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慕龙话犹未完,忽听房门外传来一个非常冷静、也非常自信的声音,道:“就是我!”

  “是不是?”

  此言一出,房内所有人尽皆不期然朝这个异常自信的人瞥去,不看犹可,一看之下,小瑜随即小脸陡变,指着来人低呼:“啊!是……他!就是他……”

  “救了我!”

  但见此际步进来的人,居然真的是一个年约十一岁的男孩!一头不经意洒下来的散发,一副矫健身材,确与小瑜昏迷前依稀瞥见的恩人无异!

  惟是,当小瑜再定神瞧清楚这个男孩的面目时,她便知道自己认错人了。

  她虽然只看见那个救她的男孩背影,惟也隐约感到,那男孩像有无限沉郁,然而眼前这个外型与之相若的男孩,给她的感觉却是全然不同!

  眼前男孩眉如吊剑,目光如星月炯炯有神,满脸流泻着一抹掩不住、藏不住的自信神采,他自信得一如一个皇者,剑中皇者……

  似乎,不独他的声音听来异常自信,他的人,比他的声音更自信。

  而当这个男孩的眼睛看着小瑜的时候,仿佛,他像要看进她的心里,他在读着、探究着所有他所看见的人的——心!

  霎时之间,小瑜被这个自信的男孩看得满脸通红,随即低下头不敢望他。

  那男孩嘴角微翘,笑道:“小瑜表妹,你肯定,救你的人,是——我?”他的语气成熟,完全不像一个十岁出头的男孩。

  表妹?这男孩唤小瑜作表妹,难道他是……?

  小瑜迅即醒觉这男孩是谁,不过她的姊姊荻红却比她更快一步肯定,抢着道:“啊,你……就是……”

  “应雄表弟?”

  不错!这个年约十一岁的男孩正是慕龙与慕夫人的唯一亲生儿子——应雄!

  亦正是当年剑圣认为长大后必定会成为万剑之皇的——孩子!

  “嘻!难怪难怪!虎父无犬子!应雄表弟真的如舅父一般神威凛凛,气慨不凡啊!”

  荻红又涎着脸说,这些奉承之言,十二岁的荻红真是“驾轻就熟”,朗朗上口,许多时候,她也不知自己在胡诌些什么。

  然而此番奉承之言,听在“应雄”耳里,却令他挂在脸上的笑意霍地一扫而空,他霎时面色一沉,转脸对荻红道:“废话!谁容许你唤我——表弟?”

  “告诉你!我‘慕应雄’除了父母,任谁的名号也不能在我之上!你敢唤我作‘表弟’,那即是我的表姊了?我不介意你是男是女,但,以你能力,你以为你配在我之上吗?”

  这一着真是大出荻红意料之外!想不到这个十一岁的表弟居然倨傲至此,她太懂看“风火头势”,登时自讨没趣,噤若寒蝉!

  一旁的慕夫人亦微感意外,因为向来围绕在其儿子身边的,不外乎那群家丁婢仆,各人均对他恭恭敬敬,唯恐阿谀奉承不周,一直相安无事,却不虞自己儿子原来一直介意自己的名号在别人之下,当下出言劝道:“应雄,别对荻红无礼,表亲应以礼相待。”

  慕龙瞧见自己儿子一脸倨傲,却反沾沾自喜道:“夫人此言差矣!应雄能有不甘屈于别人之下的自尊,这才是男子汉大丈夫该有的心!男人,本就应该如此!”

  慕夫人见慕龙如此偏袒儿子,一时间也拿他没法。

  此时,应雄又回转脸,直视着小瑜,笑意又再回到脸上,他似乎对小瑜甚感兴趣,也似乎较为尊重小瑜,多于尊重荻红,但见他又笑问:“小瑜表妹,我在问你一次,你真的肯定,救你的人,是我?”

  小瑜面对这个她一直很想一见的表哥,虽感他的自信气度实在没令她失望,惟亦给他看得浑身不自在,期期艾艾的答:“不,我想……我是认错人了,你不是……他,但你的身材、容貌……”

  应雄未待她把话说毕,似已预知她要说些什么,先自问:“我的身材、容貌,与他很像,是不是?”

  “是。”

  “既然相像,那为何如今,你又认为我不是他?”

  “因为……”小瑜讷讷的道:“我虽没有看清楚……他的容貌,但……不知怎的,却感到他看来很……沉郁,但……应雄表哥你……你却……”

  她不知该如何形容眼前这个脸带过分自信笑容的应雄表哥!应雄双目一转,反代她说下去:“我却过于自负?骄横?”

  他居然自我品头论足,毫不介怀!小瑜微感愕然;惟就在她愕然之间,应雄那似会看进人心底深处的目光已经放过了她,他改朝其父慕龙一瞄,笑道:“爹,看来,小瑜表妹遇上一个与孩儿同龄、且外型相若的救命恩人;孩儿自小得爹传授家传掌法,要对付那刀疤双煞,似亦不成问题,但,想不到方圆百里之内,竟还有另一个男孩可以对付刀疤双煞,爹,你看有趣不?”

  “我,真想见一见这个与孩儿外形相像的——男孩!”

  说至这里,应雄目光之中,竟尔崭露一丝不应他这个年纪该有的战意!

  慕龙不语;是实上,他的心里也在称奇。当年他凭一套家传“慕名掌法”晋身朝廷名将,掌底下功夫已是非同凡响;若是跻身武林,想必亦可入十大高手之列。究竟在方圆百里之内,有谁家孩子与他调教的亲儿子并驾齐驱?

  正自思忖之间,忽闻房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家丁冲门而进,叫道:

  “老爷!夫人!”

  但见这家丁满脸慌惶之色,像是刚看见什么惊人物事似的,慕龙及慕夫人见状不由大奇,慕龙更即时问:“阿福,你何事如此慌张?有什么要禀告吗?”

  阿福慌惶之色未定,已急着结结巴巴的道:“老爷!不得了哪!我们府内所养的十数头大狗都在狂吠不止啊!”

  “什么?那些畜生们为何吠?”

  “它们……全都在吠一个人啊……”

  “吠谁?”

  “它们在吠……”阿福说话太急,一时间上气不接下气,唯有猛地吞了一口涎沫,继续一字一字道:“它们在吠……”

  “二少爷啊!”

  二少爷?那岂非是慕龙那个据闻会刑克至亲的义子?他终于在无人无马无车无情相接之下,孓然孤身,远涉千里回来?

  小瑜闻言,一双眸子登时泛起一斯期待之色,慕夫人也是热切期待,而慕龙的亲生儿子应雄,双目更浮现一道精光!

  只有慕龙,却是眉头一皱,当年他虽是欲以此子鱼目混珠,代替其亲身儿子出战剑圣,惟不虞竟买了一个孤星回来,此刻固然亦不欢迎这个刑克至亲的孩子,但见他捋须暗忖:“他……终于回来了?好家伙!能独个儿远涉千里,身心倒真是铁铸的!我满以为他定熬不住了,想不到,一个十一岁的男孩,会有此超乎常人的耐力……”

  一念至此,慕龙又问阿福:“他既以回来,那群畜生又为何吠他?”

  “不知道啊!小人乍见二少爷甫进屋门,十多头大狗便开始朝他狂吠不止,而且一面吠还一面向后退缩,像是非常恐惧,害怕会被二少爷克死似的……”

  说到这里,阿福当场掩嘴,他自知失言了。

  幸而慕龙也没责怪他,他仅是朝房内众人道:“夫人,‘英名’既已回来,我们这就去看他!应雄、荻红,你俩也一起来吧!小瑜,你刚刚醒过来,还是躺在床上多休息的好!”

  小瑜本来很想一睹这英名的卢山真貌,不虞慕舅父却要她留下来,登时感到没趣,此时慕龙夫妇与其姊荻红已步出房外,只有应雄还是未有举步,他自信的目光又再度落在小瑜脸上,遽地问:“你,似乎也很想见一见我的——二弟?”

  小瑜俏脸一红,低下头:“应雄……表哥怎地这样说人?我……也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是吗?”应雄的眼睛又在打量着她,似要看进她的小心里,还打趣的说:“女孩子真麻烦!明明是很想很想了,还在装蒜!”

  “像我!我便从来不讳言很想见一见自己这个二弟了!坦白说,他从小便被送离慕家,我也从没见过他,他到底会是什么样子呢?”

  “如果,真的如爹所言,他能克死两个乳娘、八个师父,本领倒真不小!也可真不简单!这样精彩的二弟,真令人好生期待啊!”

  他的语气一点惧意也没有,显见他并不如其他人般惧怕被这个二弟克死,相反更感到非常有趣。

  “你,真的不想见见他?”他猝地又向小瑜重提适才所问。

  “我……”小瑜一时间不知所措,不知该怎样回答。

  应雄复再一笑,道:“还我什么?瞧你!爹虽然吩咐你好好休息,但你看来并非荏弱多病,真的需要躺那么久吗?”

  “看你也是心痒难熬了!你还是——”

  “跟我来吧!”

  应雄说着,猝地以柔劲一把拉起小瑜,就这样挟着她向房外飞驰而出。

  “应雄表哥……”小瑜不虞这个表哥居然身负轻功,敢情是慕舅父悉心调教所致,更不虞他会无视老父的吩咐,斗胆带小瑜一起去看他闻名已久的二弟!

  然而,这不正是她期待多时的事情么?

  此刻把她挟着飞驰的应雄,无论在谈吐、心态、眼神方面,对小瑜来说,都像是一个过份自信的“怪物”!

  一个并没有令她感到失望的怪物!

  至于那个唤作“英名”的二表哥,又会否令她失望?

  也许,这个被易名“英名”的“英雄”……

  会是一个比应雄更匪夷所思的——怪物!

  更可怕的——一代天骄!

  他,一直都在低着头。

  婢仆们诧异地盯着他,窃窃私语,就像在盯着一头怪物。

  十多头恶犬,亦已夹着尾巴瑟缩,愈退愈远。

  可是,他还是在低着头。

  英雄不低首,低首不英雄。

  他为何低首?

  当慕龙与妻子、荻红赶至慕府厅堂的时后,他们便看见低首的他。

  一个低首的“英雄”!

  但见他年方十一,一身墨黑的素衣,竟尔染满风尘,污脏不堪;他的左手,更紧紧执着一个小小的残旧包袱,极为寒酸卑微;他亦没有坐在慕府豪华光滑的家俱之上,像是唯恐自己的污脏卑微,会污了家俱颜色。

  惟是,他纵然仅是坐于厅堂内其中一个不太触目的暗角,慕府的厅堂却实在太漂亮,也太具气派了,无论他如何想把身上的寒酸、卑微藏于暗角,也是藏无可藏,他,还是那样令人侧目。

  厅堂上的婢仆远远看着他,大家都不大愿意上前与他接近,就连那十多头恶犬,似亦不欢迎他这个身世卑微的稀客。

  故而,当慕龙第一眼瞥见他的时候,不禁被他身上所散发的穷酸气息弄得眉头大皱,而像狗般尾随慕龙而来的荻红,更是“明目张胆”地目露厌恶之色,连她这个前来寄居的人,也瞧他不起。

  只有慕夫人,乍见这可怜兮兮的孩子,登时眼眶一红,鼻子一酸,喜极高呼,是发自真心的喜悦高呼:“英……名?”

  “你就是英名?”

  那男孩见府内所有人和狗都对他望而却步,实不虞贵为主母的慕夫人甫见自己,却一点厌恶的意思也没有,还由衷喜悦,他虽然仍低着头,令人瞧不见他的面目,惟亦轻轻的点了点头,嘴角更似流露一丝无言感激;可惜,并没有人发现他的感激。

  “太……好了!英雄……不!英名!你可知道……娘想得你好苦?”

  慕夫人一面呼唤,一面已走上前,不惜纡尊降贵,俯身热情的搭着这孩子的双肩;所有人和狗都因他浑身的污脏寒微而避开他,惟有她,还是毫不在乎身上的锦衣会给这孩子弄污,异常乐意的与他亲近。

  她竟还情不自禁泪盈于睫,呛然道:“真……想不到,你以长得……这样高大了!

  孩子,你可还……记得,当你很小很小的……时候,娘把你抱在怀中……哺乳,那时候……

  的你,眨着小眼睛……看着娘,好像……很很害怕娘会像其他人般遗弃你……的样子;由那时开始,虽然你并非……娘所出,娘已认定……你是老天爷赐给……我的第二个儿子,娘一定会……好好的……把你抚养成人,可惜……”

  不错!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情!慕夫人一心将他视为己出,除了他天性善良,也可能因为这孩子给她的第一眼异常特别,她与他虽无母子之分,却有母子之缘!一切一切,都逃不出缘……

  可惜的是,中国男人向来都不太重视中国女人的说话,无论她如何不愿,还是无法改变这个孩子被送往外面拜师的命运……

  慕夫人有柔声细问:“孩子,你在外……已快十一年了,这些年来,你活得……可好?”

  这还用问!瞧他那一身褴缕粗衣,那满是污垢的小手,和那破旧的小包袱,陪伴他多年的,想必只有不堪提的飘零身世,他活得很糟,并不好。

  可是,看着眼前慕夫人为再见自己而感动得双目泪流不停,这个唤作“英雄、英名”

  的孩子隐隐有所触动,他似乎不忍让慕夫人牵肠挂肚,本来无甚反应的他,居然又再微微的点了点头,沉声答:“我,很好。”

  “娘,不用挂心。”

  他终于张口说话了!简短的两句话,令人对他的印象更为难忘。皆因他的声音异常缓慢而低沉,低沉得不像一个孩子。惟是,他语调却是温暖的,他并不冷,至少对慕夫人不冷。

  然而,尽管慕夫人对此子相当热情,这孩子还是并无热烈反应;他好像总与人保持一段不长不短的距离,是否因为他自惭形秽,认为别人不愿亲近他,故才先自行与人保距离?

  慕夫人还发觉,这孩子的话声,竟尔与应雄有七分相似。

  慕夫人摇首道:“不!孩子,你真……懂事,不想娘……担心;但,你别要骗娘了!

  这些年来……你换了七、八个师父,居无……定所,一定过的不好!不过,以后……你可以好好安心!娘一定会好好补偿你,以后你不用再流离失所;慕府,将会是你最后的归宿,孩子,你明白么?”

  他为何不明白?只是,人世间许多时候,都会有意想不到的别离与沧桑,要避也避不来;曾历尽十一年颠沛流离生涯的他,从表情看来,似乎比慕夫人更明白生命无奈。

  慕龙当初收养此子,其实是当年鲍师爷想出的妙计,本欲以此子将来代替自己的宝贝儿子出战,所以一直皆未有告诉其妻慕夫人,此子便是当年其邻秋娘所生的孩子,更不料自己千不买万不买,竟买了一个克星回来。

  他造梦也没想过,自己已故意对他诸多留难,更特地不派人接他,他还有这等本事孤身千里回来,更没料到,自己妻子对此子思忆之深,当下倍为不悦,打断道:“不错!

  慕府,将会是他的最后归宿,不过,倒也要看他能否配长住这里;夫人,你看他,你一片好心与他说话,他居然连抬首看你一眼也没有,还一直在低着头,紧握着那个见鬼的破包袱,这包袱内里到底会有什么宝?会比夫人的嘘寒问暖更重要?”

  一言惊醒,慕夫人方才发觉,英名虽已与他说话,却一直皆没有抬首看她一眼,惟她也不太介意,她只是温然为他辩护:“不是的!老爷,长路遥遥,我看英名敢情是太倦了。英名,来!让娘为你拿着包袱,再带你到你的寝居休息去吧!”

  说时已伸手欲为他拿那破包袱,讵料,出奇地,他居然双手紧握包袱,似不欲将之递给慕夫人。

  慕夫人一呆,但心想他只是不习惯给人服侍而已,遂也不以为意,慕龙见状却即时乘势道:“小子!你娘对你如此殷勤,何以你偏不领情?你那破旧寒酸的包袱里到底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鬼东西?快打开让我一看!”

  慕夫人见慕龙动气,深恐他难为此子,连忙劝道:“龙,孩子的包袱有什么好看的?

  想必只是些小孩玩意!就让孩子有他自己的秘密吧!”

  慕龙却坚持道:“夫人,向来慈母多败儿,我知你心地善良,不想刻薄任何孩子,即使他不是你亲生的孩子!但,你若是为这孩子好,便该对他严家管教,不该纵容!”

  一旁的荻红一直甚为厌恶眼前的英名,心想此子比慕舅父的亲生儿子,真是地泥与天云之别,又见舅父甚为不喜此子,更存心推波助澜,附和道:“是呀!舅父说得对极了!其实,我们小孩子又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呢?英名表弟的包袱内,想必也不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东西吧?”

  骤闻荻红此语,英名虽仍没抬首瞧任何人一眼,却又沉沉道:“这包袱内的东西,娘,不应看。”他的语气还是那样低沉,低沉得有点卑微。

  他这样说,慕龙益发奇上加奇了。

  荻红为要讨好舅父,忽地道:“唏!有什么是舅娘不可看的?你就先给我看一看吧!”

  说着已伸手欲夺过英名手中包袱,谁知不知怎的,但见包袱影子一晃,她的手居然落空,包袱已握在英名另一手之上。

  想不到他的手竟可那样快!

  然而年纪小小的他,出手虽然快,还快不过功力深湛、已可列十大高手的——慕龙!

  只见慕龙魁梧的身形一动,居然动如脱兔,五指一抓,已然把那破包袱强过来,接着使劲一甩,包袱应劲而开,登时“劈劈啪啪”之声大作,内里之物已全都跌到地上,慕龙定睛一瞄,当场一面铁青!

  却原来,包袱内的,赫然是为数不少的木雕“灵牌”,霎时“灵牌”撒了一地,情景诡异非常!

  慕龙见状怒不可遏:“妈的!小子不祥的很!怎地带着这堆灵牌入我家门?你想咒死我全家?”

  语生方歇,已一腿重重踩在那多灵牌之上,以其无俦腿劲,登时把不少灵牌踏为两截!

  “不……”这个英名眼见慕龙踏碎灵牌,一直对所有事淡然处之的他,亦不期然罕见地低呼:“别要毁了它们……”

  说罢忽地身形一掠,竟已掠至慕龙身后,小小的双手紧抽着他的腿,慕龙更呈老羞成怒,骂:“嘿!小畜生想阻我?你还未有这种本事!”

  正想一腿把他扫开,谁知方才惊觉,自己给其紧捉的腿赫然抽腿不得,登时心中骇异:“啊?小畜生怎地生就这股蛮力?我数十年的内力已自诩不浅,他竟抱得我抽腿不得,好天赋异禀的小家伙!”

  正要加强腿劲把他甩开,就在此时,蓦听慕夫人呼道:“龙!求求你住手吧!你瞧!”

  慕龙立顺着慕夫人所指一瞥,只见满地给踏毁的灵牌,全都刻着甚么“恩师之灵”

  的字,共有八个之多,随即心头一懔。

  慕夫人异常怜惜的看着英名,又是潸然泪下,温柔的道:“孩子,这八个灵牌,定是你这十一年来八个亡故的……师父吧?你不想把它们的灵牌抛弃,所已才会把他们带回来,以纪念八位师父的教导深恩,是不是?”

  英名依然垂下头,但却并没有否认。

  慕夫人深深感动,叹道:“很好!一饭一粟,一字一招,皆是师父深恩!想必,你八个师父也是……爱材之人,对你一定……青眼有加……”

  是的!在这小小的孩子脑海之内,不期然又泛起过去十一年来一幕幕的情景……

  他一生最早的八个师父,尽管每人所源出的门派皆非什么名门正宗,所学的也非绝世神功,惟他们每个人,都曾悉心教导他这个被慕龙掷来掷去的“孤星”,只因为,每一个师父第一眼看见此子,都认定他将会是武林百世难求武学奇材!

  他们虽然平庸,都为能曾给这个武学奇材铺路而感到不枉此生,纵使,他们也曾听闻,这孩子是一个刑克至亲的“孤星”,他们也在所不惜……

  到头来八个师父先后亡故,也不知是巧合,抑或是这孩子真的……?

  慕夫人道:“得人深恩千年记,赚人花戴万年香;师恩情浓,孩子,你的师父们若泉下有知,知道你一直把他们带在身边上路,一定会含笑九泉……”

  想到这孩子遥遥千里,一直紧紧拿着八个亡师灵牌上路,未失未忘,如今却竟给慕龙狠心踏碎,慕夫人不禁一阵恻然,只是,她还有一些事情不太明白:“孩子,既是亡师灵牌,你又何用如此收藏?为何……娘不应看?”

  英名并没回答,他只是凄然的看着满地破碎了的亡师灵牌,或许,他已……欲辩已忘言。

  然而,就在众人一片沉默之际,遽地有一个声音传来,道:“我想,他不想让娘亲看见这些灵牌,也许只因为他已知道……”

  “一个月后是娘的大寿!”

  说话的人,正是声音与这个英名有七分相似的——应雄!

  原来就在众人纠缠之间,他已经带着小瑜来了!

  他、他、她,终于正式遇上!他们三人复杂难解的关系,也由此刻——正式展开……

  乍闻应雄此语,慕夫人不禁回望垂首的英名,一颗心竟有点喜出望外,问:“孩子,你……是否因为娘大寿在即,所以……不想娘看见灵牌这些人们认为……不吉利的东西?”

  英名并没点头,也没摇头,慕夫人已知道他的意思,她为他那不想人知道的孝心喜形于色,鼻子有点酸酸的道:“孩子,你……真傻,娘亲向来都不避忌……这些!我从来……不信……这些……”

  是的!若是避忌,也许十一年前,慕夫人便不用坚持把此子视为己出了,她从不信天信命,她只信良心!身为人义母应有的良心……

  “是了!孩子,娘还没有为你们介绍呢!来来来!你瞧!这个便是你的大哥——应雄!这个是你表姊——荻红!还有这个小美人儿,她呀!她是你表妹——”

  “小瑜!”

  小瑜甫抵厅堂,早在注视这个渴望多时能一见的——“英雄英名”,只是却见他一直低首,心想他为何这样怪,故迄今心不在焉,如今乍听舅娘介绍自己作小美人儿,登时满脸通红。

  可是,慕夫人虽是极力为众人介绍,这个英名,却始终未有抬首望众人一眼,英雄,还在低首。

  小瑜不禁大失所望,因他始终无法看清楚这个英名的面目;荻红更是有点恼怒,以为他瞧不起她,至于应雄,年纪小小的他只是悠然的笑,似乎认为这个二弟很有趣。

  怪物,大都认为与自己相同的怪物——有趣!

  慕龙一腿踏碎八个灵牌,本来也有些歉意,但见此子仍是坚决垂首,不禁又怒从心中起,高声问道:“英名!你娘为你介绍,你怎地仍不抬首望人?为父要你,立即抬起头来!”

  可是任慕龙如何下令,他,仍是垂首志坚,此志不移。

  慕龙曾是一代名将,叱吒风云,他的一声命令,曾决定多少人的生死胜败?眼前这穷酸孩子却屡命不从,当下动了真怒,暴喝:“妈的!你要是再不抬起头来,为父就立即把你掌掴至死!”

  英名依旧无动于衷,默然如故,慕龙一时无名火起,欲挥掌将之重掴,慕夫人急忙“奋勇”上前以身挡之,讵料就在此时,一旁的应雄却突然道:“爹!”

  “你在养一只只会听话的狗吗?”

  此言一出,慕龙蒲扇般大的手掌登时于半空止住。

  慕龙向来皆对亲生儿子应雄宠爱有加,势难料到,自己的亲儿子竟会出言阻止他掌掴那贱孩子,一时之间也不知所措:“应雄,你……”

  应雄的双目却闪烁着一丝他这个年纪罕见的慧诘,但听他道:“爹!若英名二弟真的如狗般听你的话抬起头来,孩儿就极为不满了!”

  “他毕竟是你义子,若他真的听话如狗,那我岂非是狗的大哥?爹岂非是狗的爹?

  我们全家也是狗种?”

  好一个应雄!想不到一个十一岁的男孩会说出如此巧妙的话来,慕龙也实在太低估自己孩子的脑袋,他有点震惊,惟仍保持镇定的道:“但,应雄,你可知道,此子是孤星,他曾克死两个乳娘、八个师父?今日又带着八个灵牌回家?且还有此誓不抬头的畸行?”

  “是吗?”应雄瞄着英名浅笑:“要说他是孤星,可能很不公平!当年那两个乳娘也老得可以,寿终正寝是意料中事,至于那八个师父,习武之人若不能向上求得上乘武功,郁郁而终又何足为奇?那末必表示他是孤星;孤星这两个字,也是对自己没信心、只求天意佑人的人创出来的鬼话……”

  应雄此话亦不无道理,慕龙当场无辞以对!慕夫人更在心中喝采,其实,她一直都不相信甚么孤星之说。

  还有小瑜!本来她一直感到这应雄表哥过份自信,如今但听他如此能言善道,不禁也深深认为,他,是绝对值得自信的!

  而那个英名……

  但听应雄出言为他多年来的孤星之名辩护,他看似虽没什么反应,身子却微微动了一动,可是,仅是如此细微的动作,也逃不出应雄的一双眼睛,一双皇者眼睛!

  看着英名的身子动了一动,应雄的小脸上的嘴角,只是微微一翘。

  他笑。

  这就是应雄与小瑜自懂事以来,第一次所见的英名。

  虽然“他”仍是一直低着头,虽然他俩仍是无法瞧清楚“他”的容貌,然而,应雄与小瑜造梦也没想过,这个怪孩子长大之后……

  将会是一个与他俩纠缠半生的英雄!

  将会是一个他俩一生也没后悔能遇上的英雄!

  此事终于不了了之,慕龙仅管把英名视作“心头刺”,惟最后还是不想拂逆其妻与应雄的心意,他并没强逼英名抬首。

  他只是严令英名,不准在慕府内安放任何灵牌;至于那些被毁的灵牌,亦要——丢掉!

  生命原就充满了许多限制,与及人定下来的游戏规则。既然要活下去,任是一代英雄,也须遵从。

  如是这样,慕府由那日开始,不但多了两个寄居的女孩,还增添了一个男孩。

  一个低首英雄。

  谁都不知道他为何低首。

  谁也无法令他不再低首。

  谁也在好奇他为何低首?

  低首的英雄继续低首;认为他古怪的人,也继续认为他古怪。

  眨眼之间,便已过了八天,英名,亦已在慕府生活了八天。

  惟是,谁都不知道这个英名,在这八天内是如何度过。

  只因为,自从他再次步进慕府的第一天,便甚少有人发现他在慕府内的行踪。

  为着对英名表视重视,更不想他以为自己仅是义子而自卑,每一天,慕夫人都会一大清早便强擦着惺忪睡眼,不辞劳苦下床往厨中烧水,亲自把水捧往英名的房子中给他抹脸。

  以她一府夫人之尊,名下婢仆过百,根本不用如此纡尊降贵,亲力亲为,可是慕夫人兀自坚持,她认为这样,方能表答她真正的关心。

  可是,最初的一两天,她在早上还能找着英名,打后的日子,当她怀着满腔热心,捧着满盆热水到他房里的时候,英名却已不在。

  他竟然比慕夫人还要早起?抑或……

  他太自卑?他太害怕自己这个不祥人会连累其他人?他对于慕夫人的浓情厚意,感到受之有愧,故才刻意避开?他——自暴自弃?

  饶是如此,慕夫人仍没气馁,她还是如常早起烧水,给他抹脸,毫不间断,风雨不改。

  不单如此,即使英名于大白天大都不在房里,慕夫人还是会亲自为他打扫房子,有时候看见他更换出来的衣物稍有破烂,她会亲自为她缝补。纵然,要替他买一件全新的锦衣美服,对于慕夫人来说又有何难?唯慈母手中线,儿子身上衣……

  世上有些东西,并不是金银财帛可以买得到的……

  慕夫人对于英名,可说是关怀备致,无话可说了;她如斯善待此子,除了本着做人应有的良心,也因此子曾不想令她感到不祥,而不欲给她看那八个灵牌;单是这份心意,她已认定他是一个值得疼爱的儿子;甚至乎自从英名回来后,慕夫人更因把全副心神专注于此子之上,而忽略了她的亲生儿子应雄,唯是,应雄竟尔没有丝毫不悦。

  他只是时常自信地笑。

  也许,一个自信的人,从不需要忌妒。

  更何况,他亦已知道,他娘亲的付出,已得到回报。

  就在慕夫人烧水给英名的第四晚,那夜当慕夫人与慕龙就寝之时,居然发现有两盆烧好的水,端端正正的置在案头,静候他俩以之抹脸。

  慕龙并没有感到奇怪,他以为这仅是其妻吩咐婢仆们准备罢了;只有慕夫人心中有数,她已知道,这两盆水是谁人所烧。

  因为她向来都没有抹脸后才上床的习惯,所以更没吩咐婢仆们于睡前备水,这两盆水,是某人欲还她一个情……

  “他”虽然从没有正面开口谢她,但他的心,她晓得……

  就是这样,每个早上,英名的房子都会有一盆烧妥的水,等待着一个身世漂泊的孩子抹脸,等待着给这孩子丝丝人间孩子该有的温暖,等待着告诉这孩子,无论他是否孤星,也有一个女人,愿当他永远的娘……

  而每个晚上,慕夫人与慕龙的寝居,也有两盆烧水,等待着回报一个令人无话可说的慈亲……

  惟,纵是这双母子一直保持着这个不为人知的亲情秘密,慕夫人还是甚少在慕府内遇见英名。

  慕府异常雄伟壮阔,若一个人有心在慕府某个地方躲起来不见人,也绝非难事;倘真的要搜遍慕府的每个角落,只怕也需整整一天。

  故此,这个似乎不欲见人的英名,简直俨如在慕府内隐身起来。

  每日的午时与戍时,都是慕府一家人的用膳时分,慕龙、慕夫人、应雄、甚至小瑜及荻红亦会在座,却永远独欠英名,他从没在用膳时分出现,或许,他稍后才到厨中取要吃的也说不定。

  既已回到慕家,这孩子为何总像在回避所有人?

  是否因为,这孩子虽然小,也相当懂事?他早已明白慕龙顾忌他会刑克至亲,既然与他们一起用膳,会令老父吃不开心,他,便宁愿自行缺席?宁愿自己不开心?

  他太明白人情世故?

  不单慕夫人甚少遇上他,甚至慕龙、小瑜、应雄、荻红、与及府内百多名婢仆,在这八日内亦从没见过他一面,因此,先莫说他回来当天,因低着头而未有人能清楚看见他的面,迄今,亦从没有人能知道他是什么样子。

  他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他好看吗?抑或他长得很丑?大家都在好奇着。

  尤其是小瑜,打从许久以前开始,她便已把这个她父亲笔下的“他”,幻想过无数次了,幸而,纵使他行踪飘忽,她还是有机会在慕府之内,再次遇上他。

  那是他回来慕家的第八天夜晚……

  那夜,小瑜拿着一包东西往英名的厢房,英名却如常不在,她等至深夜,还是为见他半丁儿的影子,不免有点失望。

  她与英名本不熟稔,为何会拿着一包东西往英名的寝居?那包东西是……?

  夜以渐深,小瑜的心不期然焦急起来:“英名……表哥就竟去了哪儿?已经这么夜了,他……一个十一岁的男孩,为何还不回房……休息?他……”

  一念至此,小瑜猝地又醒悟自己景况:“唏!小瑜小瑜!你自己如今不也是深夜不睡?怎么可以埋怨他不休息?也许,英名……表哥真的有些重要事情要办吧……”

  想到自己毕竟是女孩儿家,在此等他等至深夜,总是有点不妥,小瑜遂决定先回房休息,明天在来找他,讵料沿着慕府花园的长廊一直前行,刚经过厨房之际,她遽地听见,厨中传来一些异声!

  那是一阵“悉悉嗦嗦”的怪声,绝不是煮食的声音!

  小瑜微感奇怪,于是蹑手蹑足走进厨房。

  慕家的厨房,少说也有十丈丁方之广;当小瑜步进厨内的时候,她赫然发觉,一个人正在厨中某个暗角,一个她很想一见的人——英名!

  但见英名深深的低首,神情沉郁如昔,他的身畔燃着一根残烛,手中正握着一块木牌,地上也撒满不少木牌,他本来正全神贯注地在木牌上刻字,乍见有人进来,当场醒觉,飞快把手上地上的木牌藏到灶下。

  饶是如此,小瑜已在此弹指之间,瞥见英名在木牌上所刻的字,那竟然是……

  “恩师之灵”的字!

  英名虽没有抬首看她,唯似亦已知道她看见了,他突然一反沉默,有点落寞的道:

  “终于,都给你发现了。”

  是的!终于也给小瑜发现了,纵然慕龙严禁他再在慕府安放任何灵位,他竟然仍甘于犯险,在为八位亡师于深夜重新雕琢;这八为亡师,真的对他如此情深意重,值得他甘于犯险?

  这还是小瑜第一次与他单独相处,且不大喜欢说话的他突然主动与她说话,她有点受宠若惊;只是,小瑜骤听他这样说,怕他误会,连忙解释:“不!英名……表哥,我……

  并不是有心的!我……本来只是拿了些东西来找……你,后来见你未有……回来,便想明天再找你吧,才会经过这里,我……不是有心的!”

  “你……放心!我不会……告诉舅父的!”

  她声声嚷着无心,焦灼之情溢于言表,英名似亦明白,他只是木然的道:“你,没必要为我隐瞒。”

  “你为何要这样做?”

  小瑜给他问得脸上一红,支吾的答:“英名……表哥,你能……如此惦念八位恩师,即使甘愿冒犯……舅父,也要偷偷如此,你对八位恩师这样好,我……小瑜虽然不懂事,也……很为他们高兴,你八位师父……并没有收错……弟子……”

  “是了!实在……太夜哪!英名表哥,我也……不阻止你继续雕了,我这就……回房去,你放心,我一定不会泄漏的……”

  说着正慌张地欲夺门而出,她慌张,全因为她不见这个英名时,很想见一见他,但到了她见着他时,又不知应对沉默的他说些什么才好?惟有“落荒而逃”!

  谁知走不了多少步,英名忽地又叫住她,道:“你,为何找我?”

  “你,有什么给我?”

  一言惊醒,小瑜方才醒觉,自己今夜不是要给他一些东西的吗?但,她不期然看着自己手执的那包东西,有点踌躇。

  英名却不知如何,遽地竟已站在她的身后,小瑜一惊,没料到他的动作竟可如此神出鬼没,还未定神,手中那包东西已落在英名手上!

  不由分说,英名竟已飞快打开那包东西,小瑜忙道:“不!英名……表哥,你别……

  要看………”

  可是,不看不看还须看,他的手比她的口快,他的眼也比她的口快!那包东西已经给他解开了!一看之下,英名低着的头遽地一震。

  看来这处变不惊的他,似亦感到意外;全因为小瑜亲自拿给他的东西,竟是——八个灵牌!

  八个重新修补的灵牌!

  原来,小瑜那日眼见英名那八个恩师灵牌,惨被慕龙舅父踏得四分五裂,且还不准他拾回碎片,她见着万分不忍,于是便待那些家丁把那些灵牌碎片丢在沟渠后,暗暗捡拾回来,还在这数天趁着她姊姊荻红不觉,暗中把灵牌碎片所染的沟渠污渍洗掉,再小心奕奕把它们修回原状。

  女孩子向来喜好整洁,要在污脏昏臭的沟渠拾回碎片,已是十分难以忍受;何况还要耐心把这些碎片砌回原状,非要异常心甘情愿不可!

  英名默默看着包袱内砌回原状、却仍不免留有“驳痕”的灵牌,沉沉不语,良久良久,他终于打破沉默,道:“你,为何要这样做?”

  “你没必要如此。”

  小瑜已是满脸通红,她咬着下唇,讷讷而答:“因为……”

  “我知道,八天前在山贼手中救我的人,是……”

  “你!”

  此言一出,英名不禁一怔,但并没有追问,小瑜又自行续说下去:“我那时虽然瞧不清楚那个救命恩人的容貌,如今我也瞧不清楚你的容貌,但,我总感到,那个人便是你,因为,你身上散发着与那人同样沉郁感觉……”

  英名否认:“也许,你的感觉错了;凡事要亲眼看见的好,别太相信感觉……”

  “我,只是一个没用的不祥人。”

  “是吗?”小瑜见他否认,有点失望,惟仍道:“不过那人既能从强悍的刀疤双煞手中救了我,如果,他仅是一个十一岁的孩子,而且这些年来也仅是跟随一些纵有耐心教导却又资质不高的师父,仍能有一出手便制住刀疤双煞的本事的话,那末,这个孩子便一定是一个绝对的可造之材,绝不应自暴自弃,更绝不应……”

  “经常低首!”

  “英雄不低首,低首不英雄!英名表哥,听说,在舅父未为你取名为‘英名’之前,你的亲生父母曾把你唤作……英雄,你可不要辜负这个好名字啊……”

  小瑜话中有话,虽然知道他绝不会承认他曾救她,但她还是暗暗以言语做出鼓励。

  可是,英名却似是无动于衷,他依然低首,惘然的道:“不错!我确曾唤作英雄,可惜——”

  “我已唤作英名。”

  “要当英雄,实在是令人很倦的一回事。”

  不错!

  英雄每多寂寞!英雄每多坎坷!

  历朝历代,又何尝不是没出过光芒万丈的英雄?只可惜,到头来,浪沙又淘尽多少英雄?要成为英雄,是何等倦人之事!

  想不到年纪轻轻的他,竟有此番发人深省的话,说话之时,更似在流露着一般“千山我独行,唯我孤独”的郁结,小瑜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再说下去,而就再此时,英名又已沉沉的岔开话题,问道:“既然为我找回师父灵位,为何不给我看?”

  小瑜羞愧的答:“我……刚才见你所刻的新灵牌,刻得那样好,可是,我……我为你补的碎灵牌,却是……驳痕累累,丑……的很,其实,我……补得并……不好,所以……

  不敢……拿出来……给你看。”

  英名看着那八个驳痕斑斑的灵牌,忽地竟把它们包好,掮在肩上,更赫然把那些新的灵牌放到厨内火炉之中燃烧,小瑜大惊,低呼:“英名……表哥,你……你为何烧掉自己所刻的灵牌?”

  英名却已没再望她一眼,只是开始步出厨去,惟他仍不忘对她淡淡的说了一句话:

  “我想,师父们若泉下有知……”

  “一定会认为……”

  “你耐心给他们补妥的八个灵牌,比我所刻的灵牌……”

  “更漂亮!”

  是吗?真的如此?抑或,其实是他自己,更欣赏这楚楚女孩的一颗心?

  然而无论如何,他最后还是走了,不留下任何答案……

  小瑜幽幽的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目光之中,竟似泛起无限可惜。

  可惜,他这样一个深有潜质的人,竟然不愿抬头做人,如斯自暴自弃,认为自己没用。

  可惜……

  是的!真是可惜!就连慕夫人,也同样感到可惜……

  缘于今夜更深之时,当慕夫人午夜梦回醒过来后,竟尔发觉,因为要处理府中事务而比她迟就寝的慕龙,早已在案上困着了,但,不知何因,不知何时,他身上竟披上了一袭披风……

  慕夫人清楚记得,她就寝之前,并没为丈夫搭上披风,而慕龙向来自觉精壮,夜里从不爱搭披风,那,到底是谁为他搭上披风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