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孙玉峰受伤,工厂自然陷于停顿。他们将收来的红麻暂且堆放起来,全力为孙玉峰医伤了。

因为天太热,李本林在西院的梧桐树下搭了个小床,把孙玉峰从厢房里背出来……小进、大云、孙玉峰的老婆芝芝,长时间地围拢着小床。芝芝握着一个芭蕉叶儿,频频地给男人扇动着。孙玉峰闭着眼睛,缓缓地喘气,浮肿的嘴角一动一动,显得有些可怕。有一次芝芝的芭蕉叶儿不小心碰着了孙玉峰的鼻子,孙玉峰就叫起来:“本林!本林哪!什么时候了你还不亲自动手?”本林赶紧要过芭蕉叶儿,一下下扇起来……

大云和芝芝老要弄清孙玉峰受伤的原因。她们问小进,小进说不知道。

本林就回头对两个女人说:“是让恶人打的。咱要开工厂,恶人也要开工厂。可是咱们有机器,恶人还没有机器。恶人心一急,就把玉峰打伤了……”

孙玉峰躺在那儿听着,这时睁开那双痛苦的眼睛,看着本林,看着所有的人。

两个女人吸了一口凉气……大云拍打着膝盖说:“天底下真有这么坏的人哪!见了别人发财就眼气!他们单单就伤玉峰,这日子可怎么过呀……”

孙玉峰慢慢地呻吟起来……李本林十分焦虑,最后他把扇子交给小进,然后采草药去了。

他要采些整治外伤的药。

整整一天的时间,本林都在采药……夜晚,本林在孙玉峰的小院里架火熬药了……梧桐树遮去星光,院子里到处是黑的影子。大云和小进都不在,芝芝可能也被孙玉峰赶开了。院子里十分沉寂。本林故意将火燃得很旺,默不作声地听着柴草噼噼啪啪地燃烧。

孙玉峰在小床上费力地翻动着身子。本林走到了床前。孙玉峰不作声,只是握住了本林的手。

“这都怨我。如果不到那村里去,也许遇不上恶人……”本林说。

“主要是运气不好。”孙玉峰仰脸望着星星说道,“运气不好啊。你想想,头几趟进山差不多都是空手回的;做了机器,又不好使——这事情原来从开头就不顺利……怨不得你,也怨不得我,是运气不好……”

“运气”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本林不十分明白。他看着孙玉峰微眯着的眼睛,觉得那样子、那话语,都隐隐藏下了什么难以言传的意味……他“哦哦”了两声,又退回到火边去了。

本林捅着火,突然记起了一件事情,这时就说:“你知道吗玉峰?我采药时听人说,那些贩鱼的、种葡萄园的,真有人发财了……村东老锅腰,也快成‘万元户’了!”

孙玉峰大声地咳起来。他咬着牙关说:“我这工厂是散不了摊子的。等我的机器开动起来,老锅腰又算得了什么?哼哼,那个王八场长如果知道我现在这模样,一准会笑。不过没等他笑出声来,我的机器就开动起来了。我已经有了原料!我就不信造不出产品!……”

本林也有些振作了。他提议说:

“明天就开动机器吧!做出一些产品,就运到龙口码头上去……”

孙玉峰赞同地点着头,打断他的话:“让大云和芝芝摇机器,你和小进最后成绳……”

本林不吱声了。他在想:虽然没有推举出厂长来,但如果需要有人当厂长的话,那么孙玉峰就是不容置疑的厂长了。想到这里,他对着小床轻轻地说道:“你当厂长吧!”

孙玉峰没吱声。他像睡着了一样,均匀地呼吸着。

柴草燃得很旺,本林还是不时地扇两下子。小砂锅徐徐地吐着白气,整个小院里都弥漫起草药的气味。不一会儿,药熬好了。本林等它温凉一些,就端到了孙玉峰的床边上。

本林用嘴吹着药汤,说:“‘花木通’‘旱莲草’,专治跌打伤,凉血止血清肝热……”

孙玉峰两手把碗端正,然后一饮而尽。他攥住了本林的手腕,久久没有作声。

本林轻轻地挨着他坐下来,有些急促地呼吸着。他不知怎么,嘴角老要抖动,于是他用力将嘴唇抿成一条线,用眼角瞟着孙玉峰的脸。

“芝芝她们呢?”孙玉峰有气无力地问了一句。

“不……知道。也许……她们困了吧……”本林断断续续地回答着,连自己也不明白这嗓子今晚是怎么了。

“现在的人靠不住啊,老婆这东西也靠不住。你看我伤成这样,她夜里就不来守我……”孙玉峰长长地叹息一声说,“我这一辈子算起来,就交了你这么一个朋友……本林哪,你是个懂医的人,你对我要说实话。你说我什么时候能好?该死的黑汉!伤了我的元气……”

“几天就好。我包你好。”本林肯定地说。

“让我好了吧。我如果死了,好日子就留到身后去了。工厂会发财的,你记住这句话!谁跟我玉峰做事情,都没有失败的时候。也许咱们一辈子里最好的时候快来了……”

本林神往地仰起脸来,看着树隙里的星星。他喃喃地说:“一辈子……”

本林很少想他这一辈子。他记住的只是当过医生、演过戏,记住的是那时候的神气和欢乐。不知怎么,这个夜晚他却突然想起了过去的一些倒霉事情,想到了他破木板做成的饭桌子,总摆着的那些糠团和野菜……他突然觉得,已经过去的半辈子太亏、太亏了!他用一只手握紧孙玉峰的手腕说:

“你快好了吧,我们开工厂!”

“工厂是要开的!”

“我们一准发财!”

“我们差不多已经发财了——不是收来那么多红麻吗?有原料就好说……”

孙玉峰的声音越来越有力量了,这使本林十分高兴。他摇动着孙玉峰的手说:“我,还有小进,都是你的兵啊。你该明白:你是厂长。全村里再也没有第二个厂长!你还该明白:做大事情就有大磨难,麻烦多,说不定最后能发大财哩。黄连味苦,可是败火解毒的好东西!”

孙玉峰先是不作声,后来就不停地挥动着手掌。本林于是停了嘴巴。他问:“怎么了?”

孙玉峰咳一声说:“你刚才说这些,我全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