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头顶是冰封的洞穴,冰棱交错。不知此处已经寒了多少年,也不知崖壁上的冰有多厚,看过去自成一股深邃的蓝色。

    我一边往外面走,一边重新适应着自己有些僵硬的身体,我不知这微妙的僵硬是因为冰冻还是因为死亡。可操纵着气息在身体里流转了一圈,我知道,现在的我相比于全盛时期,恐怕要弱上一半有余。

    可这没关系,洛明轩也才醒呢,他比我,怕是也好不到哪里去,甚至还会更糟。

    我抬起手臂,掌心握拳,我每向前走一步,都更适应这个身体一些,越是往前,步幅越大,黑红相间的大袍子拖在地上,一路摇曳,拖拽出的声,也越发似我以前走过万戮门无恶殿时的动静。

    四周的冰棱将我的身影照得破碎,让这时空仿似特别混乱,但外界越是混乱,我的脑袋却越是理智清醒的在思考着。

    而今洛明轩醒了,金光扫过了大半个仙界治辖之地,可却没人知道他在哪儿,我能想象柳苏若和那几个仙门的人有多努力的想将洛明轩藏起来。可是……

    他们哪怕能骗过天,也骗不了我。

    因为我的封印还在他的心口里,哪怕他们用术法,用别人的生命将洛明轩唤醒,可我的封印还在,非我的力量,不可拔除。

    我顿住脚步,微微闭上眼睛,让神识透过这不知有多深冰封洞穴,向外延展,慢慢的看见山石泥土,看见外面的风雪森林,看见有冰湖,大雪山,刺目的阳光,随即,四周景色越退越快,直至成了一片模糊。

    唯一清晰的,是那一根黑色的魔气凝成的线,牵连着我的指尖与洛明轩的心房。

    那是我给他留下的封印,也是他的诅咒。

    我陡然睁开眼:“找到你了。”冰棱映出我的脸,下一个瞬间,瞬行术一动,我四周的寒意霎时褪去,微风轻暖,拂过我的脸颊。

    我已立在半空之中,下方便是凤山。金光闪闪的鸣凤殿依旧有着刺得人眼发疼的光。

    我曾以为我这辈子都不会有再到此处来的机会,可见天意,终究不随我愿。

    洛明轩现在便在下方。当年,也是如此,他在鸣凤殿里准备迎娶他的妻子,谁都没想到,路招摇打破了鸣凤殿上的结界,闯了进来,毁了他的一切。

    自此柳苏若恨透了我,仙门称我罪大恶极,是世间最恶毒的女魔头。

    然而,我却听得高兴,越是恶毒的诅咒、咒骂,则说明,我手下败将,越是没有反抗之力。

    我要我今天,也做那样一个魔头。

    手上没有剑,我凝气成型,一把黑色的魔剑从我掌心长出,握紧剑柄,我举剑而起,一声短喝,长剑劈砍而下,魔气灌入,与结界金光摩擦撞击,我感觉到了身体里久违的力量涌动,冲击的力量似有高人在帮我点穴一点,一点一点打通我身体里每一个阻塞的经脉。

    气息在我身体里流转越发顺畅与快速,我眉目一沉:“破!”仙门结界似琉璃一般应声而碎。稀稀落落,如下了一场金色的雪。

    我便从这场雪里落在了鸣凤殿前,里面急匆匆的抛出来三人——柳苏若,天机道人还有天璇门主。

    见了我,他们皆怔愕非常,只呆呆的盯着我,没有一人记得将手中的法器祭出,与几年前见了我的模样相差太多。

    我挑了挑眉:“怎么,厉尘澜这些年都没和你们打过架吗?”

    我一开口,他们才似反应过来了似的,一个接一个的呢喃自语:“路招摇……怎么可能……”柳苏若更是浑身颤抖,咬牙切齿的盯着我,眼里几乎要爬出怨毒的蛇:“路招摇!”

    她一字一句的呢喃出我的名字,却是最先一个祭出法器的人,雄剑刺向我的胸膛,天上雌剑一同飞下。

    我冷笑,魔气一动,手中黑剑化为藤蔓,爬上天空将身后来剑通通一搅,我避也不避面前杀来的柳苏若,她为了复活洛明轩,已弄得一身残破,这怒吼着杀来的姿态破绽百出,待行到我身前,我周身气息一震,径直将她震出去了三丈远。

    我的魔气拉拽着她剩余的八把雌剑,在我身后飘摇,如同我扬在空中的八条尾巴。

    在她眼眸里,我大概笑得邪恶得一如地狱恶鬼吧我,我道:“还给你。”

    她双目微瞠。

    这三个字她十分熟悉。

    一次,是在她婚礼上,她偷袭我,我将雌剑甩进了她的心房。一次是在鉴心门,我用芷嫣的身体,她也这般偷袭我,我又把剑甩了回去。这次,不用她动手,我自己来。

    魔气拉动雌剑,一同向柳苏若射去。

    柳苏若伤重,哪能尽数避开,这时旁边的两名掌门才想起要去帮她,一人帮她拦住的一把剑,尚有六把分别刺向她的眉心,四肢与心房。

    我要她的命,因为她知晓复活洛明轩的方法。所以我不能让她活着。

    眼看着剑尖便要刺入她的皮肉,却在这时,金光一闪,罩住柳苏若,撞上金光的雌剑尽数崩裂成了数百片废铁。

    我眉眼一冷,往旁边望去,好一个翩翩公子白衣胜雪。他站在鸣凤殿的台阶上,居高临下的看着我:“路招摇,你当真魔性难驯。”

    我身形一动,径直落在洛明轩身前,黑色魔剑直取洛明轩的心房,“叮”铿锵一声,剑尖被他身前的金光仙印挡住,我冷冷一笑:“不忍金仙费心,这便送你回去长眠。”

    我另一只手曲指为爪,一爪撕了他胸膛前的仙印。洛明轩身形瞬移,登时挪到我的身后,手上仙印也半点不客气的击上我的后背。

    我头也未转,周身魔气震荡,抵住他的仙印,一声短喝,将他生生推开,我动作利落的将黑剑在自己掌心一划,令鲜血染刃,血祭术令剑光更甚。

    洛明轩眯眼看我:“路招摇……”根本不想听他废话,我转身杀上前去,然而便在这时旁边两道仙气攻来,

    我心头怒火大盛:“谁敢阻我!”

    我一声低喝,魔气涤荡,硬生生的将那白胡子老头与天璇门的壮汉门主法力尽数推了回去。

    两人大惊,似不了我这架打得这么粗鲁,连忙侧身躲避,而便在这时,头顶之上有杀气灌来,我侧身一躲,却觉脚下一紧,竟是被人定身在原地。

    这里还有两人!

    对,那日仙门会议,有五个门派是支持复活洛明轩的,这里有柳苏若,老头与壮汉,没理由另外两个不在。

    就在我脑海闪过这想法之时,我脚下倏尔金光大作,一道阵法不知何时已在我脚下布下,金光刺痛我的眼睛,一切仿似退回那一年,我初出茅庐,前来凤山寻找洛明轩,却被他以此法阵困锁求助,险些被斩杀其中。

    我失神片刻,然而正是战场厮杀之际,敌人如我一般,也丝毫不给我歇息的空隙,本就是你死我活的争斗,四个仙门掌门,积聚仙力,自四面八方向我攻击而来。

    我举剑旋身,一道剑气横扫千军凭空砍碎他们的术法,然而于此同时,一道巨钟“嗡”的一声从天而降,将我罩在其中。巨钟中的清音化为利刃,在我身上切割出了无数细小的伤口。

    我识得,这是洛明轩的法器之一。

    透明的金钟外,洛明轩上前两步,立在我面前。柳苏若裹了一只眼,一身狼狈的站在洛明轩身后,面上却是像自己打败了我一样,带着得胜了的微笑,可因着我现在背脊还是挺得那么笔直,她眼里的阴毒又还没有散去:“本是立了法阵,本是用以对付厉尘澜,却没想竟是捉了你去,路招摇,你当真是阴魂不散。”

    我任由身上细碎的伤口流出血液,滴落在地上法阵上。

    我没看她,只盯着洛明轩:“对付厉尘澜?”我一笑,“你们连现在的我都对付不了。”

    话音一落,我滴落在法阵之上的血液慢慢灼烧出了丝丝泛着黑色魔气的烈焰。

    “洛明轩,你先前欲杀我,便因我生而为魔,必是极邪极恶之徒,我曾委屈过一阵子,可现在也释然了。”我盯着他,嘴角还带着笑,“若天下正道便是你们这般模样,那我为恶为魔又有何妨。”

    “你说对了,你若是正道,我便注定与正道为敌。”

    我的血在阵法中越滴越多,黑色魔气与烈焰也在金钟之中越烧越灼热。金钟之外,洛明轩眉头紧蹙,四个掌门分列东南西北四方,镇守我脚下法阵。

    金钟里,金光血光交织缠斗,我周身黑气如转成了一道黑色的巨龙,在金钟之中嘶吼旋转,它遮挡了我的视线,让我再也看不见外面的场景,想来,对他们来说,也是如此。

    我抬起手,掌心染血,伸出手去,贴上金钟,闭目凝咒:“破。”

    “咔”一声轻响,我周身黑气从一道缝隙之中逃窜而去,越逃越快,直至将那裂缝撑大,撑大……最后一声龙啸,金钟碎裂,东南西北四方镇守的仙门掌门皆是一声闷哼,仰头倒地。

    我面前黑龙消失,得见柳苏若大惊失色的脸。

    黑红衣袍随风一振,极致喧嚣之后,天地仿似肃静。

    洛明轩目不转睛的盯着我,一双眼瞳里皆是薄凉杀气。

    我手掌一张,魔气再次凝聚成剑,可体内空虚让魔气凝成的剑有些时散时聚,我知道,我这刚刚苏醒的身体,到底是没有之前活着的时候那么好用。

    我剑指洛明轩:“你和你夫人还真是绝配。”我道,“这下,该自己出手了吧。”

    从一开始便保留实力,直到我与这四个仙门掌门耗尽了大半功力,他却还完好如初。

    这一战,我或许会输,可没有退缩这个选择,洛明轩必须死。

    我身形一动,瞬行术行至洛明轩身前,举剑来战,魔气撞击金光,再是不济,震荡而出的力量也削了半个鸣凤殿。

    剑光相接之际,洛明轩开口:“我曾以为能教你向善。”

    我一咬牙,脑海里闪过那么些山沟里,他重伤,一言一语告诉我出生不能决定一切的画面。是啊,洛明轩,你曾教我向善,我也确实向善,可你自己看看,你做了什么?

    “可你却还是救了魔王遗子,建立万戮门,至今死性不改。”

    他手中仙印光辉大作,而正在此时,我内息不足,手中魔剑登时散开,被他一掌击中胸膛,径直从半空中落下,狠狠砸进地上大石之中。

    洛明轩紧随而下,手上结印,我拼命凝出魔气,将他挡开,洛明轩飞身离开,落在我丈远的距离。

    我从大石凹陷里撑起身子,抹掉唇角的血,冷笑:“你救人便是善,我救人便是恶?你建立门派便是对,我建立门派便是错?你信仰的叫坚持,我信仰的叫死性不改。哪来的道理?”我与他辩,争夺时间调整内息。

    洛明轩眉目一凝:“你可知你为何生而为魔?”

    我不知他为何这种时候要抛出这种问题,这个问题对我来说根本就不重要,不过我也乐于让他自己给我耽误时间,敌人死于话多,我静心调理自己。

    “你生于魔王封印之地,千年前魔王身死之际,未免血脉不保,遂将遗子封印,藏于那片山脉之中,为护遗子,魔王在那方落下封印阵法,自此山脉中村人尽数为魔气感染,所有人生而为魔,他们不可出,外人不可进,那便是魔王为了他的遗子,落下的诅咒之地。令村人世世代代,守护他的后人。”我静静望着洛明轩,听他说着,“那就是你的故乡。”

    “百年前,我得知此封印存在,为除魔王遗子,只身前去,破开封印,却被封印重伤,落下悬崖,为你所救,我以为能使你一心向善,却不知,日后待你出山,却是第一时间,救了他。”洛明轩道,

    “我被魔王封印所伤,多年未曾痊愈,查到魔王遗子下落,便着十大仙门,合力剿除此祸害,可你却伤十大仙门数百人,手段残忍,只为救这遗祸,此后建立万戮门,屠戮仙门人士,最终将那厉尘澜推上而今这般境地……这便是你的天性。”

    哦,原来这便是我的身世。

    如此说来,我头上世世代代便是背负着保护墨青的任务而出生的,但我头上世世代代都没能见到他们要保护的那人一眼。反而是我,一出山,一个意外,一场不经意,就真的保护了命悬一线的他。

    洛明轩将此归结与我天性如此。

    不,我觉得,这是天意如此。

    而至于我的天性,很简单,八个字——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说了要打死你,就一定贯彻到底。

    我体内气息稍稍一缓,我手中长剑再次凝出,身形一闪而过,再次直刺洛明轩的心房:“谢谢你的废话。”洛明轩胸前仙印再起,可我魔气凝成的剑却愣生将他仙印刺出了一道裂缝。

    “咔”的一声。

    洛明轩眉头微微一蹙,他不躲不避,挥手一记金光直取我的颈项,我侧身躲过,可便在回头的这一瞬,一掌击中我的心房,我愣生生的接下,正欲与洛明轩拼了,忽然之间,听得洛明轩口中两个字吐出:“伏魔。”

    心头一痛,我登时周身无力,膝盖一软,竟是在他面前跪了下去。

    方才被洛明轩击中的地方,传来一阵更甚一阵的疼痛。

    我拼尽全力,一个瞬行术,落至离他四五丈远的地方,可这已经尽了我的全力。

    我捂住胸口跪倒在地,只道自己不慎,竟然中了他的伏魔印,此印会不断撕裂我体内聚集的魔气,若无比之更强的力量将印数之力冲破,此印便会一直停在我的体内,使我永远无法再使用魔气。

    对以前的我来说,冲破它便罢了,可现在不行,我没这个力量,也没有这个时间……

    我咬紧牙关,忍受着剧痛,看着远处的洛明轩缓缓走来,他抬起的手,终于拿出了他的剑——天法凤鸣,一斩之下,横扫千军万马,涤荡数万妖魔。

    很多年前,他便是要拿这把剑杀我,可被我姥爷挡住,而今……

    “而今,还有谁能来护你?”他说。

    没有了,从我姥爷身死的那一瞬开始,我就永远只剩一人了。我看着地上,在我孤零零的影子前,洛明轩举起了他的剑……

    “有我。”

    黑色衣袍挡住了我面前所有刺目的光。四字一落,清风一扫,仿似那么云淡风轻:

    “路招摇,有我来护。”

    他的嗓音似自天边而来,又似自心底涌出,救我于危难,护我于艰险。我仰头望着他的背影,一如任何时刻见到他时一样,那么笔挺,那么帅气。

    至此,我无法不相信命运。

    原来,世上真的有一人,可以拯救我,从身体,直至心灵。

    下一瞬间,面前的一切尽数毁灭。

    墨青的力量强大得丝毫不讲道理,他仿似也有滔天的怒气,令有巨大的压力从天而降,压碎了尚且残存的鸣凤殿,将除了我与他立足的这个地方以外的一切尽数毁灭。

    裂石,催山。

    天崩地裂之中,洛明轩去了哪里,四个仙门的人去了哪里,一瞬间似乎都不再重要,只有我与他所在的这个地方,诡异的安稳。

    我捂着心口,感觉心脏剧烈的跳动已经胜过胸腔里撕裂我的任何疼痛。

    我抬起头,望见了墨青的眼睛。仿似他的眼中,有一场比此时此刻更惊心动魄的山崩地裂。

    “路招摇。”

    我一笑:“嗯,是我。”

    苍茫天地,浩淼宇宙,此刻,仿似都寂静无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