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劫镖银一波九折,忆旧缘知恩必报

  平安镖局是金陵七家同业中的佼佼者,原因是五、六年来还未出过岔子,真正是名符其实的“平安”镖局。

  干这行固然要资本雄厚,使客户有安全感,但要使镖行的声誉鹊起,最重要的还是不能出纰漏(失镖)。

  一旦失镖,就算最后能找回来,也必有耗损,而且劳神伤财,甚至焦头烂额,至于商誉的损失,就更不在话下了。

  平安镖局五、六年来一帆风顺,未出半点差错的原因是什么?是由于主持人唐耕心的武功高强,为人方正,道上的人有的敬仰,也有些邪魔歪道要卖他的帐?庙堂中有靠山?或者有几位身手了得,经验奉富的班底一—镖师和趟子手?

  怪的是,这三个原因几乎都沾不上边儿。朝中无人,镖师也无出色当行人物。至于唐耕心的身手,虽然下面的人未亲眼见过,猜想也不会是什么顶尖高手。

  一般来说,一流高手很少有干镖行这门营生的。所以在这次唐耕心接下这档子生意的前夕,他和好友“一瓢书生”颜学古小酌,再次商研一切事宜。“平安”镖局所以能如此顺当,颜学古的相助也不无功劳,而他们也都不过是三十左右的年轻人。

  “唐子……”颜学古常以“唐子”称呼他道:“我一直在想,金陵七家镖局,其余六家却死了两名镖师及一名帮手。咱们能一直稳坐泰山,除了你唐子的武功和威望之外,是否另有原因?”

  唐耕心苦笑着摊摊手道:“我自己也不知道,武功谈不上,威望更是溢美之词,只能说运气不错吧!”

  颜学古微微摇头道:“一定有特殊原因的,要不一定做过善事。”

  “善事是做过,也都是小善。或许是有高人暗中相助?”

  “当今武林几个大门派,如少林、武当、崆峒和华山等派,管束门下甚严,再说,要管这种闲事,又能不撂行迹,非掌门人的身分办不到。”颜学古道:“除非是传说中的武林新秀‘雪里红’或神龙见尾不见首的‘一段香’。”

  唐耕心点点头道:“也只有这两个神秘人物插手之下,才会畅行无阻,但咱们和这两个人物没有什么关联,他们为什么会不停的帮咱们?”

  “要不然……”颜学古道:“那就是祖上有德。”

  唐耕心道:“但愿这一次也能一帆风顺,这次你出的点子也很不错……”

  颜学古笑着摇头:“我以为咱们能迄今平安无事,和我的点子没有多大的关联,不是你深藏不露,就是另有遇合,你再想想看。”

  “实在是想不出来,如果一定要勉强往这方面去想的话,七年前,我那时才二十二岁,还没做镖行生意,那年秋天到黄山行猎迷了路,在绝峡中救了一个昏迷的少女。”唐耕心道:

  “小妞醒后,自称在峡谷中练功,不慎失足摔昏的,且十分感佩我的‘暗室不欺’。当然,我不以为那位颇具姿色的女郎会是什么高手而暗中协助……”

  “的确!”颜学古道:“如果是高手,也不会练功失足摔昏在峡谷中了……”“啪”地一声,竟然无意中因挥手时衣袖把酒杯,拂落地上,一裂为二,不免予人以不祥的朕兆。

  室内有一阵短暂的沉寂,唐耕心拍拍他的肩胛道:“咱们不忌讳这一套,明晨准时起镖。”

  “唐子……”颜学古道:“这是机锋而非迷信,如我是你,就改日起镖……”

  “学古,你不是我,而我也不可能是你,我希望你能像我一样地信任自己的点子。不早了,睡吧!”

  “唐子,你就接纳我这次建议如何?”

  “风来疏竹,风过而不留声;雁渡寒潭,雁去而不留影。所以君子事来而心始现,事去而心随空。明早起镖,睡吧!”

  平安镖局的九辆镖车,迤逦出了金陵,一路往南。

  唐耕心亲自领队,有镖师五名,趟子手七名和九名骡夫,每辆都是双马拉着。

  每辆车上都装满大箱子,看地上的轮痕,必然是黄白之物,深陷泥中两三寸。

  平安镖局的镖,又是黄道吉日,不但镖师和趟子手笃定一路严稳,畅行无阻,就连百姓也这么想。但唐、颜二人却不这么想,因为风闻黑道高手要劫镖。

  车速极慢,午时初出发,到了酉、戌之交,才走了四十七、八里,到了石臼湖以北地段,这一带偏僻荒凉,人烟稀少。

  在一个河套上,终于出现敌踪,十三个人带来九匹健马,马背上有鞍架和驮篓,十三人全部蒙面。

  趟子手赵喇叭(嗓门大)在前面接上话一问,由于对方不答话,只有嘟嚷着到后面来报告:“总镖头,我看不妙,九匹马上全有鞍架,八成是劫镖的。他XX的,都不吭声……”

  唐耕心颇能沉得住气,在马上望去,对方十三人一字排开,除了偶尔传来“唏聿聿”一声马鸣外,河套上肃静无哗。

  唐耕心肃然道:“各位,要来的总是要来,无法避免,为了平安镖局光荣的历史,咱们要全力护镖!”

  “是!总镖头。”一阵轰喏声中,纷纷亮出了兵刃,护住了镖车。

  夕阳已在向西山下沉落,景色瑰丽,只不过此时此刻谁会去欣赏领略这一抹残红?

  这是一次非常重要的镖,关系主持人和镖局的生死存亡。

  唐耕心一马当先,驰到镖车之前,抱拳朗声道:“朋友们在此阻路,不知有何见教?”

  对方最左边一人冷冷地道:“和尚头上的虱子——明摆着,何必多此一问?”

  唐耕心道:“朋友们是冲着唐某而来的,还是冲着镖银而来的?”

  那人又道:“你唐耕心的骨头有几两重你该知道,不是为银票而来,难道是为你而来的不成?”

  这工夫另一个人道:“就算冲着你姓唐的而来,又有什么不对?”

  “为什么?”唐耕心道:“唐某自信自出道以来,未与人结冤结仇!”

  这人道:“也许正因为你未与人结冤结仇,像你这样一个无德无能,身手有限的人,凭什么五、六年来未出过半点纰漏?”

  劫镖的理由和动机居然就是这么简单。

  唐耕心道:“五、六年来未出差错,是道上朋友抬爱,也是小号幸运,希望朋友们仍能一奉初衷,高抬贵手!”

  先说话的那人音色一冷道:“别罗唆!姓唐的,如你识相,就马上下令卸下镖银,弄到我们的马上,那就好商量了!”

  唐耕心气极而笑,道:“镖银和平安镖局是我的一切,没了镖银还有什么好商量的?”

  这工夫山左籍的牛镖头忍无可忍,挥拳厉声道:“你说啥?叫俺们自动卸下来放在你们的马背上?他XXXX的!你们有没有撒泡尿照—照?”

  牛镖头的话虽然粗鲁不文,却代表了这边大多数人的心声。

  这时对方为首之人(十三人中央那一个),忽然举起斧来,其余十二人都撤出了兵刃。

  唐耕心大声道:“朋友们且慢!”

  对方另一人道:“有话快说!”显然为首的人必是熟人,所以迄未说一句话。

  黄昏的河套上,已开始暗了下来。

  唐耕心道;“朋友们,以各位所选择的地点、时机,以及所做的各项准备看来,都显示是谋定而后动。事到如今,有几句话唐某必须要交代一下,这是一批官银,也是军机处拨给‘抚夷局’的经费,而且该局需款孔急……”

  对方为首的人不耐,也不愿拖延时间,抡臂一挥,双方立刻展开了嘶杀。

  平安镖局太平了五、六年,顺境过久了,不免“师老”。在这儿并不把“师老”解释为厌战,而是缺乏应变的经验和耐力。

  唐耕心接下对方为首的人,五镖师也各自接下对方五人,七个趟子手也正好一人接下一人。

  久未遇上这场面,有几名趟子手一发如雷,打得很起劲,但不久就一败如灰。

  九个骡夫也都知道覆巢之下无完卵的道理,抄起棍棒也扑了上去。

  天全黑了下来,在有星无月的河套上厮杀了一个多时辰。先倒下的自是骡夫和趟子手,渐渐地,五名镖师也因平安镖局太平久了,饱食终日,不出镖就是下棋喝茶,功夫在不知不觉之下荒废,也只有此时此刻才体会到“业精于勤”的道理。

  没多久,五位镖师也力尽受伤,被人家制住了穴道。

  最后剩下唐耕心一人,他招呼了三个,对方其余的人正在忙着卸下镖车上的大箱子,捆在马背上。

  这儿距河岔子约半里之遥,本来不必多费这一道手续,把车驱到河边就成了。但因箱子太重,车轮深深陷入沙内,三匹马也拉不动。

  现在他们以马驮到河边,河中有艘船正在等候,立刻七手八脚墙卸下马背弄到船上。河流湍急,若顺流而下,一个时辰可行数十里,天亮前就在百里以外了。

  唐耕心算是一流高手,绝招尽出,全力搏杀,怎奈对方头子也非等闲之辈,再加上另外三个,七、八十招后也渐渐不支。尽管如此,他仍如虎扑豹窜,往往在瞬间变换的不同角度上作令人窒息的攻击,而且撤出了长剑。

  对方这头子真不含糊,尤其还有三个帮手辅助攻击,软占硬上,有如骤雨狂风,不给他喘口气的机会。一百五十招左右,唐耕心终是力有未逮,中了两拳一脚,这头子的剑术也很诡异。

  唐耕心已是强弩之末,但正是所谓:断了的针,仍是一根尖锐的东西。在颓势中奋起余勇,把两个副手砸了出去,但一剑递空,穴道被制。

  厮杀就此停止,其中一人喘着道,“把他做掉算了!”

  “不!”为首之人道:“咱们可以劫满狗的镖,但不能滥杀无辜的汉人同胞,这是原则!”

  劫匪居然也讲原则,这大概就是所谓“盗亦有道”吧?

  镖银全装上船,派出一人驱马游过对岸,船立刻顺流而下。

  大约在船失去踪影后的盏茶工夫,唐耕心先自解了穴道,一跃而起,还踉跄了一下。

  他受伤数处,但都是轻伤,镖银已失,自己的部下横七竖八躺了一地,长长地吁了口气,他的稳沉真到了炉火纯青的火候。

  几乎任何人在这情况下也难控制自己的情绪。

  五位镖头、趟子手和骡夫们的伤也都不重,都被唐耕心解了穴道。牛镖头大声道:“总镖头,这些杂碎到底是什么来路?”

  唐耕心摇头苦笑道:“牛兄,但愿我知道。”

  牛镖头道:“总镖头,他们都被人家撂倒之后,您是最后躺下的,您也听不出口音?”

  唐耕心叹口气,道:“凡是出声的,都听不出是何处方言。况且常在外闯荡的人,往往能说几种方言。”

  “他XXXX的!”牛镖头自行按摩着腰眼边道:“俺也看得出那头子的剑术挺高,而且身段有点熟,只是不知道总镖头在多少招上被他撂倒的?”

  孙镖头正在为李镖头上刀创药,瞪了他一眼道:“老牛,你可真会讲话。”

  “最后又增加了几个,一共勉强支持了百十招左右!惭愧!”唐耕心摊手苦笑。

  “他奶奶!俺就不信单打独斗他会是总镖头的敌手!”牛镖头激动得脖子都粗了,道:

  “不知那些王八蛋去了何处?现在去追是不是还来得及?”

  唐耕心道:“只怕来不及了!但我们自然还是要去追的,各位看看这些蹄印。”

  众人循他指示的方向,迤逦去了河边。孙镖头愕然道:“他们顺流而下了。”

  “他们绝非笨贼,用牲口驮不如用船运,顺流而下,不须一夜即可行百里以上,用牲口连五十里也办不到!”

  “我X!”牛镖头道:“那不是追不上了?”

  “话也不能这么说!”唐耕心道:“虽说船一夜可走百里以上,他们却不会傻到使船白天行驶河上,暴露行迹的程度,须知河宽不过数十丈,两岸上看得清船上的景物。况且退潮一过,顺流立刻就会变为逆流!所以在下猜想,在五更以前,他们会选一隐秘地点弃舟上岸。

  由此推断,天亮前他们只能走出五、六十里左右。”

  孙镖头道:“总镖头,不知我们是继续追下去,还是回去向顾主报案?”

  “报告顾主,旷日废时,况且寻镖还要靠自己,依赖别人不可靠,而我也不想提早报告托运的衙门,以免缚手缚脚。各位立刻上路吧!”

  唐耕心等人刚走,自山道小径中驰出一乘便轿,两名健婢随轿而行,在河套上落了轿。

  一小婢撩起轿帘,轿内探出一个螓首打量一下,然后出轿。

  这是一个很动人的姑娘,动人的姑娘非但容貌好,身材窈窕,走路的姿态也是婷婷袅袅。

  她顺着一行蹄印及足印到达河边,然后回轿,道:“起轿!”

  小婢说道:“姑娘请指示方向!”

  “就跟着流年不利的唐耕心走,但不要太接近。”

  此刻,四更过半,五更未到。那艘船果然停在北岸河边的芦草中,一些手脚俐落的汉子很快地卸着大箱子。

  他们尽量争取时间,却仍然晚了一步。一拨画了脸的神秘人物忽然出现,为首的年纪不大,约在三十五以内,虽然画了脸,隐约可以看出仪表不俗。

  劫匪这边的人立刻停止工作。“是不是剪径的遇上打扛的了?”他们不能不这么想。

  “朋友们……”为首的画面人作了个罗圈揖,道:“谢谢各位偏劳,把我们预订而应得的镖银弄到手运来此处,谢谢各位的合作和辛劳!”

  劫镖者之一大声道,“什么?这是你们应得而预订的镖银?这么说你们是‘抚夷局’的人罗?”

  “正是!”

  “妈的!我看你是穿皮袄戴草帽——不知春秋!”

  那画脸头子淡然道:“给我扇!”嗓音软塌塌地,好象刚刚睡醒。

  这画脸头子身手闪出一人,几乎未见他作势,已到了刚才骂人者面前。骂人者一惊,正要疾退,对方的动作比他的意念还快了一步,“啪啪”两声,清脆声显示掴个正着。

  被打的人身手并不弱,也许是大意轻敌,羞怒一楞之下,要去扣打人者的肘关节,但是还没扣上,头发又被对方揪住了一束。

  这一束大约有他的全部头发十分之一,就那么一抖,“刈”地一声,这一束头发和头皮竟被拔离头顶,人也被甩出三步以外。

  这一手俐落而又奇特的反击,既狠又快,他们自己人低声叫“好”,劫镖者这边的人自然惊怒交集。

  由于被扯去头发的汉子发出惨嗥,画脸头子道:“杀人杀死,救人救活!”

  刚才扯头发的人上前去补一脚时,劫镖者这边扑上一人救援,但仍稍迟一步,这拔头发的和支援的人动上手,也未出二十招,竟被点了死穴。

  劫镖者这边的人仍然蒙面,这头子一闪而至,未出一招半,就揪住拔头发的人的左腕,甩起来在顶上挽了三个花,立刻传来了骨碎筋裂的“格巴”声。他的手一松,这人的身子飞向画脸头子,且冷峻地道:“太狠也太过分了吧?”

  画脸头子轻轻托住部下的身子,交给侧面的人,一字字地道:“你不狠为什么会劫镖?”

  “朋友虽然画了脸,在下也能猜出你是谁。”

  “认不认识都差不多!尽管我也能猜出你是什么人。”

  “你能?”

  这画脸头子笃定而放肆地笑笑道:“当然!要不,我怎么会说你也够狠了?连你都会劫他的镖,爷们黑吃黑也就算不了什么哩!”

  劫镖的头子道:“朋友,只怕你是空欢喜一场!”

  “怎么?你以为我应付不了这个场面?你对自己的信心也未免大得邪气了些吧?”

  “在下指的不是这一点!”

  “朋友,遇上我,你合该天寿,你们就集体自绝了吧!”

  劫镖头子大笑两声,挥手之下,搏杀的幕就展开了。

  两个头子自然是捉对方厮杀,乍看二人的功力差不多,搏击最为惨烈,下面的人也像两群饿狼,你想吃我,我想吞你。

  有芦苇的河边或海边,大多为烂泥,一脚踩下会陷到膝盖处,但功力高的人自然不会陷得那么深。

  在这种情况下就要看功力及经验了,甚至经验更重要些。

  一旦不小心或力道用老而失去重心倒下,爬起来应敌,在时间上是绝对来不及的,一个个都变成了泥人儿。

  在八、九十招之后,蒙面劫镖头子显然已落了下风,画脸头子善于机变,出招迅疾诡奇,才九十几招,劫镖头子就中了一掌一拳。

  蒙面头子眼看自己的人一个个倒在烂泥中爬不起来,不论他如何稳沉,又怎会不受影响呢?

  这工夫此人的左腿下陷约半尺余。他们二人的功力高,利用烂泥表面上的枯枝和败叶,藉力之下,很少下陷三四寸以上。这次画面头子适时一脚跺来,蒙面人全力一闪,右手中的长剑戳入烂泥中。

  这是一个败亡的关键,画脸头子一撅点来,居然是死穴——“膻中穴”。

  东方已见曙色,天也亮了。他以镢挑开蒙面头子的面罩看了一下,似乎一点也不意外,喃喃地道:“我就知道是你,还说我狠呢!哼……”

  这次杀搏行动由于两个头子的结束,不久就接近尾声了。

  画脸头子走近大箱子,用镢撬开箱盖,先是一阵震动,接着发出一声嘶吼。

  胜利在望,目的已达,他的部下个个都惊异地注视他,无论如何,这不像是胜利者的欢呼声。

  二头子走近一看,箱内全是石头。

  “只怕你是空欢喜一场!”这句话终于有了注脚。

  他们本来都以为自己是聪明人,骤然间由聪明人变成蠢货,实在缺乏心理准备,这工夫所有的人都围拢来。

  有人谩骂,有的甚至蹋打那些死人。

  此刻有个泪流满面的觊觎者隐约在附近的芦苇中,他并非贪生怕死,而是他一出面必死无疑,这一场黑吃黑的搏杀,也就无人能把消息带回去了,所以他必须苟活回去报信。

  此人当然就是劫镖头子派他游到对岸,一路上监视这艘船的人。

  唐耕心带着一干受了伤的镖师和趟子手,赶着空车躜行,一个个灰头土脸,唉声叹气。

  稍有经验的人一看就知道他们丢了镖,就连平安镖局,出过无数次锋头的镖旗也卷了起来。

  又是一个夜晚来临,人车急行,希望在三五里外大镇上过夜,没想到这才是一个恶夜。

  一乘便轿加上两名健婢,迎面拦住去路。

  唐耕心对轿中的女人很重视,抱拳道:“请问轿中这一位是……”

  轿中女子道:“唐大侠,真恭喜您了!”

  唐耕心喟然道:“走镖失事,是干这行的最大不幸,姑娘却谑称‘恭喜’,这幽默是否太残酷了些?”

  轿中的年轻女人忽然“格格”笑了起来,就听这笑声,年纪就不会超过二十五、六岁。

  唐耕心有点愠怒,道:“姑娘笑什么?”

  “真想不到,唐大镖头也会失镖。”轿内姑娘道:“啧噎!不知道劫镖者是什么三头六臂的人物?”

  “唉!一言难尽!”唐耕心道:“由于对方十余人都蒙了面,迄不知是什么来路。”

  “当今武林中能自唐大侠手中劫走镖银的人,也必是黑道上的知名煞星。”

  “应该如此,但未查出真凭实据之前,又不便瞎猜!”

  “难道事前一点风声也未听到?”

  “有是有,但在下以前未见过此人,仅闻其凶名,再说风闻总是很不可靠的。”

  “可否说出来听听?”

  “这个……”交浅不可言深,唐耕心连这姑娘是什么样子都未见过,怎可推心置腹?

  轿中姑娘道:“你不便说,我可不忌讳这个,因为此人素行不良,就算说错了也没有关系。是不是一代煞垦,黑道年轻高手龙三?”

  “这……”唐耕心道:“姑娘也听到他要劫镖的消息?”

  “是啊!绝对未想到,他却白忙了一场!”

  “白忙了一场?难道唐某所失的镖不是他劫的?”

  “当然不是!”

  “那……那会是谁?”

  “本姑娘我……”接着又娇笑起来。

  牛镖头自失镖后憋了一肚子的窝囊气,又遇上这神秘女人,总以为对方在拿他们开胃,镖明明已在来路河套上被一些蒙面人劫去,这女人却说是她劫的,他粗声道:“小娘们!可别他XXXX的见了大婶叫舅妈,没话找话说。总镖头人长得俊,不要说女人,就是男人见了也……”

  孙镖头冷冷地道:“老牛,又在口没遮拦,这话未必能伤到对方,对总镖头可就太不敬了!”

  轿旁两婢立道:“姑娘,这人很贱,让小婢教训他一顿!”

  “算了!打狗看主面,何况丢了镖心情都不好。”

  唐耕心道:“姑娘刚才说你劫了在下的镖,这是什么意思?”

  轿中的女人道:“我的意思是,最后真正劫镖的是我!唐大侠,把镖留下来吧!”

  “镖?”唐耕心内心一惊,却苦笑道:“哪还有什么镖?”

  轿中的女人一字字地道:“就把这九辆空车留下来吧!”

  “他XXXX的!”牛镖头又忍不住,大声道:“真是阎王不赚鬼瘦,空车也有人要!”

  唐耕心道:“姑娘的玩笑也未免开得太大了吧?”

  “唐总镖头!”轿中女人冷冷地道:“你真以为这点子够绝,可以掩尽所有人的耳目?

  既是空车,车痕为什么还那么深?”

  唐耕心一震,其余诸人也不由同时一楞,是啊!明明是空车,轮痕是不该这么深的。唐耕心这才知道,对方绕了个大圈子,原来是个谋定而后动的有心人。

  “唐耕心,你是聪明人,把车留下走吧!”

  “看来姑娘才是一位有心人!”唐耕心冷峻地道:“只不过在下也不是不重原则的人!”

  轿中的女郎道:“动手……”轿帘掀处,已飞出一个身段窃窕,绛包紧身衣着的蒙面女郎,直扑唐耕心。

  唐耕心被人揭开秘密藏镖之处后,已知血战不可避免。他本就不敢轻估这个神秘女人,看她出轿的身法,已初步印证了他的看法。

  镖头和趟子手们这才知道,他们都被蒙在鼓里,不免愠怒,但由于唐耕心素日待人厚道,为人又随和,也就消怒了,总镖头所以如此,不过是风闻路上有人劫镖,不得不变通一下而已。

  尽管这点子不错,但一个个倒霉兮兮,垂头丧气的样子,却仍不能瞒过这个女人。

  “呛呛”声中,唐耕心和这蒙面女人的长剑接了两下,立刻缠斗在一起,双方的部下自然也闲不着。

  唐耕心这边的人虽多些,但两个健婢十分了得,一色短剑,打法精怪刁钻,两人接下四个镖师,堪堪平手。

  两个轿夫也不含糊,两个人合击一名镖师和一些趟子手,也可以支持。

  为了保持平安镖局的信誉和自己的侠名,他唐耕心才和颜学古研究出这李代桃僵的点子,却仍被识破,但他必须尽一切努力把镖送到目的地。

  他的剑术精良,出招凌厉而又细密,这女郎虽然咄咄逼人,却始终没占到上风。

  她的特长是身轻如燕,往往能在双方长剑交击的反震中藉力腾升,或调整自己的高低和角度,好象身子比那柄剑还轻。

  他们二人实在不能在两百招内分出高下,而他们的部下也都不具备立刻致胜的实力。

  大约在百招左右,唐耕心忽然发现了什么秘密似的,“哈哈”一笑道:“姑娘的身手虽高,却未必能得手,在下奉劝姑娘,算了,还是请便吧!”

  女郎“格格”笑道:“唐总镖头,我是势在必得,要不,那可能更麻烦了!”

  “姑娘这话是什么意思?”

  “不久便知!”

  “姑娘,此为官银,绝对动不得的。人生在世,不能走错一步……”

  女郎忽然撮口一吹,且往上风头一滑,回袖一甩,一股淡淡的白烟在唐耕心面前散开。

  她的部下也在一声口哨下如法炮制,唐耕心到此,知道一番心血白费,而且是功败垂成,既恨又窝囊,怒道:“姑娘居然以这……”他摇摇倒下,镖师们也倒下了。

  女郎有点微喘道:“这小子的剑法了得,再打下去,一定不会讨好了!”

  女婢之一道:“姑娘,这九辆车如何弄走?”

  女郎引吭清啸,道:“尽快把九辆车弄入芦草之中,这办法也是跟‘一飘书生’颜学古学的。”

  当车子全部拖入芦苇中时,上游来了一瓢不大也不小的船,进入芦苇中。

  此刻在芦苇另一边,也就是三十步之外芦苇中,十来个画面的人,眼睁睁地看着女郎指挥部下,把笨重的车底盘弄上船。

  车子其他部分已全拆了弃置于芦苇中,因为底盘那块生锈颜色的金属,正是五百万两白银折合的五千斤黄金所铸造,只是涂上生铁似的漆料而已。

  这画脸的黑道高手有此发现,为之气结,他们费了力劫到镖,还杀了不少的人,却什么也未得到,正是所谓,鱼未吃到却弄了一身腥。

  像他这么狂妄、跋扈的黑道煞星,如何咽下这口气?

  但是,他却迄无动手抢夺之意,他既能一举歼灭劫镖的十余个蒙面人,为何不敢动这五个人?是怕女郎的迷烟,还是另有原因?

  “老大……”一个汉子低声道:“咱们既然已经插上手了,可不能退缩!”

  头子摇摇头,道:“不行!”

  “不行?”汉子道:“龙爷,这两个字可从未从你的口中吐出来!”

  “这不是已经吐出来了?”

  汉于睨他一会,神秘地一笑,道:“龙爷,我明白了!八成你看上了她,不忍捡她的便宜,这还不是简单吗?连她带镖一起弄回去,你爱怎么摆弄就怎么摆弄。”

  “呸!”一口唾沫吐在这部下的身旁地上,这家伙想不通,到底自己是哪句话说错了?

  龙三道:“娘的,你知道什么?”

  “属下当然不知道什么。”他抹去脸上的唾沫星子道:“却以为那十来条人命的事这女人八成知道。”

  “怎见得!”

  “龙爷,这不是很明显吗?”汉子道:“如她不知道那些箱子中是石头,也就不会对这九辆空车有兴趣了!如她早知车底盘是黄金铸成的,早已下手又何必等到现在?可见她必是在我们黑吃黑上当时,也在芦苇中看到,不如把她做了,龙爷可没有怕过谁!”

  “她不知道!就算知道她也不会管这档子闲事,因为她和颜学古不会有交情的。”

  “龙爷,这女人如果和唐耕心一点交情也没有,劫了他的镖却只迷倒他,这似乎说不过去。因为这是官银,没有一个傻瓜会留下一个尾巴!”汉子道,“以此推想,这女人不杀唐耕心,和颜学古就不是对头!万一唐耕心知道是我们杀了颜学古等人的,绝不会罢休。”

  “如果她和唐、颜二人认识,会劫他们的镖?”

  “这……”这汉子呐呐道:“龙爷,我虽然一时说不出道理来,却总觉得他们之间……”

  “他们是指谁?”

  “唐耕心和这个女人。”

  “你的疑心太大了!”他有点激动。

  “不然!听这女人和唐耕心交谈的语气,就没有劫镖者和被劫者的敌对气氛!且分明她早知底盘是黄金,而一路跟下来的,对不?”

  “大概是的!”

  “那么她为什么不在‘一瓢书生’颜学古劫镖前下手?”

  “也许她要在暗中看看颜学古到底坏到何种程度,居然劫好友的镖?”

  “龙爷到现在还以为颜学古是真的味着良心劫好友的镖。”

  “这……”龙三一楞:“莫非……”

  “我却以为,他们二人极可能一个是周瑜,一个是黄盖,不过是演双簧为唐耕心制造脱身机会,而使镖车安抵目的地而已。箱中装了石头,随时都会露出马脚来,但是劫镖者为了赶时间,可能不及启视,如此一来,真镖很快就能运到地头了!”

  龙三没有出声。

  “龙爷一定知道这女人是谁了吧?”

  “当然知道!”

  “她到底是谁呀?”

  “‘一段香’连莲。”

  “是……是她?”

  这汉子正是西南道上的有名人物“一阵风”冯雷,他惊愕地道:“原来就是龙爷的师妹‘一段香’连莲。”

  龙三不出声,冯雷道:“如此看来,唐耕心这小子也不单纯,居然能和‘一段香’在百招内打成平手!”

  “老二,这也正是我不便向她下手的原因。”

  “老大,这我就不懂,这次你既然还邀请了帮手‘花心如来’,而且已经陷下去了,就不能这么龙头蛇尾。”

  龙三似已决定,道:“放心吧!做了颜学古那件事,无人知道是咱们干的,况且有件事咱们却是非做不可。”

  “什么事?”

  “把唐耕心等人立刻送上西天,你所顾虑的事也就再也没有必要了!”

  “老大是说,干掉他们之后,就放手走人,打退堂鼓了?”

  “我龙三没有怕过谁,只是这件事还可以见机行事!”他的目光一直粘在连莲身上。

  “镖已被人弄走,还见啥机行啥事?”

  “你以为她会弄到何处去?”

  “这……”冯雷的心眼多,所以和龙三总是“老大”“老二”地称呼,他忽然一拍前额,道:“老大,我猜到了,莫非你也……”

  龙三道:“动脑筋也许我不如你,只是这一次可能我比你快了些……”他在冯霄耳边说了几句话,冯雷连连点头,似很佩服,他们都以为自己很聪明。

  而此刻船早已顺流而下,不见踪影了。

  “抚夷局”顾名思义就是和外国人打交道的衙门,清代中叶以前,清廷轻视洋人,所以称之为“夷”。它归吏、礼、兵、刑、户、工等六部之外的“理藩院”所辖。本不是什么大衙门,但自发现洋人的坚甲利炮厉害之后,就逐渐吃香而举足轻重了。

  “扶夷局’的官银失镖,非同小可,总镖头初步侦察追踪未能找回失镖,立向该局报告请罪,并请宽限三月,以便缉贼破案。

  由于平安镖局的商誉一向良好,唐耕心的个人风评更不必说,下面的镖师被关起来作人质,他被软禁了。

  发生了这种事,把主事人关起来,那是舍本逐末,如何釜底抽薪,把镖找回来才是正理!

  “扶夷局”似乎颇知此理,所以每天派出要员和唐耕心研究,如何寻镖。

  唐耕心虽然焦急却未绝望,就在这时有个人狼狈地逃了回来,他就是劫镖者颜学古的部下。

  此人奉派过河,沿岸监视那船,后来目睹画面人杀死他们的人,他含泪离开芦苇回来报告总镖头。

  唐耕心之所以未告诉五名镖师有关和颜学古演双簧掩人耳目,期能以哀兵姿态骗过暗中虎视眈眈的劫镖者之事,原因是平安镖局接下此镖,订了合同,收了部分费用之后才风闻有人要劫镖的,而且至少有两个高手。

  镖银五百万两,不是一件珍宝或一件古玩,可以放入袖内或纳于袋内,你有过人的技艺,也要经过漫长路途,登山涉水,驱运九辆笨重的车子前进。

  劫镖的人一击不成,还会再邀帮手在来路上作第二或第三次阻击。事情如果演变到这地步,押镖者又能如何?所以防患于未然才是当务之急。

  尽管唐、颜二人定计,唐耕心不得不暂瞒部下,以期产生真实感,不至被人看出破绽。

  但颇学古客串劫镖者却对部下说了,那都是他的友人与属下,事实上不说穿也不成。因为唐耕心这边的人既不画面也不蒙面,谁不认识平安镖局总镖头唐耕心唐大侠?

  正因为如此,劫镖与被劫镖的两拨自己人,至少有一拨是手下留情的,要不,怎会大多数的人只受轻伤或根本末伤?

  其实唐耕心的身手比颜学古高出很多,但镖师与趟子手和颜的属下相比,就未见高明了。

  “一瓢书生”颜学古是武林颇负盛名的“一瓢山庄”少庄主,名气仅逊于少林、武当、崆峒及华山四大门派,武功自成一家,却丧于那煞星之手,而老庄主“一瓢浪客”颜君山,却只有这一个儿子。

  这个回来报信的人正是“一瓢山庄”的外总管“鹞子”筱飞,他流着泪说了一切。

  “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唐耕心含泪道:“请再详告画脸人头子的一切。”

  “都画了脸,看不出是谁,双方也没有说多少话,对方的头子年纪也不大,和总镖头及本庄庄主差不多。他只说过一句话:你劫他的镖,比我更狠毒。”

  唐耕心道:“那头子用的是什么兵刃?”

  “点穴镢!”

  “果然是他,那就不会错了!”他冷竣地道:“学古,你放心,虽然我一向不喜欢高利借贷,但这笔债的利息我却要加倍讨还!”

  “总镖头,劫匪得手的是九箱石头,谅真镖已经交了出去!”筱飞道:“代价虽高,总镖头毕竟没有损失!”

  话中带刺,十分明显,意指他的主人作了唐耕心和平安镖局垫背的人了。

  “不!”唐耕心道:“还是丢了镖。”

  “什么?还是失了镖?是不是画脸的那拨人?”

  唐耕心摇头叹道:“是以一个年轻女人为首的五个人,蒙了面,不知来历!”

  “女人?”筱飞似乎不信,道:“一个女人带了四个人,竟能自总镖头手中抢去镖银?”

  “可悲的也正是这一点,筱总管,请马上办理学古兄及弟兄们的后事。”

  “这事不须总镖头叮嘱,只是我总以为你能猜出,武林中用镢的年轻高手是什么人?”

  “武林中用镢的不下四五人之多,这是说有名气的,这种事是不可武断的!”

  “总镖头,以您和我们庄主的身手,如果联袂走这趟镖,试问谁能得手?”

  唐耕心道:“筱兄见过画脸头子的武功,且风传还有‘花心如来’大空和尚援手,虽然‘花心如来’未露面,也不能证明未在现场附近,只是当时的情况尚不须他出手而已,所以有鉴于此,颜兄乃定计。”

  筱飞冷冷地道,“事先既然风闻有这等高手想劫镖,总镖头怎么放心让本庄庄主作饵诱敌走上岔路,以利真镖顺利运到目的地?”

  “唉!……”唐耕心长叹一声,道:“筱兄问得是,当初订计,一旦把敌人诱上错误方向,即及时回避,不作正面硬碰,我想颜兄当时可能已不及走避。”

  筱飞抹抹泪,道:“总镖头请原谅我的情绪太坏,而出言不逊。”

  “我不但能原谅你,甚而十分敬佩你。”

  “总镖头,虽说我目睹画脸人屠杀自己的主人和同伙而未出手,是为了回来传达消息,以便报仇,选择应不会错,但总镖头的‘敬佩’二字却使在下汗颜!”

  “筱兄当然当得‘敬佩’二字,因为当时以飞蛾扑火的勇气出面送上一命较易,忍悲含恨回来报告则难。”唐耕心道:“而筱兄此刻越是对唐某不敬,越表示筱兄对学古兄的忠心不二,我为什么不敬佩你?”

  筱飞掩面悲泣,哽咽道:“惭愧!”

  筱飞走后,唐耕心仰天长叹,道:“学古兄,你为我赔上性命,结果还是丢了镖,要把镖找回来谈何容易?算了……我们一道走吧!”

  他找了根绳子往梁上—搭,结了个死扣。

  然后踏着凳子,把头伸入绳扣中,再把凳子蹋翻,接着他的嗓中发生“咯咯”声。

  一位年轻有为的侠士走上这条路,是武林的不幸,也可以说是他的错误抉择吧!

  品德再好,人格再伟大的人,有时也会做出极为庸俗的事吧?

  此刻人影一闪,“刈”地一声,绳子断了,唐耕心掉落地上。

  屋中站着一位身段窈窕的蒙面女郎。

  “你……你劫了我的镖,又来戏弄我,我们之间到底有什么仇呢?”

  “没有仇!”女郎道:“只是不忍见你英年早逝而已!”

  “好意心领!你有没有想到这是对我十分残酷的行为?除非你吞下的镖银能再吐出来!”

  “你好天真!”

  “你何不让一个天真幼稚的人了此残生?”唐耕心道:“你来此目的为何?”

  “只是想来看看,武林中哪些人配称英雄好汉?哪些入浪得虚名?”

  “一个稍受挫折就上吊抹脖子的人,绝非英雄,你已经证明了这一点!”

  “不错,我已充分证明。”

  “如你是我又该如何?”

  “我会不顾任何艰难把镖找回来。”

  唐耕心道:“我当然要找回。而且就现在……”两人同时出了手,两个一流高手展示出超一流的杀搏技巧。

  他们最大的不同是,有时候只要眨一次眼,可能会死好几次。

  他们的出招机变是超人一等的,在二分之一瞬的时间内,就必须弄清对方的招式和意图,再精准地筹谋攻或守?进或退?或实进佯退及实退佯进?

  双方都在一连串的瞬间和命运赌博。

  他们是足拚了一百五十招左右,在一个诡奇的转折中,唐耕心一贴即退出五步以外。

  他的手中捏着一枚玲珑璀璨的珠花,两人都有点喘,女郎冷冷地道:“你取巧!”

  通常女人在这方面的风度与涵养比较差些的。

  “当然!不取巧如何能办到呢?”

  “再来一次!”

  “何必!”唐耕心道:“你不也以‘翠袖添香’把我迷倒一次?双方扯平,谁也没有占便宜,也没吃亏!”

  “如果再拚百招而输招,我就承认技不如人。”

  “你何不放我一马,把镖还给我?”

  “除非再比一百招,尚可考虑!”

  唐耕心笑笑,他的笃定和稳沉,都不像个丢了官镖,可能有牢狱之灾的人,道:“连姑娘,你又何必继续蒙面,让我瞻仰一下你的丰采如何?”

  “要死的人,竟还有这种心情?”

  “怎么?连姑娘真以为我会寻短?”

  “头已伸入绳扣内,凳子都踢开了!不是自绝是在干什么?”

  “如果我明知镖银未失,甚至已到了‘抚夷局’的银库之中了,我怎会上吊?”

  “那你刚才在玩什么游戏?”

  “试试人心善恶和自己的思考能力,如此而已!”

  “你把自己说得活神活现,凭什么镖银会在‘抚夷局’库中了?”

  “这不过是‘他心通’的皮毛而已,只是在下自信料事很少出错,只有一件事设想不周而出了岔子,而遗憾终生。”眼眶立刻就红了。

  “什么事?”

  “好友‘一瓢书生’颜学古及其部下,为了助我顺利把镖送到地头,我们玩了个花样,他扮劫镖匪徒,把装满石块的一些大箱子劫走,把真正的劫匪引开,却全死在那个煞星、血贼手中!”

  女郎一震,呐呐道:“什么人有此身手?”

  唐主喟然道:“在下此番接下镖不久,就风闻有高手劫镖,声势极大。因而颜兄设计,根本不和匪徒硬碰,而和他们捉一次迷藏。”

  “到底是谁?”

  “此贼用镢,而有此身手,年纪不大的武林用镢者极少。”

  “你是不是已经知道他是谁了?”

  “‘血猴’龙三,大致错不了!”

  女郎又震颤了一下,道:“的确,除了龙三之外,武林中再也找不到一个用镢的武林高手了。”

  “你也以为此人该死?”

  她有点虚脱地道:“是……是的……你刚才为什么说镖没有丢?又表示你不是真想自绝?

  难道已经发现我来了,吊我的胃口?”

  “大概如此!”唐耕心道:“如果我没有猜错,姑娘身上应有一张‘抚夷局’收到镖银的收据!”

  “你这人也太有自信了!”女郎“咭咭”笑道:“你怎么会想到这些?”

  “因为我已知道姑娘的身分了!”

  “你……真的知道?”

  “当然!”

  “既知我的身分,又怎会以为镖银会在‘抚夷局’库中,而我手中会有一张收据?”

  “根据一些事实及记忆。”

  “你是何时知道的?”

  “第一次应溯自五六年前,在黄山绝峡中,姑娘练轻功失足而昏迷。在下适逢其会救醒了姑娘。第二次却是姑娘在途中蒙面劫镖。”

  “是那时认出的?”

  “是的!”唐耕心道:“在下与姑娘动手时,无意中发现了一个秘密。”

  “什么秘密?”

  “姑娘虽然蒙了脸,但颈部却时而露出,因而在下看到你的结喉左侧有一颗痣。”

  姑娘一震,说道:“你可真是心细,请问此处有痣,是吉是凶?”

  唐耕心道:“女人此处有痣上上大吉,但正中央即结喉处有痣则凶。由于六年前在下在黄山救姑娘时已看到那颗痣,所以在下认出是你,也不以为姑娘不认识唐某,既然认识,应不会恩将仇报?”

  “即使不会恩将仇报,又怎知我会送往‘抚夷局’?”

  “记得你在劫镖时曾说过这几句话‘唐总镖头’我是势在必得,要不,可就更麻烦了。”

  唐耕心道:“我当时问你这话何意?你说‘不久便知’,事后把这些话及其它情况加起来印证,也就……”

  “你就那么肯定?万一猜错呢?”

  “以姑娘的学养和素行,此番劫镖应该是报恩行动!反之,姑娘不出手,也许仍有失镖的可能。”

  连莲却不这么想,只有她知道,为什么龙三明知她得了镖,而不抢夺。此刻,她终于扯下了面罩。

  六、七年不见,她出落得更美更成熟,她不是美得无可挑剔的女人,却绝对是个女人中的女人,后者也许比前者重要得多。

  她道:“不错,我是来报恩,把收据送给你的。”

  “大德不言谢!”

  “一报还一报,你不必谢我!”她道:“你怎么知道我是连莲?”

  “这要作两点说明。”唐耕心道:“第一,武林中如此年轻而身手高绝的姑娘,很难找出第二个。其次,你上次用迷烟迷倒我,不已证明你正是善用‘翠袖添香’的‘一段香’连莲吗?”

  “一段香”连莲虽是名噪武林的侠女,在这情况下仍不免局促不安。

  其实“一段香”连莲昔年在黄山练轻功失足昏迷,当唐耕心救她时她已醒来,且看清了他的人。他的人品好,却不知他的心术如何,故而佯作未醒而试他。

  结果唐耕心没有让她失望,确实做到了“不欺暗室”的境界,正是一见倾心,但那时她才十八岁,一个少女对一个男人倾心,不便主动,一直在找机会。

  如果不是因为她对他一见倾心,和他搭讪,十分简单,由于自己先已筑起一道矜持和礼教的藩篱,即使交臂而过也都不敢和他说话。这就是男女之间相对的大势,找机会竟然找了六年之久,淑女和非淑女的差别,大概也就在此吧!

  “喏!这就是‘抚夷局’的收据。”她把收据递给他,道:“万一你估计错误,我来不及救你,你岂不已经吊死了?”

  “你该相信,这根绳子还吊不死我,而且我也信任自己的预测。”

  “那个劫镖的匪徒,发现是数十箱石头,他为什么不继续追踪?”“—段香”连莲道:

  “他为什么不拦截我?”她的眉宇间有重重隐忧,甚至这几句话也是言不由衷的。

  “这我就弄不清了!”唐耕心道:“可能是慑于你的威名,也可能是祟拜你而不愿与你作对吧!”

  连莲未说明他猜的对不对,但在神色上似乎已作了答复,道:“贵局五、六年来一直未出差错,在出事的频率来说,仍然优于另外几家!”

  “连姑娘……”唐耕心陡然一震,呐呐道:“关于这一点,我终于找到答案了。”

  “你……找到什么答案了?”

  “这六年来,莫非是姑娘暗中保护本局的镖车?”

  她踱到窗前,喃喃地道:“保护谈不上,记得有三次匪徒正要下手,我在前镖车上插上我的信物。”

  她的信物乃是洋金打造的干枝梅。

  “另有一次,劫匪在林中守候,那是你们镖车必经之途,我以信物射在他们身边树干上,把他们吓走了。”

  “血猴”龙三在独酌,神色十分萧索。

  他的外表看来很不错,可以说和唐耕心及颜学古都差不多,为什么混了个“血猴”之名呢?

  并非他的样子像猴子,而是他的拳掌及镢法都加上一个“猴”宇,如“猴拳”“猴掌”

  及“猴镢”等等。猴子不论攻或守,都以灵捷见长,动作快逾闪电,他的武功也正是如此。

  至于“猴”字之上加一“血”字,自有手段毒辣的意思。

  他出自名师门下,文事武功都有所成,只可惜最重要的一项——品德,他却欠缺。

  他此刻干了—杯酒,喃喃地道:“颜学古,你也别怪我!古人说:饥寒并至,虽尧舜不能使野无盗寇;贫富并兼,虽皋陶也不能使强不凌弱……”

  人影一闪,门外已站定一人,冷冷地道:“你杀人劫镖的理由是‘饥寒并至’,还是‘贫富并兼’?”

  “姓唐的,你永远也不会知道理由的!”

  “这么说,你坦承杀死我友颜学古和他的部下了?”

  “当然!他骗得我好苦!”

  “所以你必须付出几倍的利息。”

  “姓唐的,你就是不送上门,我也会去找你的!”

  “为什么?”

  “在你咽下最后—口气之前,我会告诉你的!”他站起来,抓起桌上的点穴镢。

  “龙三,听说你来自武林高人门下,为何如此残酷?”

  龙三的答案是—招凌厉的攻击,他的人虽然不正,武功来自方家门下,却是堂堂正正,八面威风。

  唐耕心刚刚破解此招,又是一招“鱼龙衍变”,顾名思义,更是变化万端,不可臆测。

  唐耕心抡剑一挑一搅,“呛”地一声,此人的臂力也毫不逊色。

  这样一个练武奇才,而沦落到这地步,唐耕心既惋惜又痛恨。

  龙三招招杀着,如此出招,必有深仇大恨。不错,他自有势不两立的理由,只是唐耕心目前还得不到答案。

  七十招内,唐耕心居然没有得到半点便宜。

  “你是什么人?”龙三狠声道:“竟能够接我七十余招而不败!”

  “我也要在你咽下最后一口气之前再告诉你,你必能死而瞑目!”

  再拚七十招,几乎还是没有较显著的起落。龙三一向自负,就连他的老子(也是他的授艺师父),也不能否认他是个练武天才,尽管他的老子对他的行为不以为然。

  龙三惊怒而又惶惑,一个镖头有此身手,他不信也无法接受,因此终于不得不用老父再三告诫,不到生死关头不可滥用的三绝招一“阳关三叠”。

  唐耕心知道对方要下杀手,全神贯注,接下狂猛无俦的第一招,他的悸震不言可喻,此刻第二招又挟风雷之势而下。

  “嗤”地一声,唐耕心后腰上衣衫被镢挑破半尺长的裂口,而且伤及皮肉。

  唐耕心不能否认这是一门奇学,可想而知“一瓢书生”颜学古只怕一招也接不下来。

  其实“血猴”龙三并未用这“阳关三叠”来对付颜学古,唐、颜二人的差距就有这么多。

  忽然眼前光圈流泻,有如绝崖上坠落而炸开的冰屑,在强光下所造成的眩目景象。

  因为这正是“阳关三叠”最后一招,“刷刷刷”唐耕心的胸衣、裤腰及肩衣之处衣衫裂破,血水溢出,而且小腹上还被跺了一脚。

  这一脚使他的腹内像是起了火,口角溢出血丝,不禁稍一怔忡,人在遭受重创时都会如此,就算高手也不例外。

  仅是这一瞬之间,他的左肋下及胯骨上又各挨了一拳及一脚。人类所能负荷的打击力几近饱和,唐耕心的身子飞出。

  龙三嗓中发出恨极、怒极或胜券在握的怪叫,人也如箭射到,在唐耕心的身子似落未落,即将着地时,一镢戳到。

  龙三与唐耕心有势不两立的理由,绝不留情,这一镢精准地指向唐耕心的“灵台”要穴。

  就在这时,屋上传来一声掩住口的女子惊呼声,但这是生死关头,二人都未受这惊呼的影响。

  就在这血搏将近尾声时,唐耕心落地的速度忽然加倍,背部—着地就一翻滚,镢在地上戳起一蓬泥尘,捅了个洞。

  但在这一瞬间,局面立刻改观,唐耕心的剑光乍闪,带着满腔仇恨扫过了龙三的右腕,一只手和手中的镢随剑飞出。

  龙三被这景象震慑而发出厉啸。一个高手失去了右手,这漫长的岁月如何熬下去!

  唐耕心也楞住了,事实上他这一剑只是入在危急中的一种本能反应,绝未想到会有此效果。所以见手与镢飞出,他也惊叫了一声。

  虽然为友报仇,杀人也在所不惜,却不会零碎磔死敌人。唐耕心道:“现在我也可以告诉你,这就是‘雪里红’——”

  就在这时,龙三捡起断手和镢已上了屋面,身子虽有些不稳,速度仍快。唐耕心不想放过他,必须为老友复仇。

  他追到屋面上已不见了龙三,只好循着血渍追下去。但是一边观察血渍一边追人,耽搁时间,处于被动,追出镇外,却见一乘小轿缓缓而来,龙三已不见人影子。

  唐耕心道:“轿中可是连姑娘吗?”

  “是的!”

  “连姑娘可曾看到一个断手负伤的人经过此处?”

  连莲道:“好象是有个人往那边奔去,是在相距三、五十步的小径上看到的,所以看不清楚是谁。”

  “他就是劫我镖,杀我好友的‘血猴’龙三!”

  “啊……原来是他!唐大侠还不快追。”

  “我是要追,连姑娘,事了之后,可否约个地点见一面谈谈?”

  连莲冷淡地道:“聊什么?有什么好聊的呢?”

  唐耕心道:“承姑娘援手,大德不忘,总要向姑娘表达一番心意。”

  犹豫了一会,连莲道:“好吧!老时间,老地方。”说毕,小轿如飞而去。

  老地方是指黄山那个绝峡,老时间是九月初八,弦月之夜,以前想起那地方及昔年的情况,并没有特殊感受,但自知道那女郎即为武林奇女子“一段香”连莲时,这感受可就完全不同了。何况连莲暗助报恩,也不能说没有情意在内。

  他回头望了一会,立刻又向相反方向追去。

  如果他稍稍留意一下,刚才站在小轿之前,应该可以看到轿底“嗒嗒”地滴着鲜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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