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这天早上,卢达要到龙口镇去看望一个朋友。当他骑着自行车路过河边村子时,在一个巷子口遇到了一群围拢着的人。人群中有人夸张地放尖了嗓子叫着,有人哈哈地大笑。卢达觉得奇怪,也就围了上去。

人太多,一时看不清里边的事情。这时,突然从中间抛出一根绳子来,有几个年青人攥住一端,嘻嘻笑着往外拖。绳子绷得很紧,可慢慢还是拖出来了:另一端竟缚在一个矮矮胖胖的人身上。他敞着衣怀,两脚硬硬地拄着地皮。人们一用力,他就往前蹦一下,骂年青人一句……卢达一眼就认出是李本林了!原来他身上斜挎了一大卷绳子,年青人跟他闹,揪出一根绳头就往外拖……李本林往前蹦着,当身体就要失去平衡的时候,他巧妙地抱住了眼前的一个人,然后得意地哈哈大笑起来。

他笑着,当凝神看了一眼他抱住的这个人时,立刻就惊住了。他嗫嚅着:“卢……书记……”他要撒手退去,卢达却将他给抱住了。卢达知道那些拖着本林往前蹦的人并无恶意,可他还是有一些激动。他就这样紧紧地抱着本林,两臂有些抖。

人们也都认出了卢达,于是慢慢就散去了。巷子口上,只剩下一个小进,一辆“永久”牌破自行车……卢达问了他们几句,很快就搞明白了。原来,本林今天要和小进到码头上送“样品”去。本林背着工厂的第一批产品,忍不住心里的激动,就在巷子里多兜了几个圈子。很快有一些人围住了他——不是本林,而是本林他们制造的绳子引起了村里人的好奇:这绳子倒是崭新的,略显得有些僵硬;由于红麻没有沤制好,绳子上满是黑色的硬壳;特别让人发笑的是一节粗一节细,有的地方不知怎么就突然地纠结成一个瘤子,看上去像一条吞食了鸡蛋的蛇……卢达的目光落在这绳子上,眉头不由得皱了一下。

本林耐心地将揪散的绳子顺理好,又像佩挂一条荣誉绶带一样斜挎在肩膀上了。他扯上小进,往卢达跟前走了一步,仰脸看着卢达笑了笑,然后伸出手说:

“对不起,卢书记,失陪了!……”

卢达的手刚刚动了一下,就被对方紧紧地握住了。本林用力地耸动着手掌,连连说:“失陪了!失陪了!”

他将三个字咬得很重,这终于使有些惶惑的卢达明白过来:他要上路了。卢达咀嚼着“失陪了”三个字,觉得十分可笑,但他还是没有笑出来。当本林的手掌刚刚松离时,卢达赶忙告诉:“我正好也要到龙口去,我们同路了。”

本林满腹狐疑地看着他,然后让小进坐到后座上,怏怏不快地跨上了车子……

卢达一直和他并行着。他想和本林说点什么,本林却总要把头扭到一边去。小进搂紧了姐夫的滚圆圆的腰,像睡得舒服的孩子那样,闭了眼睛将头贴靠在他的后背上……卢达看着小进,心头慢慢泛起一些酸楚。如果没有算错,那么小进今年该有三十岁了。猛地看去,这还完全是一张孩子的脸,可离近了看,你可以看到那一条条皱纹、一副没有光泽的面庞。你会觉得他有些早衰,不由得去想象他这样的年青人的生活……卢达极力把目光移开,移到本林身上的那卷可爱的绳子上。他问:

“本林同志,工厂开工好多天了吧?”

“……我听见狗咬,抬腿就跑……”本林哼起了奇奇怪怪的调子。

“本林……”卢达大着声音又叫了一句。

本林歪过头来,却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公路上一个拖沙耙子的老头儿,笑嘻嘻地说:“这活路好哇!这活路多松闲,拖拖拉拉往前走就能挣钱,还有看不完的光景儿!嘻嘻……”

卢达不作声了。

又走出一截儿路,本林突然提出要到路边村子里找水喝,让卢达等他一会儿,然后将车子拐到一条小路上了……

卢达还等得回么?

本林刚将车子拐开,就偷偷地捂上嘴巴笑了。

他飞快地蹬起车子,穿过一个小村,沿一条小路往龙口镇去了……他心里终于轻松起来。他想这一段机智的脱险也值得回头跟玉峰叙说了!一想到病体痊愈的孙玉峰,本林就有说不出的高兴。

……

卢达开始还以为他会归来的。他一个人蹲在树阴下,看着本林羡慕过的养路老头儿拖着沙耙子一趟趟地从身边走过,一边耐心地等着本林。一个多小时过去了,他终于明白本林应是撇开他往龙口码头上去了。“他是故意甩开我的!”他这样自语着,慢慢跨上了车子。他一路都在琢磨着这种特别的狡猾,不住地苦笑。

到了龙口街,找过朋友之后,天已近午了。卢达吃过了饭,然后就要往回走去。可他蹬着车子,竟不由自主地到了码头上——本林说过要到码头上去——这真是没有办法的事,在心灵的最深处也许埋藏了一双眼睛呢,它老要去注视本林的生活……卢达想到这儿,心里有些沉甸甸的,仿佛觉得这自行车也不愿往前赶路了。它早该上油了,那么沉、那么涩。

码头外面的人乱哄哄的,简直有些吓人。各种各样的个体户都在用自己的嗓门喊叫着;有的莫名其妙地竖起一杆高高的木杆,木杆的顶端再拴一块红布,仔细些看,才知道那红布上写了广告;做油炸果子的油锅永远沸着,卢达站在远处看去,心都是灼热的!到处可以看到这样的人:头颅用力地往前探去,再探去,好像要用嘴巴去衔住什么东西似的;他们在呼喊,呼出每一句话时,都要同时将三根手指捏紧,往前用颈儿一推……不知怎么,卢达在这让人晕头的呼叫声里变得忧郁起来,他真担心圆圆胖胖的本林会被这些人挤扁、踩倒!

他四处寻找本林和小进,都没有发现。当他要失望地离开时,才意外地看到了他们:他们坐在僻静的一个角落里,四只手握紧了那卷绳子,垂着头,沮丧极了……他走过去,站在了他们跟前。

本林并没看到他,自顾自地骂着:“臭东西,这个死猫烂狗!这个蝎子尾巴!……”他骂着,猛抬头看到了卢达,就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卢书记!”

卢达挨着他坐下来。

“这些商贩,没有一个好东西!”本林说。

“怎么呢?”

“哼!原来都是讲好了的,我们纺出绳子,他们收购装船,如今眼一翻就不算数了!”

卢达拿起绳子看着,没有说话。他知道这样的绳子哪个商贩也不会收购的。

“多好的绳子啊!纯麻的,拧得多紧……”本林用手抚摸着绳子说。

卢达终于忍不住了。他说:“这绳子……是不错。不过还要在质量上……下下功夫……比如,让它粗细变得一样……”

本林惊愕地昂起头来。他愣愣地看了卢达半晌,说:“质量还能再高吗?还能高到哪里去?!”说完,就深表怀疑地摇起头来。

卢达觉得没有什么可说的了。他只是久久地看着这些绳子。

本林却从卢达的眼神里看出了一些睥睨和烦躁。这使他立刻气愤起来。他想,人哪,就是这样的怪物:没亲身经历的东西,总说是不好,就像小孩子一样,自己生的才好。他卢小达没有亲手造这绳子,当然看不起的!他就不知道孙玉峰的威力,就不知道大云和芝芝怎样摇那横木:吱扭、吱扭……如果说绳子在粗细上还不够匀的话,那也只是怨玉峰的小院不平整,纺绳机往前活动时,老要一磕绊一磕绊的……

卢达这时想起了什么,就建议说:“到海边卖卖看吧,拉网的人使绳子多,也许能推销一些……”

没等他的话落地,本林就兴奋地站起来。他连连夸“好主意”,扯上小进的手就走,也顾不得把卢达一个人撇在那儿了……

本林急急地赶路,往海边奔去。

他望得见蓝蓝的海水了,听得到沸腾的人声了。

他一看到那些身体晒成黑红色的人群,心里就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畏惧感,他后悔没有领上卢达一块儿来。他对小进嘱咐道:“到了人群跟前,你来呼喊吧!”小进点了点头。

可是没等小进开口,人们就笑嘻嘻地围上来了。

一个海上老大问本林:“卖绳子来了吗?”

小进迎着老大耳根处喊了一句:“卖绳子来——!”

一伙儿人都笑了。人们一齐来捏弄这绳子,说:“真好手艺!本林哪,这得进口的机器才制得出吧……”

本林从他们的眼神里看出这是嘲笑。他对这帮人的眼神可是熟悉极了!他正思忖着用什么话来还击,人群中突然有人喊着:“本林,瞧我用这些绳子练个功夫你看!”说着站出来一个胖胖的青年,抓起绳子就往自己的胸脯上、腰上乱缠……人群嬉笑着往后退,一边嚷:“这小子会气功啊!”

大家退出一个圆圈儿看着。只见胖小伙子将绳子缠足三圈以后,就请人打了死结。然后,他握起拳头,满脸红涨,啊啊大叫,两臂一炸,三圈绳子在胸脯上“啪啪”断掉了!人群鼓起掌来,大笑着,推簇着胖小伙子走开了。

本林和小进呆呆地望着他们的背影。本林想:虽然糟蹋了一些绳子,但毕竟开了眼界!他还是第一遭看到这么有功夫的人哩!

这时有人拍了一下本林的肩膀。他回头一看,原来是海上老大。老大哈哈笑着说:

“还是回去提高质量吧,这个样子没人买的。再说如今海上大都用尼龙绳子了。你以为他真会气功吗?是你的绳子太糟了!……”

本林看看断掉的绳子,吸了一口凉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