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独坐颇感无聊,随手捡起一根枯枝在地上乱划,划着划着,不自觉地写出三个字“薛伏莲”。

  写出这三字以后,他自己也感到茫然,火光在面前跳跃,跳跃的火焰上,忽隐忽现的浮出了一个影子,是薛伏莲。

  他暗暗叹了一口气,掷掉枯枝,支颐冥想,思潮汹涌如海,然而一片混沌,渐渐一个影子,比较清楚起来,仍是薛伏莲。

  那影子越来越大,压抑得他不胜负荷,呼吸艰难,他痛苦得呻吟一声,心痛如绞,猛地回手劈出一掌,“咔嚓”一声,背后一株腕口粗细小树,被他一掌震断。

  他轻轻一声叹息,站起身来,猛听身旁的枝叶丛中,一声冷嗤,他浑身一震,只听枝叶丛中“刷刷”数响,脚尖点地,拧身扑出。

  林中黑暗,伸手不见五指,四周风吹草动,魔影幢幢,劲风过处,枝叶哗然,使人凭空产生种种幻觉。牟汉平听风辨位,因林中杂音过响,已察不出有何异声,踌躇片刻,正欲转身返回,蓦闻近处又是一声冷嗤,随即叶枝刷响,再无声息。

  牟汉平循声赶了一阵,仍是枝叶簌动,杳无丝毫影迹。不禁暗想:“此人引我来此,看来并无恶意,然则他为何不现身相见,似此追追躲躲,如何了局?”

  思忖至此,暗下拿定主意,突闻右后树丛中似有一丝异声,他突地旋身跃冲向左,人在虚空拳腿躬身以“俊鹘摩云”之式,陡然翻身,巧似游龙,箭疾平飞向后,电掣般的向发声树扑去。

  俯冲将至,暗影中果见黑忽忽的一个人影,蹲伏在丛枝暗荫里,牟汉平右掌一式“拨云见日”,拂开树枝,双腿连环,如霹雳雷霆般踢出一招“撼岳摇山”。

  树下人影亦非弱者,危急中双掌齐出,平举倏分,一招“开门揖客”,将牟汉平一腿封出门外,卸肩抽身,两脚一挺,如离弦怒箭,“刷”的向后射出一丈以外。

  牟汉平正要跟踪追击,突然看见面前人影颇为熟悉,脚下停得一停,那人影一声冷嗤,讥道:“刚买就卖,好不识羞!”

  牟汉平闻言大震,心中蓦地卜卜直跳起来,跨前一步,惊喜的道:“姑娘神龙行迹,找得小可好苦。”

  原来此人即为化名传连的薛伏莲,当下俏脸微红,冷笑说道:“呸!你找我干什么?”

  这句话剥皮见骨,丝毫不予牟汉平余地,牟汉平立时面如火炙,无地自容,张口结舌,说不出一句话来,倏地又听薛伏莲冷冷一笑,寒声道:“有如花似玉的女孩陪伴,又有武学前辈从中撮合,我真羡慕你的艳福不浅哩!”

  过了一会,牟汉平定定神,干咳一下,嗫嚅道:“是的,不瞒姑娘说……”

  薛伏莲冷冷的道:“哼!你瞒我也瞒不了。”

  牟汉平心中十分难过,突然胸臆中感到一股无比的委屈涌至喉间,使喉头哽塞,鼻头发酸,眼盈热泪,他不知为什么会有这种激动,他有点暗恨自己,但是他抑制不住。正在感情汹涌,苦脸蹙眉的时候,黑暗中,薛伏莲像清楚的看穿了他的感情似的,讥道:“哼!枉你自命英雄,一点男子气概都没有。”

  牟汉平神情惨败,薛伏莲虽嘴中刻薄冷峭,然他如此难堪,亦大觉不忍,她并非不知牟汉平对她有情,尤其方才牟汉平在火堆旁种种怀念情形,眷恋情殷,她当时确为感动,无奈,至此她自己亦不禁若有所失的叹息一声。

  她声调缓和的道:“你我毫无渊源,我本不该多管闲事,但无论如何,你对我有救伤之恩,我仍不愿坐视你的危难。”

  牟汉平抬起头来,哑声问道:“姑娘此话怎说?”

  薛伏莲道:“‘凌云崖’高手由韩梅蕊率领,几倾巢而出,因你泄泼她门中重大机密,黑狐冯禹非常愤怒,严令必欲得你而甘心,今日你又重伤她的儿子冯吉,知你远走不了,在方圆百里,已遍布眼线搜捕于你,你虽得南拳北腿神技,但火候不足,绝难敌过围攻,所以我特来向你警告!”

  牟汉平叹了一口气道:“姑娘好意,我心领了。”

  薛伏莲怒道:“哼!你以为我吓唬你么?听不听随你。”说完,转身欲走,牟汉平移形换位,跃前拦住,薛伏莲大怒,迎面劈出一掌,叱道:“你干什么?”

  牟汉平惶恐道:“姑娘不要生气,在下并非妄自尊大,不知好歹,只是……”

  薛伏莲恶声道:“只是什么?”

  牟汉平呐呐了好一会,兀自说不出所以然来,薛伏莲一声冷哼,飞身跃起,正欲纵身树丛离去,突闻清叱,接着喝声:“打!”一团乌光向薛伏莲电疾飞射而至。

  薛伏莲挫身拧腰,右掌并立如刀,“玄乌划沙”欲将暗器劈落,不想暗器甚为特异,落地一撞又复射至,劲力强猛,比人手发出尤为劲急。薛伏莲心神不乱,“呛啷”一声拔剑在手,举剑斜劈,“铮”的一声,将暗器削为两半,抬头看时,但见丈外站定一人,却是荆娘。

  原来邱伯起带荆娘至僻处传完武功,回到原地,却不见了牟汉平,只见火堆旁,牟汉平坐处地上,划满了薛伏莲三字,荆娘心中十分难过,暗想:“自己对他一往情深,原来他却对那神秘诡异的薛伏莲钟了情。”伤心之余,醋心大起,料知牟汉平不会走远,如非有甚特殊变故,即为薛女现身将其引走,于是拖着邱伯起四下寻找。邱伯起内外修为已入化境,有甚难为,当下以“千里听风”之术,屏息凝神,伏地一听,虽林中杂音山响,仍听出牟汉平和薛女皆在左近林中,两人相携赶至,适逢薛女要走。荆娘怨恨交集,心火大发,再也忍耐不住,抖手发镖打去。

  她家传金镖绝技,果然不同凡响,薛伏莲武功深不可测,忙里拨打,仍然禁不住大吃一惊。

  荆娘怒目望着薛伏莲道:“我与你无怨无仇,你为什么向我嫁祸,让‘凌云崖’那些东西缠我?别人忌惮你,我却不怕!”

  她这个“别人”,无疑是向牟汉平所发,牟汉平心里大为焦急,正欲出言解释,却听薛伏莲还剑入鞘,嘻嘻笑道:“哟,原来是你呀,以前我不知你是少帮主的……朋友呀!要知道当然不敢了!”

  荆娘因她大喘气的说出“朋友”二字,羞得满脸臊红,怒叱一声,绣鸾刀“力劈华山”“刷”的向她肩胛砍去。

  薛伏莲滑肩旋身,避过刀锋,却不还手,只嘻嘻哈哈的冷嘲热讽,荆娘怒气蔽心,刀如泼风,猛扎疾砍,招式狠辣,几近拼命,然兀自将刀法使至十分,仍然丝毫占不到上风。

  牟汉平唉声叹气,在旁发急,却是无法可使,只得转过身闭目不见,尚还落得清静。

  两人兔起鹘落,如星掷丸泻般飞扑激斗,荆娘刀风霍霍,横砍直劈,将三十六手绣鸾泼风刀,使得凌厉至极。薛伏莲却闪展腾挪,尽以巧妙精灵的身法闪避,口嘴以尖酸刻薄的话向她撩拨,激斗中抓住机会也会还一个招半式,然存心只是戏弄,并不攻击要害。

  瞬息之间,两人已拼斗了五十余招,荆娘鼻端已隐隐渗出香汗,而薛伏莲也收起轻薄嬉戏的神情,原来荆娘使出了一套极为怪异的步法来。

  只见,她踉踉跄跄,跌跌撞撞,如醉汉夜归,如盲者扑奔,一点也没有章法,丝毫不能预知其趋向,望之在左,忽焉在右,望之在前,忽焉在后。薛伏莲因不明这怪异脚步之来龙去脉,几次险险躲闪不开,伤在绣鸾刀下,至此始芳心大急,脸色也凝重起来。

  又十余招过去,薛伏莲为荆娘怪异步法所迫,已不能再凭轻灵小巧功夫闪避,而不还手,然她心高气傲,仍不屑亮剑拼搏。再过片刻,荆娘仗着刚学得的“迷踪七巧步”,倏然窜至薛伏莲背后,绣鸾刀一式“击浪扇风”,横刀向她肩头平拍,左手骈指如戟,拆解薛伏莲甩手一招“斗换星移”后,径进攻其后背要穴“凤尾”。薛伏莲闪避开刀势,乘机旋身,脚下连环五踢,电疾一腿踢出,直奔荆娘右胯,邱伯起突地“咦”了一声,荆娘闪身后跃,顺刀一挂削其踝足,薛伏莲左掌“呼”地劈出。

  荆娘脚踏“迷踪七巧步”旋踵右进,再欲递招,薛伏莲蓦地飞身跃起,劲疾如箭,“刷”地投入浓黑苍愁的林荫之中。

  荆娘一见,追之不及,只得跺脚恨恨不已,牟汉平见薛伏莲逸去,心下大为轻松,忙上前道:“她此来并无恶意……”

  荆娘怒道:“你管我!”

  牟汉平一呆,讪讪地僵立当地,这时,邱伯起也从丛树暗影中走了出来,荆娘撒道:“人家打不过她,干爹也不出来帮我?”

  邱伯起说道:“你们这些争风吃醋的事,我懒得管。”

  荆娘大窘,没想到他一针见血,一下就把自己心情揭破,当下满面飞红,叱道:“好,您也帮着人家欺侮我,看我以后还伺候你!”

  邱伯起笑道:“好,好,下次干爹一定帮你把抢女婿的人都打跑。”

  荆娘又羞又气,蛮靴一跺,回身就走,邱伯起见牟汉平仍在尴尬的愕立着,说道:“小子,我老家不说假话,以后有你受的。”

  当下三人回到火堆旁,尚好火还没熄,于是加些枯枝,火势又旺生起来。

  邱伯起和牟汉平相对枯坐,荆娘躲在一旁生着闷气。

  邱伯起突然问道:“你说那女孩是天山痴嬷门下?”

  牟汉平道:“是的。”

  邱伯起道:“她方才使的却是雁门薛家的招式,她是薛桂亭的女儿吗?”

  牟汉平道:“这个弟子不知。”

  邱伯起蓦地一拍大腿,道:“你刚才可看见她踢出的那两腿?”

  牟汉平道:“那是北腿朱恨天前辈的霹雳神腿。”

  邱伯起怪眼暴睁,道:“你怎么知道?”

  牟汉平道:“弟子月前与那薛姓女子夜宿一破庙,发现庙内置有机关洞穴,入得一探,见一间石室壁上刻有此腿图形,旁边石棺贮藏有朱前辈骸骨,她未及细看,即先出洞离去,弟子习得神腿,并得此宝剑。”

  牟汉平说着,将断剑自皮衣内抽出,邱伯起捧剑审视半晌,突地泪下如雨,放声大哭,说道:“兄弟,你竟撇下我先走了吗?”

  哭声悲苦,如巫峡猿啼,牟汉平、荆娘相对唏嘘,亦不禁泫然落泪,要知邱伯起、朱恨天当初追随长公主独臂神尼转战南北,沐雨栉风,洒汗流血,相处之情,何异手足。不过两人生性皆耿直好强,致最后为长公主玉块遗命,始不欢分手,今邱伯起骤闻朱恨天骸骨已曝,英雄迟暮,自怜老耄,能不悲从中来?

  荆娘上前柔声相劝,兀自遣不开他老怀伤痛,两人默然陪坐,斗换星移,不觉已至午夜,此时夜风劲厉,枝叶哗啸,益增环境之悲凉。牟汉平又去捡些枯柴,将火烧旺,火舌跳跃,照得每个人的面目轮廓格外显明,颈风里红焰闪灿,把他们的面容映得阵红阵青,十分可怖,空气像凝结了似的,只有邱伯起咽哑的嚎哭声,在枝啸叶响的劲风里流动。

  突然邱伯起止住哭声,向牟汉平道:“小子,他有什么遗言吗?”

  牟汉平蓦然想起棺壁石上所留的字迹,赶紧道:“有,他在棺壁上刻字留言,然又被毁损,照字义推想,好像是他误收一姓杨的匪徒,传以武艺,不想此匪徒人面兽心,艺成后竟弑师远遁,所以他遗言,见其骸骨者,该行其遗命,追杀此人,以泄其恨。”

  邱伯起听得目眦欲裂,嚼齿有声,蓦然射身暴起,一拳疾出,猛向身旁一棵合抱大树击去。

  邱伯起何等修为,如今又是怒极暴起,他这一拳之力,真可称雷霆万钧,惊心动魄,但闻“咔嚓”一声暴响,枝扬叶飞,大树齐腰而断,“轰”的一声,连几棵小树都压倒在地上。

  击倒大树,邱伯起豪气陡发,仰天一声长啸,清越劲厉,如鹤唳九霄,牟汉平只觉耳鼓,嗡然一声,久久不闻声息,原来被他啸声所震,立时失去知觉。

  邱伯起长啸过后,心豪气阔,向空厉声道:“哥哥虽老,但一拳仍有几斤蛮力,兄弟,放心,我必寻得这姓杨的小子,碎尸万段,让你称心。”

  话刚说完,霜眉急皱,气势又颓了下来,他重重的叹息一声,废然坐在地上,两眼木讷地向虚空平视,眼眶下松的垂着一个肉儿,双颊深隐,鬓须似雪,映得脸色无比的颓败和苍白。

  他轻轻的抓起身旁断剑,细细抚摸,就像抚着睽违多年老友的手掌,由剑柄雕镂的龙纹,到剑身流血的凹槽,顺移至剑尖。突地他身躯一震,电疾的将剑身竖起来,牟汉平和荆娘讶异的循着他的目光一看,原来剑尖断处中空,邱伯起伸指一挖,挑出一个纸卷来。

  牟汉平暗叫一声“惭愧”,此剑自己随身携带已逾一月,竟未发现尚有如此隐秘,枉称机变聪明,处世却如此粗心大音。

  只见邱伯起将纸卷打开细看,脸上神色倏忽数变,看完他俯首默思半晌,向牟汉平温和的道:“娃儿,那套拳你练得怎么样了?”

  牟汉平恭声道:“招式已经记熟,有些精微变化尚未参透。”

  邱伯起说道:“好,你使一遍给我看看!”

  牟汉平遵命起身,屏气凝神,调匀真气,将拳力施至十成,一招一式使将出来,要知邱伯起号称神拳无敌,此拳威力自是非同小可。邱伯起出身少林,为当今少林老方丈无我和尚师兄,他一生奔波江湖,虽与少林渊源极深,然年轻时,因一事颇为师门不谅,故一直相互皆无往来,此拳即脱胎于少林绝艺“百步神拳”。邱伯起生具异禀,潜心钻研,将神拳去芜皆菁,再为精练,创成这套一百零八式的“撼天神拳”。

  拳名既为“撼天”,当可想见其威力之猛烈,拳劲皆以阳刚之劲击出,拳出劈风如啸,端的猛恶劲厉之极。

  牟汉平运力将拳使完,已额角见汗,邱伯起走近拍拍他的肩膀,神色甚为欣慰,当下又将精微变化及招式卸接时,换气运诀窍,详为解说,牟汉平默思体验,果在威力增强,而却耗力减少。

  邱伯起道:“果然我老眼不花,你小子当真聪明,多下点苦功,出人头地不是难事,好,你再将我朱老弟那套霹雳腿使一使。”

  荆娘突然插嘴道:“干爹,他累啦!您没看都出汗了吗?”

  邱伯起哈哈笑道:“你瞧,呕气归呕气,到底还是媳妇疼你。”

  荆娘不依道:“干爹,您……”

  邱伯起哈哈大笑着,拉着牟汉平坐回原地,乘机又将“撼天拳”之精髓,详为解说。不知不觉之间,已东方发白。

  邱伯起催道:“练吧,天亮了我还有事。”

  荆娘道:“干爹,您到哪里去?”

  邱伯起道:“你看!”

  荆娘扭头望去,只见牟汉平摆开架势,已将霹雳神腿第一招“春雷乍动”使将出来。

  二人静心凝神,注目观看,但见牟汉平双腿连环绞踢,每一招皆从不可思议之部位踢出,气热狠辣,凶猛诡异,邱伯起素知此腿厉害,现在观之,亦不觉击节浩叹,赞佩此绝艺之凌厉。

  荆娘在一旁更是瞠目结舌,惊羡万分,暗想:“自己家学虽不能称渊博,然江湖武功也大多都屈指能数,可是此项绝艺却是从所未闻。”只见牟汉平沉喝高叱,身形似风,腿出风雷隐陷,腿扫沙飞石走,看得荆娘惊心动魄,暗喜自己所爱,福缘无双,齐得拳腿两样绝技,芳心鹿撞,真比她自己觉得还要欢喜。

  牟汉平瞬息之间将二十四招霹雳腿法使完,邱伯起哈哈狂笑不已,仰天喃喃道:“兄弟,你的绝艺得传了!这倒好,没等你说把你的意思办了。”

  原来牟汉平那柄剑,早已被朱恨天震断投掷插入石壁,并非牟汉平无意扭断,剑中空处藏字说:“要得剑之人携剑为凭,去寻邱伯起,请传神拳绝艺,以练就拳腿双艺,诛杀匪徒。”

  内中又提及有关玉块之事,邱伯起意谓时机未果,隐忍没说,如今见牟汉平单凭残损图形习得腿法,居然丝毫没错,心中有说不出的欣喜,随之将腿招威力不足处,详为解说,牟汉平一知十会,闻解更是豁然贯通。

  此时已天色大亮,但闻林间鸟鸣戚啾,晨风悉索,天边朝霞映射,正是一个大好天气。

  丘伯起道:“我要往那座破庙地洞里去,看看我朱老弟弟的骸骨,你们俩先回中原去,中秋晚上在开封铁塔等我。”

  荆娘叫道:“干爹,我跟您去!”

  邱伯起满脸慈和的柔声道:“干爹很想带你去,就怕你跟我过惯,中秋只有三个月光景,到那时我老人家还要好好让你给我捶捶腿哩!”

  说到这里,邱伯起突然怪眼一翻,侧耳倾听一会说道:“有很多人向这里搜索寻来,你们往北走再绕回向南,北边人少,功夫也比较差,我到南边去逗逗他们。”

  荆娘依依不舍,仍要再说,但转眼间已失去邱伯起踪迹,荆娘虽与他相处不及一日,然深知此老至情至性,骤然离去,感到非常难过,忽觉牟汉平扯她一把,两人双双跃起,向北纵去。

  此时虽然天亮已久,然树木枝叶过于浓密,故林中光线仍显阴暗,牟汉平不顾多惹是非,奔行甚疾,片刻荆娘已显吃力,跟蹑不上,牟汉平铁掌伸处,抓住她一只手,携带度力,荆娘柔荑被握,心头鹿撞,心摇神驰,两腿绵软,脚下更是使不出力。

  两人拖拖拉拉奔行一会,仍未走出林去,牟汉平心中暗暗焦躁,正欲停下步来,略辨方向,蓦地响箭破空,枝叶丛中“刷刷”数响,窜出三人,迎在身前。

  牟汉平抬眼一看,认得当中一人,却是“凌云崖”好手“开山掌”狄震,当下冷笑一声,寒声道:“狄震,我上次在破庙前饶你不死,你还有脸来现眼吗?”

  狄震咭咭一阵怪笑,道:“小子,你现在已是瓮中之鳖,还敢卖狂,破庙一腿之赐,等会叫你连带利加倍偿还。”

  说着,转头向身旁两人道:“点子爪子硬,并肩子齐上!”

  说完,双掌一竖,其余两人左右一分,由旁包抄攻来,牟汉平低声向荆娘道:“速战速决,咱们得赶紧冲出林去。”

  荆娘答应一声,抽出绣鸾刀来,迎着左边攻进的一个使链子锤的汉子挺刀扑出。

  牟汉平立意脱身,出招再不容情,“撼天拳”配合霹雳腿,势如狂风,数招以后即将狄震逼得惊心动魄,兔跳猴窜。

  狄震狂吼道:“并肩子游斗,等仇老跟梅姑娘到来擒他。”

  谁知话尚未完,但觉“砰”然一声,胸口一疼,喉头一甜,“哇”地喷出一口鲜血,身子如断线纸鸢样,平飞开去。

  另一人见狄震被伤,更是亡魂皆冒,欲待要退,牟汉平连环腿出,一招“雷响雨落”踢中腰肋,登时肋骨尽折,惨叫一声,跌地身死。

  荆娘一见牟汉平举手投足,立伤两人,自己尚兀自缠斗,无法取胜,心中焦急,绣鸾刀泼风疾劈,卖个破绽,诱得敌人趁机进攻,脚踏“迷踪七巧步”,倏忽抢至敌人身后,一招“宝刃割风”,顺刀劈出,那人一声闷哼,一条左臂连肩给卸了下来,荆娘尚要追杀,牟汉平上前一把扯住,急道:“快走!”

  两人披枝拂叶,重向北方奔去。

  耳边隐闻响箭连声,想是邱伯起正在戏弄敌人,当下脚步加急,拖着荆娘急急前奔,突然荆娘挥手将他拉着她的那只手甩开,怒叱道:“你怎么这样胆小,逃命你自己逃吧!我倒还要斗他们‘凌云崖’的人。”

  荆娘刚得绝艺,正自心痒难搔,急欲再试威力,见牟汉平仓皇走避,如此示怯,心中甚不以为然。

  牟汉平却深知“凌云崖”手段诡,个个难惹,如今又是大举来犯,人多势众,非同小可。若是自己一人,虽不敢言胜,脱身保命,尚为不难,荆娘不知天高地厚,却是自己一个偌大累赘,心想:“目下只见暂避锋锐,以后再说。”

  当下也不多话,猿臂伸处,重新抓住荆娘手臂,径自飞奔,荆娘用力挣扎,吵吵嚷嚷,因挣不脱牟汉平手臂,也终自无法。

  两人又奔行里许,仍未走出树林,只见林中地上枯枝纵横,黄叶埋堆盈尺,脚步踏上,绵软松驰,难以着力,不得已,牟汉平将脚步放慢,心知未能走出树林,反而更入林中腹地,荆娘圆睁杏眼,怒视牟汉平道:“放开我,你尽抓住我干嘛?”

  牟汉平冲着她微微一笑,这一笑将荆娘怒火消去大半,仍自嘟嘴埋怨道:“把人家的手抓得好疼。”

  牟汉平温声道:“现在咱们入林已深,想来他们一时也追不到此地,好,咱们在这歇歇。”

  说着,在松软的枯叶上坐下,那只手仍自将荆娘紧紧抓着,荆娘随他坐下,两人并肩擦鬓,彼此气息相闻,荆娘禁不住心中又鹿撞起来。

  牟汉平道:“姑娘不知,‘凌云崖’那般强徒,武功确实厉害,非是在下胆怯,他们如今人多势众,我们犯不上跟他们厮缠。”

  牟汉平说得婉转,当然他不好当面说荆娘武艺不济,拼斗时要他费心照顾,枉为累赘,然荆娘冰雪聪明,言中之意,自能意会,心中虽不服,然知道确是实情,自己虽学得干爹“迷踪七巧步”,然初学乍练,终未熟悉,想起昨日林中遭辱之情,犹有余悸,想到这里,也只有默不作声。

  牟汉平又道:“姑娘学得邱老前辈神妙步法,又有锦云兜宝衣,保身自是有余,但他们仰仗人多围攻,总是双拳难敌四手。”

  荆娘仍然默不作声,原来此时她与牟汉平身躯相偎,鼻息互闻,正陶醉在他男性温热的气息里,对牟汉平的话,简直听而未闻。

  牟汉平见她低垂粉颈,脸上似笑非笑,浮着一层淡淡的红晕,轻轻扯她一下,笑道:“你怎么了?”

  荆娘蓦地惊觉,顿时羞窘无地,满面通红,一下甩脱他拉着的手掌,嗔道:“你管我!”

  牟汉平一愕,摸不透她为何突然发火,还以为自己刚才劝她时,把话说错。忙道:“姑娘别生气,我说的都是实情,丝毫没有别意。”

  荆娘道:“你说什么实情?”

  牟汉平又是一愕,心道:“她敢情并未听见,既未听见又发得什么火?”牟汉平虽然聪明,才智高人一等,但因一直卵翼在帮中父老之下,江湖险恶从未阅历,故处世待人,皆显呆头笨脑,反应迟钝,尤其男女间事,别说经验,即连听闻也绝无仅有。那时礼教桎梏,道德观念极深,江湖正派中人,尤忌“色淫”两字,关于男女间事,除非亲身经历,大家皆相互闭口不谈,讳莫如深,牟汉平年方弱冠,哪里懂得这等情事,故事情到来,弄得不知所措,手忙脚乱。

  荆娘见他并未窥破自己心事,窘态减少,但仍装模作样的寒着脸道:“你怕他们人多势众,怎不快走,拉我干什么?”

  牟汉平又是一呆,随即心中涌起一阵不快,心想:“我为你好,你怎地如此不知好歹呢?”

  心中虽感不快,但面上却并没表示出来,只转身把头低下不再做声,荆娘聪明透顶,一见即知他心中已生反感,忙里“噗嗤”一笑,指着身旁不远一棵大树道:“你看,那棵树!”

  荆娘本意为扯开话题,打开僵局,才无意间随便一指,意图引开牟汉平注意,不想指后跟着一看,不觉心中大喜,牟汉平也惊噫一声,双双跃起,奔了过去。

  那棵大树,树龄总在千年以上,树干粗逾数丈,桠间横枝,亦粗如碾盘,枝间中空,恰恰裂开了一条缝隙,刚容一人出入,以作门户。

  缝外枝浓叶茂,把缝隙尽形掩蔽,如非特为注目,决难发现有此洞穴,荆娘首先跃入在洞中,拍手欢跳,牟汉平跟踪而进,抬目望处,也是喜不自胜。

  原来洞中方圆远逾八尺,四壁洁净,除地下泥土深积,枯叶满堆外,空间显得甚为宽阔,牟汉平心想:“林中既已遍布强敌,不妨在此略为隐蔽,以待他们遍寻不着,自行退却,纵或不然,被他们寻着,在此以逸待劳,身踞如此险隘,他们要想攻得进来,却也不易。”

  谁知事情往往皆出人之所料,牟汉平、荆娘自以为寻得绝地,正自欢喜,不想就因他们踞恃此处,好整以暇,被敌围困数日,险险遭擒。

  且说牟汉平、荆娘两人满心欢喜,席地坐下,荆娘嫣然笑道:“这地方真好,又挡风,又隐蔽。”

  牟汉平道:“姑娘端的利眼,发现如此隐密之地,咱们可略作调息,准备等会赶路。”说完,即闭目盘坐,自行运气调息。

  荆娘却并未依牟汉平话做,她似乎很为高兴,在洞中东敲敲西摸摸,手脚不停,又将枯叶归理成堆,在一角铺好,和身坐下,捻着一只枯叶,轻声漫唱起来。

  唱了一会,见牟汉平盘腿趺坐,双目垂睑,似老僧入定,对她歌声充耳不闻,心下大感失望,轻手轻脚爬起身,捡起一根细小叶柄,屏息挨近牟汉平身边,举手以叶柄向牟汉平鼻中刺去。

  牟汉平刚自将真气调息一转,因他所学乃幼年时,怪道人所授玄门正宗内功,十年苦练不辍,而今已根基深固,真气运行全身,正欲冲破玄关,直上重楼,突觉身前悉索有声,也未在意,转瞬间,忽感鼻孔一阵麻痒,抑制不住,一个喷嚏打将出来。

  荆娘正俯身在面前尺余,这个喷嚏迎面打出,鼻涕残星,喷射一脸,荆娘一声惊呼,退避不迭。

  这下荆娘捉弄别人,自己却落得满脸污秽,当下气怒交集;“嘤咛”一声,牟汉平睁开眼时,见她如此狼狈情形,不禁哈哈大笑,甚为得意。

  荆娘急怒并发,迎面一掌劈去,牟汉平原坐不动,移后三尺,避过掌锋笑道:“咦!是你先要戏弄别人,却怪得谁来。”

  荆娘怒道:“你不会转脸往别处打吗?”

  牟汉平又好气又好笑,心想:“此女温柔时楚楚堪怜,泼辣时却又如此刁蛮,当真喜怒由心,变化莫测,但邱伯起有言嘱托照顾于她,由得她使小性子就是。”

  见荆娘用袖子细在脸上揩抹,仍自怒目向他瞪视,忍不住笑道:“打也被你打过了,你还生什么气?”

  荆娘不响,片刻忽然道:“你得让我唾你一脸唾沫,咱俩才算扯平。”

  牟汉平斥道:“胡说!”

  活还未完,荆娘已暴起发难,“呸”的一声,檀口一张,霎时银星暴射,当真向牟汉平唾了过去,牟汉平先是一呆,没想到她说到就做到。

  说时迟,那时快,一蓬银星眨眼间已到眼前,待举袖挡拭,为时已晚,只觉满脸如雨点飞落,一口唾沫皆被唾在脸上,牟汉平大怒,伸出的手原式不变,蓦地手腕一翻,已抓她的手腕,用力一拖,荆娘一个身子猛撞进牟汉平怀里。

  软玉温香,塞满一抱,牟汉平呆得一呆,荆娘却像扭股糖似的,在他怀里咯略娇笑了起来。

  牟汉平举起欲打的手,再也打不下,只觉怀中兰香暗度,温热销魂,望着她娇艳如花的笑靥,发起呆来,荆娘越笑越是得意,见他满脸唾沫都未揩抹,却在恁地望着自己发呆,越发越笑得喘不过气来。

  半晌,牟汉平举袖将脸上唾沫拭掉,真是又怒又笑,骂道:“你真坏死了。”

  荆娘止住笑声,将脸埋在他的胸前,道:“你活该!”

  两人正自缱绻厮磨,如醉如痴,突闻林中隐约一人说道:“小的方才追踪,清楚看见那厮和荆妞儿躲进树上洞里。”

  两人霍然一惊,登时双双跃开,牟汉平心中暗叫一声“惭愧”,背后有人跟踪,竟一直未曾发觉。既然行迹早被识破,他们当是有备而来,如今要想脱身,怕是不易了。

  当下侧耳静听,心中又是一惊,脚步声中听出竟有八、九人之多,他心思电转,一时之间,终未想出应付善策,举手示意,叫荆娘走近身来,低声向她说道:“待会要是来人武功过强,难以脱身时,你只管先走,我来挡住他们,替你掩护。”

  荆娘不悦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牟汉干急道:“我并没别的意思,只要你能脱身,我应付他们比较容易。”

  荆娘怒道:“你以为你武功高,我待下来增你累赘是么?我就不信,我一个人打给你看!”

  其实荆娘嚷只是嘴硬,一听牟汉平说出来人众多,心中早已胆怯,她吃过“凌云崖”的亏,知道个个武功皆非泛泛,但女孩儿家心强好胜,见牟汉平说出,哪能忍耐得住,说完,立时就要跃出,牟汉平一把扯住,焦急的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突然顿住了话,侧耳倾听,来人已至树下,一个娇脆的声音道:“赵全,你看准了他们躲在这树上?”

  倏听另一粗豪洪亮的嗓子道:“既然躲在树顶上,我去把他们抓下来。”

  那娇脆声音道:“好,就劳驾郝老一趟。”

  牟汉平听到这里,闪身窜到洞口,少顷,果见一条人影如飞鸟投林般,向桠枝射来,牟汉平双拳齐出,一招“天动地摇”,但闻闷哼一声,那条人影在枝桠间一滞,蓦地翻下树来。

  树下众人齐声惊呼,那人落地身躯一阵摇晃,“哇”地喷出一口鲜血。

  只听那娇脆声音冷笑扬声道:“牟汉平,你死期已到,还敢顽抗吗?”

  随又向众人吩咐道:“扶郝老在一边歇息,你们散开把树围起来。”

  一阵杂乱脚步声过后,想是众人已各采有利地势将树围好,那娇脆声音又尖声道:“牟汉平,你是汉子就下来拼个几招,像此藏藏躲躲算什么大丈夫行为?”

  树上寂然毫无回声,她不觉大怒。原来此女正是“凌云崖”黑狐冯禹首徒韩梅蕊,亦即月前在洛阳城外林中,将牟汉平点中要穴,意欲杀却而终未得手之玄衣少女。当日她由牟汉平身上抢回机密函件,却又被一怪老人乘机劫走,她虽衔尾苦追,然终未得其下落,回得山来,大受乃师一顿申斥,故心中恨极牟汉平。

  她在洛阳曾与牟汉平交手,深知牟汉平武功低微,来时路中虽闻遣去众人描述厉害,她却一直未曾放在心上,故刚才喝叱始有“拼斗几招”之语。

  此女生性泼辣阴毒,大有乃师之风,暗想:“他据洞自守,洞口又狭,确是不易攻得进去。”想至此处,突然心念一动,脸上霎时布满煞气,喝道:“分出两人砍伐树枝,围架树下,放火烧!”

  牟汉平和荆娘在树桠洞中听得明白,不觉大吃一惊,相互对望一眼,牟汉平低声道:“趁他们措手不及,咱们冲!”

  荆娘点头答应,走到洞中抽出绣鸾刀,牟汉平在她背后一推,荆娘如彩燕掠空,“刷”地平射而出,牟汉平跟踪跃出,身在半空双腿连环一招“晴空霹雳”,猛烈之极的踢向韩梅蕊肩头。

  韩梅蕊见牟汉平腿势凌厉凶猛,前所未见,亦不觉大为惊奇,忙里甩肩跃退避过锋锐,掌出“星移斗横”,猛劈向牟汉平双足,牟汉平拧身拳腿,斜跃三尺,脚落实地,聚精会神的和她斗在一起。

  荆娘落地后,即被数条大汉包围,好在她有锦云兜护身,不惧抢剑刀,更有“迷踪七巧步”轻灵闪避,故她招式狠辣,不暇顾身,只管攻敌,围攻人数虽多,一时倒弄得手忙脚乱,无可奈何。

  牟汉平与韩梅蕊酣斗中,心悬荆娘,寻机偷眼一看,眼见如此情形,心中大为放心。于是心中再无旁鹜,凝神一意的拳打脚踢,和韩梅蕊拼搏起来。

  韩梅蕊越打越觉骇异,芳心不禁暗暗纳闷,一月之前,在洛阳城外动手,此人武功平常,自己几个照面即已将其制住,怎地月余不见,这厮武功竟进展到如此高?再拆数招,心下越发骇然,暗自悔恨月前未能立时将其击毙,以致留此祸根。

  想起密函失落,惹得师父责骂,心中越觉悔恨,想至此,不觉又移恨到那乘机抢出密函,救了牟汉平一命的老儿身上。

  当时自己追赶那老儿至数十里以外的乱坟中,还是那老头自己停步,自己才追上他,向他讨那密函,不管愿求硬讨,那老儿皆不理睬,而且还扬言,要把密函公诸武林,自己一急,和他动手,又打他不过,被他逃去。

  自己回山以后,师父黑狐冯禹大发雷霆,立杀失落密函之人,又将自己狠狠地责骂了一顿,立时束装下山,亲自寻访那神秘老儿下落,并责令自己于限期内,格杀牟汉平灭口,不想在此地又碰上了他,谁知他武功却高了许多。

  韩梅蕊一面和牟汉平拼打,一面想心事,高手对敌,哪能如此心有旁鹜,且囚气惑心,心意即焦躁涣散起来,牟汉平拳打腿踢,招式如狂风暴雨,更使她气力不继,渐渐手忙脚乱,招式涣散,鼻尖渗出汗来。

  牟汉平拳脚使得顺心,越发强攻猛打,韩梅蕊自管心中着急,却心余力拙,再也扳不回优势。

  荆娘更是杀得性起,她昨日被“凌云崖”朱巾公子冯吉凌辱之恨,一时都发使出来,绣鸾刀招如泼风,“迷踪七巧步”动如鬼魅,片刻之间,惨叫连声,已被砍倒两个,其余的人心中胆寒,再也不敢强攻,只以呼啸应和,互相牵制游斗,以图消耗荆娘力气。

  牟汉平眼见荆娘稳占优势,心中去了后顾之忧,宁神凝志出招更见威力,正在韩梅蕊招架困难,岌岌可危之际,突闻一声冷哼传自不远树下,接着听得一人阴冷的说道:“梅姑娘退下,待老朽领教一下南拳北腿绝艺。”

  在激斗中的二人同时一惊,韩梅蕊托地跳出圈外,心中大为惊骇,暗想南拳北腿,武林绝学,当真厉害,却此为这厮所得,难怪武功增强如此。牟汉平惊的是,耳闻此人一声冷哼,震得耳鼓嗡然而鸣,可想而知,其武功之深湛,及内力之精纯。转头闪目打量,只见数丈以外的一棵老树下,站定一个精壮威煞老者,双目开合如电,冷然凝注在自己身上。

  这老者年约六旬,一身西北农民装束,蓬发虬髯,皆已花白,狮鼻海口,形相猛恶而凌厉,牟汉平为其气势所慑,不觉退后数步,老者向韩梅蕊道:“梅姑娘去收拾那女娃儿,这小子交给我了!”

  韩梅蕊闻言尖叫一声,纵身立往荆娘处扑去,牟汉平心中大急,但大敌当前,又不敢分神截阻,两眼和老者互瞪,监视着他的动静,一点不敢稍瞬。

  荆娘本已稳占上风,围攻数人,被她刀劈指戳,几已伤去一半,心下正自得意,突见一条人影如飞扑来,冲进斗场,她呆得一呆,见是方才和牟汉平厮拼的那个玄衣少女,心中更是斗然大骇,她以为牟汉平已遭遇不测,不觉急怒攻心,银牙一咬,横刀直劈过去。

  这韩梅蕊真武功奇高,身似飘风,空手直进,荆娘绣鸾刀险险被她抓夺下来,尚幸她忙里不乱,大翻身,斜插柳,韩梅蕊指锋堪堪在腕际掠过,指风过处,腕际刺痛如割。她连踏“迷踪七巧步”,绕身游走,得机侧目往方才牟汉平和玄衣女拼斗处一看,不由一愕,大大出乎她意料之外,见牟汉平安然无恙,正自和一个威猛老者相对凝视,剑拔弩张。

  她长长舒一口气,重新凝神净虑,和韩梅蕊等厮拼起来。

  数招过后,荆娘即知道此女武功高绝,不是等闲可比,她一面倚仗“迷踪步”巧躲灵避,一面冷笑讥讽道:“‘凌云崖’根本就是倚多为胜惯了的,你就再叫那个刺胡子的老儿一齐上来,姑娘也不在乎。”

  韩梅蕊怒道:“呸!你以为姑娘一人就胜你不得吗?”

  说着,向原先围攻的三人道:“你们下去歇息,围堵在四周,防他们逃走!”

  三条大汉应诺一声,退下散开,荆娘暗喜,于是使出全力和她厮拼起来。

  牟汉平和那老者相对凝视好一会,那老者冷冷道:“瞧不出你小子倒有点胆识,你知道老朽是谁?”

  牟汉平不答,半晌亦冷然道:“河西老农龚英。”

  老者哼了一声,道:“嗯,你居然能认出老朽,可见你见闻广博。”龚英说完,突转厉声道:“既识老朽,还不束手就擒,当真要老朽动手吗?”

  牟汉平淡淡一哂,道:“江湖久闻河西老农龚英,隐迹草莽,为一武林异人,如今看来……嘿!”

  龚英虬髯簌簌而动,厉声道:“怎么?”

  牟汉平哂然一笑,道:“也不过‘凌云崖’一个爪牙而已!”

  龚英一声怒吼,扬手如钩,向牟汉平前胸抓去,牟汉平心中有气,不闪不避,左掌一封,右手一个“鹰手”迅疾如雷,攫拿敌畹,脚一式“雷霆万钧”踢他小腹。龚英一抓之势凶猛凌厉,指风隐挟啸声,按说是先声夺人,对手必然闪避,然后他即可中途变招,乘势而进,变抓为劈,斜砍对手下肋。不想牟汉平居然硬拆强封,这一点大出他计算以外,手势不觉停得一停,猛觉腕际如受棒击,一阵剧痛,尚未收回手势,又感身侧强风压体,闪目一瞥,但见牟汉平右手如闪,一招“鹰手”,右胯却“砰”的一声,着着实实的中了一腿。

  这一腿牟汉平盛怒出招,劲力自是非同小可,然龚英享誉武林数十年岂是易兴,虽中了一腿,亦只踉跄一下随即稳住身形。

  龚英又羞又气,“哇哇”大叫连声,双目暴瞪如铃,几欲喷出火来,想他成名江湖数十年,几曾遭过如此惨败,严格说起来,他只为一念轻敌,致为所算,若凭真实功力,牟汉平招式威猛有余,而内力修为未足,非得经过一场剧斗,胜负之局很难判定。龚英生性本就躁烈如火,受此挫辱,如何咽得下这一口气?当下怪叫连声,又欲死拼,牟汉平斜闪数步,冷冷的道:(缺字)龚英陡然一震,扑出的势子霎时收回,浑身剧烈的颤抖了一会,突地将运满内力的身子松软下来,搂背垂手,像突然老了十年,他涩哑的道:“好,算我龚英学艺不精,栽在阁下手里,青山不改,三年后龚某再寻你领教!”

  说罢,拱拱手,头也不回,如飞纵从林中而去。

  要知龚英成名江湖,非同泛泛之辈,他自恃身分,自不肯甘于卑下,耍赖死缠。牟汉平自知并无胜他把握,又怕他和韩梅蕊连手进击,那时不但取胜万难,恐连脱身亦就不易,故而出言挤兑,逼使他羞愧离去。

  龚英一走,情势又强弱立判,牟汉平转身来至韩梅蕊处,只见两人皆是以快打快,宛如两只穿花蝴蝶,跳跃翻飞,腾闪扑击。牟汉平想起月前洛阳城外,此女身手,数招自己即为所制,常言说:“十年河东转河西。”真是一点不错,自己如今若想伤她,真是容易已极。

  方才龚英离去时,围在四周“凌云崖”的爪牙,即已发胡哨,韩梅蕊焉得不知,她虽知大势已去,今日势必又得铩羽而归,然她仍和勉为支持,以求后援陆续到来。

  原来“凌云崖”为欲格杀牟汉平灭口,几已倾巢而出,在林外集会共分三拨入林搜索,韩梅蕊率领之人只为其中一拨,另外两拨为“凌云崖”高手祁连山君万宁,率领他的毒禽恶兽,算一拨。穿心神刀言仲英率领开山掌狄震和铁旗飞叉曹秉城等,又是一拨。这两拨实力皆非同泛泛,故韩梅蕊虽知眼下处境险恶,亦不得不勉为支持,以待其中任何一拨来到。

  谁知这两拨人马入林不久,即为邱伯起戏弄得狼狈逃窜,早已不知东南西北了。

  韩梅蕊当然不知此事,虽然早已发出讯号,却总以为是路远,一时赶不及前来,是以她心中虽焦急莫名,却仍然强自按捺住,会望他们尽速赶来。

  牟汉平见她处此境地,反而不再厮拼抢攻,只一味闪展跳跃与荆娘游斗苦缠,心中一动,登时猜到了她的用心,于是运力捣出一拳,趁韩梅蕊退避跃开,闪身纵至荆娘身前,道:“咱们走吧!”

  荆娘愕得一愕,似是不解其意,牟汉平伸手拉住荆娘手臂,正欲纵身跃走,猛觉背后金刃破风,直向背脊“挂膀穴”击来,他疾跨左步,反身一招“雷殛古岩”,一拳将韩梅蕊袭来之长剑荡开,寒声道:“姑娘若当真不知死活,在下可成全你。”

  韩梅蕊跃后数尺,杏目怒瞪,亦冷笑道:“牟汉平,你别得意,‘凌云崖’自有制你之人,你等着瞧吧!”

  言罢,长剑一挥,在半空划个圆弧,恨恨的盯了两人一眼,喝声:“走!”率众迅疾窜入林中离去。

  荆娘楞楞的望着他们的背影消失,突地“咭”地一笑,道:“看样子她恨你呢!”

  牟汉平道:“那还用说,我知道他们‘凌云崖’一件绝大秘密。”

  荆娘小嘴轻轻一撇,道:“我看她不全是为那个恨你呢!”

  牟汉平一楞,奇道:“那为什么?”

  荆娘道:“装什么傻,难道你真不知道?”

  牟汉平讶然道:“我当然不知道,除此之外,她没有再恨我的理由呀!”

  荆娘轻轻在鼻孔中“哼”了一声,好像是说:“哼!你装得倒瞒像。”嘴里却说:“没有就没有吧!”

  半晌,她突然又道:“你楞什么?”

  牟汉平诧道:“没有呀!”

  荆娘小嘴一撇,不悦的道:“哼,我猜得一点都不错。”

  牟汉平楞楞的望着她,她突然拂袖转身走去,牟汉平茫然摸不着头脑,楞楞的跟着她,两人默默不发一言,低头走着。

  要知男女间事,不管你如何聪明,除非自凭经验,一丝也无法向人学得,牟汉平枉自聪明过人,却也对男女间事茫然不知所措,尤其泅泳在爱河的少女的心事,几比浮云彩幻还难捉摸,牟汉平初历情场,哪能懂得荆娘心意,只有把自己塞在闷葫芦里苦恼了。

  两人披枝拂叶低头疾走,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林木渐渐稀疏,光线也慢慢开朗,再走不远,却居然走出林来。

  抬头一看天色,又将入暮,他们在林中已耽了两日一夜,乍出浓林,心中说不出开朗爽快。牟汉平道:“在林中耽了这么久,连方向都弄不清了,你知道哪一边是北?”

  荆娘仍未消气,冷冷的道:“北边就是北。”

  牟汉平“噗嗤”笑出声来,荆娘怒道:“你笑什么?”

  牟汉平道:“我笑北边却不是北。”

  荆娘一愕,道:“什么?”

  牟汉平笑道:“你说北边就是北,那不是北呀,你看那家农舍堂屋面向这边,通常堂屋都是向南开的,它却不是。”

  荆娘引起兴趣道:“何以见得?”

  牟汉平伸手向左前不远一棵大树一指,道:“你看那间小土地庙的门却偏向那边,那土地庙,才是真的向南呢!”

  荆姑随着他手指处一看,大树下果有一间土地庙,心下不觉暗暗钦佩,展颜一笑道:“少帮主聪明机智,到底名不虚传。”随后又道:“那我们向哪里走?”

  牟汉平道:“看来今夜又得露宿一宵了。”

  荆娘道:“我们为什么不到这农家去借宿一夜?”

  牟汉平道:“‘凌云崖’那般爪牙一定不会走远,那韩梅蕊和你拼斗时,一味游斗拖延,想是还有后援未来,我们刚才急急离开那里,也是怕他们再有高手赶来纠缠,如果我们借宿家农舍,晚上恐怕未必能够安稳。”

  荆娘哼了一声,道:“真想不到你恁地胆小。”

  她虽感不以为然,但心中权衡利害,也知人单势孤,不宜多惹麻烦,故说了这句,并未再坚持反对意见,牟汉平见她并未激烈反对,于是向南一指道:“趁现在天还没黑,咱们再向南赶一段路,看情形再说吧!”

  荆娘不语,牟汉平伸手握住她羊脂似的柔荑,她登时浑身一颤,甩手一挣未曾挣脱,也就任由他握着,未再挣扎,牟汉平纵身起步,两人双双跃起向南奔去。

  一个时辰过去,天色大黑下来,已奔出数十里路,牟汉平正欲寻觅一处隐蔽地点歇息,荆娘已忍不住嚷道:“你要把我带到哪里去?我累死了!”

  牟汉平四下望望,昏暗里,只见远处树影葱笼,忧忧沉沉,近处野草繁茂,深可没胫。他不觉心中一动,拉着荆娘就地坐下,荆娘不解的望着他。牟汉平道:“你不是要歇息么?这里上覆青天,下铺草地,有茂草掩身,四野却又可一览无遗,在此歇息过夜,岂不大妙?”

  荆娘微微一笑,却忽然把头低垂下来。

  固然江湖儿女不拘繁文礼仪,然在此旷野深夜,相互偎坐,体肤相接,少女敏感,哪能不心头鹿撞,魂摇魄飞?

  牟汉平望着她羞怯不胜,楚楚可怜的样子,心中爱怜交集,不觉猿臂轻舒,揽在她的纤腰上。荆娘见他手臂伸来,不禁浑身抖索一下,随即骨酥魂销,软跌在他怀中,只觉星转斗移,天昏地暗,神志进入半昏迷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