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来自己回来了。老得问他哪去了?他说哪也没去。老得当然不会相信,就再三盘问。后来小来才告诉他:他跑走了,穿过葡萄园,要回家去。他怕老得以后会揍他。可是他跑到了自己家的后门口,望着门缝射出的灯光,又不敢进去,他怕爸爸。于是又摸黑跑了回来,在茅屋跟前转了一宿……

老得明白了那天晚上王小雨为什么听见有人蹑手蹑脚地走……他知道了小来有个后娘,他爸老窝也管得很严厉,不由地生出几分同情。这天下午,他特意到海上讨来两条黄鱼(铁头叔当年也这样做过),为小来烧了一锅鱼汤……

葡萄慢慢变紫。

葡萄园要进行成熟前的最后一次洒药了,这是园子比较繁忙的时候。人们都穿上了破衣服改做的工作服,手持喷雾器的长杆,在架子间来来去去,那样子有趣极了。无数的喷头向上、向下,向左、向右,喷出乳白的雾气,阳光又在雾气上映出一道道好看的彩虹。

喷雾器“咝咝”地响着,压气机“吱吱”地叫。两个人扳一个压气机,迎着面推来推去,就像踩跷跷板一样。可是远远不像踩跷跷板那么轻松,这只要看一看他们横流满面的汗水就知道了。年轻的姑娘和小伙子愿意结伴做这样的活儿,他们面对面地劳动,你推过来,我推过去,严肃的时候不多。姑娘推几下就笑了,接上小伙子也笑。姑娘笑得“咯咯”的,小伙子笑得“哈哈”的。只是他们都低着头笑,轻易不抬头互相看一眼。没有人督促,也没有人喝彩,他们越干越有劲儿,将气压得足足的。气越足,远处的喷头喷出的雾气越匀、越宽,空中的彩虹也越好看。

整个园子里都是沸沸腾腾的人声。葡萄紫了,三十六户都激动起来,连小孩子也涌到园子里来了,在乳白色的雾气里奔跑着,呼喊着。

老得睡不着的时候,就牵着大青,领着小来到园里来。他们有时在压气机跟前停住步子观看,那扳机器的姑娘和小伙子就说:“老得,你站哪儿不好,偏站这儿!这儿脏哩,小心药水溅到身上……”老得总是果断地回答说:“我不怕脏,我又不是娇气的人……”

有人老远打趣地嚷着:“得呀,你告示上不是说见贼就打吗?地上从来没见有人躺倒!”“也可能是枪法一般吧?哈哈……”

老得把枪往肩上耸一下,大声说:“告示贴出来,有法必依,谁敢偷这园子……”

远处的人一阵满意的哄笑。

又有人说:“老得,你看园子是有功的,该报告王三江,奖励你一下呀……”

老得听到“王三江”三个字,心里很不愉快,于是就离开了压气机……葡萄架空里,这时“突突突”开进几辆轻骑,在老得的身旁停住了。从车上跳下来的都是三四十岁的人,老得一看就知道是“葡萄贩子”。他们其中有的早就认识老得,笑模笑样地递过来香烟,喊:“老得,帮我们引见一下王三江吧!”

老得不停歇地往前走去,嘴里咕哝着:“我引见不上……”他早已瞥见了轻骑后座上捆绑的那些东西,在心里恨恨地骂了几声,和大青、小来横钻过一排架子走去了……

洒药水的人们开始休息了。他们坐在葡萄架旁喝着水,高声地谈笑着。老得走着,听到他们不断提到王三江,觉得今天十分晦气。“……今年葡萄又要涨价!酒厂经理都亲自来了,小卧车就停在王三江门口……”“也肥了那些葡萄贩子,他们运上一秋,要挣上千块呢……现在都忙着找王三江批条子……”“有个人肥得更快呢!看看河西园子,人家葡萄长得没咱好,可年年分钱比咱们多!……”

老得想和小来回茅屋去。他们正走着,突然听到身后静下来,几乎所有人都同时闭上了嘴巴!老得觉得奇怪,回头一看,原来是那个斜披衣服的黑汉从南边摇晃着走过来了!他的身后,照例跟着四五个小伙子……老得拍拍小来的肩膀,坐在了地上。他远远地盯着那个黑汉。他想那些小伙子简直成了王三江的义务保镖了!王三江的黑衣服被风吹得扬起来,很像个大乌鸦的翅膀——老得马上觉得黑汉子就是个大乌鸦,它在园子上空低低地盘旋而过,黑影儿投在地上,地上的一切都默然无声了……

王三江走到一个坐着的小伙子跟前,伸手去弹他的脑壳……好多人站起来,叫着“三江叔”,嘿嘿地笑着。园子里又开始有了说笑声。

老得盯着那个“大乌鸦翅膀”,目光像凝住了一般。他眼前仿佛又闪过那一对逼视过来的目光……老得的眉头绞拧在一起,又在默默地想那个“原理”了。“大乌鸦翅膀”在风中扇动着,下面有人向他频频点头……老得看着,心中突然动了一下——王三江可怕,有些人的贱气样子更可怕哩!他想起民主选举时,人们对这个只喝酒不做事情的大队长再也不能够容忍了,一下子就把他选掉了!那时候大家就不怕他,现在反倒忍得住,反倒怕起他来了——这里面总该有个“原理”的!……老得想到这里“哼”了一声,站了起来。他激动地抖着大青的锁链,对小来说:

“这里面有个‘原理’!”

小来不解地望着老得。

老得又定定地望了一会儿黑汉,就往回走去了……

不远处的小路上,有些陌生人走过来,老得知道又是找王三江批过条子的人。他早听说这些有本事的商贩能用低价购到葡萄,让三十六户吃哑巴亏。他又想起人们和河西园子做的对比,这时心里一阵愤怒,就走过去跟他们要条子看。

几个人挤着眼,搔着头,并不掏条子。

老得也不作声,只是拦住他们,很有耐性地蹲在了路边,揪一串葡萄慢慢吃着,不时斜眼瞥瞥他们。

大青呜呜地叫起来……老得抬起头,看到葡萄架后面有个人影在晃动,他扒开藤蔓一看,见站在那儿的正是斜披着黑衣服的王三江!

王三江哈哈笑着,一只手挥动着让那些人走开,一只手招着,那是让老得再靠近些。

老得心里不由自主地“噗噗”乱跳起来,手里扯紧了大青上前一步。小来也站到了老得身边。

王三江坐在了架子下,让老得和小来也坐了。他从衣兜里摸出一个拳头大的黑烟斗,惹得老得惊讶地看着。王三江笑眯眯地端量了一会儿老得,吸一口烟说:“你是得病了……”

老得迷惑地看他一眼,咬着牙关没有作声。

“你的两个眼珠子锃亮——你是得病了!”王三江徐徐吐着烟,又说。

老得不安地将枪倒在怀里。他摩擦着枪身说:“我没病。有病也全在腰上。我的腰挺不硬。”

“病在眼上。腰是好腰。铁头叔以前也犯过这病,那是睡觉多了,外精神太大……”王三江说到这儿突然严厉地绷紧了脸,“我送你个偏方:以后只许上午睡觉,下午到园里扳压气机!”

老得终于明白这是怨他刚才拦了那些商贩!他气得身子抖了一下,腾地站起来说:“我没有病!我要睡觉!”

王三江也站起来,威严地喝道:“听大叔的话,偏方治大病!”

傍晚,小来的爸爸老窝到茅屋来了。

这是个老实巴交的老头子,嗓子也不很好,每说一句话,都要“吭吭”两声。他的烟锅永远叼在嘴里,不管有没有烟。他是为小来的事才来的。他管老得叫“他家老得”,并且说得声音甜甜的,包含了一定的尊重。老得还是第一次听人这样叫他,心里十分高兴。

老窝说:“他家老得,你是个好小伙子哩!小来交给你我心里妥帖!吭吭,妥帖。我跟他家王三江大叔说哩,小来有什么不好的地方,他家老得你泼揍,吭吭,泼揍!……唉唉,泼揍!……吭吭,庄稼人不易哩!小来身子软,又念不成书,在田里又做不了多少活,吭吭,我就求他家王三江大叔开开面子,好话说了一抬筐,费了烟酒才……吭吭!吭吭!……”

老窝觉得说走了嘴,眼皮垂了垂,使劲咳嗽起来。他长长地吸了一口烟,又说下去:“他家老得呀,吭吭,你呀,你年长他几岁,有事多担待些,吭吭,你泼揍,只管泼揍!可你别让……吭吭!别让别人动他呀,你看他那胳膊,秫秸秆儿粗,吭吭!在家时,他后娘老要打他,这孩子自小命苦哇……吭吭!……”

老窝说着流出了泪水。他赶忙用衣袖用力地抹去。

老得一直默默地听着,两眼望着窗外的什么地方。后来,他不知怎么也哭了,眼泪从鼻子两边缓缓地流下来。

小来就坐在炕沿上,低着头,用手撕一个破布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