敢招惹,宁可不走这条路,免得自找麻烦。
卅年前,四绝秀士便退出江湖,与当时的字内三大高手的缥缈仙子戚霓和长春子道长,几乎同在一年中隐世。目下三大莴手的下落,依然是武林中不可解的谜团。据说,连九天大鹏本人,也不知其师的下落。
大峪山的好汉们,恪守绿林道的戒律,但他们不与中原的绿林朋友往来,却派了不少高手在中原秘密活动,对江湖大势一一了然,消息极为灵通。因此,中原的江湖朋友,对九天大鹏深怀戒心,轻易不敢招惹大峪山的人。
四人在房中把盏促膝畅谈,中海总算对江湖道有了些少认诚,但他不加理会,因为他毫无在江湖上闯荡流浪的打算。
谈起近些年来有关缥缈剑诀的事,九天大鹏另有一番见解。他认为缥纱仙子本人,目下年纪决不会超过古稀之年,一个修为有素的女人,寿高百龄算不了一回事,如不遭逢意外,目下定然尚健在人间,岂有留下剑诀让人寻找之理?
缥缈仙子不但是早年的一代女剑豪,能与她分庭抗礼的人少之又少,而且又是侠义英雄,她的终身伴侣更是逃世的儒士。因此,决不会故弄玄虚留一本剑诀愚弄天下武林朋友。
至于因何接二连三出现了十一本伪剑诀之多,九天大鹏认为其中必有诡谋,有人在江湖故布疑阵分散武林道英雄好汉的注意力,吸引这些人天南地北奔波、劳累、残杀、互相猜忌,趁机进行都署可怕的阴谋,用意何在,难以猜料,令人费解。
一住十日,少山主雍玉早已痊愈;老人的病也大有起色,已经可以饮食如常,脸色也快恢复原状了。
这十天中,中海相当忙碌,三位名医居然也肯虚心就教,山寨中的病患更是川流不息地前来讨药方。山寨中来了一位神医,而且又是一个义薄云天的好汉,大小寨主们惺惺相惜,谁不想前来攀交一瞻丰采?可把中海忙得团团转,几乎将返乡的事忘掉了。
十天中,狂乞和施姑娘并未前来。
九天大鹏自不必说,他将中海视同子侄。他的妻子路荑,更亲率仆妇照顾中海的饮食起居。少山主雍玉是个豪爽英俊的少年,他叫中海大哥,两人相见恨晚,几乎寸步不离。十分投低。总之,全家男女对中海简直奉若神明。
已经是二月初,今年闰正月,算起来已经是暮春季节,距解冻期已是不远。这几天经常丽日高照但比往昔更为寒冷,罡风砭骨,奇寒无比。
他该上路了,老人已等得不耐烦啦!
这天晚上,他打发走雍玉,直趋老人的房间。
“笃笃笃!”他轻叩门环。
房门拉开了,老人含笑举手虚引,说:“老弟台,请进,老朽正欲前往促驾哩!”
中海跨入房中,顺手掩上门,笑问:“老伯今晚气色极佳,再服三剂药,保证痊愈,老伯找小可有事么?”
“坐下来谈谈。老弟台打算何时启程?”
“三天后,老伯即可痊愈,小可即启程东下。”
老人摇摇头,低声道:“老朽可将药带走,沿途煎服。”
“哦!也好。老伯的意思,是想和小可同行么?”
“正是此意。”
中海心中为难,说:“小可脚程快,老伯……”
“老朽相信不弱于你。”老人微笑答。
中海淡淡一笑,泰然地说:“小可早知老伯是身怀绝艺的高手,但病未痊愈,不可妄耗精力。”
老人也淡淡一笑,说:“你为人心地善良,天生异禀,聪明机警。”
“老伯过奖了!”
“但你很粗心。”
“粗心?”
“是的,时至今日,你并未问过老朽的姓名,也未过问老朽受伤的缘故。”
中海呵呵一笑,说:“如果过问,老伯岂不怀疑小可有意市恩么?”
老人也呵呵一笑,说:“哦!原来你还工于心计哩!我问你,你曾听说过江湖中有一个亦正亦邪心狠手辣的报应神费浩么?”
“早些天曾听山主谈及,那是一个神出鬼没,天不怕地不怕的江湖奇人,心黑手辣,也行侠仗义的……”
“正是老朽。你再往下骂,我脸上可要挂不住了!”老人笑道。
中海吃了一惊,惑然地问…“据雍山主说,老伯年初还在南京大闹鸡呜寺哩。”
“小声些!所以说,我的脚程不比你慢。我的行踪,如果自己不说穿,任何人也休想摸清我的底飘忽不定,出没无常,别人才要不了我的命。”。、“然则老伯何以在临洮府附近受伤十余日之久?”
“在临洮府?你错了,我走的是迷踪路,像鹿欺骗猎犬一般令追踪的人难以捉摸。这次我受伤是值得的,我已冒生命之险深入不毛之地,探出近些日子以来令天下群雄被蒙在鼓中的秘密诡谋。我将急返中原找一个人,将消息告诉他以便早定对策。在最近期间,江湖将有腥风血雨。这次天幸遇上了你这救命菩萨,不敢言谢,愿将我毕生心血所研的一种防身绝学倾囊相赠聊报万一,你不反对吧?”
“这……这……”
“请不必推辞。我知道你不愿做江湖人,但多一种防身绝学有百利而无一害。像这次被雍山主的人所截,如果你有我这种绝学在身,他们不见得就能将你拦下。”
“但不知老伯所说的绝学,需要多久才能竣功?小可急须返回故乡……”
“你请放心,这是一种把握对方神意的秘术,再以身法相辅,以使趋吉避凶的小技巧而已。咱们结伴同行,不消三五天,你定可心领神会直登堂奥的。老朽的拳剑其实不登大雅之堂,但凭我所参悟的绝学,二君五妖魔三生三丐也无奈我何,甚至他们还会有失手的机会哩。我这种小技巧称为神意步也可称神意身法。习时先深研各式人物的各种反应。俗语说:
心意动,形于脸。又说:手眼俱到。眼中传神,意动手至,可知神动在先,手决不可能与神俱到;抓住对方的神意,便可洞烛先先未卜先知便能及早趋避或者抢制机先。然而不管趋避或抢制,必须有一种巧妙的身法俾供使用。不然亦是枉然的。站起来,你先抢攻一招试试?”
中海意似不信,刚站起,便一爪急探报应神的左膝,捷愈电光石火。
岂知报应神左膝不往右移,反而向左一摆,身躯疾转,左手已扣住了他的右手脉门,右掌亦到,停在他的鼻梁上,令他大吃一惊。
报应神迅即放手,笑道:“说穿了亳不足奇。首先你的眼神告诉我你不相信,必定突然进击。进击时,你必定不好意思攻上盘,也想出其不意。同时你身未站直便出手,必定攻下盘,下盘最近处是膝,人惯用右手,右手抓膝,尽在其中,我反击你便容易了。我的身法不向右移,你必定扑空,左手用不上。身转是防你再出招,攻你的脸门迫你自卫,胜算在我。
这是简易的法则,咱们好好研讨。今晚先告诉你观察入微之术,明天咱们上路,沿途有的是时间,慢慢来。追我的人必定以为我死了,咱们可以放心大胆慢慢赶路。”
翌晨,两人结束停当,方向雍山主告辞,少不了挨了一阵子好埋怨。山主坚留,两人坚辞,去意坚决。最后,山主强他俩不过,立即鸣钟列队,恭送两人出山。中海坚决不收受山主所送的大包金珠只受了一包食物。雍玉直送出二十里外,方依依分手,洒泪道后会,目送两人的身影消失在如银雪地后方转回山寨。
当天午间,雍玉率领著十六名高手下山,易装上道,暗中保护中海的安全,作长行的准备。各地大峪山的暗桩,早已分头至各地知会,早作安排。
白衣神君早已在巩昌府等候,他早已探出中海在大峪山作客。等到中海之后,他仍然在暗中护送这次他小心了,只在中海的后面紧盯。中海和报应神不急于赶路,未晚先投宿,鸡鸣后上道,不断地参研神意身法。
十天后,才走到汉中府的凤县,慢得像老牛拉破车。沿途平安无事,中海以为不会有人再找他了报应神必须在凤县和中海分手,他要从栈道入川,一南一北各奔前程,互道珍重而别。
白衣神君够朋友,他始终紧随在后,这时方松了一口气。
雍玉扮成一个富家子弟,在半里后跟进。
中海不知身后有人呵护,无畏无惧地奔向前程。
凤县至宝鸡一段路,也就是有名的陈仓道,中间隔了一座大大有名的秦岭,几乎全是走不完的山须过了秦岭,才能到达关中大平原。陈仓道是北栈道的起点,也算是栈道中相当安全的一段。
饼了黄花川不久,开始进入丛山,道上全是北行的商旅,黄花川以北,行人渐绝,全被扔在身后了,中海开始脚下加快,踏著积雪向前赶。
后面半里地,白衣神君一身白,若无其事地赶路。
雍玉身后只带了两个人,戴玄狐皮风帽,著玄狐皮短袄,腰悬长剑,踏雪而行。玄狐虽称“玄”其实是苍白色,相当名贵,比紫貂要贵重得多,风帽放下掩耳,只看到他一双大眼睛,不易看出他的真面目。
白衣神君不认识雍玉,但对雍玉一直在中海身后共行止的事起疑,早怀戒心,可是,他已发现雍玉只不过是个大孩子,是以并不在意。
中海急于赶路并不理会身后的事,他还以为在大峪出的十天逗留,白衣神君必定早已返回华山去了。
石门关到七星台一段,全程四十里左右,道路只在半山中盘旋,共有四段阁道,飞阁悬空,走在上面惊心动魂。
开始有形迹可疑的人了,全是些身穿羊皮外袄带著兵刃的彪形大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