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顺天府
风比前半夜还尖,刮在脸上都痛。李天然翻下了墙,用围脖儿包住了鼻子耳朵。踩着喳喳的冰雪,顶着风回家。
师叔睡了。他也上床了。第二天早上,德玖还是没问他怎么这么晚回来。他也没说,只是在一块儿喝茶的时候,把蓝青峰那张纸条给了师叔。
没人给做饭,爷儿俩个收拾了一下出的门,在虎坊桥找了个小馆,吃了顿韭菜盒子。天然请师叔先上福长街遛一趟,他要乘便上“怡顺和”取点钱,再跟过去。他们约好四点左右在电车终站碰头。
福长街几条胡同里都是些矮矮灰灰的老房子。大杂院,小杂院,没几家独门独户。再下去不远就是先农坛。附近一带有点像是乡间野地,一片冰雪,只有那么几根黑黑秃秃的树干子算是点缀。他打西口进的四条。空空的,每家大门都上得紧紧的。地上的雪给清扫得乱七八糟。他认准了十号大门和房子,走出了胡同,上了天桥南大街,再又绕进了三条。
他今天特意没穿大衣,也没穿皮袍,只是长绒裤,毛线衣,皮夹克,毛线帽,皮手套,毛围巾。
三条走了快一半,他前后看看没人,一矮身上了房,在屋顶上趴伏着,摸到了朱潜龙家的北屋。
这一连几家院子里都没什么树。一座座房子也都不怎么高。一身黑色,趴在雪白的屋顶上,非常刺眼。他也知道大白天,哪怕是个阴天,就这么来,实在冒险。可是他也知道这个险又是非冒不可。
他听见了几个小孩儿的声音,稍微抬抬头,从屋脊往下边院子里瞄。
只能瞄到南端一半。有三个小孩。最小的是个男的,有三岁吧,在两个大点的女孩儿后头跟来跟去。他们都穿着厚厚肿肿的棉袄棉裤,在结了层薄冰的院子里,推了小木头箱子,滑来滑去。
都是朱潜龙的孩子吗?看不清面孔。那个小男孩儿一下子哭了。南屋出来个老太太,在屋檐下头骂了几声儿又进了屋。不像是他老婆,年纪不对,又是小脚。
他趴在房顶上一动不动。瓦上冰雪的寒,已经刺进了他的骨头。蹲了这么久,就没个像他老婆模样的女人出来。小孩子们一个个进了屋。再也没人下院子。
“叭!”他头上挨了个小冰块儿。
李天然吓得一身冷汗。四周一瞄,一点动静也没有。他换了个地儿又等了会儿,还是没动静,就是些飕飕风声。他心跳慢了下来,从三条下的房。
到了电车总站大门,已经快五点了。他瞧见师叔跟他微微点头就上了辆电车。他也跟着上了。师叔没再招呼。天然在师叔对面找了个坐,也没招呼。车上一下子挤上来十几个人。
他们摇摇晃晃地进了内城,又叮叮当当地坐了半个多钟头,走走停停,到了北新桥。德玖下了车。天然也跟着下了,心里一直在嘀咕。
他尾随着师叔回头上了东直门大街,后脚跟着进了个小酒馆儿。
师叔已经拣了个位子。他跟着坐下来。德玖叫了壶白干儿,一碟蚕豆,一碟酥鱼。
等伙计一离开,德玖闷着声训他,“你这小子!大白天,在上头待那么久!”
李天然垂着头,没言语。
“你看你这身打扮。天桥是什么地方?就这么乱走!”
天然羞惭地微微点头。
“你急什么?”
伙计上了酒,上了小吃,给二人各倒了一杯。
天然舒了口气,敬了师叔一杯,也不敢先问,就交代了下他看见的。德玖火气像是平了,说他只串了几条胡同,觉得四条那个家不像是朱潜龙常去住的地方……“即便如此,你也太大意了,就这么高来高去。不招呼你一声,你还不下来。”
爷儿俩在酒馆分的手。德玖说目前只有东宫值得盯盯。应该每天都去看看。现在天黑了,他这就去。
天然上马大夫家坐了会儿,聊了聊,一块儿吃的饭,完后在客厅,马大夫递了张黄黄的纸给了天然,“来电报了。”
是洛杉矶打来的。她们这月底飞旧金山,二月一号搭“泛美”,三号到香港,休息一天,五号一早再搭“中航”,小停上海,下午四点到北平南苑机场。
“现在最紧张的是刘妈,已经开始打扫房子了……”马大夫慢慢抿着威士忌,好像他不在乎似的。
李天然又坐了会儿。他没回家,去东宫绕了一圈,什么也没看见,就又去了巧红那儿。
他这礼拜去了三次,都是在探了前拐胡同之后。早上起来喝茶,再跟师叔一块儿对对。几天几晚下来,德玖说他只见过一个老妈子早上出来买菜,前天下午有个人过来送煤。就这些,东娘跟那两个小丫头,真是大门不出一步。
连屋子都少出,还没瞧见过东娘的脸。
腊月十五那天,关大娘一早儿过来给他们扫房子,说是徐太太临走前嘱咐的。
她给了天然一张草图。很简略,可是这是他们爷儿俩第一次看到屋子里一点点模样。
李天然有点儿不好意思她过来帮徐太太这个忙,还和了面,给他们蒸了两屉馒头,又问说要不要给他们去办点儿年货。
他还了盛粥的瓦罐,送她出了门,发现师叔还是像没事儿似的喝茶抽烟。他心里有点儿嘀咕,“说是替徐太太帮忙,总不能白帮,该怎么谢谢人家?”
德玖抬头微微一笑,“自己人了,还谢什么。”
天然感觉到脸红了。他没接话,点了支烟,看师叔没再说,也就假装那句话没说到他身上。先就这样马虎过去吧。您不直说,我也不。
德玖没再提,每天进进出出,在前拐胡同附近泡泡茶馆,下下酒馆。天一黑,不论是谁,总会过去绕绕。
李天然倒是赶出来几篇稿子。想到丽莎他们是坐飞机回来,就写了篇介绍“泛美”的《中国飞剪号》。这班飞机的太平洋航线可真不简单。从旧金山起飞,沿路停火奴鲁鲁、中途岛、威克岛、关岛、马尼拉,才到香港。全程八千五百英里,才四天。可是也真不便宜,单程八百五十美元。他算了算,以他五十元的月薪,再以美元法币一比三块七毛五……老天,他五年的薪水都不够。
五号那天,他在马大夫家吃的午饭。刘妈偷偷儿跟他说,晚上包饺子,是马姬早就来信点的。
他们两点就出发了。马大夫那么沉着的人,现在都有点心急。一年没见老婆,三年没见女儿,而女儿去年又出了这么大件事。
李天然也充满盼望。不是一家人,也是半个家人。
他开着车,从永定门出的城,照马大夫的指引,往南开就是了,就这么一条大路。
路可不大好走。好在雪还没化。大阴天,没什么人,就几辆骡车和军车,两三个挑担子的。他开得很慢。二十华里,四十分钟才到。四周非常荒凉。远处隐隐有些人家,几缕炊烟像是给冻死在空中。偶尔路过当年南海子的一段段苑墙。此外一片白色原野,黑黑地点着几棵树。
机场大门内倒是停了不少车,还有大客车和军车。门口站了两个大兵,背着长枪,在冷风中挨着冻。
“中航”和“欧亚”合用的候机室不大,相当简陋。十好几个人围着一个大洋铁炉坐在那儿烤着火等。不少外国人。都不认识,可是都来接飞机,二人一进门就跟几个目光相对的人礼貌地点了点头。
这趟“中航”班机非常准时,四点五分降落。银色的飞机,衬着灰白的天空,从跑道尽头慢慢绕回来,滑过了两座机棚和几架单翼双翼的小飞机,一直滑到候机室门外不远的一小片水泥地上停住,机声螺旋桨也同时停了。
他们两个没有跟其他来接机的涌到外边去。乘客开始下了,不多,不到十个,提着大大小小的箱子。丽莎和马姬最后下的飞机。
天然有点激动,可是一直等到她们进了候机室,轮流和马大夫又搂又亲完了之后,才上去拥抱她们。丽莎还是那样,丰丰满满的。马姬可时髦多了。
“北平会这么冷。”马姬倒是穿了件呢大衣。
李天然觉得她瘦了点儿,更显得苗条,“当然冷了,你们一路飞过来,都是热带。”他和马姬把三件皮箱塞进了后车厢,上了前座。
他在土公路上慢慢尾随着前头一连好几部回城的汽车。问候了几句,交代了几句之后,半天没人开口,结果还是他随便问了问,“想北平吗?”
“想死了!”丽莎马上说。
“想死了!”马姬紧接着补上一句。四个人都笑了。
刚过了永定门,顺着天桥大街往北开,马姬瞪着正前方那座黑压压的庞然大物,突然冒出一句,“要说九,全说九,前门楼子九丈九。”
大伙儿又都笑了。丽莎从后座拍了拍女儿的肩膀。马大夫高兴地笑,“亏你还记得这个。”
“记得……你们教我的全记得。”
天然看见马姬得意地微笑,忍不住逗她,“那你再说一个听听。”
“赌什么?”马姬立刻挑战。
“赌……赌顿饭。”
“好!你接着!……四牌楼东,四牌楼西,四牌楼底下卖估衣。”
“你乱诌。”
“乱诌?再给你一个……四牌楼南,四牌楼北,四牌楼底下喝凉水!”然后伸手一捅天然的腰,“乱诌?你来诌诌看!”
天然只有服了,而且服得非常舒服……
干面胡同的家一下子热闹了起来。刘妈他们还在北房门上横着挂了两条红绿绸子,几个头儿垂在门两旁,真有点儿要过年的味道。马姬像是小了十岁,刚洗完收拾完,就每间屋子乱串。四个
李天然舍不得走,一直耗到半夜,约好后天晚上一起吃饭,又尝了几块昨晚上老刘他们祭灶剩下来的关东糖,才离开。
他慢慢遛回家,经过烟袋胡同也没进去,也没去探东宫。到家,师叔早睡了。第二天早上跟他提吃饭的事,德玖说他不去。
李天然打了三通电话才找到罗便丞,叫他明天七点半去接蓝兰。“顺天府”见。
他第二天下午六点到的干面胡同。丽莎她们刚做了头发回来。马大夫显然心情很好,又开了瓶香槟。马姬打量了天然一会儿,回房蘑菇了半天才出来。长长的褐发,松松地搭在肩头,一条深蓝呢裙,上身一件灰棉长袖运动衫,鼓鼓的胸前,印着深蓝的Pacific College,跟天然的打扮一样。全都笑了。
好在李天然昨天抽空订了座。好在石掌柜的还记得他。二楼几个单间早都给包了,大间也满了,就给他腾出来楼下西北角一张桌子。
他们四个刚入坐,罗便丞和蓝兰也到了。他给罗便丞介绍了。蓝兰做过丽莎的学生,只是头一次见马姬。
六个人一张大圆桌,很宽敞。马大夫和丽莎上座。天然做东,蓝兰最小,二人下座。马姬坐在她爸爸和天然中间。罗便丞夹在丽莎和蓝兰当中。
先上了四碟儿小菜,一斤老白干儿。除了蓝兰抿了一小口之外,全都干了面前一小杯。
天然给大伙儿添酒,“咱们先烤,馋的话再涮。”
这间北屋楼下的几张圆桌方桌全坐满了。很吵,不断有人起身进出院子去烤。楼上倒没什么人下来,像是都在涮。
他们这桌,一个个都在忙着拌佐料,下院子去烤。头半个多小时,桌上好像从来没坐满过。不知不觉,一个个脱了上衣,开了领口,卷起了袖子。蓝兰也脱了她那件黑缎子面儿丝棉袄,里面穿的也是灰棉长袖运动衫,只是前胸上头印的是Peking American School。大伙儿全在笑。罗便丞说他后悔没穿他那件Michigan。
从丽莎她们的神情,天然猜马大夫还没跟她们提他这半年来的事,至少没全提。他也不去多想,抽空问了问蓝兰她哥哥的消息。她说爸爸知道了,没讲什么,又说还没收到哥哥的信。
蓝兰年纪最轻,桌上又全是大人,所以话不多,偶尔回答一两句。而马大夫老半天只跟丽莎说话。李天然觉得有意思的是,马姬话少多了,也不顶嘴了,吃相也没那么馋了。最明显的是罗便丞,每次马姬起身下院子,就跟着起来去烤。两次下来,连蓝兰都偷偷跟天然挤了挤眼。
大伙儿差不多同时放下了筷子休息。罗便丞给每个人添了酒,抬头问马姬说,“美国有什么消息?”
“没什么好消息……”她抿了一口,“加州尤其没有。”
罗便丞等了会儿,看见她没有意思解释,就转问丽莎,“这么糟吗?马凯夫人?”
丽莎点点头,“是这么槽……失业的人很多,到处都是流浪汉,打零工的活儿都难找……你是记者,这儿呢?”
“中国?……西安事变之后倒是相当平静。这几天也没在打。只是……”他喝了一口,“我昨天还在跟一位加拿大记者谈这件事。他觉得太平静了……平静得有点可怕,像暴风雨前的平静。”
马大夫点上了烟斗,“这种表面平静是有点可怕……”他连吸了几口,“上个月蒙古自治……想想看,中国北方,加上满洲和冀东,日本搞了三个傀儡政府。”
“美国……”罗便丞叹了口气,“不要说一般人不关心中国,连新闻界都不大关心……我两个多礼拜前就写过这件事,到现在也没登。”
马姬抬头问,“那你觉得我们美国这种孤立主义,会持续多久?”
罗便丞苦笑,“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光靠我们这些驻外记者,作用不大。”
“Daddy?”
马大夫也苦笑,“他说的没有错,光靠他这种驻华记者,有什么作用的话,也只是向皈依的传教。”
“天然?”
他也只是苦笑,“我觉得美国一方面自我中心,一方面自顾不暇。”
“当然也是……”马姬用筷子拨弄着碗里的肉汁,长长的睫毛一眨一眨,“我还觉得,美国要上一次当,才学一次乖。”
丽莎望着她女儿,“那可太危险了。”
“而且可能要上不止一次当,”马大夫咬着烟斗,“亚洲的日本,欧洲的德国。”
罗便丞紧接下去,“别忘了轴心国还有个墨索里尼。”
“啊!墨索里尼!”马姬故意夸张,“那可是希特勒上的当!”
全都笑了。只有蓝兰有点跟不上,似懂非懂地陪着笑,手中玩弄着她送给天然的银打火机。
李天然乘便取了支烟。蓝兰立刻给点上。
“怎么样?”天然喷着烟,“接着烤?还是涮?”
马大夫看没人有什么反应,“就吃烤肉吃个饱吧。”
“好……改天再涮。”罗便丞眼睛望着马姬,“我请。”
李天然招呼石掌柜的,说不涮了,上几个烧饼,再给来三斤肉,一斤老白干儿。
这回休息了再吃可就慢多了。聊天的机会也多了。丽莎问蓝兰打算怎么过年。蓝兰说去天津。马大夫问她决定去哪家大学。她说还没决定。Barnard和UCLA全收她了。马姬劝她去纽约,又方便又热闹。
突然后边楼梯一阵笑声,说话声,脚步声。罗便丞正对面,抬头看了看,“啊!”了一声。大伙儿都转了头。
第一个下来的是唐凤仪,一身浅绿色缎子旗袍儿。她立刻看到了这桌人,微笑着点头,继续绕着桌子往门口走。后边跟着卓十一,眼睛像是没事了,正给她披一件皮大衣。
接着下楼的是一个一身黑西装的矮个中年人,一看就知道是日本人,正在笑。
再后面——天然的心一下子跳到喉咙,头发都直了——粗眉大眼,个子很壮,小平头!
他压制自己,静静举杯抿了一口,两眼紧盯着朱潜龙。
他看见朱潜龙也觉察到这桌上有人在盯他,回盯了一眼,又盯了一眼,走出了门。
李天然直觉地感到朱潜龙没认出是他。
他放下了酒杯,发现马大夫在看他。
马姬回过头来,轮流看看罗便丞和天然,“你们的朋友?”
“我们的朋友吗?……”罗便丞把问题丢给了李天然。
“有一两个见过一两次面。”
“非常漂亮。”马姬轻轻点着头。
“外号是‘北平之花’。”
“护花的是谁?”
“是个坏蛋!”蓝兰大声一喊,引得别桌好些人回头看。
“坏蛋没错,”罗便丞点头同意,“可是你们知道那个日本人是谁吗?”
“我知道……”马大夫举杯喝酒,“今井,大使馆武官。”
“兼特务。”罗便丞加了一句。
“另外几个呢?”
李天然完全平静了下来,“大家都认为是坏蛋的那位,是什刹海卓家的小少爷,卓世礼……后头那个没看清楚。”
“可能是今井的侍从。”罗便丞想了想。
马大夫摇摇头,“不像。太神气了……”他站了起来,“我再吃点,天然,你怎么样?”
“好。”
二人在碗里各拌了点肉,端了酒,下了院子,站在火炉旁边,也没烤,放下了碗,各翘起只脚在板凳上,望着面前的火和烟。
“你没事吧?”
“是他。”
马大夫愣住了,“没错?”
“没错。”
“确定没错?”
“确定没错……壮了点儿。”
“他没认出你。”
“大概没有。”
马大夫沉默了片刻,“天然,可别急……”
李天然一动不动,注视着炙子缝中冒着的烟。
“等过了年……等青老回来。”
李天然还是一动不动。
“答应我。”
李天然凝视着冉冉升起的烟,一口干了碗中的酒,轻轻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