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老得早晨蹲在茅屋前,一动不动地盯着前面密密的葡萄藤蔓……他站起来,大口地呼吸,扩胸,自言自语地说:“老得,快行动吧!”

他看过了账本,心中的雾霭却并未完全驱散。现在要紧的是找园里老人,弄清那些账本上没有的东西……他和小来搓揉着眼睛,扛着葡萄筐,在人群里磕磕绊绊地走着。他和一个头戴酱色斗笠的老头子靠在一起,不时喊一句:“罗叔啊!……”老头子将斗笠拉低,四下里看看,把手搭上老得的肩膀;老得离开罗叔,又去找一拐一拐走路的“拐子大哥”了……休息时,老得和一个叫“锅腰”的老汉躺在一堆空筐子旁边聊天,突然筐子“呼啦”一声塌倒了。他们费力地钻出来,看到一个三十多岁的人向一边跑去,才知道筐子是被他掀塌的……老得知道这是王三江的人,恨恨地骂了一句。

这天上午,王小雨正要到园子里去,王三江向茅屋走来了。

“爸!”小雨喊了一句。

王三江阴沉着脸,斜披的衣服拖在地上,没有应声,只是瞪着小雨走过来。

小雨向后退着,把手指咬到嘴里,退到茅屋,轻轻地在桌前坐下。

王三江迈进屋子,随即回身关了屋门。他用刚刚听得清的声音问道:“你让老得看了账本?”

“账还怕人看吗?”小雨站了起来。

王三江咬了咬牙关,一巴掌打过去……小雨倒在了地上,嘴角流出鲜红的血。她盯住父亲,先是惊讶、迷惑,接着是愤怒和怨恨。她眼里没有一丝泪水,坐起来,死死地盯着父亲,一动不动。

王三江一边将所有账本都包在他斜披的黑衣服里,一边恶狠狠地说:“你这个不争气的东西。你等着有好结果吧!你等着穿你的好衣服、玩你的吧!你这个又蠢笨又贱气的东西……”

小雨一声不响,就那么盯着他……突然,她站起来,掏出洁净的小手帕,小心地擦去嘴角的血迹,拍打掉身上的泥土,默默地走出了屋子。

王三江喊她,她也没有回头。

她一直向前走,走到了园子深处……

…………

王三江又喝醉了!他衣服拖地,在葡萄园里一摇三晃地一边走一边叫骂:“他妈的,有人想算计我,你先摸摸肋巴骨!我怕什么?大风大浪也经过!……他妈的,有人还想学河西园子发大财——别做美梦了!这几十年里发了‘过头财’的哪个有好下场?只要我王三江说了算,就保证老少爷们饿不着!狗咬吕洞宾,不识好赖人,瞎了眼的才算计我呢……”

他叫骂的时候,所有的人都停了手里的活计,定定地望着他。有人扮个鬼脸说:“饿不着?早几年还不是他说了算,没把咱饿死!”有人冷笑着:“是他自己想发‘过头财’哩!”……王三江摇晃着,最后在一个葡萄树荫下躺倒了,呼呼大睡起来。

有人说:“看看吧,他还是没醉,他还知道找树荫儿躺……”大家哄笑起来。

多半天,大家做活时都在议论河西的园子,都对一河之隔的这片园子的日益兴盛感到惊讶……小来和一帮子老人在一起搬着空葡萄筐,听人们说话儿。有人说起王三江家的彩电如何如何好看,大家就挤挤眼笑起来。小来气愤地说一句:“用葡萄换的……”可是待了小半天,刚刚醒酒的王三江不知怎么就知道了,喷着酒气走过来,喊道:

“你个小东西皮痒了!”

小来身子颤颤地退开一步。王三江又喊一声:“皮痒了?”

几声喊叫,使好多人都盯住这儿看起来。

王三江越发恼怒了,用粗粗的手指点着小来的鼻尖说:“三十六户养着你这个小瘦狗儿,你不正干!你皮痒了,我用巴掌愣拍!”他说着,真的扬起巴掌。

小来这时身子反而不颤抖了,两眼恨恨地盯住头上悬起的巴掌。他咬住了嘴唇,含混不清地咕哝了一句什么。王三江大声问:“你说什么?”

小来耸一耸瘦削的肩头,清晰地咕哝着:“黑暗的……东西!”

王三江这会儿听清了,猛地一巴掌。

小来被打翻在地。可是他就势在地上滚了几下,带着一身的泥土和草屑爬起来。他一动不动地挺立着,紧紧盯着对面那个黑乎乎的巴掌。

有人在一边喊了几声什么,好多人围了过来。有人上来拉架,被王三江一扳就扳开了。他说:“我代表老窝教育教育他。”说着用手抓住了小来的胳膊,往他胸前拖。

正这时,人群后面有谁“呜哎——”一声大喊。大家都往那儿看去,王三江也抬起了头。原来老得牵着大青,肩扛双筒猎枪站在那儿,正满脸热汗,皱着眉头呼喊着。王三江一看,立刻松开了小来。他用沉重粗壮的嗓门威慑地喝道:

“老得!”

老得不慌不忙地拴好了大青,然后走到王三江跟前。

王三江挥挥手:“走开,扛葡萄去!”

老得不作声,只是定定地望着他,眼睛露着很大的眼白。他咬紧了嘴唇,使下巴看上去比平常更歪斜一点。

王三江骂道:“混账东西!”随即挥起右手,五指并拢,就像一把钝钝的刀子,用力砍去!老得有过经验,趴下身子躲过,那一掌正好劈在他的腰上。

老得的腰痛苦地扭动着。他拧过脖子看着王三江,说:

“你是个很坏的……家伙!”

王三江又举起了手掌。

好多人拥上来拉架。王三江只是举着手掌,对众人喝道:“给我退远些看光景,看我怎么收拾这个‘水蛇腰’!”他说着再一次狠狠地把巴掌砍下来。

老得这一次却极其灵便地、出人意料地拧过身子,两手抱成一个大拳,“嘭”的一下顶住那个手掌,然后就势往下一捅,捣在了王三江的胸口上……王三江恼怒极了!他跺了跺脚,拾起老得丢在脚下的猎枪,握住枪筒,把枪托照准老得的腰砸过去。老得不顾一切地用右手抓住了枪托,同时左手摸索到枪的扳机上,大喝一声:

“我打死你!”

王三江的脸色突然变得蜡黄,两手不由地松开了。

“我打死你!”老得又喊了一句,神色严峻地将枪端平,弓起了腰瞄准。

四周的人见老得在瞄准,一齐惊恐地摆着手,喊着,但是反而慢慢往后退开了两步。

“汪!汪汪!……”大青在不远处扑动着,愤怒地狂吠。它震怒了,一边大叫,一边把锁链甩得嘎嘎作响。

王三江往后退着,嘴里连连叫着:“老得!老得!……”

老得用枪指着他,却把脸转向人群,大声嚷着:

“这是个真正的坏家伙!他不知捣了多少鬼,坑害咱们这些没白没黑种葡萄的人!这棵邪树吸着毒水长了这么多年,小根须也比大拇指粗。光图个歇阴凉,受透了窝囊气,快伸出巴掌推倒他吧!这家伙也乱了阵——过去伪装得不错,现在又打小来又骂人……”

人群骚乱起来。有人指点着王三江,议论纷纷。

老得又说:“我寻思了好多天,寻思那个‘原理’。这里面有数学,也有哲学!我现在寻思好了:大家哪里是怕他?是穷了几十年,穷怕了!所以今天得到一点好处就满足,过上点好日子就怕再丢失!还以为好日子是黑汉带来的,这真是大误解!河西葡萄园没有王三江这样的人,不是更好吗?他说河西发了‘过头财’,‘没有好下场’,这是吓唬咱!藐视他吧!”

人群里没有了声音。大家默默的,似乎在思考着,权衡着。每个人的神情都很严肃,好多双愤愤的眼睛盯向了王三江……

拴在一边的大青一直呜呜吼叫,怒视着王三江扑动着。它总被铁链扯住,几次用祈求的目光看一眼老得。老得似乎没有在意。它于是愤怒地往上一蹿,当身子跌在地上时,两爪用力一按,铁链“咔”的一声折断了!

大青狂怒地扑向了王三江,老得眼疾手快地揪住了一截铁链……王三江躲闪着,趁乱一头扎进了人群里。

人们惊叹着,一齐睁大了眼睛看着大青。大青的眼睛晶莹闪亮,悲怆地怒吼着……

老得弯腰抚摸着大青的脖颈,安慰着它。当他抬起头来时,突然从人群中看到了身穿风衣的小雨!她正激动地看着他,咬着下嘴唇,睁大了一双美丽的眼睛……老得向她点点头,脖子上一条条粗粗的青筋鼓胀着,睁圆了眼睛喊着:

“我早在告示上写过:看葡萄的人新买来双筒猎枪,见贼就放,决不留情。枪是钢枪,上了火漆。有人看了告示来劝过我,我说:有心做贼,打死莫怨。贼在哪里?这个王三江就是全葡萄园里最大的贼!……”

老得的脖子硬挺着,很像苏联诗人马雅可夫斯基的一尊雕像。是的,他的确朗诵了一首很好的诗,虽然嗓子也喊得嘶哑了。

好长时间,人群里没有一点声息。大家只用敬佩的目光看着这个瘦削的年轻人……

王三江在人群里嚷:“老得你个东西,你想开枪刺杀领导——好啊,瞧我怎么治你!”

老得冷笑着:“是你先抓了枪的!再说枪里没装火药,哼哼——”他扳了枪机,枪口里果然没有喷出火来。

人群里发出了快意的嬉笑……

三天之后的一个夜晚,有个陌生人来到茅屋,让老得跟上他走一趟。

老得十分执拗。他从破被套里摸出枪来,一边擦拭着一边说:“我夜里要护葡萄园——再说,我又不认识你……”

那人有些恼火:“你黏黏糊糊!让你走一趟就走一趟!”

老得气愤地指指门外说:“给我出去!”

那个陌生人猛地拍了一下白木桌子,吆喝了一声什么,立刻从门外的黑影里蹦出四五个人来,拖上老得就走。

小来吓得哭了。老得刚骂了一句“黑暗的东西”,就被捂住了嘴巴。他们将老得拖出门去时,那个陌生人又小声吩咐一句:

“枪也带上,那是罪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