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同宿舍的几个人都为坷垃叔想着办法。后来田长浩终于想起了一个关系来:一位领导的司机。
罗宁一听有点泄气。田长浩说:“你还敢瞧不起司机吗?‘农转非’‘煤气罐’,你一样也办不成,人家自己办了又帮别人办。不服?”
大家一听都服了,当即就决定去找他。可是求人总得带点礼物吧,秦榛说从郊外捎回来的这些饮料行不行?长浩说饮料最好不过。
一路上长浩净介绍他们交往的经过,谈他的这位朋友,引逗得大家真开心。长浩说:“如今我们这些大学生比起我这位朋友来,可真惭愧!”吴楠问那是怎么回事?长浩惭愧地摇了摇头,一言难尽的样子。
他说有一次这位朋友去办公室找他,他倒了一杯凉开水,人家挥手挡过说:“都发展到了什么时代了,你还喝水!”他说你就是发展到共产主义,人不喝水也不行吧。朋友笑笑,噌噌噌下了楼,从自己驾驶的小车里取回了几个纸盒,抛过来一个说:“现在都是喝饮料!”他剥了剥纸盒,果然见里面流出暗红色的汁液来,就赶忙对在嘴上吸吮起来……
大家都大笑起来。
长浩说:“最窝囊的还不是这个。”
“那是什么?”
“我给他开电扇,他说都发展到什么时代了还用电扇!我求他以后给留意搞个煤气罐,他说人家现在都搞以电冰箱为主体的厨房系列化了,你还在这儿煤气煤气的!……”
秦榛吐吐舌头:“那得多少钱哪!”
“我也这么问。人家说你傻去吧,搞这些得走走后门,得有眼力,花钱多不一定就好,花小钱办大事,不花钱也办事嘛!……”
吴楠说:“应该再加一句:‘自力更生,土法上马’……”
罗宁笑了。他想今天去找的这位朋友可真巧得很,可以大开眼界了。以前只在宣传中听到的东西今天果然在某一个角落里变为了现实,而且它们的主人也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劳动者。想到这里他有些欣慰,也有些激动,只想快些见到长浩的这位朋友。他甚至在想这位同志会不会碰巧不在?甚至忘掉了他们这一趟的主要目的是什么。
天有些阴。正是半下午时分,却像傍晚的样子。长浩领着三个人来到了一个挂了无数小彩灯的门前,说:“到了。”
长浩伸手在门框上按了一下。无数的小彩灯立刻一齐闪动,组成了“欢迎欢迎”的字样。长浩惊讶地说:“我前几天来还没有!发展了,看来又发展了!”……与此同时,门内响起的不是电铃声,而是一阵音乐。
四个人默默地站着,极力不使自己流露出惊异的神色。
音乐响过了一会儿,还是没有人来开门。秦榛忍不住,就在长浩按过的地方又按了那么一下。于是重新“欢迎”,重新欢奏起一阵音乐。
这一次有效。随着一阵“哼呀”声,一个人走近了,一停,“唰”地拉开了门—— 一个高高瘦瘦的人哈着腰站在那儿,头上还捆了一个湿布条。当他看清了这些人中有长浩时,忙过去握住了他的手。他说:“欢迎欢迎。我病了。”
大家说着“真抱歉”“对不起”,跟着他进了屋。
“我爱人不在,她到机关跳舞去了。”主人解释着,一边从一旁的冰箱里摸出一个大瓷罐子,说:“先喝点冷饮吧!”
长浩飞快地扫了每一个人一眼。
主人给每个人分了半杯冷饮:“这是我自制的,大家尝尝,不比买的差。”
大家试着吮了一口,觉得又像红糖水,又像绿豆水,但不怎么凉。当咽下时,又觉得有一种说不清的古怪气味。吴楠看了罗宁一眼。他在想主人的病是不是这种饮料搞成的。正在这时主人解释自己的病了:“我这病是喝一种啤酒喝的——不过现在差不多已经好了。”
“什么啤酒呢?”秦榛问。
“‘金环’牌!他妈的,我可真叫这个金环套住了,病了三天。”主人伸出又长又尖的食指在人们眼前转了一圈,说:“可千万不要买这个牌子的!我其实知道这是一个庄上的几户人家搞的,原先他们磨豆腐。我想价钱便宜,国家又都是统一检查卫生的,再说他们以前就是搞食品的,谁知……唉!”
他说着从什么地方找出了几瓶没有开启的“金环牌”给大家看,原来商标非常漂亮。猛一看还以为是青岛啤酒呢!
给大家添了冷饮,主人就把那个瓷罐放回冰箱了。刚放进去没有一会儿,突然发出了三声钝响,吓了大家一跳。主人忙解释说不要紧,这种冰箱是一家工厂刚试制的,也就是那么响几声吧,不碍事的……大家这才松了一口气,低下头去喝冷饮了。
罗宁总想寻机会提一下坷垃叔的那个事,但一直没有话茬儿可以接。他想如果这时候长浩提出来,那是再合适也没有了。可是长浩一直热衷于谈论一些家庭电器,这会儿议论过电冰箱,又去摸摸索索开人家的录音机了。
录音机很小,很普通,可是有根线连在一个大木箱上。主人指着木箱说:“那是音箱。这可是好东西啊,没有它就不出效果。原来是个小衣柜,后来我发现是个梧桐木的,就改成了个音箱……长浩你放大些音量!!好!”
声音果然不小。但听不出什么立体效果,尚且有很重的沙沙声。到后来,沙沙声又间杂着“啪啦啪啦”的声音。大家看看主人,主人一摆手说:“不要紧,那是一根钉子没有钉牢……”
主人陪着大家喝着冷饮。他笑容满面,兴奋地看着每一个人。他说:“时代发展到今天,也正好让我们这茬人赶上了。到处都是现代化。到明年还不知又发展到什么地步了哩……”
他正说着,屋子一角发出“嘤嘤”的声音。他用手一指说:“听到了吧?这是水开了!如今烧水再也不用水壶了——把那种机器插到暖瓶口里就是,水开了还会通知你!”
长浩不解地说:“你还喝水吗?”
“洗衣服呢?做冷饮呢?不都需要热水?!”主人有些不高兴地看了他的朋友一眼。
吴楠和罗宁微笑着对视了一下。
秦榛觉得有些热,就到水管那儿去冲凉。主人摆摆手:“不用,不用凉水冲——咱有空调!有空调!……”
“空调”两个字咬那么重,使人觉得这可是个重要的设施,绝不可以不见识一下。大家随了主人的手势一看,原来空调就是身后的那个小铁盒子。刚才还以为是个盛东西用的铁匣子,这会儿仔细瞅了瞅,发现上面有一些洞眼,洞眼上又蒙了铁网……主人开了开关,“嗡嗡”声立刻震人耳膜。再要说话,除非对在耳朵上才能听得见。反正听不见,秦榛就发狠地骂了几句这个该死的空调。正骂了没有两句,空调的洞眼处突然喷出了无数道的雾气,就像喷雾器一样……主人笑着喊:“见效了!见效了!冷不冷?太冷了我就关上……”
没有一个人感到有什么冷气,但大家还是异口同声地喊“太冷”……主人于是关了“空调”。大家都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罗宁对田长浩使了几次眼色,田长浩才挠着头皮,嘿嘿笑着对他的朋友说今天是为什么事情来的。
长浩的朋友仰脸笑着:“你们这帮子大学生啊,怎么说呢?嘿嘿嘿……不就是这么大点儿的事吗?包在我身上了!”
秦榛笑着打趣道:“办成了让罗宁请你客好了!坷垃叔就是他下乡时候的朋友……”
“罗宁?……”主人的脸立刻阴沉下来,“谁叫罗宁?”
罗宁多少有些不知所措,这时站起来,微笑着点了点头。
主人愤愤然地看了一会儿长浩,像是自言自语地咕哝:“早就听过这个名儿了!百闻不如一见,今天我算见着了。哼哼,好大的份儿,部长的女儿都敢甩……咱可不敢给这号人办事……”
吴楠猛地一下站了起来。
罗宁喊了一声吴楠,他才坐下。罗宁声音淡淡地对长浩说了句:“我们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