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稳妥起见,近日黑杆子与小六共同率领民工做活。这样小六身旁就有了一个背枪的黑汉。有一次小眉从家里带来一个烧得黑乎乎的地蛋给小六,被黑杆子从中截了,掰开看了看热气腾腾的瓤儿,又嗅了嗅,才还给小六。小六一个人去树下解溲,如果久了,黑杆子也要跟去。只有猎物在远处鸣叫时,他才离开一会儿。有一天他手里提个野鸡从树棵间探出头来,一眼望见小六直盯着前面几尺远的小眉,就急急呼喊:“文太!文太!”文太闻声赶来,黑杆子用枪指指小眉,又指指小六。文太走到小六跟前,端量着他说:“工人阶级能这样吗?”小六哼一声:“我不过看看。”“工人阶级能看看吗?”黑杆子在一旁附和文太:“幸亏丁场长不知道。”文太商量说:“好不好写个检查什么的?”小六大嚷:“我没有钢笔水。”文太笑了:“那你买一片化制墨水的颜色干什么了?去年一片,今年又一片,对吧?”小六不语,黄黄的小脸渐渐转青。文太走开了,一边走一边咕哝:“还是丁场长说得好——吴三桂勾引来清兵,留下千古骂名啊!”小六像肚子疼一样蹲下去。黑杆子说:“你这样就像个兔子,不够我半枪打的——嗵!”小六伸手去拔草,汗珠从额上流下来。一会儿军彭走近了,说:“小六同志,我对你有看法的。”小六瞥瞥黑杆子,军彭就请他走开了。军彭说:“你说自己是作业组长,经了解是夸大其词。”小六激动地跳起来,喊:“我!”军彭说:“是你。”两人再不说话,互相注视了三分多钟。后来小六把手伸到了衣服的夹层里,掏出了一个破破烂烂的纸片——这是总场场长申宝雄写给他的一封信,他已经保存两年多了。宝物的嗅觉太灵敏,在这片林子里几乎无秘密可言,所以他只能将其带在身上。他牢记这是申宝雄的真迹,睡觉时也放在内衣小口袋里。信上有一处曾提到他为组长,但那两个字恰巧被折叠得模糊不清了。小六指点着纸片让军彭看,军彭耐着性子读了几遍,最后认为总场场长申宝雄十分器重小六。但“组长”二字无论如何是看不清的,也就无从判断那个最主要的问题。小六急得抓耳挠腮,把信对在阳光上,结果还是辨认不出。军彭在树隙间踱了一会儿步,转过身来说:“这是什么时候的信件?”小六沉默着,说:“本来我不愿提起。不过这事情已经暴露了——他们(我不点名字)不知如何使用了特务手段,也许总场秘书部门及关键方面藏有坏人,他们反正搞到了我写给总场的信,老丁鹦鹉学舌,将阴谋变成了阳谋,当着文太、黑杆子和宝物的面读了我的信,意在挑拨。你看的申场长的信,这是场长亲笔回信。这信是历史见证,十分宝贵。我之所以给你看,是为了证明到底谁是这片林子的领导,为了真理。”军彭点点头,但说话时声音微弱:“可以的。不过,然而,虽然是这样,但是那两个字是看不清的。”小六失望地看着在远处做活的小眉,长叹一声:“我总以为我们是一条战线上的,谁知……”军彭握住了他的手,耸动了几下:“必要时需要外调的。我基本上是信任你的。余下的事就让实践来做个证吧,你知道一切都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是实践得来的。这就是哲学。”小六牙齿磕碰着:“我听懂了,是哲学。”

军彭刚刚离开小六,文太就走上去了。军彭对文太说:“我们谈了一些哲学。”文太拍拍手:“我们这里和总场不一样——那里人不懂哲学。当然了,申宝雄老婆还懂一点儿。我们这儿在老丁场长领导下,基本上是学哲学用哲学,如今林子里已经有很多哲学了。内因外因,蘑菇正反两个方面——伞顶和顶下瓤儿;两个方面互相转化——比如太阳一晒,伞底变得和伞顶一样干硬。很多的,说不尽。”军彭接答:“说不尽。比如小六同志及老丁同志的职务问题,说得尽吗?”文太愣住了:“小六同志还存在个职务问题吗?你又怎么了军彭同志?”军彭皱起了眉头:“事情都有正反两个方面,这才是哲学。老丁和小六谁是正面?比作蘑菇也可,他们谁是伞顶?还要调查研究哩。”文太惊呼道:“要不是我亲耳所听,谁讲我也不信,你怀疑起了老丁场长!这可是你亲口说的,军彭同志!你竟然听信一个叛徒的话——他什么事情做不出来!也就是刚才一会儿,他还差点犯了腐化的毛病。你竟然去听信他。”军彭有些胆怯地眨眨眼:“我只是说还要调查研究。”文太哼了一声:“该调查的早调查了。不是吗?当初申宝雄同志接到小六诬告老丁的黑材料,连夜率领调查小组赶来,结果如何?小六何其毒也,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遭殃的反是总场领导一干人马。他们又吐又泻,像过街之小鼠,连村中小民都以白眼视之。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毛主席的话忘了还行?这其实也是申宝雄怀疑老丁的必然结果。对老丁怎么能怀疑呢?军彭同志,你是先烈遗孤,快快转意还来得及;如果是别人在怀疑老丁,我是不会这样规劝他的。你不知道,老丁场长对先烈的后代是十分爱护的。”军彭不吭声,但慢慢握住了对方的手,说道:“我非常感谢你。感谢你阶级的友爱。但我必须指出的是,小六手中也有一点证据。我还要用力思考几个月才能答复你。再说总场调查组在这里的情形我也不知道。我当时如果是调查组成员也就好了。”文太重复一遍:“那也就好了!”说着心中一阵快乐。他想真该让军彭见见那个阵势啊。他最后握了握对方的手,离去了。

文太对老丁讲了军彭的态度,老丁用焦黄的食指刺刺头顶:“他来这里就是归我领导了,他不好,那是我没有把他调教好。”文太笑着:“他还后悔没进申宝雄那个调查小组哩。”老丁也笑了:“机会有哇。不是小六又买走了第二片化制墨水的颜色吗?机会有哇。”文太大笑。回想调查组进驻林子的日子,那可真是个使人聪灵的节日啊。文太有时真恨不能再经历那么一场古怪的节日呢!

那时候的一分场啊,真正是火火爆爆。

申宝雄率领着七人工作组进了林子,宝物迎头大叫。有一个背枪的人瞄准了宝物,黑杆子就从肩上摘下了十七斤半的土枪瞄准对方。宝物前胸挺起,让秋风撩起脏臭的额毛。正这时老丁从小屋走出,对申宝雄深深一揖道一声“上级”,然后呵斥黑杆子说:“这杆枪能装二两半土药,人家的枪只装一子儿。你一枪还不是灭了人家调查组?收起收起!”说完又拧了宝物的耳朵说:“党派来的人你也咬?!你看准了,前头那个脸发黄、嘴唇上有个红点的人是咱书记。”老丁将所有人都喊来小屋门前站队,宝物站在了队尾。老丁说:“稍息!立正!报数!”大家一二三四地报了,宝物也哼了一声。老丁弓着腰跨前一步,说:“报告书记,全体人员集合完毕。”调查小组中有人在笑,文太瞥了瞥,见是女打字员。申宝雄说:“稍息。解散。”老丁敬了礼,说:“我们一切都实行军事化——您知道,我是经历过战争的人。”申宝雄歪一歪嘴巴,不愿答话。老丁又说:“热烈欢迎调查小组!从今后全分场都听从您的指挥。可惜我卧病在床,不能帮您。”申宝雄冷冷地打断他的话:“等候调查结果吧!”接上申宝雄安排小组的人都分开住,一半住林中小屋,一半住林边的小村。他们与参谋长和女书记率领的工作组会合了。申宝雄往来于林子与小村之间,及时将最新情况汇集一起综合分析。所有指示都由女打字员用打字机打出。申宝雄披着大衣在室内踱步,口中念念有词,比如:报,该组已进驻小林;该组已展开工作;该组与邻村工作组携手合作等等。为欢迎调查小组,老丁抱病从帐中钻出来做蘑菇汤,让全组人一人一碗。申宝雄仅仅在喝汤那一刻才对老丁有一丝好感,喝毕态度照旧。老丁坐在帐中,紫色的布帘低低垂挂。文太和黑杆子有时把头钻到帐缝里咕哝几句,老丁咳几声他们就走开。最忙的要算小六,浑身绷紧,频频奔跑,领小组的人查看林中管理情况,又带申宝雄暗中观察老七家里。他们甚至买了她的干蘑菇收做样品。驻村的参谋长和公社女干部被老丁压迫多日,以为翻身在即,就兴高采烈地置办酒席,让申宝雄喝得满身赤红。他们历数了林中人的种种陋习,特别嫉恨的是老丁天天喝酒,并指出他对身着军服的参谋长指手画脚,唯恐天下不乱。所有情况都与小六的上告材料暗暗契合。几天来空气紧张,一群乌鸦在小屋上空嘎嘎大叫。黑杆子怀抱土枪,嘴唇发紫,见了猎物也不敢扣动扳机。文太一连几天没见老七家里,因他发觉调查小组的人在店门徘徊。这样约有五天。第六天一早,老丁出人意料地走出帐子,在门前空地上舞起剑来。老人全身是勇,剑如铁链绕周身旋动,晃得人眼花,一招收起时,总要跺一下脚,再发一声响亮的呐喊。所有人都围住了他看,大气也不出。老人收功时文太跑上前去,严肃地敬礼。老丁点一下头,将剑贴到后背上,又弓着腰回帐中去了。也就是这天下午,调查小组的人有两个掉进了林中陷坑,其中一个浑身沾满粪便,令人恶心。第二天小组的人又一齐呕吐,接着大泻,频频出入茅厕。有一根长蛇倒悬屋顶,向下伸着叉舌,让睡地铺的人一夜没有合眼。天亮了,他们还要睡眼蒙眬地到林中调查,结果有半数以上挨了马蜂。蜂窝奇怪地长在小径旁边,他们绊了一条桑须,蜂窝就从树上跌落,接着一群恶蜂围上来。于是,调查组的人个个脸庞五官肿得走了形,并且发青,所以再也不受尊重。调查小组的人进了小村,村里人视他们为怪物,并不与其认真谈话。老丁对申宝雄说,这是因为您的人初来这里水土不服,再说又不熟悉地形地物,难免出些差错。申宝雄半信半疑。就在老丁说这话的第二天,调查小组的人在去小村的路上遇见了一只红毛狐狸,它端坐路中,似笑非笑,前爪提在两侧,有人端起枪来,它就变为申宝雄;放下枪来,它又复为狐狸。大家尖叫着跑回来,见总场场长正披着大衣念着什么,让打字员打字:“报,该小组进展迟缓;报,该小组行动受阻,原因待查。”人们大惊失色,面面相觑。他们说:“场长,你刚才还是狐狸。”申宝雄给了说话的人一记耳光。女打字员反应不及,接着打上了“场长是狐狸”的字样,打字纸被申宝雄一把扯下来。

调查小组自顾不暇,文太和黑杆子趁机钻进小村。老七家里再也无心待在小店里,挨门挨户送去了干蘑菇。她把总场新来的一帮人说得一无是处,还指名道姓地说领头的是个流氓。文太重新调查起公社女书记丈夫的死因,亲自找目击者谈话,谁谈过话,就在一个小本上按一个红指印。当小本子被红色指印排满的时候,他就去找女书记和参谋长。参谋长似乎有些虚脱,不停地出汗;女书记坐不住,一会儿出去一会儿进来。文太在她离去的间隙里扼要介绍了她的经历和趣事,参谋长直打喷嚏。文太说女书记自小凶残过人,八岁上杀过猫,十岁上杀过狗。其父浓眉大眼,双臂粗过碗口,常常教女儿摔跤。她入了初中,当过铅球运动员,并在体育课上多次将体育教师摔倒。后来入了高中,担任团委副书记,工作大胆泼辣,常常以身作则。生理课上,她征得老师同意,登台结合自身实际讲解例假与青春期特征,通俗易懂。当时号召大办农业,全校师生来往路上都要身背粪筐,收拾起一路的牛马粪便。她的粪筐最大,而且内分五格,自觉地将各种粪便分类存放,以便科学施用。偶尔忘记带筐,她就将路上牛粪捧到庄稼地里,并且决不洗手。入高中的第一年她就入了党,到方圆几十里去宣讲自己的先进事迹,一时间都知道出了女英雄。第二年她的表现更为突出,为了学好批判材料,常和支部书记在小屋讨论一个通宵。有一天半夜里下起了小雨,她跑出来给学校饲养场盖干草,并吵醒了所有的驻校师生,干草盖好雨也停了,大家这才发现她周身只穿一个三角裤头。事后公社领导激动地召开大会说:“为了国家的财产,连那些方面也不顾的同志,不是感人至深吗?这里,哪还有什么资产阶级的扭扭捏捏!”高中毕业后,她被结合进了公社领导班子,再停一年,又接了老书记的班。最有必要提及的是后来,是她与一解放军进驻小村的情形。参谋长说:“这些我都亲眼看见,了如指掌。”文太说:“你当然比我了解喽。不过你知道她怎么欺负自己男人的事吗?”参谋长无言。文太接上介绍了她男人矮矮胖胖,是老公社书记的儿子,贪吃贪睡。女书记嫌男人不爱活动,常年消化不良口中发酸。她住到小村里更是为了摆脱男人纠缠,从不主动回家。男人来寻她数次,都被她关到门外。有一次,男人带了铁钩绳钩住了窗棂,这才攀进屋里。两个人打闹半夜,男人身上处处青紫,大亮时分才呼呼睡去。她是另有新欢,为达到长期鬼混之目的,该犯用一种叫“长蛇头”的毒蘑菇毒杀亲夫,恐其不死,数量过倍,先搓成碎屑,再拌以黄酒,煮汤加肉加蛋花加葱白,使其鲜味扑鼻。该犯一贯好逸恶劳,屡教不改,不杀不足以平民愤。同案犯男,身高一米七五,老谋深算,长于教唆,用心险恶。该犯与上犯勾搭成奸,遂起杀意,手段残忍,构成死罪,就地正法。此布,切切,人民法庭。文太越讲越流利,参谋长汗水淋漓,急急用手去掩他的嘴巴。文太一掌打掉对方的手说:“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何去何从,快快选择!”正说着,女书记进来了,她一见参谋长脸上的汗水,一下子跌坐在了地上。她慢慢从裤兜里掏出很久以前绘成的那张毒蘑菇图形,空白处还写了调查死因的过程及结果。参谋长接到手里,双手交给了文太。文太在上面按下了自己的手印。参谋长打了敬礼,然后说:“请转告老丁场长,我们坚决站在他一边,而且要发动革命群众。”他说这话时,正好黑杆子和老七家里及宝物一行三个从窗外走过,行色匆匆。文太说:“人民行动起来了。”

文太从小村归来的第二天,正是大雨。大雨下到傍晚,闪电照得天宇一片银亮。巨雷轰轰爆响,林中小屋集中的所有人都不愿言语。正这时门外一片嚎叫,申宝雄领着三五个人像落水狗一样出现了,一头一头往屋里撞。大家全愣了,一问,才知道是小村里的人不让他们住在那儿。村里人不怕大雨,手举三齿钩和铁钉耙将他们的住处团团围住,说要砸死这几个祸害村庄的人。后来是工作组的参谋长和公社女书记出面劝阻村民,危急时刻参谋长抽出小枪向上打了一发。他还想打第二发,但这时小枪照例卡壳了。国产枪质量不行。申宝雄领人慌慌地逃出重围,顾不得带上行李和日用物品。他们浑身乱抖,嘴唇发青,每人脚下都流了一汪水。因为要打地铺,一汪汪水使原宿小屋的几个人十分不快。没有办法,只得赶紧加打地铺,分开铺草和被褥,七八个人挤在一起。大家挤着,都抱怨来林子里调查算是倒了霉。申宝雄不愿与别人一起挤,但又没有办法。正这时老丁从帐里下来,说让总场场长睡他的大炕,他干脆为大家打更。申宝雄不加推辞,脱了外衣钻进了帐子。当他赤着身子滚入被窝时,突然尖声呼叫起来,说痒死了,痒死了,双手乱抓挠跳出帐子。原来那被单经人用痒痒草精心搓过,老丁心里有数,老人一边弯下腰安慰他,一边在暗中抽掉那片被单,然后自己钻进了被窝。老人惬意地将被角围紧了膀头说:“场长,恕我直说一句吧。你没有这个福分。”申宝雄抓挠着,无言以对。这时文太从墙角的铺上走下来,说:“无论如何,申书记不能跟大家挤,您睡我铺吧。”申宝雄哼着到文太的铺上了。文太走到地铺跟前,在黑影里摸了摸几个人的脑袋。他躺的地方正好挨着女打字员。为安全起见,平时女打字员的铺与别人的铺之间放了两块红砖。文太半夜里摸了摸红砖,觉得又凉又硬,就偷偷地撤掉了。他与女打字员紧紧地搂抱一起,彼此心照不宣。两人重叙旧情,泪水涟涟,窃窃私语直至天明。起床那一刻,文太稍稍离开一些,并重新摆好那两块红砖。由于红砖安然屹立,所以最终也无人怀疑会发生什么事情。但女打字员却经历了永远无法忘怀的一夜,天明之后不停地向文太使眼色。这容易暴露事情,文太从她身侧走过时狠狠拧了她一下,以示惩劝。两个人都在寻找新的机会,咬住牙关作了成功的忍耐。后来调查小组的人要去林子里看一处现场,申宝雄也出门联系事情,女打字员就乘机溜到了老丁的帐子里。文太求老丁借用帐子。老丁虽然厌恶别人因这种事占用帐子,但要服从斗争需要,也只得应允。文太与女打字员难分难解,眼睛都哭得红肿了。女打字员说:“你在总场那会儿,怎么好那么没有良心?”文太说:“我也想不到现在会这么热爱你。我想这是战斗加强了我们的事情。”女打字员一下接一下地吻着文太,说:“我一辈子都要向着你,你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申宝雄王八蛋。”她表示要将申的话一式两份,一份上报用,另一份就交给文太。文太又给她布置了新的任务,两人才流着眼泪分手。

调查小组这天进入林子深处,归来时伤痕累累。因为宝物在林中大窜不停,山猫、野狸都被驱赶出洞,逢人便咬。狐狸和乌鸦一直围绕他们盘旋,空中、陆地皆有凶兆。数不清的毒蛇挡住了去路,如茅草一般成团成簇。他们生来没曾见到这么多蛇,只觉得头皮发麻。蝙蝠一反常态地白天出动,横冲直撞,将冰凉的分泌物甩到他们脸上。他们躲着蝙蝠和脚下的蛇,脸上又糊满了密密的蛛网,黏稠腥涩,脱也脱不掉。更有村里人来林中采菇,一个个打着树皮裹腿,拿了奇怪的弓箭,向他们射出竹扦。这些大多不能伤人,但也让人胆战心惊。打猎的人还胡乱做了地枪和树箭,一不小心踩中了机关,立刻有一块木头从半空里砸下来,半天工夫已经把三个人的头顶击出了肿块。他们见有人在树隙里施放一种奇特的白烟,使用的是一些见所未见的草本植物,也正是这些烟雾使潜身树隙的虫蛇飞奔聚拢。蝙蝠捕虫,并被气味诱出。狐狸溜出来散心观阵。大野猫踏着蛇头而过,嘴里衔一只花斑老鼠。他们又气又怕,胆怯地询问林里的人凭什么要折腾外来之工作人员?对方答道:“俺们是折腾野物的,捎带着也采采蘑菇,这是老丁场长早就允许的,只有那些最凶恶的人才想以调查为名祸害我村,封锁林场,断我生路。你们瞎懵懵闯进了猎阵,非我等之过。”他们听了无从对答,对方拍手大笑说:“输了输了!”他们哭笑不得,只得择路往回走,谁知陷坑比前段又增加了数倍,并且做得毫无破绽,他们轮番掉入深坑,双脚已经跌得肿胀无比,行路艰难。有几个陷坑里还混入了硕大的河蟹,它们在黑暗中一直向上举着大夹刀,有人落入夹刀之上,它们就用力一剪。结果落坑人有不少被夹破了手足,尖叫声令人惊怵。人们从陷坑里爬出来,衣裤上还挂着碗口大的蟹子——它们在沙地旱岸上生活久了,早已改变形态习性,身上生满了绿毛,模样就像一种恶鬼。有人恨中生嫉,点一把火烧熟了蟹子,然后去抠蟹肉吃。宝物在一边笑出了残牙。不一会儿吃蟹的人腹部鸣响,捂着肚子又蹦又跳,手脚抽筋。这个人需要半个钟点才能苏醒。一行人在林子里拖拖拉拉往前走,顾不得拨开挡路的枝条,结果衣服全被扯破了。他们走出林子的那一刻,打裹腿的一些人跟在后面嚷:“都怨申宝雄!都怨申宝雄!俺跟老丁场长亲,他是俺们领路人!”调查小组的人连声长叹,进了小屋才舒一口气。他们进门就见到了眼睛红肿的女打字员,觉得一班人马个个不幸。但她红肿的眼眶内闪动着炽热烤人的光彩,看上去愈加美丽,调查小组的同志感到了另一种安慰。这天直到很晚申宝雄才回到小屋,回来时面容十分颓丧,不愿多言多语。女打字员亲手为他捧去热汤,又用一条花手巾为他揩去额上的虚汗,他于是目不转睛地盯住了对方,像是突然间发现了什么。他接着讲了这天去找参谋长和女书记的情形,说眼见得他们进了一个小院,追上去却不见人影。小院北端是一间小屋,门虚掩着,他推门进去时,恰好有一个无须老汉笑眯眯地往外走。他问那两人可在?老汉点点头。小屋里空无一人,他刚要反身出屋,老汉已在外面咔咔关了门,又用木杠从下边顶实了。他无论怎么拍打都无人应声,接着门板下的猫道里冒出了白烟,白烟一颤一颤,看来有人在后面用扇子扇。白烟有一股臭味,而且辛辣刺鼻,他很快就咳出了鼻涕、眼泪。一个又老又哑的声音在外面喊:“呛呛狐崽啊,呛呛狐崽啊。”就这样,他昏了过去。醒来时天色已晚,屋里白烟消散。他这才发觉衣衫不整,皮肉上留了墨印,身前身后都画上了一个很大的王八。申宝雄说着解了衣服,让大家看皮肤。女打字员认真瞅着,说:“画得脖儿短了些。”申宝雄发誓要寻驻村工作组的两个领导算账,有人提醒他这涉及与地方领导的关系,特别是军民团结问题;而那两个领导未必就是这场荒唐行为的支持者。申宝雄叹着气躺下来。

这个夜晚风声很大,树木有的被刮折了,发出了刺耳的尖叫。野猫狂嚎不止,小屋四周好像有一万种野兽在奔跑。一个古怪的鸟儿在远方呼号,像是预告着崭新的灾变。睡在地铺上的所有人都合不上眼,惊恐万状。这是他们进驻林子以来最凄凉的一个夜晚。每个人都有着伤痕,这创伤在深夜里折磨着他们,恨不能大哭大叫一场才好。睡不着,就坐起来发抖,有时伸手在暗中拧别人一把。被拧的人尖声喊叫一句,申宝雄就严厉地斥责他躺下去。好不容易睡着了,又要做噩梦。申宝雄蒙眬中感到了巨大的恐惧,像寻找母亲一般不知不觉偎在女打字员的怀中,被对方狠狠咬了一口。直到天色将白,申宝雄才捂着伤口睡着了。这时女打字员一个人悄悄地爬起来,从一个角落里拿来一个酱色小瓶。小瓶中爬动着几个毒蜘蛛,她取到手里,把它们的肚腹捏碎,让绿色的汁水全滴到申宝雄的伤口上。最后一个蜘蛛的汁水很盛,她让它流进申宝雄半张的嘴巴里。一切做完之后,女打字员又躺下了。天大亮时,地铺上的人忙着穿衣服。唯有申宝雄还在昏睡,有人要唤醒他,文太从一边的铺上下来阻止说:“领导心累。”话刚停,申宝雄突然闭着眼大笑,胡乱扭动,接着光着身子跳起来。女打字员瞥了他一眼,急忙捂着眼睛喊了一句:“哎呀妈呀!”接着她哭起来,骂着流氓,奔向了老丁的帐子。老丁急忙出来扶住她,一下一下拍打着,以镇惊悸。这时候申宝雄已经离开地铺,头颅可笑地硬硬昂起,两眼无光,双手在空中抓着。停了一会儿,他的头又猛地垂下来,像是颈部折了一样。他恸哭起来,含糊不清地喊着,嗓子已经变了音:“全是蓝颜色!我看见了蓝乎乎一片,太阳也蓝乎乎……东方红。有一条小虫溜溜溜爬上山去。全是蓝的。哎呀好累呀,我是小虫。我要咬我那个,她不是个好东西,有一天她和……我知道!我是蓝色小虫。我是全场一把手。我让她们入团,多发三个玉米饼。她们有的愿意。两个,三个,不,四个,五个,蓝色越来越黑气,像钢板一块。我爸是让我和妈妈用枕头闷死的。他咽气那会儿盯住我看,我撒了手。妈妈给我洗身上,洗一遍又一遍。姥姥给我狗肉包子吃。包子皮是蓝的。上面有个五星。我爸被妈妈用一块紫花破床单裹好,像竹筒一样圆。她们跟我走,我们进了仓库,领料员上了北京。我一拍桌子谁不怕。秘书老婆做水饺。秘书走了,又回来。提拔两个,或者一个。用布条绑上,狠狠勒。我光着身体叫唤,雪花落了一炕,变成绒绒,绒绒全变蓝了。蓝花一闪一闪,妈妈和姥姥来了,又拿来三个包子。我把第三个交给上级,里面是四十张十元票子。工农兵学商。东西南北中。打字机咔咔,咔咔,蓝字出来了。我扑上去,抓住她的手呀,不放呀。她跟了我工作五年。她不。我总得去,闯过关卡。上了山下来,蓝色一片,小黄花像星星一样炸了。我抱住你,拨开枕头。枕头上有血,那是他吐的。我爸我爸我爸,嘿嘿嘿,蓝色驳壳枪。一颗红色五角星。妈妈来了,地铺多潮湿。香泻叶,我那个喝上了,泻……你走吧,奶奶的,一笔账记下了。我得到的比你多,你算也算不清。你还很嫩,尽管吃了蘑菇,嚼了古书。你赚下这笔也不易。我有远大计划。秘书是一例。不过他得了的你不会得。内因外因,哲学全是蓝色的。蓝色的小虫钻到枫叶子里,钻进去。蓝色退开吧,我好累,蓝色退、退、退了吧!蓝色退了……”他大叫,眼神尖尖的,又渐渐熄灭了。他的动作快得让人不能置信,又怪异得令人费解。女打字员不时从指缝里看一眼,骂着:“天哪,他那样那样!”老丁拍打她,看她的脸。文太指着申宝雄说:“大家听到了吧?暴露了真实思想。别看前言不搭后语,他怀着不可告人之丑恶世界观。这怎么配做总场书记?又怎么配查老丁场长?这总而言之是个反动东西也!是可忍孰不可忍!快快滚出我分场,不可稍待,急急如律令!”大家目瞪口呆,互相瞅着。这时老丁放开女打字员走过来,对大家说:“他这是中了邪了,不过也吐些真言——不许外传,他是负大责的人!要爱护咱总场的头儿,听见了啵?”大家全答一声:“是啦!”“那好,让我给他赶赶邪火。”老丁说完,取一个木凳站好,这样就与申宝雄一般高了。他先弹了他几下脑壳,接着又左右开弓地打了他一顿嘴巴。申宝雄被打过之后,蔫蔫地坐下来了。老丁指示:穿上衣服,捂上被褥,让其发汗。人们遵旨忙活起来。

申宝雄大病了三天,病好了之后全身还残留着一些紫斑。老丁说:“申书记,快快调查吧。”申宝雄说:“不查了。”“这不好。事情半途就废了?这不好。”“不查了,不查了。”申宝雄说着召集起调查小组全体成员,宣布撤退。老丁再三挽留,又一次做了送行的蘑菇汤。他们临走那一刻,女打字员哭了。老丁愤愤地训斥她说:“哭个什么?革命青年志在四方!”文太在帐子后面吻着她,说:“记住战斗之友谊吧。”

老丁吩咐小六送走调查组,说:“你能请客也能送客,是不是?”小六一声不吭,脸色发白。

这就是申宝雄率调查组进驻那么小小一段。那时的一分场啊,真正是火火爆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