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盗剑
马大夫进去换上了长裤毛衣丝棉袄,出来就催天然走,说先送他回家,再赶去东交民巷。
在车上,马大夫一直保持沉默,直到李天然下车,才叹了口气,“我们使馆,有这么多人,武官不在,就连杨虎城是谁都搞不清楚,只知道一个少帅!现在出了事,才急着找我打听。”
好在黑,李天然的脸红,马大夫没看见。
李天然也只是听过杨虎城这个名字而已。究竟是老几,他也说不上来。为什么跟张学良一块儿绑架蒋委员长,他也说不上来。当时也不好意思去问马大夫。直到第二天一清早,他在胡同口上买了张号外和两份早报,才摸清楚了一个大概。
徐太太今天不过来。他也没出门。在屋里头东搞搞,西弄弄,心还是静不下来。一会儿想到局势要大变,一会儿又想到自己的事。
他还在琢磨那天晚上马大夫那句话,什么一个国仇,一个家恨。好像是两回事儿,沾不上边儿。可是又好像在羽田身上沾了点边儿。他的世界和蓝青峰的世界,像是在羽田那儿碰到一块儿了。
那朱潜龙呢?也扯得上这个边儿吗?要是扯不上,姓蓝的还会伸手吗?
国仇?委员长一国之首,是国仇。张少帅算是国仇又家恨。那李天然呢?不错,“太行剑”顾剑霜名扬太行西东,黄河南北,绿林鼠辈闻之丧胆,可是究竟只限于武林世界。他死得再冤再惨,师母师兄师妹死得再冤再惨,今天也就三五个人知道。可是,这就不算回事了吗?
好,你少帅可以去“苦谏”,去“哭谏”,再去现在闹出来的“兵谏”。那我李天然,我李大寒,又该找谁去苦去哭去兵?!
李天然半躺在沙发上,抽着烟,胡思乱想,没什么目的地翻看着《北京日报》。是讨伐,还是疏导,南京那边正在开会,只有等了。西安事变占了好几版,可是其余的消息跟平常一样。
“中原公司”还在冬季大减价……
北平女子文理学院师生上街售卖“航空奖券”……
段祺瑞灵柩抵平……
“扶轮社”昨晚在北京饭店屋顶花园举办时装表演和慈善舞会……
牛津博士,英语会话:闺阁名媛可学交际谈……
施剑翘深居简出……
轰动平津箱尸案案情大白,主仆妻妾连环情杀……
我驻古巴公使返国述职……
大成先师奉祀官孔德成订于本月十六日与孙琪芳女士结婚……
“美人鱼”杨秀琼初试新款黑眼镜……
大陆饭店百老汇舞厅整修完毕:爵士音乐,流行歌曲,舞伴如云,异国情调;汽车接送,每次一元……
唉……李天然心中苦笑。西安事变归西安事变,“震惊中外”归“震惊中外”,日子总要过……美国人是怎么说的?Life goes on……大概也是这个意思吧……
他这才注意到三版左下角的大标题:“中日合作,共防亚洲赤化”,小标题是“日本友人临别赠言”。
报道并不很长:
日本旅游协会主席山本一郎,周五在其平寓卓府警告各界:当前亚洲真正敌人乃系苏共及其在华爪牙。惟有中日联合抵抗,才能阻止亚洲赤化之祸害。
论及日本在华之立场时,山本强调东京坚决反对欧美殖民主义在远东之扩张政策。日本政府立场明确,即协助中国及其他弱小民族驱逐一切外国势力。他并着重指出,亚洲属于亚洲人。
山本又系日本著名剑道,在展示其祖传武士刀时,记者请其评论中日武术之异同。山本先生谓称,日本亦曾受益中国,但近百年来,则“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山本先生温文有礼,曾官拜关东军师长,颇有我国儒将之风。访问结束前,山本高举香槟酒杯庆贺平津东京直航,笑曰:“此乃进一步之中日合作也……”
李天然一下子坐直了,心中突然激动起来……“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是,堂会上见过一次。没错,无冤无仇……可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就算你是日本的名剑道,这句话也未免太嚣张了点儿吧!
他把报纸摊在书桌上,留给师叔看。
礼拜一上班那天,李天然在街上就感觉出人心惶惶不安。一路上看到不少人,三三两两地围在那儿议论。
报上的消息也不知道可信不可信。像《晨报》就说,莫斯科谓称张学良不但反动,而且叛国。
金主编还是不在。小苏埋着头专心看报,见他一进门就问,“真不得了……会给枪毙吗?”李天然摇头苦笑,过去倒了杯茶。
办公桌上有两封信。白色硬硬的那封是蓝田约他去北京饭店除夕舞会的请帖。浅蓝那封是蓝兰写的,请他作陪去她同学家过圣诞。后面还附带说,爸爸有份新杂志给他,她留下来先看了。
李天然想了想,放下请帖,提笔婉拒了二人,说早已有约。回完了信,他拨了个电话找罗便丞,听听他有什么消息。可是家里没人接。又打到办公室,一个女孩声音用英文说他昨天去了西安。
他有点无聊,但也不想再约小苏去吃饭,把两封信给了长贵转交之后,就一个人走了。
李天然微微感到少许寂寞。他突然发现他几乎没有什么朋友。师叔之外,也就是马大夫一家人。当然,又怎么去交朋友?一大堆事不能跟人讲,而不讲真心话又怎么交得上真心朋友?蓝家兄妹都还是小孩儿。蓝青峰像是有所他图。
那巧红?又应该怎么对待巧红?人家已经认为是一块儿出去过了,也差不多什么话都说给他听了。可是他能照办吗?
刚推开了大门,徐太太就从厨房里跑了出来喊,“给您安上啦!”
李天然没听懂。徐太太前头引着进了北屋,一指沙发桌上一架乌黑色的电话,“床头儿还有一架。”
他进了内室……这准是蓝老给安排装的。他拿起来听了听,通。机上印的号码是“东局——六三二六”。
他放徐太太早回家,顺便叫她把那件皮统子捎给关大娘,说是换扣子。
天气干冷,大晴天。太阳的热力虽然不大,倒是在那儿。他光着上身下院子走了两趟拳。回屋洗了澡,又连写了几篇稿子,看看时间,马大夫该回家了。这才拨他第一个电话。
马大夫也感到意外,先记了号码,然后也没等天然问,就讲了半天西安那边的事。说是南京派了飞机在西安上空示威,又听说苏联正式警告中共不可以乱搞,又说南京方面还是有一些人坚持出兵讨伐。
才挂上电话,铃就响了,把李天然吓了一跳。他一面猜是谁,一面拿起了听筒。是蓝兰。
“我是第一个打给你的吗?”
李天然说是。她说看到了回信,追问他有什么早约。好在是通电话,李天然撒了个小谎,说是马大夫请他过节过年。蓝兰有点赌气地接下去说,因为是马大夫,所以她可以原谅他。
所以的确是蓝青峰的主意了。李天然只是觉得装这个电话,不是为他方便,而是蓝老为自己方便。
第二天报上谣传更多。有的说委员长身受重伤,而且死了三十多个侍卫。有的说国民党气数已尽,剿匪的投了匪。有的说张学良果然是个马弁护兵丫头老妈子带大的小军阀,才会受杨虎城的骗。有的说,幸亏有个史大林出来警告毛泽东,否则蒋先生早就没命了。有的说是亲日派势力高涨,才会闹出这场事变……到了十六号星期三,有份报居然说它有了确实证据,中共已经接受了苏联的警告,愿意和平解决事变,与南京共同抗日。
他下午回家,一进大门就听见师叔的声音,还听见徐太太在厨房里咯咯地笑。他进了院子,师叔还在说,徐太太还在笑。
李天然有点儿急。几天不见,师叔好像没事儿似的。他脱了大衣,在客厅等。半支烟之后,德玖才进屋。
“徐太太真像个小孩儿,两个笑话就乐成这样……”
“什么笑话?”
“没什么,都是糟蹋我们老西儿的。”
李天然不敢催,静静地等。
“大寒,”德玖坐了下来,“朱潜龙那小子真当了警察,还是个便衣……”
李天然心差点儿跳出来。可是德玖只说他认识了一个小警察,一块儿喝过两杯,觉得这小子有那么一股怨气。
“怨气?”
“对,怨气……我还没开始套他话,这小子就沉不住地骂起来了,说什么好好一个警察局,全叫一帮子为非作歹的败类给毁了,包赌包娼包烟馆儿……我还摸不准这小子究竟是有骨头看不惯,还是没骨头,没分到好处的混球儿……可是,你听,便衣组组长朱潜龙,也是由他嘴里抖出来的。”
“真的?!”天然一惊,半天没说话,过了会儿才问,“您怎么打算?”
“我回来取点儿钱,看有用没用。”
“钱咱们可有的是,里屋就有五条。”
“别瞎扯!一个小警察,每月带扣房捐,也挣不了二十元,一年领不了几个月的饷,你五条不把他吓死了。”
李天然只有让师叔看着办,“可是警察?不会是他在试探您吧?……”他起身往书桌走过去。
“我想过……不像。”
李天然取了《北京日报》,递给了师叔,用手一指,“您看了这段儿没有?”
德玖瞄了一眼,“看了……口气可不小……”然后一抬头,“掌门人有何想法?”
“想法?”李天然站在那儿皱着眉头,“公开……在北平……说了这么一句风凉话……不去跟他打个招呼……也未免太便宜了这位日本友人了吧?”
“玖叔也是这么想,”德玖微微一笑,“你怎么打算?”
李天然脸上显出一丝狡猾的微笑,“倒是不妨借他那把祖传的武士刀来看看。”
德玖眼珠儿一转,“好!”
李天然回身找来了纸笔,把他还记得的卓府宅院画了个简图,不时停下来想想,再添几笔……“他好像是住在这个大花园北端这座小楼,两层……剑搁在哪儿不知道,反正不在楼下就在二楼……西边有六进院子……东边这个大花园,里头有山有水有树,围墙不低,总有两个人高……墙外头是堤边的西河沿,土道两旁都是树,再过去是西海积水潭,晚上天一黑就没人……”他顿了顿,没提他前几天才走过,“卓府人可不少,总有上百来个,儿子们全跟老太爷家里住,怎么住法不清楚……还有,那天堂会晚上人太多,没注意到,可是一定有人看家护院保镖……这么大个人家,这种宅院,这种派头……”
徐太太等他们吃完了饭,洗了碗,沏了壶茶,闷上了火,就走了。爷儿俩回到正屋接着说话。德玖又拿起了那张草图,“这卓府是干什么的?有这么一个宅院儿?”
“听金主编说,这座宅院是以前的昆王府,还是慈禧赐给他们祖上的,大概立过什么功吧……现在这位老太爷早年留日,城里城外都有地,还有不少买卖,当铺,金铺,药铺,酱园碾房什么的,都是几个儿子们在管……我就见过小的,还有个保镖跟着,像是会点儿武……小儿子叫卓世礼,排行十一,又叫卓十一,管他们家的珠宝首饰买卖……”他看了看表,八点半,“咱们先换衣服吧,早点儿去摸摸……”
爷儿俩九点出的门,一人雇了一辆洋车,在德胜门下。李天然前头带路,德玖远远后头跟着。
城墙根下边小胡同里黑黑的没人。一小片新月透过云层,发着冷冷淡白的光,勾出了高大城垣的影廓。
二人紧贴着人家院墙走,往南拐进了西河沿。西海黑黑一片。风更凉了点儿。他们一前一后到了卓府东北角的外墙根。
爷儿俩早商量好了。先各自上房,在上头南北西东走一趟,再回到西河沿土道旁那棵大柳树下碰头。
二人套上了帽子,蒙上了脸。德玖也没再言语就矮身一纵,上了墙头。李天然隐隐见他奔了西。他也跟着上了墙,轻轻往南边移。
他在墙头稍微一打量,上了沿着墙盖的长廊屋顶。他紧趴在瓦上琢磨了一下,看出下边是另一个小花园,又琢磨了一下,像是那座小楼的后花园。可是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他往南抄下去,到了小楼,才有了亮光。
大花园那边有一阵阵轻微的动响。他两眼紧搜……妈的!他心中暗骂。是两条大狼狗。
小楼上下都有灯。上边比较暗。下边不但很亮,也很热闹。窗帘拉开一小半,可是看不见屋里的人,只听见不时传出来的阵阵话声笑声,有男有女。
也不时有人进进出出。趴得这么老高老远,只辨得出是端着些碗盘,像是正在吃饭。他看看表,快十点了。不知道还要吃多久。
他慢慢移动,眼睛追随着那两头狼狗。起了点风。很好,没事不会有人出屋子逛花园。
一条狗卧在水心亭里动也不动。另一条在池塘旁边草地上走来走去,闻闻这儿,闻闻那儿。
他算计了下该怎么办。这种狼狗的鼻子眼睛耳朵都灵,可也不能给它们唬住。他半起身,弯着腿,弯着腰,抄到了长廊南边尽头,像是一排房子的后边。再过去是前院和一排倒座。进出的人不少,像是些听差打杂儿的,声音很吵,可是还是听不见在说什么。
从屋脊往胡同里看,大门口灯下头有好几部汽车,十几辆洋车,像是包月的。也有不少人在走动。
他抬头看了看天。月光是有,可是很暗,不至于把他的身影投进院子。风一阵阵吹,好像又大了点儿。他比较放心地从前院上头爬到二院。也有灯有人,还有好些小孩儿的声音。几个屋都亮着。
四院冷清多了。有灯,也听得见牌声。五院六院都黑着,也没动静,他又过了一排房,发现又是个后花园,像是有个藤架。上回没来过这儿。旁边像是有道门跟东边小楼那个后花园通。
他没再多逗留。从后墙上头下来,沿着外墙根出了胡同,三步两步越过了西河沿。师叔已经蹲在大柳树下边了。
“有什么扎眼的?”天然扯下了蒙脸。
“至少五个护院儿……有两条狗。”
“您怎么看?”他心中一阵惭愧。
“楼下还在吃,不知道都是谁。”
“在小楼那儿吃,山本应该在。”
“应该。”
“二楼有亮,可是没瞧见有人。”
“我也没瞧见。”
“您琢磨剑会摆在哪儿?”
“不知道。”
“要是在楼下,那改天再说……要是在二楼……”
“总得进去瞧瞧。”
“好。”天然在黑暗之中轻轻点头,“咱们动手。”
“请掌门指示。”
“我上二楼。下边儿交给您。”
“待会儿这儿碰头?”
“不,家里见。得不得手,您见我下楼就走。”
爷儿俩还是从刚才那儿上去,一前一后,从长廊瓦顶爬到了东角。再绕过去一丈多就是一楼屋檐。楼下客厅突然传出来一阵二胡,接着有个女声唱起来了。李天然觉得时机不能错过,拉上了蒙脸,轻轻一按师叔肩膀,跃上了二楼木栏,脚刚一点,就上了二楼走道。
他矮着身子,过了楼梯,蹑步走过几间房。只是中间那个屋里有亮光。他贴着墙听了一会儿。里头没动静。楼下还在唱。
他屏住气,试着推了推门,没锁,微响一声开了一两寸。没动静。他等了会儿再推,又开了几寸,还是没动静。他从门缝朝里头一瞄。像是间客厅。没人。茶几上有盏台灯在亮。他再一推门就进了屋,随手关上门。里头很暖和。
他眼睛极快一扫,不见有刀。
客厅后墙有两个窗,半拉着帘。左右墙上各有道门。
他先开了东边那道。里边黑黑的。借着外屋的光,看见里头堆着好几个大大小小的箱子,零乱的衣服,小沙发椅子……正打算回身,房外楼梯轻轻“呀”了一声。
他两步闪进了东房,把门关上,只留了一道缝。
推门进客厅的是个短袄长裤的小丫头,一根长辫拖在背后。她一手抱着个大暖壶,另只胳膊上搭着像是两个热水袋。她哼着楼下正在唱的小调儿进了对面的西房,开了灯。
他沉住气等。他看不见人,只听得见她哼的调儿。
过了会儿,她关了灯出来,还在有一句没一句地哼着。偶尔还扭扭腰身。
她取了把铁叉子挑了挑沙发前头那个大青瓷火盆,又放了几根炭,蹦出来几点火星。
她走到后窗,推开了少许,带上了红绸窗帘。弄完左边又弄右边。
她一偏头瞧见东房的门没关紧,走了过来。
李天然贴紧了墙。
东房门给拉上了。他一动不动。
小调儿的声音打他东房前窗过去,楼梯又轻轻“呀”了一声。
他没再等,拉门出房,直奔西边那间。
他没开灯。外屋客厅进来的光够亮。
一张大弹簧床占了不少地方。床头两边各有个台桌台灯。靠门的台桌上摆着小丫头带来的暖水壶和茶具。里头那个台桌上有些首饰,化妆品,和一个相框,里面是张合照,山本和舒女士,背景是富士山。床已经铺好。浅绿色缎子被,一左一右两个白枕头上各搭着一件睡袍,深蓝和粉蓝。
他往床脚走了两步,心猛一跳。
床脚前头一张长条楠木凳。凳上一座刀架,上头托着一长一短两把带鞘的武士刀。
他走过去,伸手抄起了那把长的,随手用剑一挑,撩过来那件深蓝睡袍,把刀给包了起来。
正要转身出房,他止步,绕到了里边那个小台桌,从一堆化妆品中找到一管口红,摊开了枕头上那件粉蓝睡袍,用那支深红色唇膏在上面写下了“燕子李三,借山本剑”。
他又随手抽出了那把短刀,把粉蓝睡袍“夺”的一声,钉在床头那面雪白的粉墙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