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七 落英剑法

  次日一早,黄药师与冯蘅驱车向庐山而来,这庐山有“五岳之外,首推庐山”之誉,相传周朝有匡氏七兄弟在此山结庐修行,故而庐山又有“匡庐”之称。

  山下天气炎热,山上却是舒爽怡人,二人转入大林寺,却已不见当年白居易所吟咏之桃花,冯蘅颇感无趣,忽然问道:“不知黄大哥在桃花岛栽种的那些桃树,如今还开花不开?”

  黄药师一时不知如何做答,想来花期已过,自然之规律如此,人力万难违悖。二人转过花径亭,却见锦绣谷山花烂漫如锦绣,断崖天成,石林挺秀,怪松覆壁,穿云破雾,别有一番景色。

  来到龙首崖,见那悬崖拔地千尺,飞舞天外,宛如苍龙昂首天空,崖下怪石嶙峋,奇松倒悬。传说庐山寺僧在此处纵身而逝,故又称舍身崖。黄药师环顾四周,欣赏美景,却见那绿树掩映之间,现出一座道观,白墙黑瓦,十分雅致,那几根红柱,分外抢眼。黄药师不由得自语道:“这些僧道真会享受,如此幽静秀丽之所,却被这些好吃懒作的家伙霸占了去。”

  冯蘅心中暗笑,道:“我们且去看看那些好吃懒作的家伙吧。”

  那道观隐在幽静处,道路颇为难走,走了半晌,才到得观前。那道观门前悬着一块巨匾,上书“简寂观”三个镏金大字。

  黄药师心念一动,道:“昨日在那客栈借宿,方始进门之时,那店伴大声呵斥,却道庐山简寂观倒塌,所镇妖魔逃逸,是而方圆百里家家在门前燃烛焚香,趋鬼辟邪。今日到了这简寂观来,见这道观毫无破损,方知平民之愚。”

  二人拾阶而上,却见观门立着一个黑衣道士,三十多岁,中等身材,不修边幅,满脸虬髯。那面皮被黑衣黑须映衬,一脸晦气,样子颇为凶恶。

  那道士见了二人,开口道:“参寂道长外出未归,二位且请观外等吧。”

  黄药师道:“我不认识道长师父,只是随便看看,即刻便走。”

  那道士道:“贫道如幻,这参寂道长不是家师,乃是我的师伯。我在此等候两日了,也未见师伯尊驾。”说着闪身让路,将二人让到观中。

  观内与其他道观殊无二致,迎面是一座大殿,隐约供奉着太上老君,两侧是两座配殿,右边那座配殿,却是倒掉了。那瓦砾之上,横着一块匾额,上书“文渊阁”三个字。

  冯蘅笑道:“原来不是什么简寂观倒了,却是配殿文渊阁毁坏了。”

  黄药师暗自思忖:“这文渊阁的名字,似乎该的个藏书的所在,为何却传说镇伏着妖魔?”

  一时理不出头绪,转到左边配殿,却见里面书籍成山,摞得整整齐齐,不下三五千册,黄药师本是一介儒生,见到这些书籍,便再也走不动步子,翻看几本,立刻兴致大减,原来多是道藏书籍,光怪陆离,颇为费解。

  就在这时,忽听背后有人叫喊:“兀那书生,你怎的乱翻?”

  黄药师一愣,回头看去,却是一个小道童呵斥自己,见他年幼,不过十一二岁,不怒反笑,笑道:“你是?”

  那道童不畏生人,大声道:“参寂道长是我师父。”

  那中年道士如幻叫道:“小孩子莫胡说,我师伯从来不收弟子。”

  道童脸一红,道:“反正师父迟早会收我做徒弟,师父外出云游,便将这道观交与我了。”

  黄药师道:“师父嘱咐你不许生人碰这些书是不是?”

  道童仰起头,道:“师父说这些书便是鬼怪妖魔,师父自己从不翻看。”

  黄药师暗笑,道士禁看道藏书籍,倒是有趣,将手中书籍放回原处,踱步出了配殿。

  道观内天井中央放着一个大香炉,熏香四溢,十分呛人,黄药师见那香炉却是近代之物,并不十分珍贵,也懒得再看。倒是冯蘅好奇,围着香炉转了几圈,开口道:“黄大哥,这里有你的本家呢。”

  黄药师一奇,走进香炉,顺着冯蘅手指看去,见那香炉铭文中有“黄裳”二字。

  黄药师颇为奇怪,对小道童道:“黄裳是谁?”

  小道童全不理会,转身背对着黄药师。

  黄药师心下奇怪,自己问他话,他怎么以背相向?只得走到小道童前面,道:“你知不知道那黄裳是什么人?不瞒你说,在下也姓黄。”

  小道童冷哼一声道:“你和凡人讲话,需称人家阁下;你与我讲话,也该先叫一声师父。你不叫,我不喜欢和你说话。”

  黄药师见这小道童年纪虽小,却是狷介得紧,倒是很对自己的脾气,笑道:“请教师父,那黄裳是何许人也?”

  小道笑道:“这还用问,自然是捐铸香炉的善人了。”

  黄药师知道问不处所以来,只好做罢,携起冯蘅纤手,便要下山。

  恰在此时,观门一响,门外走进三个人来。黄药师一看,岳诗琪、蒋振宇赫然就在其中,一时手足无措,窘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那小道却是精灵,一下子扑过去,叫道:“师父,你回来啦。”

  那中年道士恭敬立在一旁,道:“弟子如幻给师伯请安。”

  那老道伸手一拨,甩开小道童,道:“我不是你师父,你从哪里寻到这道袍穿?”

  小道也不以为忤,上前又要抱师父,那老道全不理会,二目精光四射,逼视着黄药师。黄药师顿觉心头一寒,仔细再看,发现这老道赫然就是昨日混在镖师里面的那个老和尚!昨日他三人护宝衣不利,不去向江州知府谢罪,为何跑到庐山来?

  黄药师认出此人,心中不禁暗笑,昨日见他秃头,便认做和尚,不想今日却摇身变成简寂观的观主。看这老者道冠,差点笑出声音来。那道士的道冠象一个漏底的筛子,发髻盘在头顶,露出帽外,用簪子别住,此人年老无发,却是在那道冠上缠着黑线束成发髻模样。

  黄药师正看着老道的假发出神,听那道长叫道:“黄药师,昨日我没取你性命,今日你自己送上门来,却怨不得我!”

  蒋振宇大声说道:“道长,杀了他!”

  黄药师也不理会蒋振宇说什么,反正他夫妻二人是恨极了自己,只是自己从前未与这秃头老道说过一句话,想不到一见面,这道人便恶语相加,要取自己性命,心下登时无比恼恶。

  立在门首那黑须的中年道士一听“黄药师”三个字,浑身大震,叫道:“参寂师伯,他就是黄药师么?家师的胳臂就是被这鸟人砍掉的,师侄此来就是恳请师伯替师父报仇雪恨!”

  黄药师一听,心中暗暗叫苦,数月前自己在临安砍参寥道长独臂,此时他的徒弟找上门来寻仇,而适才进来这老道竟然是参寥的师兄。参寂、参寥乃是同门师兄弟,自己适才却是没有往这上面想。

  黄药师上前一步,道:“参寂道长,黄某贱命虽不足一提,但黄某却十分爱惜。今日你若杀不了我,却待怎的?”

  参寂欺他年少,怒道:“杀你不死,老道听你凭处置便是!”

  黄药师冷笑道:“好,那请道长自废武功,焚毁道观,还俗去吧,免得在此靠施舍过活,玷污庐山清净所在!”

  参寂发了一声喊,喝道:“小子休狂!领死吧!”手中长剑擎出,剑花飞舞,眩人眼目。

  黄药师掣出“落英”剑,以自创的剑法与之斗在一处,那剑式中常夹杂参寥道长的厉害招数。

  那参寂大为惊异,叫到:“你怎会黄裳剑法?”

  黄药师心念一动,原来参寥、参寂二人同拜一师,所学剑法同为黄裳剑法,难道那个黄裳就是他们的师父?

  参寂吼道:“家师的剑法当世只传我与师弟二人,你是哪里偷学的?”

  黄药师心中明白,原来那黄裳果然是参寂是师父,随口说道:“我这不是什么黄裳剑法,我这是落英剑法!”

  说着剑招一变,剑走伶俐,如彩蝶幻化如落英飘零,美伦美焕,俨然便是岳诗琪的剑法。

  岳诗琪看得惊讶,正自发呆,却听身边蒋振宇大声问道:“这厮跟你学过‘无限’剑法?”

  岳诗琪一摇头道:“我没有教他。”

  蒋振宇殊不相信,脸皮涨得紫红,恨恨地不说话。岳诗琪见他平白地生起闲气,也不去理会。

  那参寂的剑法与师弟参寥并无二致,他这套赖以成名的剑法早就被黄药师堪破,未等他剑招使老,黄药师已经腾挪反转去避下一招了。参寂暗叫邪门,师父黄裳这套剑法传到自己手里,并无传人,当世也只有自己与师弟会使,不知眼前这年青书生怎么这般精通纯熟,其剑术造诣远在自己之上。

  黄药师见这参寂难以取胜自己,笑道:“道长赶快自废武功,还俗去吧!”

  参寂被他羞辱,羞愤难当,右足一点香炉,合身而上,挺剑急刺黄药师心口,黄药师见来式凌厉,忙使铁板桥向后倒避,左手“弹指神通”在他腰间一点,却觉着手处坚韧异常,撞得手指隐隐做痛。

  黄药师心中一凛,原来这道长不但剑法出神入化,这身内功更是登峰造极,自己稍有大意,必是有败无胜。

  黄药师怪招绵绵不绝,那参寂迭遇凶险。

  参寂几番死里逃生,眼看难以取胜,反受其辱,不禁暴躁起来,运气震断手中宝剑,向后跃开,将手中断剑一掷,口中叫道:“罢了罢了,老朽今日杀不了你,老朽这便自废武功!”

  黄药师怕他使诈,一时不敢阻拦,却见这参寂道长一挥右手,朝自己卤门按下,随着惨叫一声,嘴角流出鲜血来。黄药师万没料到此人这般暴躁,取胜不得,便果真自残起来,心下颇为后悔,来到道长身后,便要输送内力给他疗伤。

  那小道童跑来,挥拳朝黄药师后背打来,黄药师不闪不格,内力外泻,将小道震得倒退十数步,栽倒地上。

  那个黑须中年道士如幻年纪虽长,却不如这小道有股虎劲,站在当地,不敢来攻。

  参寂道对小道童道:“小武,我武功已废,你不要在拜我为师啦!你速速下山去吧。”

  那被唤做“小武”的孩子一呆,爬起来道:“师父当真武功尽失?”参寂微微颔首,却不言语,忽而大叫道:“黄药师,你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嘴上虽然刚烈,一想到此人砍去师弟参寥独臂,手段恶毒至极,心中不免惴惴,暗自盘算自己将受何种折磨。

  黄药师无意杀他,见他很是刚烈,心生敬意,伸掌便要替他疗伤,双掌刚抵参寂后心,顿觉一股大力将自己内力激荡开来,心下一惊,这老道果然会使诈,忙“腾”地站起跃开。

  参寂依旧坐在当地,没有伤人举动,继续有气无力地说着他的话:“先师早年训诫于我,武功实是害人之物,想家师全家被害,自己郁郁一生,我师弟因武被废双臂,晚景凄惨。自废武功,已是贫道多年的心事。小武,即使师父武功不失,也不会传你。”

  那小武又是一呆,坚定地说道:“学不到武功,小武也要跟着师父!”

  参寂颇受感动,急转头对道士如幻道:“你回去好好侍奉你师父去吧,你要潜心修道,心气平和,切记打打杀杀。”如幻却是老实,也不说话,深深一揖,转身下山而去。

  参寂转头对蒋振宇道:“蒋大人,我与江州知府方大人交好三十多年,平日里我们饮酒作诗,十分投恰,先师传下这简寂观全赖方大人周济才有今天。”

  蒋振宇不知这老道要说什么,只说了声“是”,便不答话。

  参寂又道:“半月前观内文渊阁倒塌,我去求方知府出资捐修,不料这次方大人却提出了一个条件。那便是和你蒋大人你一起,护送崇圣铠甲到临安。文渊阁镇锁妖魔,不得不修,我只有答应下来。”

  蒋振宇道:“昨日百年道前,你为何不出手襄助?累得宝衣被夺,如今你我有何颜面去见我舅父大人?”

  参寂道:“道家讲冲虚无为,凡人眼中那是宝衣,我却道那是杀人魔王。”

  蒋振宇沉默不语,忽道:“你把我带上庐山,就是要说这些?你要说去和我舅父去说!”

  参寂冷笑道:“你只顾去跟方大人说去,一切责任都往我身上推便是,保你平安无事。”

  蒋振宇狞笑一声,道:“好得很,你以为你和我舅父交情深厚,他便不会杀你么?”说着,挽起岳诗琪的手,出了道观大门,下山而去。

  参寂见蒋振宇、岳诗琪二人走远,便伸手去脱外衣,边解边道:“那真正的崇圣铠甲,穿在贫道的身上!”

  此言一出,黄药师大惊,胸口不由一热,却见参寂身上那铠甲呈灰黑之色,与昨日冯蘅烧毁的假皮囊差不许多。黄药师暗自思忖,难怪刚才自己使“弹指神通”伤他,却累得自己手指痛楚,适才意欲输送真气替他疗伤,双手一触他身体,便受力反弹,原来却是这宝衣在作怪。

  参寂道:“不瞒你说,这宝衣是先师黄裳于滇南觅得,传到我手已有数十年。那江州知府与我虽是挚友,却见宝起意,巧取豪夺,生生把这宝衣拒为己有。天理昭彰,贫道此次借护送铠甲进京之际,又偷偷把宝衣换了回来。”

  黄药师一听,不禁措愕,道:“昨天我把宝衣烧了,以为江湖就此太平。”

  参寂道:“此宝衣刀剑不损,凡火难焚。那方知府要是听说宝衣被烧毁,定然猜到是我从中做了手脚。”

  黄药师道:“待那蒋振宇转禀实情,道长护宝不利,反而偷梁换柱,道长必然见弃。既然瞒不过那个方知府,不知道长何故铤而走险?”

  参寂道:“夺回宝贝和修缮道观,贫道只能选择其一,想重修文渊阁就要把宝衣进奉朝廷;想夺回宝衣便只有得罪方知府了。”

  黄药师道:“所以道长舍鱼而取熊掌了。”

  参寂道:“正是。这崇圣铠甲且请兄弟保管一段时日,想来那方知府不肯善罢,必到庐山寻仇,老朽独木难支,这便下山避祸去了。”

  黄药师冷笑三声,道:“什么下山避祸,刚才你杀不了我,按照约定你该焚观还俗才是!”

  参寂一听,呆若木鸡,紧咬钢牙恨恨道:“江湖传说,果然不虚,黄药师果然邪恶,今日贫道这把枯骨听凭你处置便是!”

  黄药师道:“道长出家几十年,依旧凡人之心,我看道长还是就此还俗,自食其力吧!”

  参寂泪流满面,道:“贫道死不足惜,只是先师的基业,就此毁在我的手里!”说着扑到那断壁残垣的文渊阁,大哭不止,心中无比伤心。

  黄药师道:“世间事物,难逃兴废,在道长手中败亡了,总比败在他人之手好得多。”

  参寂道:“小兄弟有所不知,这文渊阁里有极大的妖魔,被先师镇锁里面,如今楼阁毁坏,只怕魔鬼横行,生灵涂炭啊!”

  黄药师心道:“世间哪有鬼怪,多是讹传。”揶揄道:“道长何不下山赚钱,重修道观,在这里哭,却是没用。”

  参寂心中恼恶,却无从发作,又听黄药师问道:“道长一口一个妖魔,江州城现在人心惶惶,都道妖魔横行,全是道长放出的口风吧?”

  参寂道:“不是贫道妄言骗人,师父在世时曾说,这文渊阁镇伏妖魔,令我和师弟参寥谨守护,世人不得登楼。”

  黄药师道:“这阁楼不外是藏书之所,何来鬼魅?”

  参寂道:“师父还立下了‘书不下楼,代不分书’的遗训,那阁楼中的藏书,便被先师视为鬼魅。文渊阁建好之后,师父都不曾上楼一次!师父撒手人寰之后,我和师弟因为分书之事产生争执,大干了一场,师弟参寥武功不济,负气出走。我虽然得罪了师弟,那阁内藏书,却是保住了。”

  黄药师不由得轻“哦”一声,轻道:“这倒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