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这个夜晚,月亮迟迟没有升起来。星星很密,很亮。
风比往常吹得急了一些,葡萄叶儿频频抖动着,使整个园子充满了一种焦躁而急促的节奏。猫头鹰在一声声啼叫,山鸡也呼喊起来。黑夜使这个绿色的世界安静下来,有些小生灵却因为留恋白天的光明而不安地骚动。有极少数小动物在夜色里欢快地忙碌,它们喜欢这夜的凉爽,愿意在这时候到处走动。有时它们真的歌唱起来,那声调有热烈的,也有悲凄的,有的不免流露出一丝淡淡的哀愁……芦青河呜噜噜流过海滩平原,流入大海。它的声音统率了夜的声响,是夜葡萄园的主题歌。它的声音虽不昂扬,但却厚重,是一种常常在的声音。没有什么可以掩盖河水的奔流声。那些尖厉的野鸟的呼号使大海滩为之震颤,可是不久也就消失了……
天有些凉意。
王小雨突然被隔壁的哭声惊醒了。她刚坐起来,就听到有人擂门,开了门,小来哭着扑了进来。他说:“小雨姐,得哥被人抓走了!”
小雨愣怔怔地看着他,两手按在他瘦削的肩膀上。从他的眼睛里,小雨明白了一切。这一切来得那么突然,那么出乎意料。她那天从园里回来,心窝老是噗噗地跳,现在才明白这是为老得担心——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她嘴唇颤抖着,给小来擦去泪水,然后扯着他的手跨出门来。
天阴得真黑呀!
他们向前跑去……葡萄藤蔓缠在一起,夜色里一团一团,漆黑漆黑,怪吓人的。他们有时一块儿给绊倒在地上,有时被野藤子勒住,从藤子上边跌翻过去……
他们不知跑了多久,突然听到一阵奇怪的声音。好像有人在远处的葡萄藤蔓里费力地挣扎着。他们听了一会儿,听出那是一个男人的喘息声、咳嗽声。他们赶紧跑过去。还离着老远,小来就挣脱了小雨,喊了一声:“是得哥!”
果然是老得,他身上沾满了泥土。小雨和小来要上前扶他,他说:
“远一些,我身上有血!”
小来和小雨都吓坏了,反而不顾一切地搀上他,飞快地往茅屋里走。小来“哼哼唧唧”地哭着,说:“我和小雨要去救你,去救你……”
老得一拐一拐地往前走,擤擤鼻子说:“他们不敢扣留我过夜,法律不准他们……”
到了茅屋里,划亮火柴一看,小雨立刻吓得尖叫了一声——老得满脸是血,胸前的衣服都染上了血。小来呆呆地看着,看着,“哇”的一声大哭起来。老得拉过破被套枕在头下,生气地说:“那主要是鼻子流的血,不碍事!”
小雨从她屋里拿来了檀香皂和毛巾,把手巾浸到了水里。她试了试,又往盆里添了一点热水。
小来还是哭着。他蹲在灶前看了一会儿,突然跑出了门。
小雨把盆子端到老得跟前,给他抹去脸上的血。盆里的水红了。老得看着红色的水说:
“小雨呀,这回我跟你爸是势不两立了!”
小雨眼角里流下了一行泪水。她并不抹去,只是一下又一下地给老得擦脸。
这张脸上没有多少伤口,只是有不少处青肿的地方。老得告诉她:几个人把他拖到园边上一块柳林里,要用柳枝抽他,问他还敢不敢开枪打王三江了?他看不清这些人的脸,可是他从声音里听出是王三江身边那些人!他于是愤怒地推了他们一掌。他们一齐拥上来(其中有一个可能会功夫),把他打翻在地上……老得说到这儿又重复一遍:
“小雨呀,这回我跟你爸是势不两立了!”
小雨问:“要有子弹,你真敢开枪打死我爸吗?”
老得说:“法律不准的,我是懂法律的人。”
小雨不作声了。她看着被抹得光洁起来的这张脸,含泪念一句:“死老得啊……”
老得闭上了眼睛,轻轻咏叹着:“……铁头叔冒雨走了/王三江这人太凶/茅屋里挂着他崭新的蓑衣/茅屋里只剩下我和大青……”
小雨静静地望着外面漆黑的夜色,鼻翼轻轻动了动,嘴唇翘着,似乎要说什么。可是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望着葡萄园。
小来回来了,提来了一条黄鱼——他要给老得做鱼汤。
老得痛苦地扭动了一下。小雨小心地掀开他的背心,看到了一道一道被柳枝抽破的皮肉,一汪泪水再也忍不住……她盯着墨黑的夜色,一个字一个字从嘴里吐出来:
“王三江这人太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