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当天夜晚,大家在菜园里决定了两件事:把三来送进医院里,把三老黑送进公安局。

三来本来不能动了,奇怪的是喘息一会儿,能够歪歪扭扭地走路了。他说:“我不进医院,我就在这儿了!反正没有内伤,擦点紫药水就好了!”

大家见他十分固执,就只好依他了。天傍亮的时候,大家押着三老黑到公安局去了……

大贞子让小霜回去取药水和纱布,让三喜到河里弄几条鱼来。她自己给三来洗了脸,把他抱到了铺子上。

哈一直看着三来,看着他洗去血污,躺在铺子上……三来像不懂事的睡迷糊的孩子一样,大贞子怎么搬他,他就怎么躺,全凭她拨弄去。他闭着眼睛,像睡着了一样。

大贞子摇摇他:“睡了吗?讲讲,你怎么就逮住他了呢?”

“我——”三来用带血口子的手搓搓眼睛,嗫嚅着,“我恨老混混呀,我成天在园子四周转着。可我不敢帮你赶开坏人……”

“你那时胆小。”大贞子声音轻轻地说。

“嗯。”三来点点头,“这晚上,我在庄稼棵里转着,也听见了园里的喊声,急得直搓手掌。后来一片火把亮起来。我才放心了……一会儿,有个人从菜园那儿跑过来,我一下就认出是三老黑,一把抱住了他。”

大贞子说:“你真行!”

“也不知怎么就抱住了。他会功夫,可我两手扣紧了,不让他离身,他就使不出功夫!他那两只手也厉害呀,好几次扣到我的肋骨里,我疼得要昏过去,可还是不松手!他咬我,你看,腮上这道口子就是他咬的。我也咬他,我咬他的耳朵。他抱住我,发疯似的滚动,像要把我碾碎似的。我不知和他压倒了多少玉米棵棵。你看我脖子上的血道子吧,这都是玉米叶子割开的……可我咬紧了牙,就不松手!我想起了好庄稼是怎么被他们糟蹋的,你是怎么哭的——你哭起来和小孩子似的——我对不起你呀!我咬着牙,就不能让他跑掉!我想我三来今夜索性就做一遭真正的男子汉吧!……”

风呼呼地吹着,满园的叶子在“唰唰”抖动。芦青河的浪涛大起来,哗啦啦拍打着堤岸,在辽阔的夜色里回荡。哈注视着渺远的星空,鼻子,指向那颗最亮的星星……

大贞子听着三来的叙述,两手托着两腮静静地坐着,泪水顺着两颊不停地滚落下来……她用力地抹着腮上的泪珠,说:“三来,你真像个男子汉,像……”

她伏下身,那么温柔地看着三来。三来大约是累了,这会儿轻轻地闭上了眼睛。大贞子看着他的眉毛、眼睫毛,看着他的嘴——这原来是一张有着棱角的、倔强的嘴啊!她又看他的额头,突然觉得这眉宇间有着一股英俊之气……她心中涌来了潺潺流动的热流,心跳得急起来,四下里飞快望了几眼,然后低下头,轻轻地吻了吻他的眉心。……

三来哭了!他肩头耸动着,全身颤抖,一瞬间像个小孩子。他两手扶住大贞子的肩头说:“大贞子,我永远……记住你!你是个最好的人——你和我好起来吧!你要是拒绝了,我三来趁这身伤势也就死了……”

大贞子害怕似的离开了铺子,站在了几步远的地方。

三来一下子坐起来,一种渴求的目光定定地注视着她。

她说:“三来,你能告诉我——你为什么那么怕老混混吗?”

三来像一株霜中枯蔫的茅草,一下子躺倒了。

大贞子走上来,用手抚摸着他的脸,说:“你有什么可怕的!你不怕三老黑,你都是个英雄了,你偏要怕老混混!你不是要做个真正的男子汉吗?”

三来的眼里含着一汪儿泪水,声音颤颤地问:“我说了,你还能和我好下去吗?”

大贞子点点头。

三来又呜呜地哭了起来,他把细长的手掌盖在脸上,一丝一丝地往下滑脱着。当手掌从嘴巴上拿开的时候,他突然止住了哭声。他坐了起来,抹一抹泪花,问:“你知道龙口林场丢失木材的事吗?”

大贞子点点头。

三来说下去:“那就是老混混勾结三老黑一帮人干的!有一天晚上,风很大,芦青河的浪头有好几尺高。他们把木头扎成了排子,要推下河去,硬让我去帮忙。我知道这是犯刑事的……”

“那你怎么还干——你干了吧?”

“我……唉!老混混说:‘干吧,以后五百块钱一笔抹。’我心一动,就干了……唉!”三来的手掌又盖住了脸庞。

大贞子咬着嘴唇,一声不响。

“后来,老混混怕我说出来,就吓唬说:‘火了,我找公安局投案去——我早晚要投案的。我一个人过得好苦,没家没业,早就想找个吃饭的地方了——我捎上你,怕不怕?你可是年轻,进一次大狱,一辈子就完了,媳妇也甭想娶上……’”

“你就记得娶媳妇!”大贞子气愤地喊了一声。

三来气愤地捶着自己的腿:“我多傻,就信了他这一套,以为他真要‘找个吃饭的地方’呢……”

大贞子坚决地说:“去告发他,正好三老黑也送进了公安局!”

三来定定地望着大贞子说:“不会抓起我来吧?”

“你这是立功赎罪,不会的——万一抓了你,我也等你回来……”大贞子的声音慢慢低下来。

三来躺下了。他响亮地说:“看我的吧!”

“怎么看?”

“我去告发老混混,也去告发我自己!”……

小霜取来了纱布。大贞子给三来包扎起来。

三喜提回了鱼,蹲下来烧着鱼汤。火焰很旺,一会儿鱼的鲜味就出来了。鱼味儿,还有徐徐吐出的气雾,给洒了一片霞光的园子添上一种温馨可亲的气息。三喜捅着锅下的火,对铺子里的三来和大贞子喊道:“鱼是鳝鱼,讲究大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