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秋天,葡萄熟得很快。今年的葡萄仿佛永远是青绿的颗粒儿,很酸。

可是,就有人喜欢这股酸味儿。看守葡萄园成了一桩大事。如今的园子是由三十六户合伙包种下来的,他们就给看葡萄园的买来一杆猎枪。

猎枪是双筒的。买来的第三天上,看园子的老得(“得”字读做děi)才知道怎样使用。他很高兴地将上了黄油漆(他认为是“火漆”)的枪身用手撸了两下,拍一拍,放到了小茅屋的墙角上。然后找来一张八开的绿纸,写了一张“告示”,贴到了葡萄园边的大杨树上:

任何想偷葡萄的人都要注意,看葡萄园的人新买来双筒猎枪,见贼就放,决不留情。枪是钢枪,上了火漆,特此告知。

告示贴出的当天,园里做活的纷纷来茅屋里找老得。来的大多是上了年纪的人,劝他:“老得呀,人命关天,可不能为一串葡萄打死了人啊!”

老得二十六七岁,奇瘦,个子很高,走起路来一拧一拧,人送外号“水蛇腰”。他的脸也很长,仔细端量起来,下巴似乎还有些歪。人们一句一句劝他时,他就蹲在屋角上,两只眼睛盯住地上一片草叶儿,不说一句话。人们又劝了一会儿,知道他是不会说话的了,就离开了屋子。可是他们走出不远,老得也出来了,站在门口,一手撑在门框上说:

“有心做贼,打死莫怨!枪是钢枪,上了火漆……”

所有人都愣愣地站住了,回头望着老得。

老得说完就回屋去了,还用力地将门使上了闩。

秋风轻轻吹着茅屋的草顶,发出簌簌的声音。早晨的露水还没有消去,趁风溜下窗外的葡萄叶片,沙沙地滴下来,像雨。老蝈蝈大约有什么心事,一大早就躲在树叶下唱,那调子显得深沉而悠远。老得在一张小白木桌儿前坐了,用手搓揉着那双涩涩的眼睛。

他看了一夜葡萄园,可是他这会儿并不想躺到炕上,眼睛发涩,搓揉一下就好了。他一般都在靠近中午时,用被子蒙住头睡上一两个钟头。他现在只是伏在桌子上,瞅着那个刻满了刀痕的桌面想心事。过了一会儿,他从抽屉里摸出一叠儿纸,又从衣兜里掏出一截儿铅笔,用力地写起了什么。

老得这个年轻人睡得很少。也许正是因为这个,他才被安排来看护葡萄园的。真是个美差!老得可以在秋天里尽情地吃那些甜蜜的黑紫黑紫的颗粒了!他在架子下一扭一扭地走着,东瞅一眼,西瞅一眼,满眼里都是绿色的叶子、黑紫的葡萄。他老想唱歌,可是他不会。他高兴的时候,只是将那个长长的、柔软的腰扭动得幅度更大一些……

这时,老得坐在桌前,头也不抬,铅笔“哧哧”地刮着白纸。写了一会儿,他抬头瞅着那几张写满了字的纸,“嘿嘿”地叫着,兴奋得腰身又扭动了起来。

屋门给踢了一下,老得一惊,迅速将桌面上的东西都揽到了抽屉里去。

“谁呀?”老得不耐烦地问了一句。

屋外是脆生生的姑娘的声音:“是我!你个死老得就知道闩门——开、开、开!”

老得听出是葡萄园会计小雨的声音,眉头皱了一下,说:“我要睡觉。”

“开、开、开!”小雨就像什么也没有听见,只管踢门。

老得没有办法,他嫌脏似的先将手在裤子上抹了几下,然后拉开了木闩。

小雨跳了进来,一进门就四下里看,一双眼睛滴溜溜的。老得问:“你找什么?”

小雨也不回答,掀了掀木桌,揭了炕上的被子,最后在炕头的小夹道里踹着,踹开一个破被套,拿出了那支崭新的猎枪。她笑眉笑眼地端量着,露出了两排雪白晶亮的小牙。她说:“嘻嘻,两个筒的呀!……”

老得蹲在屋角,两眼瞅着地上的一片草叶儿。

小雨将手指一个一个挨着往枪筒里捅,嘴里说着:“哼哼,你说笑不笑死个人!……”

老得真不知道这有什么好笑的。

小雨抚摸了一会儿猎枪,突然板起脸来问道:“你买了猎枪,怎么就不告诉我一声呢?”

老得不吱声,只是立起身来,伸手去取枪。她一撇嘴,把枪藏到了身后。老得只好重新蹲下。小雨说:“这是我爸批准给你买的——他批准了,有人才把这枪给你买来。别不知好歹!我跟我爸说一句,这枪也许就收回了。你以后放枪时叫上我吧?”

老得脖子有些红涨。他眯起一只眼睛端量着她。

她二十刚多一点,或许还不满二十呢。穿着风衣——乡下姑娘如今也穿风衣。长得真好看,乡下姑娘也长这么好看。可惜只是好看,不算聪明。聪明还能连初中也考不上吗?老得可是初中毕业,他往往瞧不起学历较低的人。

小雨并没注意老得在看她,只是咕哝着:“我爸批准买这猎枪,我爸说了,有枪和没有枪就不一样!就不一样!我爸……”

老得站起来说:“你爸,你爸也不是很好的人。你一口一口‘你爸’。”

小雨两根描过的眉头一皱,一抖,嗓子尖尖地喝了一声,“唰”地将枪从身后倒过来,对准了老得。

老得一动不动地叉着腰,两眼盯住枪口看着。他清清楚楚知道枪膛里没有火药,可他的目光里还是有一丝畏惧。他说:“我对你爸,还是有很大意见。”

小雨怒喝道:“不准有意见!”

“压而不服。”老得又说。

“不准动!”小雨抖了抖枪身。

老得的腰一丝也不敢扭了。他又蹲下去。蹲了一会儿,脖子突然又红涨起来。忽地,他站直身子,一伸手将枪夺到了怀里,然后伸出那只又黑又大的巴掌,按到小雨又软又细的腰上,用力推了一下。只一下,小雨就给推到了门外。她在门外大骂,并随手捡起一块砖头。老得干脆利落地关了门,将骂声、喊声,将一切烦恼关在了门外。

他再也无心写东西了,也无心睡觉,拉开抽屉,取出了他刚才写过的一叠儿信纸,默默地看了一会儿,又放回了原处。他骂了一句:

“王三江,挨钢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