窘迫之境 婚姻

Sir Warren已七十二岁,因为身体不好,已退休了近十年。这十年来,也是由夫人陶瓷打理他的电影王国。每天早上七时,陶瓷也会走进他的寝室内与他共进早餐,如过往数十年,她总是无微不至地给丈夫喂食银盘中的食物。今天早上,床上的银盘内放有牛肉汤、鱼子酱、面包与提子,陶瓷一边给丈夫送上食物一边闲话家常。她告诉他拍摄中的电影事项,奥斯卡金像奖的入围名单、明星们的花边新闻、公司的新政策、与外资的合作计划等。

Sir Warren对夫人所说的每一项细节都很感兴趣,也积极提出意见,毕竟,这个电影王国是他在三十年前千辛万苦地从竞争对手手中争夺回来,用来送给新婚妻子作礼物。

Sir Warren与陶瓷已结婚三十年,他娶她时,她告诉他自己二十七岁,而过了三十年之后,她依然看来只有二十七岁。他已垂垂老矣,而她洁白鲜嫩如昨。

呷着早晨香槟的Sir Warren坐在床上与床畔的夫人说着一个匈牙利人的笑话,说笑者很高兴,听者亦笑脸如花。Sir Warren以眼尾偷瞄夫人,她笑的时候半分皱纹也没有,皮肤光洁得如少女。他垂下眼不敢再看,亦不想再去想。他暗地清了清咙喉,表现泰然地带起另一个话题。

他什么也有兴趣对她说,除了整容。陶瓷总告诉他,她让医生替她注射了药针,又在假日拉了面皮,兼且因为本身有中国血统,因而看来青春如昔。在十多年前他已不相信她所说的话,如今就更加没有相信的理由。但再觉得无稽,他也不会再在整容这题目上深入研究。这个女人是他娶回来的,她喜欢杜撰些什么,他也只得接受的份儿。Sir Warren再呷了口香槟,吻了吻夫人的手背,嘱咐她上班要小心,不要累坏身子。

陶瓷俯身给予丈夫一个深情的吻,并告诉他她已吩咐了厨子做是夜的菜式,这天是他俩的订婚周年纪念,很值得庆祝。

他俩制造了很多纪念的日子,相识纪念日、订婚、结婚纪念日;甚至吵架纪念日、公司上市纪念日、搬进新居纪念日……全部都是Sir Warren定下来为着讨夫人欢心,他从来都知道,那种铁汉式的柔情该如何表达。

三十多年前,他追求她的时候,他惯于以一种大男人式的爱情去征服她。他给她事业上的发展机会,给她名誉钱财、给她呵护。那时候,陶瓷的律师丈夫刚过身,她是新寡,Sir Warren一看见她,就被她的异色眼珠所迷住,他一生酷爱奇珍异宝,想不到最奇异的感觉竟来自一个女人的一双眼睛。

陶瓷的前夫过身时是六十多岁,Sir Warren还自信地认为,他所能给予的定能比这个年老的男人多很多,多得无法比拟。这名律师也是显赫之人,只是,年轻的Sir Warren认为,老夫少妻,那名娇美的妻子一定没法满足。

到了今日,他才真正明白那个男人的心情。

他看着自己的夫人,会愈看愈惊心;那个男人在生之时,心中所有的惊恐不会比他为少吧!

陶瓷香软的身影已离开Sir Warren的寝室,于是,他不需要再装出欢颜。事到如今他已无法对这个女人产生出爱情,他只能以敬畏、惧怕的心情去面对她。

佣人进来扶他起床,把他安置到轮椅之内,推他到花园散步。陶瓷把这间大宅打理得井井有条,五十多个房间、三万英尺的园林花园,继而再以二十个下人侍候Sir Warren的起居饮食。他不得不承认,她是一名体贴周到的妻子,在任何一方面都没叫他失望过。

有些事情在回想起来之后就能搜索出伏线。陶瓷自新婚之后就拒绝应酬他的友人和工作伙伴,理由是害羞、不懂应对。她非常低调,抱着一副愈识得人少愈安心的态度。十多年前Sir Warren中风,生意惟有靠陶瓷处理,然后他就发现,她故意把头发漂得灰白一点,待大家看惯她的样子后,她才把发色还原。

执子之手,但那双手,却永远不老。

陶瓷一向话少。而每逢Sir Warren询问她的愿望,她也只是这一句:“我只想好好活下去。”

第一次听进耳里之时,Sir Warren还以为她感怀身世,是故他只有更怜惜她,答应全心全意待她更好。第二次陶瓷说出同一句话之后,他就怀疑她身患绝症。第三次,他则以为是她天性悲观。而如今,他似乎渐有头绪。这个相伴他三十年的女人,她口中那句“好好活下去”,内藏太多故事。她不会说给他听,他亦无胆量去知晓。

这个久病的老人看看电影又听听录音带小说,继而又日落西山了。下人会把他推到园圃的角落,让他亲手摘下一些鲜花,然后摆放到陶瓷的寝室。

在黄昏之时为爱妻献花,已是数十年来的习惯。只是如今,送花到她床畔的举动,只像侍奉神明。敬畏、工整、深怕打扰开罪。

这个女人究竟是谁?他已到达了想也不敢想的地步。

Sir Warren朝梳妆台上陶瓷的黑白照片望了一眼,接着木无表情地自行把轮椅推离她的寝室。年轻的时候,他以为自己天不怕地不怕,甚至曾斥资巨款兴建卫星接收站,企图与外星人接触。万万料不到,最怪异、不寻常的事情就发生在身边,而当惊栗入心之后,他就连去爱的力量也失去。

他听过中国人的神怪故事,那些美丽的女妖精幻化人身与人类相恋之后,无胆匪类的男人总在得悉妻子真身后立刻恩断义绝。从前,他会认为这些男人胆小又无情,但原来,当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之后,他的反应与感受也如出一辙。

惊惶已盖掩他剩余无几的男子气概。他以为可以无限量的爱意,半分也挤不出来。

但当然,要怪责的不会是自己,永远被责难的是那只妖精。

晚上,陶瓷准时返回巨宅与丈夫进餐,她捧着丈夫送的小礼物显得很开心,兴致很高地与丈夫边吃边说,她的语调总是那样甜美又温柔,也体贴地关注丈夫吃的每一口食物,生怕切得太大块、太硬,又甚至是煮得不够熟。

她除了是夫人之外,更是得力的生意拍档以及看护。结婚三十年,她都尽心做好本分,在丈夫患病的这十多年,她更加无微不至,大处小节都呵护得到。

饭后,Sir Warren要服药,然后就由陶瓷把他推送回寝室。陶瓷侍候他更衣就寝,最后给他一个good night kiss。才不过是晚上十时,巨宅内已没有任何夜间活动。

陶瓷返回自己的房间浸一个泡泡浴,在香熏的气息中思考翌日的工作与计划。无时无刻,她都显得冷静沉着,以及认真。

她与丈夫已分房生活近二十年,每一个晚上,她都独自睡在巨型而华丽的大床上。床边放有一张圆桌,圆桌上面放着十多个相架,当中陶瓷的服装、发型与化妆相距甚远,可说是跨越几个年代;然而,她的容颜始终秀丽青春,从无变更。

她总是很快便能入睡,也总睡得好,每天的工作都繁重,她不容许自己不够精神。她从不多愁善感,也甚少缅怀过去。丈夫的容貌很少入侵她的思海,她亦从不会特别在睡前念挂谁。她把自己操控得很完美、很专业。

明天早上,她又会梳洗整齐地步进丈夫的寝室,亲自侍候他用餐。十多年来,规律重复得如动物的自然作息。她也总会温和轻巧地展开一天的运作,周到地完成她作为夫人的角色。

她是一个好女人,知道什么是不忘本、不会忘恩负义。

唯一叫她稍微困扰的是Sir Warren的神态,偶尔,恐惧会掠过他的脸上。陶瓷明白那代表什么,她之前的两任丈夫在年老之时也表现得害怕她。她的第一任丈夫甚至索性把她认作干女儿,他不能接受妻子如斯模样。

如无意外,与Sir Warren的婚姻也会持续至他老死才结束。陶瓷有心理准备侍候他至最后一天。

她不怕责任重大,也不怕困身。甚至,已学会不在乎这些男人心中想什么。她没有什么对不住他们的地方,一直以来,她都只想好好地活。

活得好……最重要是活得好……

一想到此,陶瓷便能会心微笑。求仁得仁,她才不会再贪求与妄想。

其实陶瓷最懂得感恩。当初,她还以为Lucifier会常常打扰她;然而,他根本没有出现过。她得到平静安逸舒适的生活,已经十分心满意足。中国人的那一句:“托赖吧!”最为贴切形容她的心情。

她从事电影知道别人怎形容Lucifier。《Devil's Advocate》中丧尽天良的律师、《Omen》中的野心家、《Fallen》内那只像传染病的魔鬼、《End of Days》中的企业财阀……统统都错,都不该是那些形象。当她读着《神曲》的“地狱篇”时,看到“千个阴魂如雨般下泻”、“女妖们用指甲把胸脯撕剥”、“提着头颅的阴魂”等等描述后,她都不禁眉头深皱。她心目中的Lucifier都不是这些模样,她认识的这股力量待她十分之好。

是Lucifier救了她一命,让她可以好好地活。

陶瓷从不忘感恩。只因Lucifier,她大可不用有下一生。