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七 章

  宗仪的动作也不似刚才那么衰迈了,低头缩颈,身子整个矮下了一半,躲过他的一削,双手飞快地向他的胸前抓去。

  雷古人虽笨重,反应却十分灵敏,眼看着一剑扫空,居然没等招式使满,即已收了回来,剑锋一转,改扫为劈,向宗仪的当关砍落。

  宗仪见他变招迅通,无法再施展抓了,单腿拄地,身子弯成环形,很快地由他剑下滚了出来。

  双方只作了一个接触,却已险象丛生,使旁馆的人都微微色动,卓少夫首先喝道:

  “好!叠骨法加一擒龙手,以及后来的那式,掷地金声。龙老先生武功的路子真广。居然能得南北两家之长,不知铁铮与燕少实与老先生是什么渊源?”

  这家伙对方今武林动态确实有一手,叠骨法与那一招“掷地金声”都是南北闻名的小巧功夫,为浙地四明山主燕少实的独门秘技。

  宗仪那抓擒龙手,却是北边铁挣的成名绝技,铁家擒龙十八手以刚猛见长,却是硬碰硬的空手对白刃的外门武功。

  宗仪不过才使了两手,却被他高声叫破了。

  宗仪滚出丈许远近,恢复直立姿势,笑道:“大人法眼如电,老朽隐藏身分倒是不假,那两个人都可以算是老朽的子侄辈,卓大人不妨想老朽是那一家的。”

  卓少夫沉思不语。

  雷古对宗仪也不象先前那么轻视了,长剑横抱在胸前,似乎在考虑下一招该用什么招式。

  铁铮与燕少实都是名满一时的武林豪雄,虽然没有正式开山立派,声势却绝不在任何门派之下。

  燕铁两家的门人侄子很多,多得无法计算,他们两人的武功高强,辈分最高,所以才居于领导人的地位。

  然而宗仪却说他们是他的子侄辈,刚才他把两家的功夫演练得如此纯熟,看来似乎不会假。

  不过燕铁两家处南北,水火不能相容,他们两人自负更高,从未听说他们有过长辈,尤其是共同的长辈。

  看来这个老朋友的身份也不简单,虽然早知道他龙亭这个名字是靠不住的;但他究竟是谁呢?

  天下剑道好手他了如指掌,拳脚之道却比较生疏,因此他只有把解开心底谜的希望放在卓少夫身上去了。

  雷古沉思片刻,蓦地大喝一声,踏前数步,长剑向前推出。攻出了一着怪招。

  本来以他手中这种长家伙,多半是砍削用的武器,很少采用戳刺的招式,可是这一剑他却用了刺式。

  而且刺的部位也很怪,非胸非腹,这一刺是取对方腿弯中间的空隙,简直是大出剑法的常规。

  宗仪也弄不懂他这一刺是何用意,因此一时未作任何应变措施,实际上也无此必要,因为他那一刺并无作用。

  宗仪的判断中,他定然会象上次一样,在中途变招的。

  可是雷古那一刺全无变招之意,直到长剑在两腿的空隙中透过有两尺多深,他才浮起得意的笑容道:“老家伙!这一次我看你用什么方法能逃出我剑下。”

  宗仪不禁怔住了,心想这是什么话?以现在的姿势,自己用任何方法都可以脱离他的剑势范围,而且轻易之至,对方得意些什么呢?想到这,身子轻轻一动。

  雷古的动作比他更快,跟着也是一动,剑锋向着他的相反方向移去。

  宗仪的动作只要加大点,立刻就有断腿之虞。

  吓得他连忙又恢复原来的样子,雷古也将长剑恢复原状。

  旁观的人也不禁发出一声叹息,万没想到宗仪会受困于这么一招怪式,虽然目前并无危险。

  可是全身却在对方的威胁之下,除非对方有意先动伤人,那么以宗仪的身手,还可以有一丝脱困的希望。

  因为空手入白刀,完全是以快对快的战法,敌动我动,循其势而蹈其隙,现在却反被对方把握住了这个优势,老头子的脸上开始现出了着急的神色,额际汗珠隐隐,显示出他心中的焦色。

  南宫一雄发出一声轻叹道:“想不到宫廷之中,果然还有几个能人……”

  卓少夫轻声一笑道:“好说!好说!至于这次伴随下官前来的三教师,还不算是庸手。”

  云天凤却冷笑声道:“未必见得吧!没有出手的两位不敢说,这番邦的蛮子却是天下第一号的大饭桶。”

  卓少夫微微一怔道:“若陈夫人处在龙老先生的地位,又当如何处理?”

  云天凤抬眼向天,口角带着不经意的笑容道:“世事如走棋,不着急便是高手。”

  此言一出,四座皆动,这句话太有道理了。

  宗仪此刻无论朝那个方向移动,都无法脱过雷古的追击。

  惟有站着不动,却可以因静制动,只要雷古一个不耐烦而有所动作的话,他就可以趁机脱身了。

  高手动武,比修养也比智慧,由此可以看出,云天凤似乎高于在座的任何人一筹。

  雷古神微动,接着冷笑一声道:“我知道,你们中国人讲究小巧轻跳之技,所以才想出这招剑式专门克制对方两腿,以绝其轻跳之源,而且我也防备到你刚才所说的不动之法,特别在耐性上下过一番功夫,大家不妨千耗下去,吃亏的未必是我……”

  宗仪本来已经有一丝喜色,听完雷击的话后,又不禁担心起来,神情也由轻松变为焦燥。

  云天凤又笑笑道:“铁肩担风月,担起终须歇手、你既然自信耐性过得去,倒是不妨耗下去看看,至少龙老先生是空手,总比你擎着几十斤重的铁剑轻松多了。”

  雷古神色又是一变,默思片刻后,终于叹了一口气,把长剑抽了回来道:“陈夫人!算你厉害,我放弃这一剑了,虽然我相信这老头子不准能耗得过我,但是即然能说出那番道理,足证这一招还是有缺点,一个高明的剑手所使的每招式,都应该是完整无缺的……”

  这大秦剑士的行为虽然粗鲁,可是他的胸怀却十分光明,使得大家对他的印象也改变了一点。

  宗仪这下子才真正地松了一口气,双腿不由自主地分为前后丁立,象是怕他再来第二次。

  云天风轻轻一笑道:“龙老爷子,您若是不改变战略,打下去一定会吃亏的,须知攻击才是最好的防御,刚才您若是一味采取主动,便不会受到那种威胁了。”

  卓少夫立刻一笑道:“陈夫人这番见解似乎与内家武学的宗旨大相违背吧。”

  大家都同意卓少夫的话,因为宗仪的武功路数,多半是趋向于内,讲究的是谋定而后动。

  云天凤冷笑一声道:“交手如用兵,并不是固定不变的,最主要的是看对手的状况,像这位雷古教师,恐怕一味来用内家的战术,刚好上了他的当……”

  大家听完了他的话后,都为之一凛,雷古的剑法似乎专门是为了对付内家武功而设的,只有反其道行之,才不会为他所乘。

  宗仪双掌一错,立刻象一阵风似的卷上去。

  本来武功之道,就是千变万化,就没有固定的章式。

  而动手之间的招式,尤其讲出奇制胜,攻人之不备,为之上策。

  反过来说防守得宜。使人之不能功,也不失为致胜之道。

  雷古与宗仪交手了三十几个回合,因为他是以兵器对人家空手,心理上先有了一个准备。

  这家伙虽然是外国人,对中原武学却了解颇深,心知空手入白刃的功夫多半是内功以静制动的上乘手法。

  所以他的剑术专门在一面制敌之下,每一剑发时固然是声势万丈,却绝不深入,已招至六成,必有变化。

  宗仪好容易看准了他剑上空隙,乘机反攻之际,他的招式立刻就变了,弄得宗仪狼狈不堪,要不是靠着多年苦练应变迅速,恐怕早已伤在对方的剑下了。

  终于这其中的关联被心机灵敏的云天凤看穿了,一语道破后,宗仪如梦初醒,像他这种老经验只要明白了自己的缺点,立刻就懂了补救的方法,所以拳风一转,反而自动地抢攻上去。

  一招接一招,出拳快捷,却又留下了退步余地,只要对方稍作防御的准备,他早已在另一个空门上进招了。

  拳发如江河大海,波澜起伏,万千变化,拳风则波涛壮阔,生生不息片刻之间已由劣势转为优势。

  观战的人多半动容,云天风尤其得意。

  奇怪的是对方三个同来的人却漠然无动于衷,好象雷古的生死胜负与他们毫无关系似的。

  尤其是那两个扶桑剑士,镇定得如两尊石像,观战片刻干脆闭起眼睛来养神了。

  这情形使得云天风多少有点失望,忍不住问道:“卓大人,看来你们这几个人似乎并不太和谐。

  卓天笑笑道:“何以见得呢?”

  云天风冷笑道:“局势甚明。何必还要我多说。”

  卓少夫又笑了一下道:“夫人原来是说我们不替雷古教师关心,由此可见夫人对官场中的情况不甚了解。”

  云天凤略为有点生气地道:“官场情况是怎样的?”

  卓少夫笑道:“官场中只有本身的荣辱,不计其他,雷古教师胜了是他的光荣,败了也塌不了别人的台,也许还是别人出风头的机会……”

  云天凤不齿地道:“这是什么话……”

  卓少夫笑道:“这是老实话,所以一般江湖武师都不愿意进身官方效力……”

  云天凤哼了一声道:“那么你们……”

  卓少夫立刻道:“下官簪缨世族,生来是官场中人,至于这三位老师,他们思想藉此宏扬本国的武技,当然富贵与权势,也是吸引人的一个原因。”

  云天凤抗辩道:“挟技任侠,邀游四方,一个自由之身,不是比富贵更有价值吗?”

  卓少夫仍是微笑道:“夫人说的是江湖话,一旦身入官场,你就会改换一种看法了。”

  云天凤气愤地道:“这么说来,你们是希望落败了,好让你们有个表现的机会……”

  卓少夫笑笑道:“以那二位扶桑教师的立场而言是这样的。而早一点达成协议,下官就可以交差了。”

  卓少夫微微一叹道:“下官原来希望这事情能够和平解决的,夫人自作聪明,恐怕要添麻烦了。”

  这番话不禁使得云天凤莫明其妙,其余的人也为之一怔。

  片刻之后,南宫一雄突然明白他言之所指,连忙朝宗仪叫道:“龙老哥!改换拳路,千万不可冒险求进。”

  宗仪这时已将雷古逼得手脚忙乱,听见南宫一雄的喝声后,仍是不明白他的意向。

  而且刚好一拳虚晃,引得雷古移剑来挡,露出右胸一个空隙,机会太难得了,猛喝一声,左拳直捣进去,势子又疾又稳。

  照理说雷古是万难躲过这一拳。

  因为宗仪的身子也卷了进去,距离又短,同时他的右手还托住了雷古的肘拐,使他无法能抽剑自保。

  谁知雷古的手法快到绝顶,持剑的右手飞速地绕向自己颈后。

  将剑移到左手上,寒光乍闪,向宗仪的手上削了下来。

  情势危急到了极顶。

  云天风、陈剑、南宫少雄与他的姊姊南官玉梅都发出一声惊呼。

  宗仪眼看一臂即将不保,情急之下,猛然大吼一声,也不知他用什么方法,居然使雷古的身子,向后一晃,剑势歪了一点,斜斜地砍了下来,掠过宗仪的肩头,削下了一片衣服,微带着一小片血与肉。

  这大秦剑客倒是颇能遵守武林规矩,见宗仪负了伤并未继续进击,横剑笑喝道:“老头子,你恁着一双空手。居然能与咱家硬拼六十多招,咱家虽然胜了你,也觉得十分佩服。”

  宗仪手抚着肩头伤痕,颓然地道:“阁下剑术超群,老朽心折,同时也深谢剑下留情。”

  雷古哈咕大笑道:“老头子!你别客气了,咱家刚才那一剑并未留情,本来是想砍下你一条胳臂的,只是不知道你用什么方法,将咱家的身子撞歪了。”

  宗仪脸色一变道:“阁下何必太谦,老朽拳未及身的怎能将你……”

  卓少夫突然哈哈大笑道:“龙老先生!也许下官该叫你一声宗大侠……”

  宗仪脸色又是一变道:“卓大人不要开玩笑,怎么随便替老朽改了姓氏呢?”

  卓少夫微笑道:“姓氏能改,破玉拳式与开山神拳的隔空传劲却无人能够顶替,宗大侠为了什么要隐姓埋名呢?江湖中成名武师的动态下官莫不了如指掌,只有素衣郎君宗仪却如神龙乍隐,有四十年未知消息,却不想能于今日不期而遇,真是幸会了。”

  宗仪一言不发,默然走了回来。

  南宫一雄也泛着一脸惊容,抱抱拳道:“老哥哥!你瞒得我好紧……”

  宗仪苦笑一下道:“老朽埋名有隐衷,实在不便启齿……今日失风败阵,尤愧对昔年虚名,城主请还是以龙亭视老朽吧。”

  南宫一雄倒是不能再说什么,那雷古却发一声狂笑道:“卓大人,你一直对我说中原江湖人物如何了得南宗北居,尤为人中之冠,居志超咱家没会过,这个宗老头儿看来可实在不算怎么样。”

  这番狂语使得厅中每一个人都有点愤愤不平。只有那俩个扶桑剑士例外。

  卓少夫听来也有点不是味,冷笑一声道:“宗大侠.下官该如何答覆他?”

  宗仪沉声不语。

  陈剑忍不住了道:“宗老前辈!撇开私情不论,今日之事,乃是整个中原的荣辱,您可不能再保持缄默了。”

  宗仪仍然没有反应。

  云天凤只得再逼他一句道:“宗老先生,你要是这么不爱自己,那个长眠于地下的也会为你含羞九泉,你别对不起死者。”

  陈剑是明白的,其他的人却不解这几句话何以会有此大的效力。

  但见宗仪长叹一声,慢慢又走了出来,凌空一拳,对准厅上的一根石柱击去。

  但见霹雳声响,石屑四散。

  宗仪遥隔半丈,竟将那根石柱击穿四寸多宽的一个大洞。

  卓少夫鼓掌大笑道:“佩服!佩服!宗大侠拳力精深,老当益壮,比传闻中尤甚,当年拳碎泰山石敢挡巨碑,已足使天下为动,恐怕还没有人能相信呢。”

  宗仪却轻轻一笑叹了口气,朝卓少夫摆摆手道:“卓大人,老朽为势所逼,不得已出此,尚请大人代为掩饰一、二……”

  卓少夫点点头道:“这点下官可以答应,但不知大侠何以对世事灰心至此……”

  宗仪摇摇头道:“哀莫大于心死,老朽心灰于四十年前,又死于今日,请大人不必再问了。”

  说完又走了回来坐下,雷古却张大了嘴,望着石柱上的破洞,透出一付难以相信的神色道:“巫术巫术……”

  卓少夫冷笑一声道:“就算是巫吧!若宗大侠方才用这样的劲力攻你一拳,你将是怎样的结果?”

  雷古顿了一顿才道:“咱家比的是剑术不是比巫术,因此咱家绝不认输。”

  卓少夫正待说话,宗仪又站起来道:“雷古老师,老朽首先声明那一拳是苦练的功夫,绝不是什么巫术,不过老朽也绝不矜此为胜,以招式而论,阁下那一手左右互换绝非常人所能及,所以老朽甘心认输。”

  卓少夫见宗仪自己认输了,自是不便再说什么,沉默片刻后,才对南宫一雄道:“城主!看来要雷古教师认输,你必须另派剑手出场了。”

  南宫一雄一皱眉头,目光移向陈剑与云天风,心中颇有请他们两人中一个出来之意,只是口中却不好意思说出来。

  南宫少雄没有办法,只得朝座上的父亲摇摇头,一拍腰下的佩剑,走到雷古对面道:

  “大教师,在下来领教儿手变招。”

  雷古看了他一眼道:“好吧!咱家可没兴趣陪青年人淘气,不过不击败你,你父亲就不会出手,我们就以十招定输赢吧!”

  卓少夫轻轻一笑道:“雷古教师!你别说得太冒了。南宫少侠的一柄剑,打遍江湖无敌手,你这十招之限未免太夸口了。”

  雷古不经意地道:“那是他遇见的对手太差劲。”

  南宫少雄似乎被他的态度激怒了,呛然拨出长剑,精光四射,哈哈一笑道。“大教师太客气了,十招之限,在下仍以为太多,我们各以三招为限吧!”

  雷古看他的剑,微微动容道:“你使得是宝剑吗?”

  南宫少雄淡淡一笑道:“宝剑算不上,只是遇上废铜烂铁,这柄剑还算锋利,大概一剑就可以解决了。”

  雷古怔了一怔道:“是宝剑咱家也不怕,咱家这柄剑虽是生铁所铸,相信还挡得起砍两下。”

  南宫少雄恭身献剑,然后笑道:“大教师请小心,在下要进招了。”

  语毕身随剑走,剑尖抖开千百点星雨,飞罩下去。

  雷古大喝一声道:“来得好!”

  振腕在面前布起一层剑幕,叮当的急响中,将第一招挡了过去。

  南宫少雄笑着又攻出一剑,竟是最俗的招式“力劈华山”雷古征了一怔。

  稍后才明白他是想利用剑锋的锐利来削折自己的长剑。

  当下毫不考虑地举起剑迎上去,叮当声响中,剑下冒出一溜火花,四处乱溅。

  雷古的态度不似方才轻松了,因为他试出这年青人的剑招凌厉不说,腕力之强并不在他之下。

  同时他的膀子里也感到一阵粉末撤下,刺得皮肤难受,他知道是自己长剑上被削下的铁屑,心中更为吃惊。

  因为他这柄长剑,是经技师特别冶炼的合金所铸,生铁只占了极少的成份,锋利坚实,在大秦身经百战,从无一丝损伤,踌躇满志,这才携至中华……

  高明的剑手毕竟沉稳得多,心中虽然痛惜剑刃受损,态度却更见冷静,长剑横持,以待对方继续进招。

  可是南宫少雄连攻两剑后,即已止住不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