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间砂 红尘(1)
听雪楼中听雪落。
初冬的第一场雪在纷纷扬扬的下着,在红楼的最顶层,她推开窗户看着银装素裹的听雪楼,侧着头、静静的仿佛在倾听什么。
作为天下武林的中枢,眼前的这片大院落、是一个杀气极重的地方,每一寸的土地都浸过了血,她甚至想象过地底下、有森然的白骨支离。
然而雪落无声,慢慢覆盖了整个听雪楼。一片洁白无暇,甚至掩饰了曾有过的血腥。
她倚在窗边,任凭冷冽的北风吹在脸上,目光空空的看着院落。那里,树丛的叶子都掉尽了,只留下灰暗色的枝干,仿佛一把把利剑刺向苍白的天空。
多久了?……自从来到这个地方,已经快一年了罢?
“红尘”这个名字的诞生,也快满一年了。手下的亡灵,又多了多少呢?
“红儿…要做个好人,好好活着。”恍惚间,母亲的手仿佛穿过了光一陰一,慢慢抚一摸一着她的脸,哼着童年时候哄她入睡的歌谣,微弱的笑着叮嘱。她的手、冰冷的如同天边飘的雪。
她站在窗口,手中抱着满怀刚刚折回来的白梅,痴痴听着,风里隐约有童年时候那一首熟悉的曲调。
许久许久。她才明白过来,脸上冰冷的并不是母亲的手、而只是融化在她脸上的雪。
忽然间,迎着风雪,她哭了起来。
听雪楼的四护法之一、一向以暗杀毒一药名震江湖的红尘,这个被外界传为毒蝎般的女杀手,居然就这样小女孩般的哭了起来。
忽然,她听到风雪中有熟悉的琴音,从隔壁院落中传来,扩撒到风里。洒脱一温一 柔,慢慢随风雪飘入窗内,触到脸上,然后、仿佛融进了她心里。带着淡淡的悲伤和回忆,却也含一着对于生命的热一爱一与希翼,满怀安慰。
《紫竹调》……那曲子,居然是一江一 南民间的歌谣《紫竹调》。
她全身一怔,抬眼望去——隔壁种满了梅花的院落里,长廊下,风铃在雪中击响。
廊下坐着一个青衣长衫的男子,膝头横放着一架古琴。她看不清弹琴人的模样,因为青衫的男子半低着头,柔顺的黑色长发垂下来,遮住了脸的轮廓,又被纷繁的飞雪模糊。然而他的琴声便如这飘雪一般,淡漠又感伤,一温一 柔又悲凉,几乎让听得人痴了。
是他。碧落。
同为四护法、又居住在邻近的院落,在每一日的黄昏时分,天天能看见他坐在房檐的风铃下弹琴,风雪不误。
他弹琴的时候目不旁视,她知道、他是弹给另一个不知在何处的女子听的。隐约听说,碧落护法有一个失去了踪迹的心上人,加入听雪楼以来,他没有一刻停止过对那个女孩的思念与寻找。
他们在听雪楼里比邻而居已经半年多,然而,她不认识他,也不曾留心听过他的曲子。
这里的人,都有过不同的往事和经历,往往都变得冷淡和戒备,她也不例外。
这么长时间内,她没有和碧落在听雪楼议事之外说过话。
那一刹那,她忘了对方是听雪楼中的护法,忘了在那把琴底下的暗格中、藏着一一柄一让武林颤栗的利剑……也忘记了虽然此刻是效忠同一组织的同僚,但明日便也可能是你死我活的对手——她只是痴痴的听着那梦中依稀的歌谣,脸上的泪慢慢凝结成冰。
紫竹调……紫竹调——那样熟悉的旋律!
他们本不相识,本无意牵扯到什么。然而在一刹那转瞬即逝的飘雪黄昏,一刹那她回顾往日的时候,那琴声传来了。
初雪、冷风和白梅的香气,轻而易举地打开了红尘心里深闭的门。
只是一刹那,然后,门又阖上。在她回过神之前,弹琴的人已归去,檐下只有风铃在雪中寂寞的击响,雪也只是静静地继续飘落,灰白色的天际透出夕一陽一惨淡的桔黄。 可是她心里的门已经开过了,有些东西便留在里面,一些远远近近的模糊形象。
这一刻听琴的感受,红尘一直不曾再忘记过。
六个月以后,他们两人被一起派去滇南参与拜月教之战。
临行的时候,他们从先一批跟随靖姑娘去的人那里就得知,那是什么样凶险莫测的前途——要不然,楼主也不会一口气派出了靖姑娘后、再遣出听雪楼的两位护法。
术法。到了那里,红尘不禁苦笑——这一次,他们面对的不是武林高手,居然是术士和祭司!生平杀人从不知畏惧的她,第一次有了心中忐忑的感觉。
一场恶战下来,随行的听雪楼其他子弟都已经伤亡殆尽,她和碧落都伤的不轻——然而,神坛上那个诡异的白衣祭司却依然没有灵力消耗的样子。
全身而退应该还是没有问题的吧?——她想着,暗自打算着后路。然而,侧过头时,她看见同来的碧落仍然在不顾自身的攻击着,对着神坛上那个白衣长发的大祭司拔剑挥出……不要命了……她叹息了一声。
她明白同伴这样不顾一性一命的原因——两个月以前,听雪楼攻破了泉州的幻花宫——在那里,碧落仍然没有寻到那个女孩……本来,在那里找到她,已经是他最后的希望。
自那以后,她再也没有听碧落在傍晚时分弹起过那首《紫竹调》。
实在不愿意以人力去对抗那样可怕的术法,她此时已经移动到了圣殿的门口……然而,在看见碧落用必死的神色拔剑攻击伽若的刹那,她的脚步顿住了。解下了束发的黄金璎珞,手一抖,化为长鞭从右路进攻,缓解了同伴的危机。
她加入了战一团一 。
在大祭司分血大法的咒语落在身侧同僚身上那一刹间,她鬼使神差般的冲了过去,不顾一切发出了身上最后几枚暗器,伸开手挡在了碧落前面。
不能让他死……他不能死……她不愿意看见他死……
那一刹间,她的脑子里只有同样一个念头。
伽若的血咒重重的落在她身上,虚幻的光之剑居然直刺入她的胸腹,破开了血肉之躯。然而她不退反进,整个身一子扑上剑锋,让那把光剑透体而过,合身直扑神坛上那个施法者!
在伽若的下一个咒语发出前,她的长鞭阻止了他,左手上长不盈尺的匕首在祭司肩上划出了血痕。因为喂了剧毒,即使是拜月教接近天人一般的大祭司,都捂住伤口,动作迟缓下来,他亦是血肉之躯,要分心抗毒。
然而,随着身一子越来越缓慢的移动,她的血泼洒在神坛上,到处一片殷红。
她恍惚的对惊呆在一边的碧落笑了一下,碧落的身形在这片刻是静止的——他根本没有料到、这个冷漠的同僚居然会以死相救!
肩上背着琴,手中持着剑,他却怔在了一边。为什么?为什么……
“快走吧……”红尘最后轻轻说了一声,却不知道这样低的声音能否让他听见,她只是尽了全力运起了燃灯血咒,将从身一体中流一出的鲜血在掌间用内力化为雾气——剧毒的血雾蜿蜒升起,宛如赤色的帷幕,将伽若阻挡在神坛上。
那是她师傅传授给她的舍身之法,用她体内本身含一着剧毒的血液为武器——一旦施用,那便无异于在燃一烧生命。
震惊的神色慢慢从碧落的眼睛里褪去,他握紧了剑,眼睛里面忽然焕发出了凌厉的惊人的杀气!甚至片刻前死灰色的黯淡,都已经消失无影。
“一起杀出去,红尘!”他恢复了斗志,闪电般的掠过来,扶住了她摇摇欲坠的身形,第一次叫她的名字。同时,右手一剑斜封隔开了伽若的袭击,扶着她往圣殿外退去。
虽然片刻之间还无法突破红尘的血障,但是伽若却腾出了那只捂住肩膀的手,驱动着咒语,滴着血的指尖上有雾气缓缓凝结,幻化出异兽凶猛的姿式——式神!祭司已经开始召唤式神了!
“别管。……我、我不成了……”生死关头对于情势的冷静判断、让她迅速推开了他,神智在转眼间的涣散。眼前恍然浮现出母亲安详慈一爱一的笑容,她微微的笑了。
此刻,一袭绯红色的衣服已经出现在圣殿的门外,风一样迅速的掠过来。
“红尘、红尘。”
恍惚间有人在叫她的名字,声音里带着焦急与关切,然而却仿佛在极远的地方。
她用力想睁开眼睛看到一些什么,然而,什么都看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