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九 章 设伏截赃
阴雷豹这群残兵败将,财物被洗劫一空,百宝囊中只有一些应急的钱物,雇村民始人已所费不赀,哪有心情赔两家被打坍的小店?
小店的人,也不敢向他们索取赔偿,认了命。
没想到反而因祸得福,在村会养病的杨明,请来了两小店的主人,每人赔偿三十两银子重建费。
像这种小市集的简陋小店,拆掉重建,十余两银子绰绰有余。
那年头,三两银子可以买一亩好地。稍讲良心的江湖闯道好汉,身上有十余两银子已经不错了。
村舍位于集口的对街小巷内,残兵败将们走后不久,他满脸的晦气色一扫而空,躺在床上和村舍的主人有说有笑话家常。
打发走召来的两位小店主人,他居然能坐靠在床头谈笑自若。
“小哥,要不要请人抬你到州城医治?”村舍的中年主人坐在长凳上好意提供意见:
“半天便可赶到。在州城有很好的郎中,有名贵的药材。在这里,我只能到土地庙,抓把香灰给你吃,那是不行的。”
“呵呵!大叔,不要撵我走。”他大笑着说:“该走时我会走。如果我现在走,何不让轿夫顺便抬我回城?那些轿夫都是我请来的。”
“小哥,但在这里养伤……”
“算不了什么啦!我如果现在走,就会引入怀疑。那些人是很精明的,说不定留下一两个人暗中留意动静,我就玩不出把戏啦!”
“小哥的话我听不懂呢!”主人猛抓头皮。
“听不懂最好。反正你只要知道,我这几天动不了就是啦!重伤下不了床对不对?”
“小哥还需要什么吗?”
“酒菜。”他说:“我不忌嘴,牛羊鸡鸭都好,来两壶一锅头更妙。”
“好吧好吧!能吃能喝就好。”主人直点头。
脊椎是人身的支柱,本身具有承受打击的保护作用,但一旦受到重大打击,身柱一倒,下半身瘫痪就成了废人,注定了一辈子缠绵床席。
老虎号称猛兽,据说是铜头铁爪豆腐腰意思是说,它的腰是要害。问题是,用什么打如何打这块豆腐。
普通大汉用拳头去打,手打断了,也休想打破这块豆腐;老虎也不会让人近身用手打它的豆腐腰。
人的腰虽不是要害,受了重伤可就不得了。
他受伤的消息,轿夫们当天便传回州城。
次日日牌时分,项家福兄妹带了两名随从,出现在他的病房中,神色充满关切。
人不亲土亲,兄妹两关切他是情理中事,但也令人感到不解,因为他与项家的仇敌走在一起,不是仇敌也算仇敌,项家兄妹不会对他关切客气。
小姑娘不避嫌,坐在长凳上把玩一根六尺长、儿臂粗、有托腋丫叉的柏木拐杖,下端有打击过的斑斑损痕。
是湿的柏木杖,从活树临时砍来作拐杖的,沉重坚实,用来揍人会出人命。
六尺长,怎样作拐杖?
真要做代步的拐杖,五尺已经不是平常身材的人所能使用的了。
但黑夜中心里已有瘸子,怎知瘸子是否用拐杖代步?
“伤势多严重?让我先看看。”项家福一团和气:“你知道我家的金创药非常有效,接筋续骨很灵光。”
他的下身盖在薄表内,但他拒绝检查。
“不算严重,我撑得住,过几天再说。”他谢绝顶家福的好意:“屋子垮下来,压着腰背而已。”
“那就回城就医呀!你……”
“不必了,我还得南下赶上他们呢!”
“什么?你还要跟着他们……”项家福不悦了。
“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又说,干金一诺。我应诺他们前往南京,岂能食言背信?”他说得理直气壮。
“你算了吧!我知道你是人精。”项家福笑笑:“你故意危言耸听,催促他们远走高飞,避免他们再到我家行凶撒野,出了人命对我家有百害而无一利。你的心意我明白,你报讯的情义我家深深感激。不要再胡闹了,回去吧!那毒妖女不值得你眷爱,他们丢下你,便表明……”
“他们并没丢下我,是我催促他们赶快早离疆界的。我担心那个天杀星,他不死将是你们最大的祸患。我听到他发洪誓大愿,要请人来对付今尊。他们这次如果投奔四海牛郎成功,你们所要面对的……”
“四海牛郎?”
“对。那位未来的江湖霸主,未来振武社的社主,新败之余亟需加强网罗羽翼,双方必定一拍即合。汝宁距咱们徐州并不远,并吞地方强龙,是组帮结社的首要工作,明白处境了吧?”
“唔!的确严重。”项家福脸色大变:“老天爷,哪能日防夜防?只有千日做贼,哪能千日防贼?他们……”
“知道防范,危险便减少了一半啦!令尊与天杀星,到底结了些什么不解之仇?”
“说起来并不算什么呀?听说过河南开封的灵剑周元坤这个人?”
“听说过,河南开封的侠义道名宿。灵剑与开封的神拳电剑路武扬,同是江湖十大剑客之一。灵剑的振武镖局,兼承销官盐,与咱们徐州的中原镖局李局主有往来。令尊与灵剑交情不薄。四年前,天下九把刀的飞灾九刀,把河南黑白道群雄杀得鬼哭神号。令尊曾经前往助拳,幸好不曾与飞灾九刀拚搏。”
他的消息灵通,谈起江湖动静如数家珍。
这固然与他在客店干活有关,也表示他对江湖见闻十分留心研究,不时至外地走动,目的就是吸取经验充实见闻。
“飞灾九刀不再过问外事,在老家种庄稼。天杀星不知自量,得了某人一千两银子花红,在大相国寺当街行凶,用断魂镖从背后行刺周局主。恰好家父在旁目击,一掌拍裂他的左肩骨,断魂镖落空,他机警地钻入人丛逃掉了。这三四年来,家父一直不知道他的下落。”项家福把结怨的经过说了。
“难怪。”他笑笑:“江湖朋友再三强调:破人买卖,如同杀人父母。意思是说旁人千万不要干预他们的事。令尊破了他的买卖,难怪他抓住机会就报复。他们的计划是,由天杀星出面约定时地进行决斗,由其他的人届时乘机杀入旭园。毒娘子并不完全信任我,真正的行动计划我并无所知,只希望他们早离疆界,大事化小大家都有好处。日后,务必严防意外。”
“罢了,他已受了重伤,我们没有追杀他们的理由。”项家福叹了一口气:“所以我们仅出面示威恐吓,促使他们早离疆界,不想落井下石,让那位瘸子前辈处理,没想到反而连累了你,真抱歉。”
“那位瘸子前辈不是瘸子,是假装的。”小姑娘举起拐杖:“这是他使用的拐杖,就丢在集口旁的水沟里。杨二哥,假瘸子前辈没洗劫你的钱财吗?”
“没有,我被压在坍壁下”
“所以你有银子赔偿小店的损失。”小姑娘紧吸住他的眼神。
“算不了什么啦!我也算是这群好汉的一份子。你们知道我家相当富裕,百十两银子我花得起。”他的话有自嘲味。
“你见过那位瘸子前辈。”小姑娘追问。
“没错,在客店见过。昨晚毒娘子不许我出房,所以不知是不是那个人,也无法知道他是不是假瘸子。”
“这根拐杖,猎犬可以嗅出杖的主人,我要带回家,让猎犬……”
“大小姐,你在说外行话。”他笑了:“这根拐杖一定接过不少人,他们有不少人受了伤,杖上一定有好些人的气味留下,甚至有血腥。猎犬对血腥最敏感,会找得到真正的主人吗?就算假瘸子已经回州城,怎么找?牵着猎犬满城走?”
“这……算了。”小姑娘把拐杖丢至屋角。
“可以留给我做拐杖。”他忍住笑。
“做屋柱还差不多。”小姑娘白了了一眼,知道他在说俏皮话:“我们已经雇妥人,把你抬回家医治。”
“这……”
“不肯也得肯。”小姑娘一跺脚,嘟起小嘴:“杨大哥应该好好管你,免得你让那些恶贼诱坏了。这次幸而你受了伤,真是谢天谢地。看你的气色非常好,脊伤或许不会太严重。
我爹是金创专家,一定可以治好你。来人哪!把他抬走。”
涌入两位亲随,两位村汉,七手八脚不理会他的抗议,连项家福也帮着替他拾掇,小姑娘像指挥若定的将领。
人熊曹霸急于赶路,不愿在徐州逗留,越过徐州驰向渡口,怔住了。
欲速则不达,过不了大河。
一大队从南京北旋的铁骑边军,也可能是御林亲军,沿河岸扎临时营帐,码头挤得水泄不通,车、马停满三里宽的河岸。
十余艘大小渡船,要渡五千多名官兵,两百余部军车,与七八千匹坐骑和驭马,一天能渡过多少?所有的旅客,皆望河兴叹叫苦连天。
人熊是特权人物,携有权贵的勘合军符。
但那些军爷被赶出南京,已经是怨天根地,满肚子委屈愤怒,对特权人上尤其反感,哪肯通融让他们优先过河?几乎没收了他们的坐骑。
渡头距城约五里左右,位于城东北角,与运河(祖河)口相连,建有小浮桥,自然形成一处小市集,有几家颇像样的旅舍。
这是早些年大河北移之后,所形成的小市集,那条运河已经快要淤塞作废了。
七个人在渡头落店,眼巴巴地枯等。
一天、两天、第三天入暮时分,最后一辆军车才上了船。
天一黑,渡船停航,他们只能等待,明早才能动身。
他们根本不知道身后的事,不知道阴雷豹那些人的遭遇,似乎已经把这件事忘了。
地头蛇根本不想正式乘渡船过河,他们有往来的捷径,位于上游五六里的洪口村,有小船可以偷渡。
他们是外地的强龙,呆在渡头枯等。
大官道从丰县进入山东,从曹州贯入京师地境,北行直抵广平府。
七月天炎阳如火,大平原中热浪蒸人,即使有车马代步,也极为辛苦。
前面有军队占路,他们只好耐住性子慢慢跟,打算出了南京地境,改走山东或河南超到前面去。
这天午后不久,丰县在望。
在丰县改道比较有利,右走山东左出河南。
他们打算住宿一天,然后绕河南放马奔驰。
丰县,好地方,与邻县沛县合称丰沛,汉高祖的故乡。
汉高祖与老乡楚霸王争江山,用计唆使楚霸王在徐州建皇都,他自己却在关中建都城,结果东下吃掉了楚霸王。
这是说,徐沛根本就不适宜做皇都,平原无险可守,江山稳固不了。
丰县的县城,没有人把它看成可以死守的城,因此小得只有周围五里多一点,而且是土墙尚未砌砖,表示随时皆可放弃。
白衣神兵就曾经三度攻破这座城,目下仍是满目疮疾,元气未复,人民死掉十之七八。
南门外也有象征式的南关,没有关墙,建了一座具体式微凉亭似的南关门。
小市街以南关门为中心,像一座市集而不像城厢。
军队过境而不入,继续北行。
不想走的旅客,纷纷找城内城外的客店投宿。
官道绕城东而过,岔出的大道沿河堤直抵南门城外的街口,旅客纷纷直趋大道,表示不再北行。
有坐骑的人赶着领先,人与车后随。
但前面已有些徒步旅客走动,路两侧鱼贯而行。
偏偏就有不按规律的旅客,走路中而不走两侧。
路中是车与马的优先通行道,在这一段禁止驰马,只能徐徐放缓慢步,以免伤害行人与掀起尘埃。
一名留了大八字胡,脸色如古铜,粗眉大眼的大汉,手点一根问路杖,似乎眼睛有近视现象,点着问路杖在路中漫步,背了一只大包裹,风尘仆仆身材高大,一看便知是长途旅客。
七匹健马快步到了大汉身后,有特权的人特别神气,不理会只能慢走的成例,用的是小驰。
旅客纷纷走避,七匹马几乎横列占满宽阔的大道。
大汉不但眼睛有毛病,很可能也有点耳背,没听到蹄声,也没看清旅客走避的光景,仍走在路中,点着问路杖悠闲地一步步向街口走。
中间坐骑略为超前的人熊曹霸,大概大太阳晒得火气旺,被军队堵路也心中焦躁,认为旅客有意挡路,有如火上加油,怒火一冲便露出强者的嘴脸。
就在越过的瞬间,俯身一马鞭抽出,“叭”一声脆响,鞭抽中大汉的胸口。大汉背上有大包裹,所以马鞭是向后抽的,一击便中。
“哎哟!”大汉厉叫,仰面便倒。
糟了,右侧第二匹健马来不及收蹄,同伴没料到人熊会冒火揍人,马蹄疾落,踹中大汉的大包裹。
大汉幸运地没被踹中,滚了两滚。大包裹破裂,乱七八糟破衣裤杂物散了一地。
“救命啊……”大汉狂叫,爬起来就慌忙一杖扫出。
最右侧的一匹坐骑遭了殃,大汉根本不知东南西北,反正爬起来就一杖急扫,恰巧击中都匹马的左前蹄。
“希聿聿……”健马受伤,长嘶人立而起。
马上的骑士反应超人,先一刹那跃落,“噗”一声给了大汉一劈掌,落在左颈根力道甚重。
“呃……”大汉斜摔而倒,沾了一身尘埃。
有人大叫,有人上前救人,有人抢着管大汉捡拾包裹的杂物,喊打声四起。
但没有人真敢上前出手,人熊七个人不但长相狩猛,而且佩了刀剑,鲜衣怒马气势逼人,谁取上前兴师问罪?
有些怕事的旅客,干脆急急离开现场。
要存心生事,是非常容易的。
天气炎热火气大,一句话便可引发一场冲突。
两位年轻力壮的旅客,扶起灰头土脸的大汉。
七匹坐骑全勒住了,七双怪眼凶狠地向众旅客扫视,似在严厉警告叫喊的人,看谁敢管闲事。
“你们这些天杀的强盗。”大汉拚命大叫:“救命啊!抢劫哪!我的包裹……”
“不要叫了。”架住他的旅客好意地劝解:“有人替你捡拾包裹,不能乱叫强盗抢劫……”
“让他叫,太爷好再给他一顿马鞭,按他个半死。”人熊人高马大,嗓门像打雷。
大汉突然撑开两名旅客,站稳了,双目彪圆,狠瞪着高坐鞍桥的人熊。
“你是谁的太爷?你打人用马踹人还敢再行凶?”大汉的嗓门也大,哪像个眼睛近视耳背的人?
“咦!你这狗东西好大的狗胆。”
“你还骂人?”
“太爷还要再揍你……”
“你知道太爷我是谁?”
人熊一怔,即随怒从心上起。
太爷霍然在南京,袭击中山王府向皇帝挑战,皇帝被吓得秘密逃出中山王府,遁入宫城不敢再出城抢珍宝美女。那些国师、力士、侍卫、真人,包括厂卫的特务,以及边军的骄兵悍将,被杀得鬼哭神号。
边军与御林军北返,就是皇帝心中害怕,不再前往苏杭抢劫臣民的荒谬举动,动了北返京都的念头,军队才陆续从水陆两途,狼狈地北旋。
所有的昏君奸臣悍将,提起绰号叫太爷的大盗钦犯,莫不心惊胆跳,也羞怒填膺。
这位大汉,竟然自称太爷。
“你这该剥皮的浑蛋胡说人道……”人熊怒骂,举手示意要同伴下马揍人。
“我,九州冥魔。”大汉又是一语惊人:“你记住今天的债,你必须偿付,在你还清债务之前,我是你终身的债主。记住了,咱们前途见?”
“混蛋!你敢冒充九州冥魔……”
“我是如假包换的九州冥质,回头见。”大汉接回包裹,大踏步越众而走。
九州冥魔不会白昼行凶,前途见或回头见,意思是指晚上见面。
人熊本加理会,九州冥魔不可能白昼现身,现身也不可能在众目睽睽下亮名号,这位大汉用假名号唬人,不值得计较。
人怕出名猪怕肥;太爷霍然一鸣惊人,轰动天下。结果,江湖上有不少人,开口太爷闭口太爷,想成名的人竞相仿效,太爷满天下。
这三年来,九州冥魔声威鹊起,勒索大豪敲诈强梁,制造籍口兴风作浪。有人咒骂,有人大喝其彩。有人冒充九州冥魔,不足为奇。
故事发生有目共睹,消息不径而走。
人熊本人却不在意,七条好汉住进了来宾客栈。
这里的客栈,设备比徐州的旅舍,相差十万八千里,上房没有几间,十人的大统铺是主要的设备。
他们将健马交给店伙上厩,拒绝店伙帮忙提马包鞘袋,自行挂上鞘袋扛着马包,住进唯一的一等上房客院。
洗漱毕,天色尚早,众人在客院的会客小厅品茗,话题终于牵出假九州冥魔的事。
“要不是在城门口的大道,我不毙了这混蛋才怪。”人熊曹霸提起这个人就重新冒火:
“去年我在江西九江,与四海盟的人,对付大江的侠义道司令人,混江龙欧阳长明,不幸被打得吐血,竟然碰上一个自称是九州冥魔的人,落井下石要敲我一百两银子,不然便要向混江龙出卖我的下落消息。”
“结果怎样?”同伴笑问。
“我弄断他的一双腿,丢入沼泽里活活淹死他。”人谈得意地说:“我也碰上一个以人熊为绰号的人,结果我打破他大有十围的肚子。这年头,冒充高手名宿的人愈来愈多,实在不像话,最好碰上一个就宰一个。”
“曹兄,如果这混蛋真是九州冥魔呢?”另一个同伴笑不出来:“不怕一万只怕万一,毕竟咱们对付不了那可怕的魔鬼。”
“周老兄,可能吗?你在杞人忧天。”
人能曹霸冷笑:“万一真是那恶魔,咱们也应付得了。周老兄似乎毫无信心,未免太小看了自己啦!咱们从没与这恶魔遭遇过,不知道他到底是人是鬼,仅被他的名号所震慑,并不等于咱们真的武功不如他呀!”
“看情形,如果真是那恶魔,会不会是冲咱们而来的?”另一同伴大概也怀有惧意:
“那恶魔是敲诈勒索形同抢劫的专家,会不会是与咱们所携带的东西有关?”
“不可能的。”人熊肯定地说:“咱们离南京行色匆匆,沿途并没稽延耽搁,所携物品从没露白,连咱们也不知道到底装的是何物品。你把九州冥魔看成未卜先知的神仙呢!抑或认为他有透视的神通?”
“不必多说了,徒乱人意。”另一位同伴有意结束话题:“副大将军要咱们克期赶到京都,将东西交给辕门签押房签收,应该是军品秘件,没有招引牛鬼蛇神劫夺的可能。九州冥魔会劫夺军品吗?你们都在犯人忧天。”
“只有你这笨头,才认为是军品。”同伴不屑地说:“你只有这点点见识么。江副大将军抄了江南多少大户的家,你知道吗?船走大运河,天天有运金珠的快马部被劫,他不想再冒被劫的风险,所以伪装军品走陆路运送。先后已有几组人马秘运成功,你以为咱们是初次运送吗?没知识。总之,希望不是九州冥魔。如果是,肯定已被他着破天机了。咱们的身家性命全在这批军品上,必须和军品共存亡,不拚也得拚,生死存亡在此一举。诸位,勇气提升了吧?”
“不管那混蛋是真是假。今晚咱们警觉些。这就提早晚膳,把膳食送到此地来,不许喝酒。”人熊郑重告诫:“更不许找女人。”
“咱们已经耽误了三天行程,不如夜间赶路吧!”另一同伴不介意酒色的需要:“沿途再有所耽搁,逾期抵京咱们有罪受啦!被这些衰兵堵住,实在不是滋味。”
“我会考虑夜间赶路。”人熊说:“可活用的期限已经不多白天又不能飞驰,依我的估计,不赶路,想如期抵京不是易事。”
再谈论片刻,膳食送来了,果然没有酒。
夜间,当然没到教坊叫女人应局。
暂断酒色,是安全的不二法门。
他们这种亡命,在江湖玩命争名夺利,如果摒除酒色,真有白活了的感觉。
彻夜警戒,风吹草动也虚惊一番。
一夕数惊,结果全是疑心生暗鬼,甚至把猫当成强敌爬洞潜入,虚惊一场。
平安无事,天快亮了,七个人也快要累垮了,一个个眼中出现红丝。
人熊决定走山东,可以少走三百里以上。
一早,店伙们已备妥坐骑相候。
七个人仍然小心翼翼,亲自系马包安置鞘袋,准备动身。
人熊自己也感到好笑,疑神疑鬼白忙了一夜,那个自称九州冥魔的混蛋害人非浅,假冒九州冥魔,他一个老江湖,不肯相信却又彻夜戒备,简直贻笑江湖丢人现眼。
广场上有其他的旅客准备车马,各忙各的谁也不理会身旁活动的是些什么人。
在鞍前系妥双鞘袋,他感到满意,鞘袋的重量依旧,他有打开启锁看一看的欲望。但掩盖加锁街口处贴有封条,他真不敢打开自找麻烦。
鼻中突然嗅到一丝异香,是女人的淡淡脂粉香。警觉地扭头回顾,心中一跳。
坐骑后方有一个人,相距不足八尺。曙光下,面貌清晰可辨。
是女人,一个眉清目秀,年龄不大的女冠。
但梳的只是像道髻的发式,穿的却不是女道士的灰或青道装,而是月白色亮丽的宽长衫,一看便知不是正式的女道土。
那年头,绝对不可能有年轻的尼姑道站出现。
那些有意出家修来生的善男信女,暗中皈神依佛,不敢公然出家,便在衣著上弄玄虚,只要不作正式的僧道打扮,就不会被捉入官衙以犯禁法办。
与毒娘子走在一起的散花仙子罗云裳,就是有名的风流女道主。
但她也不敢穿正式的道施,虽然她以女亡命自居,但也怕被捉入宫里,被法办交官媒实入教坊做娼妓。
“要走了吗?”假女道士悦耳的嗓音,令人精神一畅,昨夜的疲劳尽消。
“你又有何高见?”他警觉地问,可不敢精神一畅。
“你是官差?”女道上答非所问,而且是追问。
“你说呢?”他也反问。
“有点像有特权的官差。”
“猜对了。”
“你听说过本地的曲泉宫?城堤北隅那座道宫。”
“在下该知道吗?”
“役魂使者清虚散人。目下曲泉宫的住持。”
“宇内十大妖仙之一的清虚散人?”他脸色一变:“号称役魂使者的妖道。他在这里?”
“我是老神仙的三弟子之一,灵飞姹女。”
“关我什么事?”
“你们昨天侮辱了九州冥魔。”
“那是冒充的,遮丑藉以脱身的拙劣手法平常得很。”
“是吗?”
“你与九州冥魔是何关系?”
“连家师也不认识这个人?”
“你有何用意,何不指明?”
“留一双鞘袋,比方说,你这一双。”
灵飞姹女指指他系挂在鞍前的鞘袋:“我们保护你们平安离境一百里。如果舍不得,奉劝诸位转口徐州,躲避一段时日,徐州是安全区。回去仅一百五十里,快马加鞭今晚便可赶到。”
他恍然,原来如此,趁火打劫收保护费的,来头很大。
字内十大妖仙都不是好东西,收保护费已经是最客气最讲道义的和平敛财手段了。
“原来如此。”他冷笑:“你知道在下的底细吗?”
“打听过了,江湖上有名的大力士之一,天生的钢筋铁骨,睡着了也不怕刀砍斧劈,十年前便已是黑道中,可翻云覆雨的巨豪,人熊曹霸。”灵飞姹女口气有讽刺味:“过去了的永不会再回来,大江后浪催前浪。当然,你人熊声威犹在,连家师也对你存有敬意,所以只要两个鞘袋。值得的,曹爷。”
“你能证明确是九州冥魔吗?”
不管能不能确定,人熊也不能把两个鞘袋送出。他的话,只是试探的手段而已。
“如果是真的呢?”
“令师能对付得了那个魔?”
“那是肯定的。”
“可惜那是冒充的,不值得在下与任何人打交道。”他明白地拒绝,向同伴打手式,扳鞍上马。
“不后悔?”灵飞姹女退至一分。
“后悔总比上当好。”他一抖缰,健马起蹄。
六同伴也冲灵飞姹女怪笑打招呼,态度暧昧。
“祝平安大吉。”灵飞姹女也妖里妖气抛媚眼娇笑。
灵飞姹女莲步轻移,到了广场外侧,向右首打出一串手式,然后踱入大街。
经过一位荆钗布裙的中年妇人身旁,暗中又打出手式。
“要跟上去吗?”妇人低声问。
“没有必要,跟踪反而会引起他们注意。”她低声答,继续举步:“届时再动身前往,时间充裕得很。”
“东西都在?”
“都在。”
“没调包?”
“不可能,他们没有暗中策应的人。昨晚他们彻夜分两班警戒,没有时间调包,没有人接近他们的住处,调包势不可能。”
“我到路上去等,看看他们是否有暗中策应的人。”妇人匆匆地说,往人丛中一钻。
街上行人往来不绝,她俩并没留意走在身旁的人,更没料到有人跟踪。
□□□□□□改走山东的大官道分道处,在城北六七里的大泽乡,是一座有百十户人家的小村。
官道在大泽湖的西岸分道,建有极为醒目的大泽亭,也是本城的接官亭。这里,也是汉高祖的老娘,梦中与神相遇的神话之乡。
城西十余里的大湖泊丰西泽,则是汉高祖任亭长时,解送戌卒囚徒赴关中骊山,纵放戍卒起义,白帝子(大白蛇)当道,赤帝子(汉高祖)斩蛇举事的地方。
岔出的大道也是官道,不过窄小了两倍而已,笔直平坦向东北伸向天尽头,仍可容双车并行,路两旁行道树同样浓荫蔽天,只是往来的旅客少了好几倍。
进入大道,七匹健马便有点不安静了,不时摇头摆尾,甚至跳跃嘶鸣状极不安。
七骑上终于发觉不对,本来打算快马加鞭的,健马不正常,哪能驱策快驰?
一快就乱蹄,他们不得不停下检查。健马不会说话,他们检查不出异状。
放任健马信蹄自走,则骚动减少了许多。
不能赶路,他们只好耐下性子认了,对健马何以发生异状,感到满腹狐疑。
人熊第一个想到的是:与九州冥魔有关。
可是,九州冥魔不会白昼现身袭击,虽则这魔头夜间现身,必定以魔鬼形象吓人,如果白天也以同样吓人打扮出现,同样可以掩藏本来面目,至少无法保证,这恶魔一定不会现身袭击。
半天走不了二十里,急得七位好汉心焦如焚。马不跑就牵着走,马仍然发性不安,死拖活拉,累得一头汗。
“怎么可能七匹马出了同样的毛病?他娘的真衰。”人熊不住咒骂:“一定有天杀的浑蛋,在厩房在马身上弄鬼。咱们昨晚全力防人,却疏忽了马。狗王八把咱们整惨了,我要剥他的皮。”
“会不会是……咱们真碰上了九州冥魔?”有人惊惧地大声埋怨:“他娘的,难道真开罪了这恶魔?”
“九州冥魔不会虐待这些畜牲。”人熊恨恨地抖了抖缰绳,吃力地向前牵拖:“那恶魔自负得很,对人有威胁,对畜牲他不会下毒手,我想……”
“役魂使者?”身后的同伴问。
“这条路上的地头龙。”
“癫龙江一鸣?”
“对,火麒麟的接班人癫龙汪一鸣。听说他原是死鬼火麒麟的门人,已获火麒麟使用火器的真传。如果是这位汪老大捣鬼,真得小心他的火器。”人熊怪眼中杀机怒涌:“必须在两丈外杀死他,那混蛋是不讲江湖道义的,会躲在阴沟里用火器偷袭,咱们招子得放亮些……哎呀!这匹瘟马糟了……”
健马在他猛地一拉之下,突然屈蹄栽倒。
大事不妙,接二连三倒了四匹马。
这一串行列真够瞧的。
大太阳当项,热浪蒸人,每个人扛上马鞍,鞍上有大马包。
另一肩有两个大型皮鞘袋,腰间有兵刃百宝羹,像是背了一座山,在烈日下鱼贯而行,大汗如雨狼狈万分。
第一个丢弃马鞍的是人熊,热得受不了,倒不是马鞍太重背不动,这些人背三两百斤不会有问题。
每副鞍蹬值二三十两银子,丢掉实在可惜。
四野无人,目力所及处不见村影,大道空荡荡,何处才能买到坐骑?
即使有村落可买马,也只能买到役用马。他们真后悔,真该及早返回丰县买坐骑的。
再走下去仍然没有村庄,下次丢弃的该是马包啦!
“假使真是癫龙那混蛋,没长眼睛打咱们的主意,我发誓,我要铲平他的垛子窑。”人熊丢掉马鞍,心痛之余又开始咒骂怨天尤人。
垛子窑意指贼巢,或者山寨。
癫龙只是地方占地称霸的黑道头头,京师南京河南交界点附近下九流中鬼蛇神的大爷,与盗贼绿林好汉是不同的。他们的地盘南面止於丰县,无法扩展至徐州。
灵飞姹女示意要他们回徐州,很可能有意透露口风,也有意破癞龙的买卖乘机捞上一笔。
认为昨天与人熊冲突的大汉,不是九州冥魔,而是癫龙的爪牙冒充的。不过,癞龙的名头,比九州冥魔相差远甚,抬出九州冥魔才能吓唬人熊这些人。
“看,有坐骑。”同伴突然兴奋地大叫,指指路右不远处的树林。
那是一处荒野,新长的小树已高有两丈。
这一带在兵祸期间,村镇成墟,民众死伤十之七八,田地大部分沦为荒野,元气迄今未复。
废了的地已成了树林,大部分是榆树。榆树生命力强韧无比,种子榆钱飘落在何处,就在何处生根茁长,十年八年便蔚然成林。
没错,有七八匹上了鞍的枣骝,系在野林内摇头拂尾,隐约可见。
“去看看。”人能欣然放下马包鞘袋:“多带些银子。必要时,抢。”
他们快要走投无路啦!抢马算不了什么。
立即有三位同伴,放下马包鞘袋跟他走。
野林相距仅百步左右,留下的四个人也准备应付事故。
距野林还有三二十步,树影中钻出两个风刀的雄壮中年人。原来马匹有人看守,上了鞍的马,当然不是无主的坐骑。
“哈哈!辛苦辛苦。”
浓眉大眼虬须中年人大笑迎客,一团和气:“诸位在大太阳下赶路,勇气可嘉,应该早些打尖,日影西斜再赶路的。要不要喝口水?”
“老兄的好意,谢了。”人熊一面说一面走近,目光在对方的佩刀上扫来扫去:“咱们带有水囊,不是为喝水而来的。两位高名上姓?在下姓曹,曹霸。”
江湖朋友很少使用真名实姓,十之七人是所谓不法的亡命。但重视绰号,非必要不愿更改或放弃。
通名道姓,反而不会引人注意,对方可能不知道你是老几。报出绰号,那又不同了。当然,那些天下级的绰号才能引人注意。
“在下姓张,张三。那位,李四;张和李都是天下大姓之一。”虬须中年人语带玄机:
“曹老兄打扮出色,定是有来头的人,请问有何指教,有否需要在下效劳的地方?”
“坐骑是张老兄的?”
“对。”
“咱们正需要坐骑。”
“好哇!在下几位兄弟,正是马贩子,这些坐骑正要牵至丰县出售。”张三喜上眉梢,找到买主值得高兴。
“在下全买了。”
“妙哉!可以少跑几十里。”
“每匹要多少银子?在下付现。”
“这样吧!连鞍一起卖。”
“在下正有此意。”
“连鞍每匹一千两银子,诸位七个人,要七匹?”
狮子大开口,连人能也吓一跳。
“什么?这简直是抢劫。”人熊大惊小怪:“千里驹也值不了一百两银子,你……”
“曹老兄,千万不要兴起抢马的蠢念头。”张三故意曲解人熊的话:“咱们这里的马,战乱期间就快绝种了,价格天天涨,偷马盗马抢马,抓住了立即活埋。一千两银子一匹,我没赚多少,老兄。”
“老大,他在耍我们。”人熊的同伴大声说:“八成是毒死咱们坐骑的混蛋,问他们的主子是谁就明白了,他们在这里等我们中计。”
“少废话。”张三脸一沉,须眉俱张:“要不要悉从尊便,咱们不是强卖的生意人。生意不成仁义在,我有马还怕没有买主?”
“他娘的,你知道七千两银子有多重吗?”人熊快要忍耐不住了。
“四百三十多斤,要两匹马驮载。”
“我们……”
“我知道,你们背不动。但你们鞘袋里的珍宝,抓一把就可抵三五千两银子。走这条路的特权运珍宝官差,不止你们几位,他们都很大方。这样吧!你老兄大方些,反正这些珍宝又不是你的,大方些不至于心疼,用四只鞘袋换七匹马,皆大欢喜,彼此交个朋友,如何?”
灵飞姹女要两只鞘袋,保护他们百里内的安全。
张三要四只鞘袋,用珍宝交朋友。
一次交易不成,再次价格加倍并不足怪。人熊第一个念头是:张三这些人,不是癞龙的爪牙,而是灵飞姹女一伙的同窝蛇鼠。
“他娘的!你们难道真有神通?连我不知道鞘袋内有些什么玩意,你们却算定里面是珍宝。”人熊其实心中有数,里面可能真是珍宝。
昏君奸臣在江南全面搜刮。连南京的王亲国戚也不能幸免,因此破家的平民成千上万,赃物分由水陆两途运往京都。
水路的快马船(锦衣卫的卫风快船所改装),沿途经常被水上英雄大抢持枪。走陆路的运赃专使,也成为各方牛鬼蛇神抢劫的目标。
这是说,人熊七个人,极可能是运赃专使,被抢劫就不足为奇。
“曹老兄,咱们来赌一睹。”张三高兴地说。
“赌什么?”
“在下赌鞘袋内是珍宝,用七匹坐骑押孤注。我选四只鞘袋,如果鞘袋内是砖块,算我输了这一注,愿赌服输,我输得起,如何?”
“如果我不赌呢?”
“那就算了,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赶马到丰县做买卖,不伤和气。”张三举手一挥,与李四转身入林。
人熊僵在当地,傻了眼。对方不来硬的,生意不成仁义在。他如果横定心抢马,就得负一切责任。
即使抢马成功,前途铁定有人拦截,他能过得了多少关?前途茫茫,险阻重重。
“这一招真毒,一棍子打在要害上。”他的同伴垂头丧气墙咕:“到底在何处走漏的消息?凤阳?徐州?南京?咱们落在他们的手掌心了。”
“退回丰县,跟上边军一起走。”人熊断然下决定,跟着军队走慢是慢了,但保证不会有凶险,除非那些边军化兵为匪,抢劫旅客大有可能。
“好走,诸位。”张三在林缘大声送行。
人熊七个人反往回走,出乎张三意料。
距城仅二十里左右,拚命逃要不了半个时辰。
信号发出了,该来硬的啦!
张三八名骑士伏鞍飞驰,飞上大道,人熊七个人已远出三里地,行道树挡住了视线,看不见人影,只能循路急赶,路只有一条,应该片刻后便可赶上。
后面先期埋伏的人也出来了,共有二十余人之多,也奔出路中,向县城飞赶。
四里、五里……大道笔直,这一段大道没有弯曲部,视界可及五里外。
大道上没有人影,远处空荡荡鬼影俱无。
追赶的人疑云大起,怎么可能不见人踪?逃回县城的人背了重物,决不可能逃得那么快。
人追丢了,就是这么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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