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由于三来的有力证明,三老黑在公安局里全部招认了。他和老混混的关系以及他们骚扰河两岸的新生活、偷盗国营林场木材的罪恶行径,全部暴露出来了。

几个主要罪犯很快就被逮捕了,老混混也在其中。三来主动揭发,且又生擒歹徒,属于有功之列。

三喜是亲眼看见怎样逮捕老混混的。他兴奋地到菜园里告诉了大贞子,大贞子一声不吭地听着。三喜说:

“老混混正在铺子上仰面大睡呢,去了两个公安战士,亮出了手铐。他忽地爬了起来,骂咧咧的,还拔出韭菜刀子,说了一声‘看刀’,像上一回在菜园里那样,扔了出去……他原来是使惯了‘飞刀’的。我估计,他是要罪加一等的。”

“为什么呢?”

三喜反问:“你知道扔刀那叫干什么吗?”

大贞子摇摇头。

三喜严肃地用食指往地下一指。

“那叫‘拒捕’!”

大贞子点点头。三喜接着说:

“后来老混混带好了铐子,反而大笑起来,对四周围看的人说:‘我老混混这回可找到吃饭的地方了!’……”

大贞子骂了一句:“这个不死的老混混!”……

曲有振的病突然好了——这是非常奇怪的。他听到老混混一伙被抓起来之后,两腿立刻觉得轻松了不少,结果抛了拐杖,从家里晃晃悠悠地走出来,直走到了菜园里,站在园子边大声地喊着:“大贞子——”

大贞子扛着木棍跑出来,笑吟吟地问:“你来护秋吗?”

曲有振摇摇头:“你护吧,你是好样的!”

“三来才是好样的!”

他一边往园里走一边说:“这个我知道……不过,我对三来还是不放心。他留个分头……”

“让他剃个平头就是了!”大贞子爽快地说。

曲有振没有做声。他摇着头,慢慢进了园子。

大贞子点了火,为父亲烧一点汤喝。她连连叫着哈,一蹦一跳地走过去。哈被主人的情绪感染了,也高高地跳起来,嘴里“呼啊呼啊”地喘息着,和大贞子逗着玩。哈真是一条懂得人间情理的好狗啊!

傍晚的时候,三喜和三来又进了菜园。三来见了曲有振,转身就想走开,却被大贞子喊住了。

三来有些腼腆地走到曲有振跟前说:“大伯好些了吧?”

曲有振端量着他,说:“你也好些了?”

三喜笑了。

三来看看大贞子,然后走到铁锅跟前,去搅动那锅汤。大贞子对父亲说:“爸,你看看三来有多么勤快吧!……”

曲有振看着铺柱上熄灭了的艾草火绳,认出还是一个月前他使用的那根。他吃惊地摘下来端量着,心想:大贞子夜间原来是不点火绳的!守夜不点艾草火绳,这似乎也是一件少有的事情了。不过他转念又一想,她不抽烟,园里又没有多少蚊虫,点火绳确实没有多少必要。可是她点篝火,她架上了小铁锅。这也是老年人和年轻人不同的地方啊。老人用手抚摸着四根光滑的铺柱子,默默地吸着烟。他望望对面那个小草铺子,铺柱上的艾草火绳也熄灭了。他想:那根火绳是永远也点不燃了吧!

哈转过来,依恋地把头搭在他的腿上,温柔地挪蹭着……曲有振用手抚摸着它后背上长长的毛,小声地说:“老混混跟你叫什么?你不会记得了。他跟你叫‘卷毛大猎狗’——那是讥讽哩!可你实实在在是一条好狗。我不在园里,你受苦了。我过去告诉过你,说在冬天里买肉骨头给你啃,那时候让你肥胖起来。现在还不行。现在还是出力的时候,我、大贞子,都用力做……”

哈点点头,摇着尾巴……

这个晚上,曲有振留下来一块儿守夜了。篝火点起来时,照例有好多年轻人聚到园子里。大家围着火苗儿谈笑着,有人定时到田埂上巡逻去。有人又把酒瓶儿对在嘴上。会捉鱼的捉鱼去了,会使枪的打野兔子去了……不一会儿,园里就溢满了鱼肉的香味。曲有振最受尊敬,人们给他敬酒,让他吃最肥美的烤肉。曲有振抹抹嘴巴说:“这样护秋,不会瞌睡的。”

大家正玩得高兴,“毛猴王友”突然说:“大贞子和三来呢?”

三喜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说:“你不见他们巡逻去了吗?”

……

他们真的去巡逻了。他们的巡逻路线很长。他们牵着哈,走出园子,登上了河堤。河水在涌动,拍打着蜿蜒的堤岸,芦苇和荻草像波浪一样在月光下摇荡。大贞子扛着木棍大步地迈着。三来总要急急地走才能跟得上。三来一路上咕咕哝哝,每一句话前面都有“大贞子啊!”……大贞子自豪地挺着胸膛,抖着哈的锁链,说:“哈,快走!……”

秋野的气味是迷人的。月光下的田野,无数的成熟的果实都在一片薄薄的黄沙下面覆盖着,更多了几分炫耀的意味!芦青河,多么美丽的河流啊!它在小平原上流过,滋润了这么一片好庄稼!河面上的雾气升腾起来,扩散开去,凝在高粱叶子上、玉米叶子上、谷子和大豆叶子上、红薯叶子上……碰一碰高粱和玉米,哗哗哗洒一身露珠儿;从豆子和红薯地里走过,裤脚很快就湿得水淋淋的了……三来说:“我看,做什么也不如当个庄稼人。”大贞子说:“庄稼人太苦了……不过现在开始有意思了!哈哈,老混混还想和我们联合承包呢,热闹不热闹死个人!……”说起承包的事,大贞子想起个事情。她停住脚步,问三来说:“你和我们联合吧?”

三来摇摇头。

大贞子气愤地说:“联合!”

三来又摇摇头。

他望着天上的星星,自语似的说:“我还不配。等等吧,我非亲手做出一块好庄稼不可!到那时候,咱们再联合!”

大贞子没有做声,停了会儿,她用木棍轻轻地捅一捅他说:“真是个‘男子汉’啊!……”

田埂上,开始出现一些身穿蓑衣的护秋人了。他们有的生疏,有的熟悉,全都瞪起眼睛看着牵狗的两个人。大贞子喊着:“我是大贞子,他是三来!”三来不让她喊,她反而唱起了“年轻的朋友来相会”,把手里的木棍当个矛枪,随着歌儿的节拍向前一捅一捅……

他们往前走着,身上差不多被露水全打湿了。三来说:“该穿个蓑衣来。”大贞子说:“像刺猬一样!”三来不同意地说:“我看了个电影——不记得名字了——女的全穿了蓑衣!你不知那个好看呀,当时我坐在下面想:哪一个做媳妇都是好媳妇,啧!啧!……”

大贞子用棍子轻轻敲了一下他的拐肘,他才闭了嘴巴。

他们往回走了。老远地就望见菜园上空那飞动的火星儿,他们知道篝火烧得很旺,一齐向着园子跑了起来。

曲有振已经在向着田野呼唤了:“大贞子——回来——!”

大贞子和三来跑着,哈也跑着。三来听到喊声对大贞子说:

“你爸这个人,思想还是不够解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