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铁尺王也可算是洞庭湖的麻雀了,是见过大风大浪的,可是此刻他完全失去了往日的安静。
就在他张大着嘴,说不出话来的时候,窗外的人又说话了,说话的声音是带着笑意的。
“既然你说这面是谁送的,对你是加此的重要,现在我告诉你,面是我叫他送的,你又为什么不请我进来和你见面呢?”
铁尺王收敛心神,赶紧应声说道:“王可其有眼不识泰山,失敬得很,客栈很小,房间也很窄,实在不敢屈驾,还是我出来会见大驾。”
窗外的人倒是十分干脆,说了两个字:“不必!”
铁尺王只好规规矩矩拉开房门,并且把小伙计请出去,他自己站在门外一旁,很恭谨地说道:“那么恭敬不如从命!请。”
就是说这样的一耽搁,铁尺王再抬头时,原来房里已经多了一个人,一个绝色的女人。
铁尺王心里明白,那是从窗口进来。
这个女人长得堪称绝色,头上是梳成许多辫子,在一转动之间,给人有难以形容的力量。
绣花的衣裙,衬托出盈盈一握的腰,这是一般妇装所没有的。裙子下面,是一双没有缠裹的脚,穿的是一双绣花鞋。
看年龄,叫人看不准。从装扮的衣着来看,是一位风韵成熟的妇人。如果单从脸上来看,至多不过十八九岁的姑娘。
铁尺王真不愧是老练江湖,他抱着拳,拱着手,含笑说道:“在下姓王……。”
这位姑娘微微一笑,接口说道:“王可其,今年五十五岁,是安庆府已经退休的名捕,在江湖上,人称铁尺王是不是?”
铁尺王尴尬地笑了笑,拱着手说道:“在下请教姑娘尊姓芳名?”
姑娘说道:“我姓玉,金玉满堂的玉。”
玉姑娘此刻笑容一收,冷冷地说道:“王可其,你是奉知府大爷之命,前来办案的,为的是相府里丢了一个‘金盏’,是不是?”
铁尺王点点头,很坦白地承认说道:“是的!”
玉姑娘说道:“你既然已经退休,就不应该再来管这件闲事。”
铁尺王沉吟了一下,说道:“不错,我是退休了,但是,也算不得是管闲事。”
“这话怎么说?”
“有人偷取了相府里的宝物,安庆府职责所在,衙役捕快就首当其冲,三天一催、五日一比,真叫人可怜他们。像这种高人的案子,那些衙役捕快有什么用呢?这无同情侧隐之心……。”
“啊!于是你就挺身而出,你是名捕,当然要比他们高明。你有把握破案吗?”
“我没有把握破案,我也不比普通衙役高明,但是,我出来有一个好处,那些衙役捕快不要再受比催之苦。”
“你如果也破不了案呢?”
“一切罪过我一个人承担,总比大伙儿受罪要高明得多吧!再说,我就这样锲而不舍,我相信老天有眼,总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即使你知道了是什么人盗取了相府‘金盏’,又有何用?你能拿得了他吗?”
这句话激起了铁尺王的豪气,当时他也正色说道:“玉姑娘的话说得不错。像我王可其应该有自知之明,凭我这样三脚猫的庄稼把式,还能捕捉那些身手高绝的人吗?当然不能。问题是:不能做、做不到的事,就要放着不做吗?人生还有很多事,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结果往往又会成功。这就是我说的:老天有眼!”
玉姑娘笑笑说道:“这么说,你对于破案很有信心?”
铁尺王摇摇头依然正色说道:“我没有把握,但是我对于另一件事有把握!”
“什么事?”
“天网灰灰,疏而不漏。”
玉姑娘收敛了笑容,倒是认真地点点头,然后她淡淡地说道:“王可其,你果然不愧是安庆府的名捕,你确有几分豪气和魄力,是一般普通人所比不上的。只可惜你的武功是太低了一些。”
这样当面明言,是任何人所无法忍受的。
铁尺王庄严地说道:“玉姑娘深夜到此,当然不是为了来说我王可其武功不行的吗?究竟有何指教?我洗耳恭听。”
玉姑娘笑笑说道:“看来是我说话不小心,伤害到你。不过,我说的都是老实话,只不过是真言罢了。比方说,你随身重要物件,能被人窃取而自己蒙然不知,单从这一点来看,就算你知道了对方,又岂奈他何?”
王可其这位被江湖尊称为铁尺王的名捕,此刻已经火冒三丈,他就是个泥人,也会有几分土性。
但是,五十五岁的铁尺王,他不愧是经验老到的名捕。他按捺住心里的怒火,仍然抱拳说道:“姑娘说的不失真情,但是,如果真知道谁是盗盏贼,即使我的本领不如对方,我还是要执行我的职务。玉姑娘,我不是已经说过吗?天网灰灰,疏而不漏!如果坏人恶棍都能逍遥法外,这个世界还得了吗?”
玉姑娘笑笑说道:“你说的很好,我也说过,你的豪气就变成了空口说大话。”
铁尺王说:“我不以为我有豪气,我也不以为我在说空话。我是一个退休的老捕快,如今退而复出,我的身份还是捕快,我只是站在一个捕快的地位说话。”
玉姑娘点点头,微笑说:“很好!现在我就要告诉你一件与你捕快身份有关的事,看你还能有多少豪气?”
铁尺王此刻心里忽然有一种预感,他感觉到这位玉姑娘恐怕与这个“金盏”案,有着密切的关系。
铁尺王是一则以喜,一则以忧。
如果是这位玉姑娘有意来帮忙,那真是一件可喜的事。虽然从她露面到现在,还没有看过她露出武功,但是,铁尺王凭自己的经验,他可以断定这位玉姑娘绝不是一个普通人物。
也正因为如此,如果玉姑娘不是来帮忙的,而是事情的主角,那就棘手了!
铁尺王还镇静的说道:“请姑娘指教。”
玉姑娘说道:“你可知道相府里‘金盏’是谁偷去了吗?”
铁尺王摇摇头说道:“不知道!所以在下才领得一张海捕公文,要从大海里捞针。”
玉姑娘说道:“你不知道,我知道。”
铁尺王大喜,连忙说道:“如果姑娘能把对方是谁在什么地方告诉在下的话,姑娘,你是立了大功一件。安庆府的太爷和桐城县相府,都有重奖,就是在下与安庆府的衙役捕快,都感激不尽。”
玉姑娘说道:“就算是我告诉你了,你能逮捕得了他吗?”
铁尺王说道:“方才我说过,人只要是尽了力,就可以无愧于心。做人如果能做到俯仰无愧,也就够了。何况,我可以凭海捕公文,到桐城县要求支援。”
“来三五十个弓箭手,也是徒劳无功的。因为这个人身手十分了得。”
铁尺王问道:“这个人到底是谁?”
玉姑娘用手指着自己的鼻子,笑盈盈地说道:“是我,玉蝉秋!”
铁尺王混身一震,他最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但是他仍然很沉稳地说道:“姑娘,你是说笑了。”
玉蝉秋微笑着说道:“你看我是在说笑话吗?”
铁尺王楞了一下,便接着说道:“既然姑娘说的是真的,这场官司姑娘就打了吧!王可其别的不可说,可以保证姑娘到了安庆府以后,上上下下,不让姑娘有一点点为难,或者是受一点点委屈。”
玉蝉秋笑笑说道:“哦!你可以保证?”
铁尺王说道:“在下可以保证。安庆府知府太爷曾经对我有承诺。”
玉蝉秋说道:“也能保证我无罪?”
铁尺王正色说道:“姑娘把话说差了!有罪无罪,那是有司的事,我王可其是何许人,敢说这种话骗人?阿况是姑娘?再说,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王法之前,是没有人会例外的。”
玉蝉秋笑笑说道:“既然你这么说,不能保证我没有罪,我不随你去了。”
铁尺王沉着脸色说道:“玉姑娘……”
玉蝉秋笑道:“你是要拿我是吗?事实上,还很少有人愿意自己投入监牢落网的,要是那样,衙役捕快还要他们作什么?铁尺王你要动手拿呐!你拿住了我,我不就随着你去安庆府了吗?”
铁尺王的脸色变得铁青,他握住旱烟袋,认真地说道:“玉姑娘,我不知道你这样做为的什么?是戏耍我呢?还是耍弄王法呢?我知道我的武功比你差得远,但是,我会尽力跟你一拼。”
他的话刚一说完,起身一个探步,旱烟袋疾出一点,闪电一般,击向玉蝉秋的眼睛。
玉蝉秋没有还手,只是一偏头,轻易地让开。
铁尺王能在安庆府被视为名捕,人称铁尺王而闻名,也不是侥幸得来的。但是,实在是对方太强,铁尺王一招落空之后,手中旱烟袋没有收招,手腕一翻,旱烟袋向右横扫而出,而且脚下使出绊脚腿,勾向玉蝉秋的右腿。
玉蝉秋突然一缩脖子,双腿一蹲椿步。
上面让开旱烟袋的横扫,下面只听得砰地一声,铁尺王的脚正好勾住玉蝉秋的腿。
铁尺王的脚如此用力一勾,不由地哎唷出声,他的脚背,痛如刀割一般。铁尺王蹲下来,脱掉鞋袜,只见脚背就在这么一会工夫,已经红肿不堪。
铁尺王忍痛站起来,说道:“在下技不如人,输得心服口服。不过,我王可其所代表的是王法。玉姑娘,你偷窃相府宝物在先,击伤官府执法人员拒捕于后,我一定会请求支援。”他说着话,人向房外走去。
玉蝉秋突然喝道:“站住!”
铁尺王没有理会她,仍然缓缓地朝着房外走去。
玉蝉秋说道:“铁尺王,亏你还在江湖上混过,好汉在拚不过人家的时候,只有认输,你那只右脚,如果不立即揉搓污血,就要报废了,你这样逞强,能代表什么呢?”
铁尺王此刻的脚背,已经痛彻心肝,他头上的汗水,滚滚而落。
他不觉停下脚步,人就地坐了下来。
他这时一看,啊呀!可不得了,就这样一会工夫,脚背已经肿起好高。
玉蝉秋站在那里说道:“我的腿上裹了有寒铁瓦护脚,你如此用力一踢,伤了筋,淤了血,更重要的是你中了寒毒。”
她自顾转身坐到椅子上。
“我以为你是老江湖,懂得厉害,没想到你到这种地步,还要逞强,真是岂有此理。”
她从衣襟裹摸索了一下,拿出一个小小的纸包,丢给铁尺王。
她说:“用自己的唾沫调理一下,涂在脚背上,再用力揉搓一下。”
铁尺王解开小纸包,里面是白色的粉末,还有亮晶晶的细片。
他果然依言用口水调了一下,涂抹到脚背上,只觉得一阵清凉,立即减轻了那火炙般的痛。
接着他用手掌按住,用力揉搓,痛入骨髓。
铁尺王知道,这时刻如果怕痛,将来这条腿,这只脚,就要报废了。
他在用力揉搓的时刻,玉蝉秋姑娘好整似闲地坐在那里,没有说一句话。
铁尺王一直揉到脚的疼痛逐渐地减低了,他才住手。
他的人刚一站起来,玉蝉秋说道:“经过一夜的休息,明天应该可以恢复如初。”
她站起来就朝门外走去。
人经过铁尺王的身边,铁尺王忍不住说道:“玉姑娘,你是真的盗了相府里的‘金盏’吗?是为什么呢?”
玉蝉秋没理他,直到门口,她停住脚步,说了一句:“明天晌午到圣庙门前等我。”
铁尺王连忙叫道:“玉姑娘!你……”
玉蝉秋连头都没有回,飘然而去。
这时候,就听到外面有人高声说道:“店家!你说你们这里没有娘门,你看,这个时节从后面走出来的花不溜丢姑娘,是做什么的,她是你亲娘?还是你亲妹子?”
“嘻嘻!过来!过来!爷们不嫌弃别人的锅,让我们就在这里快活快活!”
“啪!啪!”
“哎唷!哎唷!臭娘们!你竟敢打人!”
“娘们!别假充正经了,这时刻你从客栈后面出来,会做什么好事?”
“哎呀!哟!……我的眼睛……。”
一阵乱之后,店家出来说话了。
“各位爷!出门在外,照子要放亮一些,要不然吃了亏还算走了运,把小命糊裹糊涂丢掉了,那才不合算呢!”
有人问:“店家,方才那个娘们是谁?看样子手底的功夫真有几下子呐!”
店家笑笑说道:“这位客官把话说对了!这位姑娘是我们桐城县相府里的玉姑娘……。”
“唉!店家,你没有搞错吧!你们桐城县相府不是姓张吗?怎么又冒出来一个生玉的呢?”
“那你可以去问她去。”
“啊唷唷!我可没这个胆,我怕她把我的眼睛挖掉!”
“这就对了!人在外面混,最重要的是要识时务。要不然眼睛被人挖掉了,还不知道是怎么挖的。”
接下去又是一阵乱,有雇车请医,有人自作主张拿出金创药……。
铁尺王站在道里,真的怔住了。
原来玉蝉秋是相府里的人,既然是相府里的人,为什么要自己承认是她盗了相府的“金盏”?
这个道理欠通,实在说不过去。
还有让铁尺王纳闷不解的:“玉蝉秋既是相府的人,她应该帮助官府拿贼才对,至少也不应该拿官府捕快开玩笑,这岂不是说不通的么?”
低头看看自己的脚背,已经消肿了大半。
想到明天晌午要去和玉蝉秋见面,心头又忍不住压了一块沉重的铅。
掩上房门,吹熄了灯和衣躺在床上,心里在思忖:“明天的约会,会不会是假的?约会是玉蝉秋提出来的。没有道理要骗人。那又是为了什么?会不会告诉我‘金盏’她放在什么地方?让我拿回去交差落案。”
铁尺王躺在床上,胡思乱想。想了一个晚上,直到天快亮地时刻,才迷迷糊糊闭了一会眼睛。
这一觉醒来,已经是日上三竿,不觉大急,跳起来便叫小伙计,送来洗脸水,漱洗了一番,连早饭也顾不得吃。便问小伙计:“圣庙在那里?”
小伙计说道:“圣庙很好找,打我们这里出去向西,绕过几个弯巷子,很远就可以看到,因为这附近周围就数圣庙最高。”
铁尺王瞅个空把小伙计拉到一边。从身上抓起一把铜钱,放在小伙计手里。
铁尺王笑道:“这不是你拿,而是我给你的。昨天晚上我吓了你,算是给你压惊。”
小伙计直眨眼睛。
铁尺王又问道:“昨天晚上玉姑娘,我是说相府里那位玉从前你见过吗?”
小伙计开始是摇摇头,随着又是点点头就道:“见过,只见过一次。那不是今天的打扮,短装骑马,随着相府里官眷,到龙民山去踏青。”
铁尺王问道:“是跟昨天同一个人吗?”
小伙计想了想说道:“我记得很清楚,因为在我们这里,没有人骑马……。”
“对!桐城县是文风荟萃之地。”
“像她那样标致的大姑娘骑在马上,可以说是从来没有的事。”
“所以你记得很清楚。”
“昨天来的玉姑娘,虽然衣服不一样,完全就是一个人,我不会记错。除非是双胞胎!”
铁尺王心里一动,点点头,对小伙计说道:“小兄弟,谢谢你!你为我说明不少的事。小兄弟,你知道我姓什么吗?”
小伙计瞪着眼睛瞠然说道:“客官,你老没有告诉我说你姓什么啊!”
铁尺王笑笑说道:“很好!那就让我下次来的时候,再告诉你好了。”
离开了客栈,果然依照小伙计的话,向右拐,经过两条很窄的巷子,进了东门,已经看到那高耸起的屋角,瞻牙高喙,气势非凡。
那就是桐城县人心中的神圣之地,孔庙!
桐城县可以说没有什么宏伟的建筑,包括县太爷官衙,都是那样矮矮的。“官不修衙”,桐城县倒是真的做得很彻底,而圣庙却是建造得非常巍峨宏伟。
圣庙的大门是从来不开的,除非是孔子诞辰,祭圣大典上,才放开大门迎神、送神。
两人合抱大粗柱子,摸列成大门的气势,门外还有红黑相间的栅栏,将大门围住。一溜并排四个大石狮,雕刻得十分精细,长年累月被人抚摸,变得发亮。
圣庙的左前方,有一块石碑,碑上写着:“文武官员至此下马驻轿。”
这真是没有人敢在这里不下马,不驻轿的。
据说桐城县有两件事值得夸耀:
桐城县的城墙十分坚固,墙头上可以跑马。任何动乱,只要城门一关,城里就可安然无事。
桐城县的圣庙是附近几县之冠,祭孔大典更是遵古礼进行。
铁尺王也久仰过桐城县的圣庙,可同他却从没有瞻仰过这座神圣的地方。
等他来到圣庙大门前,他真怔住了。
大门前,横七竖八地躺了一些人。天熟了,躺在这里睡在冰凉的、光滑的石阶上,是一种享受。
另外还有不少儿童在这里嬉戏。
这种地方能做约会的地方吗?再说,桐城县民风是非常淳朴古老,即使是江湖好汉、武林儿女,也不能堂而皇之男女公然会面。
玉姑娘约在这种地方见面,是她故意的吗?这是别有用心?
铁尺王在门口徘徊一阵子,除了几个孩童在嬉戏之外,没有别人声音。
铁尺王来回走动了两趟,惹起别人的注意,躺在地上睡觉的人当中,有一个人拿开盖在脸上的破草帽,阴阳怪气的说道:“喂!你这个老小子,在这里摇来晃去,旱烟熏得人呛鼻子,你不给我走远些?”
铁尺王一眼看风,立即就可以分辨得出,躺在地上,一身泥污垢的人,正是昨天晚上风华绝代、凭笑动人,而又武功高强的玉姑娘玉蝉秋。
铁尺王是何等人,立即欠身说道:“对不住!小兄弟,我这就走开。”
他插上旱烟袋,沿着圣庙围墙,缓缓地走过去。
间或他也回过头来看看,可是那乔装的玉蝉秋仍然躺在地上,破草帽又盖上了脸,根本没有动的意思。
铁尺王自从看到玉蝉秋之后,他的心里就此而不定。
玉蝉秋绝不会骗他,而且,从她乔装改扮的情形看来,事情一定有特殊的地方。虽然不见得就能让他找到“金盏”,至少可以让他获得新的消息。
铁尺王凭自己经验,他可以断定:“金盏”即使不是玉蝉秋盗去的,她也会知道一些蛛丝马迹。
铁尺王虽然没有看到玉蝉秋起身,但是,他并不失望,他相信玉蝉秋一定会来跟他会面。他转个弯,刚到右角门,打从右角门里正好出来一个人。
这个人此刻一露面,铁尺王顿时一惊,脚下的步伐立即迟钝起来。
这个人正是铁尺王昨天在东门城外大桥旁,那座茶楼上碰到的那位年轻人。
铁尺王当时就告诉自己:“天下没有这么巧的事,竟然就在这里遇上了。一定是早就盯住了自己。换句话说,这位年轻人对于我的行踪,早已经了如指掌。”
铁尺王还没有想到应付的方法,那年轻人已经走近身旁,笑嘻嘻地说道:“铁尺王,听说你在找我,是吗?”
他这样一愣,当时没有回答出来,年轻人又笑着问道:“怎么?既然找我,我如今又送上门来了,怎么又不说话了吗?”
铁尺王此刻已经稍微稳定了心情,便抱拳拱手说道:“尊驾尊姓大名,恕王某人眼拙。不错,我王某人是在找人,但是,所要找的人,我并不认识,不知道就是尊驾!”
年轻人笑笑说道:“铁尺王,你要找的人是谁?”
他并没有先说自己的姓名,反倒问“铁尺王”要找的是什么人。
这是铁尺王所没有想到的。
铁尺王知道自己碰上了劲敌。铁尺王的武功虽然不是第一流的,多年办案的经验,使他磨练得应对功夫十分圆熟。
这时候就显出他在这方面的功夫了。
铁尺王一拱手笑笑说道:“这件事说来也真的令人难以相信,我要找的人,不但没有见过,根本不认识,连他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
年轻人啊了一声,脸上表现出不快的表情,说道:“我把你铁尺王的绰号都叫出来了,表示我已经知道你的身份,而你的回答,却是如此油滑,真令人失望!既然如此,算了吧!本来我是想帮帮你的!”
掉转头,大踏步朝着另一方向走去。
铁尺王紧跟了两步,叫道:“这位朋友!请暂留贵步。”
年轻人停了下来,望着他说道:“不说实话的人,如何能交朋友呢?”
铁尺王说道:“尊驾可否借一步说话。”
年轻人说道:“有话请说,此处四周都可以看得很清楚,不要耽心被别人听去。我再说一遍,我要听实话,没有时间听你编故事。”
铁尺王说道:“尊驾能叫出我铁尺王的混号,当然知道我的身份,也就自然知道我此行的任务。朋友,我是在找偷‘金盏’的人,因为到目前为止,谁偷了‘金盏’,我不知道。”
年轻人笑笑说道:“可是你特别注意到了我,是不是?”
铁尺王说道:“不错,不过那是我办这个案子的一种揣摸。如此说来,尊驾果然就是大名鼎鼎的金盏花了!”
年轻人笑笑说道:“与你要找寻的东西两个字完全相同,可以做为你们寻找的线索,是吗?”
铁尺王苦笑说道:“金大侠,……”
金盏花立即拦住说道:“什么大侠?肉麻死了!我真正的名字不叫金盏花,因为我姓花,使用的兵刃是一柄熟铜面铁打造的金盏小花,因此人们为了顺口,就叫金盏花。”
铁尺王拱手说道:“花老弟台,荣幸的很,在下的名字,与花老弟台,一般无二,别人以为我是使用铁尺王的顶尖,可以称王,其实那是因为我姓王的原故。”
金盏花说道:“闲话少说,言归正传吧!捡紧要的事说。”
铁尺王说道:“在下已经退休的人了,在无可奈何,推辞不得的情形下,接下知府太爷交下的差事。当时,我确是大海捞针,但是,我想到一点,那就是花老弟台你的金盏花的绰号,实是太巧了。”
金盏花说道:“于是你开始怀疑我。”
铁尺王说道:“真正说来,算不得怀疑,而是我个人的一个想法。我认为,相府丢了一个‘金盏’,江湖上就崛起一位高人叫金盏花,何其之巧?我在想:这件事你不会不知道,你知道了就不会引不起你的兴趣。何况,这个‘金盏’在相府来说,有一段很吸引人的传说。”
金盏花说道:“什么传说?”
铁尺王说道:“是关于宰相夫人的。”
金盏花问道:“铁尺王,你知道这个传说?”
铁尺王说道:“传说传得很黄。”
铁尺王说道:“既然是传说,真假就很难确定。方才我说过,这个传话不但牵涉到宰相夫人,而且还牵涉到当今皇上——不是面对你这位武林名人,我可不敢这么说,那是要掉脑袋的事。”
金盏花说道:“啊!这倒的确很吸引人。很可惜我并不知道。”
铁尺王说道:“花老子弟台,我以情理推断了,我以为你老弟一定会知道。因此,即使‘金盏’的事,与你毫无关联,你极有可能前来桐城县,换句话说,我就很容易在桐城县看到你这位神龙不见首尾的高人!”
金盏花说道:“你的推断不错,我的确是被‘金盏’二字,吸引到桐城县来的。可是,你另一推断错误了,我和‘金盏’的遗失,没有任何关系。”
他摊开双手,耸耸肩膀说道:“我解开了你的疑惑,也解开了我对你的疑惑,今日之会,算是不需此行,明天我将要离开此地,来日方长,以后我们会有再见的机会。”
铁尺王说道:“请吧!”
金盏花笑道:“铁尺王,你算不得大人老爷,我也不是小的奴仆,我为什么要听你的话留下来?我又为什么要帮你?就算我是行侠仗义,也轮不上替你做鹰爪系了!”
铁尺王说道:“我以为你应该留下来,虽然说是帮我,实际上,是你花老弟台一次最好的机会。”
金盏花“哦”了一声说道:“这倒是我没有想到的事,为什么是我的一次最好的机会呢?”
铁尺王说道:“花老弟台,我虽然没有见过你,但是,对于你的大名,我是久仰的。你在丁常山老爷子的寿宴,轻易地击败四大武林高手,你没有理由这么做,结果你做了,只有一个理由,你的刚出道的新人,你要让整个武林都能认识你,都能了解你的精绝武功,我说得对不对?”
金盏花说道:“你说的话,都是我不爱听的,但也都是事实。但是,我不懂,你现在说这些我不爱听的话,用心何在?”
铁尺王说道:“为的要提醒你这是一个最好的机会。”
金盏花笑笑说道:“铁尺王,我现在不需要让人家再知道我什么了,事实上整个武林还有谁不知道我?”
铁尺王摇着头说道:“你说的话,只对了一部份。你的武功,确实无人不知。但是你还要让别人知道,金盏花除了武功之外,还有颗仁慈的心,你还有助人的美德,你精绝的武功,是为了仗义江湖,你在武林中所获得的,不只是别人对你的畏,还有别人对人的敬!”
金盏花只是笑笑然后说道:“这就是你们这些年纪较长,经验较丰富的人,我所比不上的地方,你们能把一件事情,说出许多理由来。不过你还能说得更详细一些吗?”
铁尺王说道:“相爷失掉了‘金盏’,是件重大的案子,这件案子使得桐城县和安庆府,有多少人物跟着受罪。”
金盏花神色肃穆地摇摇头。
铁尺王继续说道:“这些人都有老母妻儿,只是为了谋一碗饭吃,受这般苦楚,实在值得同情。”
金盏花说道:“所以你挺身而出!”
铁尺王说道:“我知道自己的斤两,但是,我利用自己以往那一点虚名,趁知府大人面邀的时刻,我提出免催免责的请求。”
金盏花说道:“知府答应了?”
铁尺王说道:“那只是短时的,此案不破,他也难逃责任。我这样做,只是临时救急权宜之计罢了,算是我尽了一份心意。”
金盏花问道:“你的意思……?”
铁尺王说道:“我的意思,花老弟台功力精绝,如果得到你的帮助,‘金盏’能失而复得,应该是可以做到的,到那时候,花老弟台以一个局外人的身份,完全激于气愤,使许多小人物,蒙受你的恩惠,你在武功以外的功德,使人在畏意之外,更有敬意,仁义大侠,名满武林。”
金盏花说道:“如果说我对这件事根本没有兴趣,你那一套说法,我也听不进去。”
铁尺王点点头说道:“你的答复,完全是我意料中的事。我之所以这样说,也只是尽我的心意而已,这就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金盏花笑笑说道:“我说过:凭你的经验,这口舌之辩我是自动认输。你还可以继续说下去。”
铁尺王也笑笑说道:“花老弟台,我看你还是走算了。听下去的话,也许听得不太舒服。”
金盏花哈哈一笑说道:“你这叫做激将法对不对?”
铁尺王说道:“花老弟台,并不是我有意行撞你,你我今日之会,我不敢说是你老弟盯上我的,至少是我们无意邂逅。说明对你花老弟台,我是无意有心算计的。如果你认为我是激将,你可以不听,凭我的武功,还能留得住你吗?”
金盏花说:“我已经留下来在听。”
金盏花说道:“像这种事,就是我们听说的,吃力不讨好,聪明的人是不会插手的,像我这样,是混手抓,甩不掉啊!”
金盏花笑笑说道:“你别把这里当茶馆,你要拣重要的说。长话短说。”
铁尺王说道:“你花老弟台如果插手管这件事,第一、无利可图,官府和相府的赏格只有几百两银子,几百两银子在你老弟眼里,根本算不了一回事。第二、当然可以扬名,至多也只是个仁义大侠而已。老弟你的名望虽然并不十分好,响亮已经够了,何必冒这个险,得这个不实之名!”
金盏花问道:“什么叫冒这个险?”
铁尺王说道:“我们可以想得到,能到相府一声不响偷走了御赐的‘金盏’,这个人的功力,一定是顶尖的人物。花老弟台的武功虽高,却也不一定就有把握能赢得了对方,万一……。”
他顿了一下,继续说道:“为什么冒这个险呢?划不来啊!所以,我说我早就料到花老弟台不会对这件事有兴趣的。”
金盏花看了铁尺王一眼,掉转身去,已经迈开了脚步,但是他却缓缓地开了口。
“铁尺王,你何时离开桐城县?”
铁尺王立即说道:“花老弟台,案情一日没有头绪,橱城县还是不失为寻找线索的好地方,我就一日不能离开桐城县。”
金盏花的脚步加快了,他丢了一句话:“咱们回头见。”
回头在那里见?他没有说,但是就凭这句话,铁尺王已经够高兴的了。很明确地,金盏花已经被他的一番话说动了心,有插手管事的意思。
铁尺王当初从安庆府动身前来桐城县,他只抱着一点点微弱的希望,就是希望能找到在江湖上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金盏花。
找到金盏花希望从他身上,能发觉到一些蛛丝马迹,才不致于大海捞针。
如今不但找到了金盏花,而且,金盏花很有可能要插手管这件事,这是太令他意外了。铁尺王是个老行家,他并没有让意外的喜悦冲昏了头,他想到睡在圣庙大门地下那位玉蝉秋姑娘。
情况有了这样的突变,铁尺王心里在盘算着:“要不要告诉玉蝉秋姑娘?”
他忽然想起一件事,使他决心隐满,那就是玉蝉秋曾经自己承认“金盏”是她盗的。如果确有其事,玉蝉秋就是他要联合金盏花对付的人,如何还能告诉她这些事?
但是,到圣庙来见面,是玉蝉秋昨天夜里约定的,如今人也到了,待一会儿见面的时候,应当怎样地说法?
铁尺王正在心里盘算,背后有人说道:“想好了怎么样编谎话对付我吗?”
铁尺王一惊回头,一个头戴破草帽,身穿旧蓝布长衫,脚上穿着一双破鞋的人,站在身后不远。
铁尺王连忙叫道:“玉姑娘!”
那人正是乔装改扮过的玉蝉秋。
她正用低沉而又极冷的声音说道:“铁尺王,你方才曾见的是谁?不许说谎!说谎的后果你是知道的。”
铁尺王就是再老练,如此突然一问,他倒是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玉蝉秋冷笑说道:“还在编谎话吗?”
铁尺王忽然朗声说道:“我用不着编谎话,而且我也没有编谎话的理由。”
玉蝉秋“哦”了一声说道:“那,你可知道方才跟你在一起谈话的人,他是谁?”
铁尺王顿了一下,正准备回答一句:“我不知道他是谁!”
谁知道就在他还没有说话回答之前,玉蝉秋却已经冷冷地说道:“他是当今武林最富盛名的神偷,阳世火。”
铁尺王头几乎一麻,他几乎要大嚷:“不是什么阳世火,是鼎鼎大名的金盏花!”
但是他没有,因为他嚷出来,又有谁相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