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勇士护花来
谭贵芝还很少见父亲这么板着脸说话,一时臊红了脸,挺不高兴地低下了头。
胡先生忙在一旁打圆场道:“姑娘你的剑呢?”
谭贵芝绷着脸道:“在房里呢!”
“唉——”胡先生笑道:“带着,带着。记着,走到哪里功夫都不能拉下,这叫‘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呀!”
陶氏笑道:“是我不要她带的,怕她又惹祸。”
谭霜飞摇摇头道:“不,还是带着的好!”
那个穿着葱色小袄的丫鬟一跳就跑回去,片刻连剑带镖囊一大串全拿来了。
贵芝接过来,脸上总算带了些笑容!
“孩子,你听着!”谭老爷子声音很柔和地道:“这一次出门要听话,不许跟陌生人说话,好好陪着你娘,十天半月,爹这里事情交待清楚了就去看你们去!”
陶氏微微一怔道:“雁翎,有什么不对么?”
“那倒没有,只是各地方的皮号的人都来了,关外的皮货商人杂得很,怕她又惹事!”
陶氏松了口气,笑笑道:“原来为这个呀,好吧,我也是闷得慌,出去散散心也好,贵芝,我们走吧!”
那个丫鬟叫“彩莲”,却是高兴得了不得,倒只有这位大小姐好像心里老惦记着什么似的,只是父命难违,也只好打起精神,同着母亲出了大门。
院子里停着一辆双马二辕的油壁车,乔、徐二师傅早已跨坐在前座上,车门敞开着,东西杂物都装载好了,彩莲侍奉着小姐和陶氏上了车。
车把式小心带着马,直出大门。
谭老爷子站立在厅前目送着车子离开,红润的面颊上带出了一种凄然,恍然如有所失的样子。
车轮滚压在青石板道上,发出一阵鞭辘声。
雨倒是停了,只是大块的黑云兀自飘浮在天上,风也吹不开。
车过“冰河集”的时候,贵芝轻轻地揭开了车帘子向外面瞧着,她看见了“迎春坊”
那座石头楼,楼前的招牌被雨水洗刷得异常干净,酒帘子迎风招展,远在十里以外,都能清楚地看见。
谭小姐那双灵活的眸子,越过了帘子,跳过了那块招牌,一直向楼下食堂里面望,下意识地想着一个人……从她漠漠的目神里看来,她显然是没有看见她要看的那个人,感到有些失望。
黑黑的长睫毛失意地垂下来——她一声不吭地盯着自己晶莹透剔的尖尖十指。
“小姐,你这是怎么啦?”彩莲忍不住问,奇怪地道:“以前你不是吵着要去马场吗,现在好容易老爷子叫去了,你又不高兴为啥呀?”
贵芝撩了一下眼皮,嗔道:“不高兴嘛,要你多管!”
彩莲平常最爱跟她闹,有时候还顶嘴,只是现在谭太太在车上,她可不敢大放肆,碰了个钉子不敢搭碴,看着陶氏伸了一下舌头。
过了一会儿,贵芝又推开了车后的窗户,向着外面张望了一下——
“迎春坊”已到了车后头,依然是看不见那个她心里想看见的人。
“你在看谁?”陶氏含着微笑道,“迎春坊有你认识的人么?”
谭贵芝摇摇头没说话。
陶氏看着彩莲道:“车子里闷气得很,你把窗户支开,也透透新鲜儿!”
彩莲答应着,就把两旁的窗户全支开。
“嗨——”彩莲长长地吸了口气,“还是外头好!”
一棵棵的柏树,在如飞的车轮里向后倒退着,西面的冰河明如镜子,正有一列野鸭由水草里拍翅而起,水花渗合着一层雾气,反映着野鸭灰白色的肚腹,盘旋着升空而起,河水泛起了涟漪,确实美极!
马车围绕着冰河一角跑了一程,开始进入到那条黄土驿道,两旁衬景由柏树换为干旱的庄稼——
天上的云被风吹开了,太阳由云角边露出了一半脸,大地刹那间,变得有了几分生机。
陶氏看着女儿不开朗的脸,轻叹一声道:“你一直还不了解你爹的为人,他是顶要强好胜的人,也是个遇事够小心仔细的人。我跟他这么些年,最知道他的脾气……现在,我判断他可能遇见了什么麻烦事了,要不然他不会把我们娘俩个支走!”
谭贵芝微微一怔,这一点她倒是还没有想到。
“爹不是说皮货商人杂,怕我惹祸的吗?”
“那只是他这么说而已——”陶氏苦笑了一下道,“我看得出来,你爹遇见什么为难的事了,只是我们也帮不上什么忙,他怕我们受了连累,所以才叫我们走!”
谭贵芝倏地一惊,说道:“爹有危险么?”
“那还不至于!”陶氏很肯定地道:“这二十年来,他安分守己地过日子,从来也不惹是生非,再说……他那一身功夫,只怕敌得过他的人还不多!”
这一点,谭贵芝倒是与母亲持同一看法,在她印象里,父亲的武功的确是高不可测,谁又敢轻捋虎须?
身后传来了一阵马蹄声——
彩莲忍不住由窗口探出头来向后面看一眼,转回头笑道:“一匹大高马,一个穿紫衣服的人。”
说着又要探头,却被贵芝一把抓住,道:“你有点规矩好不好?”
她嘴里这么说着,眼睛可就不由自主向着窗外瞟去,这一眼正好看见——
那是一匹本地少见的乌黑长毛马,瘦骨嶙峋,身上不带什么肉,可是脚程可快得很。
不过是交睫的当儿,已和飞驰着的这辆马车,跑了个并排。
马上人,穿着轻薄的一袭紫色长衣,戴着同样颜色的风帽,帽沿下的两根翎子,和他拖垂在马身上的衣角,随风飘拂着,说不出的一种“风流倜傥”味儿。
那人长长的眉,朗朗神采的一双眸子,只是这些揉合在淡淡轻愁里,却给人一种伤感的感觉,莫名其妙地会赐以无限的关怀。
谭贵芝神色顿时一惊,无限喜悦飞上了她的面颊。
她的惊喜,可由她紧紧抓住母亲的一双手表露无遗——陶氏顿时由女儿紧抓的手指而有所警觉,顺着女儿的目光,她也发现到了车外那个马上的紫衣人。
“桑南圃——”谭贵芝禁不住脱口低唤了一声。
这一声虽然很低,可是却足以令马上的那个紫衣人听见,他的惊讶可以由他侧脸表情上看出来。
含着微笑,在马上轻轻地欠了一下身子,那匹黑马践踏着春泥,一径地越过了马车,前驰如飞而遁!
彩莲探头车窗,看了半天,才转回身子,说道:“好快呀——小姐,这个人,是……”
谭贵芝的情绪并没有完全恢复过来,彩莲看出来了,当然陶氏更看出来了。
轻轻推她一下,彩莲道:“小姐!”
谭贵芝一惊道:“啊——干什么?”
彩莲瞟了陶氏一眼,低头“噗”地笑了一声,陶氏也微微地笑了一下。
“什么事?”谭贵芝脸色微微发红。
“小姐,那个人是谁呀?”
“你管他是谁!”——她把身子靠回车座上,想到了自己的失态,怪不好意思的。
陶氏看着女儿,微微点着头道:“是个外乡客吧?”
谭贵芝道:“您说谁呀?”
“刚才那个骑马的,”陶氏笑了笑:“当然是说他了!你认识他?”
谭贵芝不大好意思地点了点头,脸更红了。
“怎么会呢?”
“嗳呀——娘——没什么啦——人家昨儿个晚上到迎春坊去吃饭,就碰见他了嘛!”
“你又一个人出门了?”
“……人家闷死了嘛!”谭贵芝撩了一下眸子,察看母亲的脸色,她的心早就跟着前面的马跑了。
陶氏还在看着她,“知女莫若母”,她的两只眼睛,像是尖锐的两根针,深深地刺到女儿的心眼里,小儿女的那一套,她也曾是过来人,她太了解了。
彩莲两只眼睛也在怪样地瞧着她,的确是件新鲜事儿,小姐的性情她知道得很清楚,过去很少跟生人说上一句话,就是看上一眼,也多是那种不屑的眼神儿,今天这种情形那是太不平常了。
谭贵芝装着没事似地闭了一下眼睛,睁开来,却发觉到四只眸子仍在神秘地注视着她。
“嗳呀——你们这是……不来了啦——娘——”
“告诉娘!”陶氏握着她一双手,浅浅地笑道:“这个人叫什么来着?”
谭贵芝低下眉毛,略似羞涩地笑道:“姓桑。”
“桑?桑树的桑?”
“大概是吧——”贵芝抬起头,脸上热辣辣的,气的是她越想装成没事儿,越是露出了马脚。
彩莲低下头“哼”地笑了一下,才笑了一声,就被贵芝一把抓住了手腕子,吓得“哎唷”叫了起来。
“死丫头子,你笑什么?看我不撕你的嘴——”说着,她真的作势要去拧彩莲的脸,彩莲吓得连连作揖讨饶,一个劲像猫似地尖叫着。
陶氏微嗔说道:“别闹,别闹,没个样!”
彩莲躲到角落里,手掩着脸还在笑,谭贵芝又羞又气地瞪着她,却转向陶氏撒娇道:
“娘——你看她嘛——”
“你不理她不得了吗!贵芝,我跟你说正经的,这个姓桑的是干什么的?”
“是买卖皮货的。”谭贵芝索性老下脸来,不再害羞了。“我也是昨天才看见他。”
陶氏点点头,道:“样子挺斯文的!他是哪儿人呢?”
贵芝摇摇头:“不知道,呃——你这是干嘛呀!我不过才跟人家见了一面,哪知道这么多呀!”
“哼,见了两面好不好?”彩莲岔嘴说:“刚才不是又见了一面?”
“你——”谭贵芝挑着眉毛,装着生气道,“再说你就给我滚下去!”
“好好……我不说了!”彩莲把脸埋在胳膊弯里,这一次倒真地不再吭声了。
陶氏想着什么似的,轻轻地点头,说着:“倒是生得好模样。你跟他说过话了没有?”
谭贵芝点了点头,不大好意地道:“说了几句。”
“他会武不会?”
“大概会……”谭贵芝想到了昨晚和盖雪松比功夫的那一幕,眸子里浮现出一片迷惑——如果真是他救了那姓盖的,那这个人的功夫可太高了——脑子里这么想,脸上的神采阴晴不一,她眼睛微微地眯着,真的,桑南圃这个人怎么会给她这么深的印象呢?
这一点,真连她自己也想不透。
她想探头出去瞧瞧,可是母亲和小丫环彩莲就在面前,多不好意思,只有把心里激动的情绪按住,抱着两只胳膊,她靠在车座上,一任车身颠簸,她再也懒得睁开眼睛了。
陶氏有些话想问问她,一来当着丫环面前不好开口,再者也许时候还太早了一点。
三个人谁也没开口说话,车行的速度越来越快,足足飞驰了约有一个时辰,眼前好像来到了一个小集子。
前座上的“金枪”徐升平手勒着绳缰:“呼——”把牲口带住,然后跳下座头,来到车门前笑道:“主母,姑娘,下来歇歇吧!”
“混元掌”乔泰也跳下来道:“下来吃点东西吧,这里炖羊肉还有点吃头!”
车门打开,丫环彩莲第一个跳下来,接着谭贵芝和陶氏相继下车,车把式“老何”
把马车拉到了一边。谭贵芝就见眼前是个小小露店,上面搭着篷顶子,两边是用芦席围着,熊熊的火由灶门里冒出来,火上正在煮着什么,香喷喷的很诱人!
一边有个高有一人的平顶火灶,上面烤着锅饼,店里散放着三五张榆木桌子、长板凳。
这时候,正有两个客人分坐在两边桌上吃着什么。
徐升平、乔泰招呼着陶氏与贵芝等坐,自己二人另坐一桌,须臾上来了饭茶。
谭贵芝向来对于陌生人不大理睬,她甚至连正眼也没有看那两个人一眼,可是小丫环彩莲却注意到了——她的脸上带出了无比的惊喜兴奋。
弯下身子来,她紧张地道:“小姐……你看看谁来了?”
说着伸出一根手指头,往旁边的座头上指了一下,怪样地缩了一下脖子。
谭贵芝情不自禁地向着她手指处看过去,不看犹可,一望之下,那张秀俏的小脸蛋可就由不住绯红了起来,陶氏当然也注意到了。
真巧,那张座头上坐的,可不就是刚才骑马而过的那位紫衣人吗?
隔座的“金枪”徐升平,似乎也注意到了,挪了个座,他来到了谭贵芝这个桌上—
—
“主母可注意到了,这个家伙跟了半天了!”
陶氏笑道:“徐师傅你太多心了!不会吧,听贵芝说他不过是个皮货客人。”
徐升平一怔道:“是么?我可怎么瞧着他怪眼生的!”
谭贵芝红着脸道:“我敢担保,他绝不是坏人!”
徐升平又一怔,说道:“姑娘可怎么知道?”
“我……”她微微嗔道:“反正我知道就是了——倒是这一个!”
尖尖的一根手指头,向着另一个座头上指了一下——大家的眼睛随着她的手指一齐转了过去,顿时全都吃了一惊。
这个人好一副德性——狼也似的一张长脸,双耳高耸,尖嘴猴腮,脸上汗毛极重,看上去毛糊糊的,重眉,细目,年纪总有六十好几了。
乍然一看,众人吓了一跳。
这家伙身上穿着一件大翻领的灰鼠皮褂子,可真是“老太太的被窝”——颇有年矣。
上面毛剩得没几根了。光秃秃的,只剩下块皮板儿,披在身上,他的一双手一双腿,看上去好像都较别人要长出许多。
尤其是那双手,看上去又瘦又尖,每一根手指在靠指尖的地方,都如同鸟爪一般地弯了进去。
这些虽然有异于常人,但是最奇怪的地方,应该是他的那截长脖子了,长度最少较常人要长出一半来,而且深深地弯下来,在后颈地方还长着癣,白白地脱了一层皮——
是这么样的一副尊容,叫人一眼看过去,准能吓上一跳,莫怪乎每个人都怔住了!
这人正在大吃着一碗炖羊肉,每吃几口,即喝上一大碗酒。弯弯的五根手指头,有时候干脆舍筷而替,他这里风卷残云地吃着,那副样子,简直像只狼。
看到这里,徐升平压低了声音道:“这人是哪里来的?好吓人的一张脸!”
谭贵芝道:“不知道,我也是刚才注意到。”
陶氏微微笑道:“外面什么样的人都有,又何必大惊小怪,只要他们不侵犯我们,何必多事?”
徐升平点点头道:“主母说的极是。”说到这里声音可又压下了道:“——刚才在府里,胡先生关照我们两个人说,沿途要特别注意形迹可疑的人,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谭贵芝皱了一下眉,道:“胡大叔还说些什么?”
徐升平摇头道:“没说什么了……只是提醒我们两个说可能有人会不利主母或是姑娘!”
“哦?”陶氏呆了一呆,“为什么?”
“那我不清楚了!”徐升平好似深悔失言,笑笑道:“这也是我心里这么猜的,主母犯不着放在心上!”
谭贵芝冷冷一笑道:“我不信,看看谁有这个胆子吧!”
“姑娘声音小点!我过去了。”说着徐升平就移了座位,回到原来座位。
谭贵芝的眼睛转了转,向着紫衣人桑南圃瞟了过去,正巧紫衣人的目光也望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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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小姐不自然地点点头,笑了一下,桑南圃却似没有看见她一样。脸上冷冷的丝毫不露表情,却把目光移向了一边。
谭贵芝心里怔了一下,怪不得劲儿似的!
像狼的那个怪老人一口气吃了六七块锅饼,吃了两碗肉,喝了有八碗酒,这才停下碗来,把两只油腻腻的手在小皮褂上擦了又擦,抹了又抹,一双黄澄澄的眼珠子在房间里转了转,直直地瞪在了谭小姐她们的这张桌子。
正巧这桌上的彩莲正在看他,两个人目光一对之下,狼面人忽地掀唇笑了起来,声如夜枭啧啧惊人,吓得彩莲赶忙把目光转向一旁。
狼面人笑了几声,戛然而止,一个劲地自己点着头,用手把筷子折断过来,撕下一小条儿,权作牙签地在嘴里剔着。那双眸子逐个儿地在这房子里每个人身上转着,他好像对于那边座上的紫衣人特别留意,前额上的一层抬头纹时时地叠皱起来。偶然又偏过头来,作出一副想的样子。
想了一阵子,看了再想。那副样子却令人费解得很!
紫衣人桑南圃这时已站了起来,露店的小伙计赶忙迎了过来。
桑南圃付了一串钱,却问那个伙计道:“这里去青草湖还有多远?”
一句话,似乎使得全店里所有的客人都大吃一惊——当然,店伙计并不会感到吃惊!
歪着头想了想,这个小伙计道:“客爷你出了门往南走,要是马快的话,天黑以前大概可以到了!”
桑南圃一笑道:“常听人说,这条路上不太平,有胡子什么,有这回事么?”
小伙计一怔道:“这个……好像没听说过!”
灶头上正在烤饼的店老板停下动作,笑嘻嘻地道:“客爷你放一百个心吧,这条路上太平得很,别说胡子了,连小毛贼都没有一个……”
“那可不一定!”桑南圃笑笑说:“出远门儿的人,总是当心一点的好!别太大意,叫人家缀上了还不知道,那可就糟了!”
谭贵芝顿时一惊,和母亲陶氏交换了一下目光——
隔座的徐、乔二位,更是惊得脸上变色。
桑南圃莞尔笑了笑,转身待去的当儿,却听得那边座头上的狼面人发出了狼嚎般的长笑。
笑声一停,他直愣愣地看着桑南圃,道:“小伙子,这话说的有理,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天底下坏人还真多得是……时时小心点总是好的,只是有时候却防不胜防,老弟台,你说我这话有没有理?”
紫衣人桑南圃鼻子里哼了一声,没有搭理他,遂即步出,他转身在客店后面棚角,解下了他的那匹黑马,扳鞍上马,一直向南面去了。
谭贵芝眉尖耸了一下,冲着陶氏道:“娘,咱们也走吧!”
这时徐、乔二位也凑了过来,“混元掌”乔泰一本正经地道:“主母,听见没有,那个人可是也去青草湖,这就怪!”
陶氏点点头道:“我听见了!二位莫非认为那个人有什么不轨么?”
乔泰道:“很难说,主母,咱们还是早点上路,天没黑以前赶到马场就好!”
陶氏点点头,乔泰就唤来伙计付账。
大家转步出露店的一刻,谭贵芝回过头来特别盯了那个狼面怪人一眼,后者正在喝他的第九碗酒。
车把式也吃饱了,乔、徐二人仍跨前座,陶氏等三人登车之后,这辆马车随着紫衣人桑南圃所行的方向,一径向南方驰去。
这条道路可是越走越荒凉了。
地面上衍生着一种近乎于沙漠地方上的蒺藜矮树,放眼望去漫无边际。轮下这条车道,就像是一条伸展无限的大龙,蜿蜒在地面上,伸展向无始无终的天边。
在快速行走了两个时辰之后,套车的两匹牲口,可就显得有些吃不住劲儿了,鼻子里一个劲儿喷吐着白气,全身俱为汗水所湿透,远远地可就看见“草青湖”那块绿地。
这地方荒凉极了,几乎看不见什么人家,天上永远盘旋着饥饿的大秃雕,发出“吱——吱——”刺耳的鸣叫声音!除了远方的那块青草地,几乎看不出一点点春天的气息!
坐在前座头上的两个镖师“金枪”徐升平和“混元掌”乔泰,自从刚才在小酒店遇见了姓桑的和那个满脸长毛的汉子之后,心里一直在犯着嘀咕——
他们哥儿两个可是保镖出身的,江湖上三教九流的人头可是看得大多了,凭哥儿两个四只眼睛,可就断定出刚才那两个人绝非是寻常的路人——
换句话说,那两个人绝非是平白无故出现的,必定是有所为而来!到底又是为了什么?可就没人知道了。
牲口放慢了下来。
前面是一片青葱的水草地。所谓“水草”地,顾名思义当然是有水及草的一片地方。
在干旱的西北地方,水草就代表了一切生命的源泉,那里飘浮着淡淡的一片轻烟,虽然距离还远,看不见牧者的牛羊却可似清晰地听见牧羊人的胡笳声,那些似蒸好的馒头般的乡舍帐篷,密密麻麻地集结着!
看到这里,“金枪”徐升平长长叹息了一声,大声道:“好了,总算到了!”
“混元掌”乔泰道:“还有一程子呢,牲口吃不住劲儿,得歇上一会子!”
车把式带着缰绳道:“吁——”
两匹牲口尽管是累得遍身大汗,可是鼻子里早已闻到了青草的气息,如何停得下来?
仍然挣扎着往前走。
乔泰问道:“还得多久才到?”
车把式打量着眼前,道:“最快也得多半个时辰!”摇摇头,一笑道:“只怕还不能停下来——天快黑了!”
可不是,满天都是沉沉的暮色,黑老乌鸦,在天上盘旋着,呱呱!叫得人心里发毛!
忽然,前道枣树边现出一个人来——紫色的长衣,朗朗的神采,正是前番酒店遇见的那个俊秀小伙子桑南圃。
姓桑的正向着这边招着手,而且不待车把式带缰,干脆他自己动手,两只手已经分别扣住了两只牲口的嚼环,硬把这辆车给停了下来。
徐、乔二人顿时一惊。
“金枪”徐升平往起一站,瞪眼道:“怎么回事?朋友你这是——”
他的一只手,已经敏感地摸着了枪把子——那是一对精钢打制,尺码短,分量极沉的钢枪。
紫衣人含着笑脸,十分礼貌地道:“对不起,我的马伤了腿,暂时不能走,我想搭个便走,请行个方便吧!”
“混元掌”乔泰嘿嘿一笑道:“对不起,刚才朋友你已经看见了,车里是三个女客,你个大男人,我们怎么安置你——”
不愧是镖行里混过的,八面光,当下抱了一下拳道:“对不起,对不起,爱莫能助!”
冲着车把式点了一下头道:“走!”
车把式连连带着缰,奈何牲口的一双嚼环子全在对方手上,怎么使劲儿,牲口却是一步也不往前迈。
“这是怎么回事?”——赶车的老何可是个老粗,认定了对方是存心找别扭来的,手下可就不客气了——
“起开——”他嘴里这么吆喝着,却把手上皮缰绳,照着紫衣人脸上抽过去。
四根皮缰绳,要是一下抽上了,敢情不轻!可是他却没这个能耐——
姓桑的只一招手,看上去不着一丝力道,皮缰绳已到了他的手上。
“对不起!出门在外的人!彼此行个方便!”含着浅浅的笑,他继续央求着。
车把式先是一怔,真没看清楚四根皮缰绳是怎么就到了对方的手里,一惊之后,他就用力向回拉皮缰绳。
依然如故,一任他使出全身的力,那几根皮缰绳就好像是系在了山上一般,休想能拉动分毫!
“瞎子吃馄饨”——肚子里有数,老何可就不吭气了。
两个有鼻子有脸的大镖师,当然是难以忍下这口气。
“金枪”徐升平一抬腿,“哦”了一声已落了下来,冷冷一笑,双拳一抱道:“朋友,你这是存心找碴来的,你报个万儿吧!”
那个叫桑南圃的紫衣客,退后一步,春风拂面地道:“徐兄你误会了,桑某人只不过是搭个便车,怎敢拦车生事,在下蒙贵东家掷帖召见,至迟明午还要赶回冰河集,却又负有要事到青草湖一行,何不行个方便,只不过是半个时辰的事情而已,务请将敝意代为转达贵主母,也许尚不至于以唐突见责!”
“金枪”徐升平一听对方将是明日东家的座上客,态度不禁缓和了一下。
可是毕竟这件事有些难尽情理,况且自己身负的使命也太重大,担当不起丝毫差错!
他的脸一沉,再次抱拳道:“桑朋友既是敝东家的座上贵客,当非泛泛者流,车内所坐正是敝舍主母与姑娘一行,男女有别,怎能冒失?桑朋友这件事请多多包涵吧!”
“混元掌”乔泰也跃身下来,他早注意着姓桑的这个人了。
这时他的脸色铁青着,认定了对方是没安着好心,所以一出口,也就特别的不是个味儿——
“姓桑的,你快闪开,我们时间不多,天快黑啦!”嘴里说着,伸手就向桑南圃手上去套那根马缰。
桑南圃一笑道:“朋友,你也太不通情理了!”
手上的皮缰绳一下转过来,不偏不倚,正好抽在了乔泰的手腕子上。
“叭”一声,抽了个正着。
乔泰伸得快,收得更快,这一下子打得还真不轻,他哪里忍得下这口气,当时怒哼一声,右掌一沉,用“小天星”掌力,向桑南圃前胸上疾击过来。
桑南圃一笑道:“乔兄何必认真?”
他那一只看来不着力道的手掌向前虚应似地一推一接,乔泰那般劲猛掌力竟然是化为子虚,丝毫也看不出什么威力。
看上去,有如故人握手一般,不过是虚晃了一下而已。
这种情形当然是“瞎子吃馄饨”——肚子里有数。
“混元掌”乔泰内心的惊惶情形可想而知,他的“混元掌”虽然说不上有十分火候,可是足有七成的功力,以他方才那一掌,就是一面尺许厚的石屏风,也能一掌打个透穿,可是妙在和对方触手之间,不动声色地就化为无形,简直有点难以想象!
乔泰这一惊,宛如石人般地愣在了当场。
另一边的“金枪”徐升平,却是明眼人,冷笑一声,双手一分,已把一对粗如鸭蛋,精钢打制的锋利钢枪取到了手中。
“姓桑的——你想干什么?”
双枪“当”地在空中一分,正要向着桑南圃背上扎过去。
“不许胡来!”——车门开处,跳下来的,正是那位谭家的大小姐谭贵芝。
“金枪”徐升平的钢枪经她这么一斥,倏地停在了半空,偏头一看,大小姐那张白净的清水脸上,可罩着一层秋霜,一副不高兴的样子!
徐升平后退一步,说道:“姑娘,这厮——”
“徐师傅,这个人我认识,别拿人家当胡子刀客看!”
说到这里转过脸来,瞧着面前的桑南圃,翻着一双大眼睛道:“桑兄是要上青草湖去么?”
桑南圃欠身道:“正是!”
谭贵芝点点头道:“那好,刚才的话我们都听见了,你是想搭个便车不是?”
“是——”桑南圃略似不好意思地道,“姑娘如果方便的话!”
“有什么方便不方便的,你的马伤了,这里又没有第二辆车,总不能让你走着去呀!”
她的直爽,与前一刻的娇羞,简直是判若二人。
“金枪”徐升平与“混元掌”乔泰两个人想不到大小姐竟然这么爽朗地一口答应了下来,看着她抛头露脸,那么不在乎的神态,两个人都惊得怔住了。
这时候,车厢上窗户“吱”地一声被推开了,由窗户里探出丫环彩莲的头来。
“小姐,太太请这位桑相公上来!”
彩莲说完,赶忙又把头收了回来。
贵芝抿着嘴笑了一下,翻着眸子打量着桑南圃道:“我娘也在车上,怎么着,你到底是上不上车,天可快黑了,我们没工夫多耽搁哩!”
桑南圃点点头道:“这么说在下失礼了!”
谭贵芝伸手拉开了车门,作手势道:“请!”
桑南圃跃身上车!
谭贵芝笑着向徐、乔二人打着招呼道:“二位师傅请吧,天可快黑了!”
说完上车,车门“砰”一声又关上了。
徐、乔二位相视一笑,耸耸肩膀,各自跃上车座。
车把式这才重新抖动缰绳,马车继续前行。
车厢里,桑南圃见礼已毕,正在跟谭太太陶氏搭话。
陶氏对这位桑先生第一个印象极好,显得很高兴,他自从嫁与谭霜飞之后,这些年生活优裕,待人接物俨然大家风范。
“桑先生在冰河集,打算停留多久时间?”
“还没定,多则半年,少则三月!”
“桑先生是从事皮货而来的?”
“不错!”桑南圃笑着欠身说道,“那只是近一年的事情,以前晚生在江南定居。”
“江南?”陶氏脸上飞起了片霞彩,“那可真是好地方!桑先生住——”
“晚生落户在杭县栖霞门。夫人也去过江南?”
“我娘是在江南长大的,怎么会没去过?”——贵芝插嘴说。
陶氏一笑道:“更巧的是我也住过杭县,你说的栖霞门,我小时候常去玩,城门上那条大金龙现在还在不?”
桑南圃道:“还在,而且重新漆过了!夫人你的记性真好!”
一抹浅笑飘浮过陶氏的脸盘,她记起了昔日大姑娘时候的一瞬,却也同大姑娘一般地笑了。
“桑先生的宝眷也在江南?”——陶氏的一双美目,注定在桑南圃的脸上。
桑南圃忽然发现出她们母女极为相似的一面,同样有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有轮廓的嘴唇,编排得如珍珠美玉般的牙齿……如果时光能够倒转,退后二十年,留住花样的年华,她们母女简直就像是一对孪生姐妹。
他到底并非好色之人,虽然“好好色,恶恶臭”人之常情,他也仅仅限于目光浏过的一瞬!
陶氏的话,问得他有点面上讪讪,“夫人,晚生还没有成家!”
陶氏的眸子里,闪出一种喜悦,又有点惊讶的神采。
这是难以想象的,像桑先生这般年纪,这般仪表,是没有理由迟婚的!
车厢里只容得下四个人的座位,谭氏母女并坐一边,桑南圃与丫环彩莲并坐一边—
—就因为这样,害得彩莲那个丫头,半天都低着头,连正眼也不敢看上桑先生一眼。
“桑兄——你上青草湖去干嘛?”
“去——”桑南圃一笑道:“去找寻一个多年不见的朋友——”
“你朋友住在青草湖?”
“很久以前是的,现在可就不知道在不在了。”
说话之间,可就听见了车厢外马蹄翻飞践踏而过的声音,谭贵芝忍不住用手指把窗帘掀开了一角,正看见那奔过的一骑人马。
灰色的一匹牧马,马上人高身材,大皮褂,满脸长毛的汉子——
“是他!”谭贵芝脸上一惊。
陶氏凑过去看了一眼,也怔了一下,皱了一下眉,道:“把帘子放下!”
车外的那个长毛老汉,是存心找碴来的。
只见他张开着两手,呼啸叫嚣着奔马而过,套车的两匹马惊吓得扬起四蹄,唏聿聿长啸着,几乎把徐、乔以及那个赶车的车把式给翻了下去。
总算车把式老何是个中老手,两只灵巧的手,死命地扣住了马缰,一连串的吆喝,才把两匹受惊了的马给镇服了下来。
那个跨坐在马背上像是发疯了的老者飞马而过,只不过在马车前打了个圈儿,又飞快地兜了回来,依旧是怪模怪样地舞动着两只长手大声地叫着。
车把式老何生恐牲口再次受惊,当下一甩手中长鞭,“叭”的一声,直照着对方老者头上抽了下去。
马上那个怪老人,怪笑了一声,长手伸处一接一扯,老何怪叫一声,整个身子随着手上的长鞭一下子就摔了出去,两匹马再次受惊人立前蹄,整个马车几乎向后倒翻了过来。
车厢内陶氏与贵芝俱都大吃了一惊。
贵芝两只手各按扶着一双椅背,用力地向下一按,使出了大力千斤坠的功力,那辆将要翻起的车厢瞬息间重复定了下来,一任前辕的二马如何地折腾怒嘶,这辆车却始终固若磐石!
坐在前座上“金枪”徐升平与“混元掌”乔泰,惊魂甫定,猝加无限怒火——
徐升平前在桑南圃身上受的一腔怒火,一股脑地发泄在对方那个怪老人身上。
他们也已看出来,来者这个老怪人,正是此前在酒店所遇见的那个狼面怪人,原本就对他存下了十分的戒心,此番狭道邂逅,再加上这般作为,越加地可以断定出他不怀好意。
事到如此,还有什么好说的!
“老小子,你是吃饱了撑的——”徐升平嘴喝斥着,整个身子猝然腾起,一双钢枪一上一下,一奔咽喉,一挂小腹,急猛地直向着马上的狼面老者身上猛袭了过去,当真是势猛力足,锐不可当!
眼看着连人带枪一下子已经砸到那个狼面老人的身上,对方老人怪笑一声,一只右手五指猝开,霍地向外隔空虚按了一掌。
徐升平来得快退得更快。
看起来就像是个大球般的,在狼面老人的掌势之下,徐升平身子连对方的身边也没有碰着一下,已倒卷如风退了回来。
依然是原样地就空一折,“砰”地一声,又坐在了马车前座上,只是力道不同,直震得徐升平两眼发花,金星直冒!
此一刹那,“混元掌”乔泰也怒斥了一声,由侧面扑上来,掌中抖出了一条索子枪,哗啦声中,索子枪的枪尖像是冬夜中的一点寒星,尖风一缕,直向着长毛老者前额面门上点了过来。
怪老人鼻子里“哼”了一声,一只手倏地翻起。像是摘一片叶子般的,只是一拿一捏,已把“混元掌”乔泰的索子枪尖操在了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