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天峰上人脸上已有汗迹,脸色十分难看。

  圣女却鼓掌大笑道:“骂得好,骂得痛快,江小侠,多少年来,我对他这种阴死阳活的态度,就想好好地数说他一场,只是我说不出这种大道理,每一开口,就被他以什么自悔罪孽等理由堵住了嘴,天峰,这次你可词穷了。”

  天峰上人默默无语。

  圣女一叹道:“天峰,少林宣布你死了,你是真正的死了,江少侠说得一点不错,这是个埋葬死人的墓穴,我也呆不下去了,走,大家到我那儿去坐坐吧。”

  江梦秋道:“圣女,你那个地方也不是往活人的地方,与世隔绝,也是一座生葬活人的墓穴。”

  圣女想想道:“说得对,走,我跟你们走!”

  她居然第一个开门而出,众人跟在后面,天峰上人张口欲言,但什么也没说,默默地看他们离去。

  经过蒙古包时,圣女连望都不望一下,径直走了过去,忽而身后扬起一片火光,大家回头看时,但见天峰上人所居的草庐顶上火舌高吐,正在熊熊燃烧。

  方梅影道:“不好,上人恐怕自焚,江兄弟,你的话说得太重了,我们快回去,还来得及救他出来。”

  圣女却摇摇头道:“不必,他不会自杀的。”

  方梅影道:“可是我们没见他出来呀。”

  圣女道:“如果他自焚在里面,也不是今天烧死的,四十五年前就死了,如果他不在里面,就是出来了,现在也不会跟我们一起行动的。”

  方梅影道:“为什么?”

  圣女道:“他走出草庐,就是恢复了少林长老的身份,必须要去见掌门人后才能再定行止,这是他们的臭规矩,每年少林的掌门人都要来观见一次,以前是他的弟子,现在是他的徒孙,可是那些臭规矩才大呢,总是他先参见掌门人后,再以师长的身份接受参。”

  江梦秋道:“这是对的,一个门户中,必须有尊卑之分,而后论长幼之序。”

  圣女道:“在圣心岛上就没有这一套,既任圣女之后,就是圣宫中最崇敬的人。”

  方梅影道:“所以圣宫中规定圣女任满后,必须自沉于圣湖之中,假如不这样的话,纲纪次序就无法维持了。算起来,还是我们中土的门户这种规矩合乎人道一点。”

  圣女想了一下,点头道:“不错,以前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圣宫要立下这么残忍的规定,现在才明白其中的道理,如果有机会重回圣宫,我也要改一改。”

  倚红道:“圣女还准备回草原上去吗?”

  圣女道:“叶落归根,草原上的儿女,迟早还是要回到草原上去的,我虽然来到了中土,但仍然住在帐篷里,维持我以前的生活习惯,就是准备回去的。”

  倚红道:“圣女不回去也罢,圣宫已经换过几任圣女,她们不会再承认你的地位。”

  圣女一笑道:“我回去不是做圣女的,因为我早已不是圣女了,我只是回到草原去而已。”

  倚红道:“可是圣女打算修改圣宫的规律,恐怕就无法如愿了,因为草原上也有许多的变化,大家对圣女已不像从前那么尊崇了,各部族之间,互相纷争得很厉害,圣女只是一个神的象征,不再有至高无上的权刀了。

  圣女道:“那就应该用武功去征服他们,圣宫武学,就是为了作这个用途的。”

  倚红道:“圣女,圣宫的武学已经镇不住大草原了,近十年来,各部落的首长,不惜重金聘高手护卫,就是向蒙藏一带延请武师作为后盾。”

  圣女喔了一声道:“那些人的武功都能高于圣宫吗?”

  倚红道:“我不知道,但圣宫的确已不能再以武功压制他们是事实。前十年,康巴与准葛尔两部起冲突,圣宫中派了两批人分往两族去调解,结果双方都不受理,而派出的使者也没有回到圣宫去,从此以后,圣宫的威望大减,听说以后的圣女也不再练武了。”

  圣女愕然道:“会有这种事吗?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倚红苦笑无以为答。

  方梅影道:“也许问题就出在圣女身上,圣女把圣宫秘学给了黎天真,泄了底子,自然就想出了克制之策,天下没有绝对无敌的武功。”

  圣公道:“不可能,黎黎没有这么大的胆子,我还安排了监督她的人,只要她敢把圣宫中武学外泄就杀了她。”

  方梅影笑道:“十大天魔个个狡猾的,圣女派一个不解世事的侍女,怎么管得住呢?魔宫中的武学就出自圣宫,能传流到中原来,自然也就在回疆流传开了。”

  圣女沉思片刻才道:“看来我早该出去走一趟的,如果这件事是因我而起,我一定要追查个究竟。”

  她的脸色变得很沉重,方梅影也不敢多说了,一直走出谷口,却发现守望的僧人们都撤走了。

  方海影这才道:“天峰上人终于出山了,否则这些人不会撤走的。”

  圣女沉重的脸色也为之开朗了一点,笑笑道:“我知道他不会自焚的,因为他的灵心未尽,这几十年来,他虽然把自己关在幽谷中,却没有放下武功的修为,而且越练越深,兴趣也越浓,把武学上许多难关都打通了,一个不停止上进的人,是不可能离开世界。”

  方梅影道:“上人的武功高到什么境界了?”

  圣女一笑道:“那很难说,前些年我们还能维持平手,到了最近几年,他就超出我很多,因为他学的是禅门正宗,究竟比我这旁门左道高明多了。”

  方梅影深吁了一口气道:“这就好了,否则魔宫之行,我实在担心,因为我从侧面观察,魔宫中的那些人,都已经突破体能的极限,进入一种全新的境界,如果我们无法搬出一两个绝顶的高手,实在难以压得住他们。”

  圣女笑笑道:“现在我认为圣宫武学的没落,的确大有可能,因为武学之途是日新月异的,守成不变的话,迟早会遭到淘汰,在这几十年中,跟天峰日月切磋,互相吸收所长,连我自己都超出往日所学的好几倍呢。”

  方梅影道:“圣女,说句不怕你生气的话,所谓圣宫绝学,实在并不足恃,飘香玉魔出身圣宫,而且能登上侍者的地位,可见她在圣宫中也算是个高手了,然而到了中原,她联合九大天魔,仍然敌不过天峰上人一剑之威,她得到圣女的绝学,却迟到几十年后,魔官才敢正式在武林中露面,可见她也知道中原武学的深奥,没有相当的把握前,不敢作轻易一试。”

  圣女笑道:“这一点我绝不否认,天峰跟我谈及天下武功绝学大概时,他也承认一点,中原武林中,虽然是各大门派的实力最雄厚,但天下武林高手十名之内,任何一家门派都沾不上边,因为他们都受了门户的限制,无法从事本门以外的武学探讨,成就限于一隅,难望大成。”

  方梅影一叹道:“门户之见,不知埋没多少人才,先祖着万象秘录,就是想把天下武学的纪要溶合一炉,只是他老人家的心愿很难达成,当世名家,无不秘技自珍,不肯把自己的心得公诸于世,先祖只能凭自己的观察,记录一个大概的渊源。”

  话才说完忽然有人接口道:“方姑娘如果有意继承令祖的遗志,我倒有意玉成,等我把身外之事一了后,我首先把自己的研究心得,供你作第一笔记录。”

  说话的是天峰上人,他依然一身青衣,手摇折扇,笑哈哈地站在路旁,圣女忙迎上去道:“天峰,出来了?”

  天峰上人笑道:“你知道我不会丢下你的,共同厮守了几十年早已养成了习惯,你已经成为我生命的一部份了,既然我无法把你留在谷中,就只有跟你出来了。”

  圣女笑了一笑,丝毫没有扭怩之色道:“我也知道你会出来的,你丢不下我,我又何尝丢得下你,如果到了山下,还是看不见你,我就准备回去,放上一把火,陪你自焚在我的蒙古包里了,你跟你的掌门徒徒孙怎么说的?”

  天峰上人笑道:“没怎么说,我只要求他革除我少林长老的身份,从此以后,我就是罗天峰,与少林毫无瓜葛了。”

  圣女一怔道:“他怎么肯答应的?”

  罗天峰-笑道:“他不答应也不行,因为他怕你再大闹一次少林,把达摩院给拆了。”

  圣女笑道:“我会这么不讲理吗?”

  罗天峰笑道:“那可很难说,四十多年前你就闹过一次,要不是我出来得快,达摩院中的罗汉堂怕不被你夷为平地了,不过这只是句笑话,真正的原因还是为了魔宫的事,我既然要参与,又不能牵连少林,只有把我少林的身份剔除,让我以自由的身份前去。”

  圣女道:“你们就是这么怕事?”

  罗天峰神色一转严肃道:“不是怕事,而是慎重,魔宫的行动,各大门派早在注意之中,而且这几年来,各大门派都有长老失踪,可能已经加人了魔宫,而且各大门派中,也都有了魔宫的人渗透进来。”

  方梅影一怔道:“少林有哪些人失踪?”

  罗天峰道:“藏经楼总监悟文,连同达摩院中三个长老,在五年前就不知去向,俗家长老中也有两个人不见了。”

  方梅影道:“是否确知他们人了魔宫的掌握呢?”

  罗天峰道:“不错!这是最近得到的消息,前些日子掌门人接到一封密函,是出自其中一人的手笔,他总算还没有忘记根本,信上劝掌门谨守门户,少管闲事,尤其是乾坤教的事,千万不能参与。”

  方梅影笑道:“少林就被这封信吓住了?”

  罗天峰道:“少林为武林一脉,而且为中原武学主流之一当然不会被一封信吓倒的,可是那封信上写得很婉转,说乾坤教虽有称尊武林之心,也有称尊武林之力,但不会用强迫手段去压迫那一门派就范,站在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立场,少林未便多事。”

  方梅影道:“这不是多事,维护武林正义是大家的责任,我们与乾坤教作对,也不是个人仇隙,严格说起来,乾坤教并没有认为做错了事,因为那是一个邪恶的组织。”

  罗天峰一笑道:“方女侠的看法并没有错,但少林是一个门派,行事必须求稳,乾坤教的作为在没有危害到武林公义前,我们不能硬指责人家的不是,正如刀剑是杀人的凶器,但佩带刀剑的人不一定就是杀人的凶徒……”方梅影道:“毒蛇在没有咬人前并不能说它对人有害,为什么人见到毒蛇就一定要打死它不可呢?”

  罗天峰道:“这不可一概而论,毒蛇是一定会咬人的,被咬了之后,就来不及了,所以必须防范于未然。”

  方梅影道:“乾坤教也是一样,魔宫中的人,多半是行为乖张、心胸阴恶之徒,等他们真正为害武林时,他们的势力已成,再去阻遏就迟了。”

  罗天峰笑笑道:“少林也没有一定说不管,所以我才去看一看,假如真是昔年十大天魔在暗中操纵活动,我当然不能坐视,只是我把话说在前面,事隔几十年,这些老魔头居然能健存不死,一身修为恐怕不是我能管得了的。”

  方梅影道:“前辈昔年单身一剑,就把他们挫败了。”

  罗天峰道:“昔年荡魔之举,是各大门派联合而行的,我只是凭仗技艺折服了几个狠手,令他们知难而退,因为各大门派的高手齐集,使他们不敢群殴,否则凭我一个人,我也没这么大的本事。一对一,我可以稳操胜券,两个对一个,我就不是对手了,所以那一次我们只能把他们逼出中原,却无法杀绝他们,狠拚起来,我们即使能达到目的,也必将付出极大的代价……”方梅影道:“前辈既然放过了他们,为什么又要穷追飘香玉魔不舍,一直追到大漠呢?”

  罗天峰道:“那是因为我们约法三章,要十大天魔退出中原,他们也答应了,别的人都没有违约,只有黎天真又杀害了几个侠义之士,我为了维护戒约,才追了去。”

  方梅影想想又问道:“魔焰固烈,但听圣女说,前辈经数十年苦修,艺业大进,为什么又说没把握了呢?”

  罗天峰叹道:“我不是无的放矢,火眼神魔还在前天到少林投柬邀担妮赴会时,曾经表演了一手绝技,他衣袖一挥,遥隔丈许,居然将寺门前一对石狮子震成碎粉。”几个人都为之一惊,江梦秋忍不住道:“一个人的内劲能修为到如此境界吗?”

  罗天峰道:“那堆石粉还留在少林达摩正院中,我检视一下,确是为一种极柔的内功震碎的,我潜修佛门禅功数十年,还到不了他这种境界!”

  方梅影笑笑道:“这并没有什么,相信我也可以做到,前辈如若不信,我可以当场试验!”

  她在路边找了一块磨盘大小的巨石,放在距离两丈之处,然后又摘了一枝茅草,遥空掷去,茅草竟然穿过巨石,将那块巨石整整齐齐,切成了两断。

  罗天峰骇然道:“方姑娘飞叶功力竟修到如此深厚了!”

  方梅影笑道:“前辈看我这一手比王平远如何?”

  罗天问道:“扬袖碎石,全凭阴柔之劲,摘草剖石,则是刚柔之劲兼济,自然是姑娘高明了!”

  圣女也道:“方姑娘,以你的年龄而具有这种修为,实在是令人难以相信了,你是怎么练的?”

  方梅影哈哈-笑道:“这也不难练,我不过是先用工具把石块切成两半放好,然后再用茅叶掷丢过去使它分开来而已,我相信每个人都做得到。”

  罗天峰一位道:“原来姑娘先做了手脚?”

  方梅影笑道:“如果不先做手脚,我那有这么大的本事,我若有这等功力,早就把魔宫揪住了过来,不必再上少林求援,搬请二位出山了!”

  圣女笑道:“就算先动了手脚,也是不容易,把一块大石头切成两片,也要相当火侯。”

  方梅影笑笑中,袖中取出一条金丝道:“这是用万载钢母合金铸成的钢丝,锋利不在任何宝刃之下,用它在石头中腰一勒就行了,因为只得两尺来长,我无法弄一块更大的石头来表演,否则还更精彩呢!”

  江梦秋把那段细丝接过去看了一下,笑道:“方大姊,听说你以前杀人时,刀光-闪,顽敌首落,大概就是用这条金丝的功能吧!”

  方梅影笑道:“不错,我把金丝的一端,系在匕首柄上,另一端扣在袖套上,遇上该杀的家伙时,故意拔出匕首,递出一式空招,对方没想到我的利器是这段金丝,以为闪过我的刀锋就没事了,连脑袋落地还不知是怎么死的,这本是我的秘密,现在为了向罗前辈说明王平远那一手是唬人的,只得亮了出来!”

  罗天峰道:”方姑娘认为王平远是事先弄了手脚了?”

  方梅影道:“一定是的,他可能是趁人不注意时,先用重手法把那对石狮震碎了,只留下外壳不动,然后遥空一拂袖,内劲对石狮稍稍推动一点就行了。”

  罗天峰想想道:“我初见石粉时,也认为不太可能,但法元掌门人言之凿凿,我也说不出所以然来,经方姑娘这一解释,倒是非常合理,不过他能以重手法震碎石狮,隔空丈许,再发内劲摧裂外壳,修为已相当可观!”

  方梅影道:“那当然,他多年前就成名武林,又潜修了几十年,总该有点长进,不过已不足为奇了。”

  罗天峰笑道:“假如事先布置一下,我也办得到了。”

  方梅影笑道:“岂仅前辈办得到,我们都可以勉强巴结,王平远那一手不失为高明,但也只能骗骗老实人,遇上我这个专门动心眼儿的,不必目睹,光是耳闻,就能拆穿他的把戏了。”

  江梦秋笑道:“大姊的智慧确是无人能及,无怪乎魔宫中人,个个都对你畏惧三分,连侯浪萍都把你认作是一个心腹之患的劲敌。”

  方梅影神情忽转幽怨地看了他一看道:“江兄弟!一个女人弄得所有的男人都畏如蛇蝎并不是件值得骄傲的事,我已陷得太深了,如果有机会让我回头十五年,我一定会摒弃自己的才智,做个最笨的女人。”

  江梦秋一怔道:“大姊,这是为什么呢?”

  方梅影苦笑道:“女子无才便是德,我自负聪明一世,却忘了圣人前贤所昭示的一句至理名言,自来才女与美人,无一不是薄命的,这不是天妒红颜,唯人自招……”圣女若有所感地道:“是的,方姑娘,我就是受害最深的一个,当年如果不是我眼界高,不肯屈居人下,任性而为,如果我能早点抛弃掉骄傲与这个圣女的头衔,跟着天峰离开了圣心岛,我们的遭遇不会如此。要躲起来几十年见不得人。我与天峰虽然已是夫妇,但也只有在圣心岛那一段时间是真正过着人间夫妇的生活,在嵩山隐居的这几十年,我们只是两个最亲密朋友,虽然同居一处,他有他的草庐,我有我的帐篷,咫尺天涯……”

  罗天峰红着脸尴尬地道:“妲妮,这是什么地方,什么时间,你说这些干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