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我的名字

  “我真的不该救你。”

  砂闷闷地说。

  他刚把那个精灵从洛可可的手中救了出来。当时,洛可可的头发正熬成了一锅浓绿的汤。那汤,象比妈妈偶尔心血来潮单方面强加给砂的母爱还要可怕与浓腻。

  那个精灵的身子在那汤中就要融化成一点冰光水汽,升华成一抹看不见的死亡。

  砂运起了‘大千’的魔法,把它从洛可可的手里救了出来。

  为了这,他还受了伤。好在他不怕痛。

  可看到衣服上那墨绿的痕迹,想来是很难洗掉的了,又要挨家里人的骂——他想想不由就有点烦,又有点和自己生气,恼于自己的多事:洛可可与灰天宫的人本来就在找自己,自己为什么还要去惹他们呢?

  “何况你其实又那么坏,那么讨厌。”

  他身边的精灵却吃了一小惊:“你认出了是我吗?”

  “你怎么知道我是那个跟你见过面的精灵呢?”

  它的声音缥缈起来。

  “这个世上,有千千万万的精灵,它们长得都很象。对于一个人来说,它们间的区别不比一杯水里任意两滴水滴间的差别来得大,你怎么能认出它就是我呢?”

  ——居然跟我来这一套,不感激就不感激罢了,为什么还要问这么复杂的问题?

  砂没好气地说:“我就是认得出。你就是化成了灰,不、你们精灵是化不成灰的,就是化成了空虚我也认得。别忘了,我打过你。我打过的我自然认得。”

  然后他心里微微迷茫了下——是呀,他认得什么?

  他认得的是它那独有的痛感?

  对,他认出了那份它特有的痛感。那与这世间所有生灵不一样,与所有精灵肯定也不一样的痛感。

  ——它真的是一个,很会痛的精灵。

  那个精灵忽长长地嘘了一口气,只听它有些欢喜地道:“终于有人认出我了。”

  “我是一个好笨的精灵,在尘世间从来找不到一个人做伴。因为他们从来认不出我就是我,以为,我跟别的千千万万的精灵是没有差别的。”

  他的语气里好象有一种安然,忽然好兴奋好高兴的样子。砂侧目不耐地向它望去,却见它开始变形了。

  ——那精灵本来空空的象是一个抓不住的实体,可它现在开始变了。只听它说:“我不想象别的精灵一样寄生在哪个人体中,飘飘得象从没有过一个实体,我想有我自己的实体感。”

  然后它一声大叫:“我终于有我自己了!”

  砂都被它吓了一大跳。

  然后,他吃惊地发现,那个精灵的身形渐渐实在了,正在慢慢地一点一点地实化,正在……变成一个男孩。

  它真的在变成一个男孩!

  砂不信地用手去触了触那个男孩的眉毛——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眉毛?象峡谷里的风划过的痕迹,象是这世上从没有过的剪刀裁剪出的柳叶……那一定是精灵的魔法,是个骗局……

  可他手尖触及到的地方却感到了一点实在。

  他不信地又去摸那个精灵的皮肤,这世上会有这样透剔的皮肤吗?轻轻一碰,会不会就此染上尘埃?

  水颊风眉,这是砂唯一能想到造出的词句了。

  ——可那皮肤却是细致的实在。

  砂愣了,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这个精灵,低声道:“你是真的?”

  那个精灵脸上露出一点不好意思的情形:“是不是我变得太难看了?”

  砂摇摇头:他从来没想到这世上还会有这样一种好看。他想开口,却几乎咬到了自己的舌尖,牙齿一碰,真的咬住了,然后感到了一点异样来。

  可他自己几乎没有意识到自己有生以来第一次的疼痛感。只听他说:“你……是男的?你是个男精灵?”

  那个精灵怔怔地看着他:“不呀,我们精灵是不分男女的。我是照着你的样子变的。”

  砂更吃惊了。

  只听那精灵说:“我只有照着你的样子变——因为,你能在千千万万个精灵中认出我,认得我是我,那、我就是你的精灵了。我就照着你的样子变,你说我虫,我就是虫,你说我是树,我就是树,你说我是男孩,我就是男孩了。”

  砂不可思议地摇摇头,“但,我可没有你那么好看。”

  那个精灵忽然兴奋起来,一把抱住砂,然后砂吃惊地发现,它从自己的身体里透体而过了。一个拥抱后,它已在他的身体后面。

  他转头望向它,那个精灵说:“我真的好高兴!我终于是我自己了!这个世上,有一个人知道我是我自己了!”

  砂看到它脸上的笑,不由也笑了起来。居然有这么傻的精灵!什么叫‘我是我’?如果语文老师听到,一定给他一个大鸭蛋,还要在他头上敲出三个粟子来。

  可他接着微微一闭眼:朋友,这就是朋友吗?

  这么说,这个世界上他也有朋友了?

  他忽然也觉得开心起来。

  “今天几号?”

  那个精灵忽然问。它似是刚来到这个尘世界,不知人间的历法还。

  “七月二十五”,砂答道。

  精灵啊了一声,说:“等等我。”

  然后它就不见了。可不到一刻,它就重又出现。它的手里捧着一块不大的蛋糕,好松软的。上面的奶油是白的,有青色的果肉在上面,那是猕猴桃做的。

  它笑嘻嘻地说:“生日快乐!”

  砂怔怔地看着它:它怎么知道今天就是自己的生日?他望着那个蛋糕,吃惊地问:“这个……是你刚刚用魔法变出来的?”

  那精灵的脸色突然扭捏了,它摇了摇头,尴尬道:“不是——我是一个还没学会什么魔法的精灵,我只会一样魔法,这个……”

  “……是我偷来的。”

  砂望着它三秒钟后,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然后他忽认真地问:“你叫什么名字?我以后怎么叫你呀?”

  这个问题似把那个精灵问得懵了。

  “是呀,我叫什么名字呢?”他低声地对自己说:“今天我等于刚刚出生,我该叫什么名字呢?”

  它忽然用手一指,蛋糕上的用青色果酱浇的“生日”两个字就漂了起来。砂怔怔地看着,有些羡慕。只见那两个字变动了位置,它们一上一下叠加在一起了。那个精灵说:“这样好看。”

  “我就叫这个吧。”

  “星?”

  砂怔怔地问。

  那个精灵笑着点头:“原来它念星,那以后我就叫星了。”

  它把“星”这一个字在自己口里重复念了两遍,才嘻开嘴笑道:“真的很好听,以后我就叫做‘星’!”

  它的声音咬得很清。然后,它伸手掏出砂领口内的那片精灵的碎片,说:“它也必须有个名字的。你要给它起个名字,它需要有个名字凝固自己,还要有个精灵守护,才会晶蓝永在。”

  砂想了想,“好,以后就叫它‘星砂’吧,我一直觉得它象一颗星星变成的砂。”

  精灵星的脸上笑了出来,它忽然把那粒‘星砂’含到了嘴里。

  砂怔怔地望着它,然后见精灵星对着‘星砂’默诵道:“完整是破碎的另一种体现……完整是破碎的另一种体现……星砂,星砂,你的守护精灵是星,你的主人是砂……开光开光,从此开光,在早上第一缕光线前,你要记住你自己的名字……然后,我用精灵界最水色级的祝福,把所有的奇迹赐予你展现……”

  砂怔怔地看着它,却见那粒星砂突然轻轻地裂开了,射出了一缕晶蓝,那晶蓝向星背后的天宇里射去,好久好久,它在湛蓝的夜空里不知到多久远的地方打了一个圈,可能都穿透了‘有’界与‘无’界的边缘,重新返了回来。

  它一转回,星就一吸气,它就射到了星的嗓心里去。

  精灵星却低声道:“浮起来,浮起来。”

  那星砂就浮了起来,一团晶蓝蓝地,离开砂的领口,浮在两人的中间。

  然后,就似有什么东西流了出来,在砂的心里种下了一点凉意来。

  等了好一会儿,砂才想起去问星那样一个重要的问题。他皱着眉,眉头里锁着他的不满与责任感。

  “你真的就要把桉桉丢弃了吗?”

  精灵星抱着膝在砂身边坐着。他摇摇头。

  砂这下才高兴起来:“对呀,有始有终,做事情就要有始有终的。”

  精灵星却又摇了摇头,象含着一丝歉意似的:“可我不能回到她身边。”

  砂的眉毛就又皱起来了。

  精灵星叹口气道:“因为,不是我把她抛下。她体内住的,本来是另一个精灵。”

  “那个精灵,名叫毕毕。”

  砂一时不由愣住了。

  “本来,我也不喜欢它那一种方式——缠上了一个人,就封闭掉她所有的外部世界,只让她陪自己一个人玩儿。可毕毕,毕毕是一个魔法比我高得太多的精灵了。它一直是一个最聪明的精灵,在我们精灵国内,它也是一个很重要很重要的精灵。”

  “我也不敢说它的不是。可我劝过它,它却只让我走开。那天,在医院外面,我看到洛可可来了。她是我们这些还在童子期的精灵的最大的梦魇。我们都怕她。毕毕那时候逃开,也是没有办法的,它吓坏了。就是我劝它回来,它也不会再回来了。它也受了伤,很重的伤。我不忍心见到那个小女孩儿就那么崩溃下去,所以才偷偷来到她身边。我得罪了洛可可,她想让桉桉撞死,让你亲眼看到,感到疼痛感。我却把她领开了。这些日子,我悄悄来到她身边,跟她说,毕毕有重要的事要去做了,如果她足够坚强,能够好好活下去,再过一些年,她可以重新和毕毕相见。”

  砂怔怔地听着,原来是这样?

  精灵星却抬起眼睛来看向他的眼,轻轻地说:“所以,我说我不是一个坏精灵,这下你相信了吗?”

  它的声音如此真诚。

  砂认真地点了点头。

  接着他看到那块蛋糕,不由笑出声来:“没错,你不是一个坏精灵,不过,你是一个最没用的精灵!我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听说:一个精灵原来连一块蛋糕都变不出来,还要悄悄地去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